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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初期古剌诸土司地望问题新探

2023-07-17谢信业

历史地理研究 2023年2期
关键词:阿萨姆永乐土司

谢信业

(中山大学历史学系,广东广州 510275)

明成祖即位后,派遣中官杨瑄、给事中周让等人招抚云南百夷诸部。永乐三年(1405),因得知“百夷之外万余里”的大小古剌部落欲与中国通贡,杨瑄、周让等人遂“由滇池入百夷,历猿猴所家,蛇虺所都,魑魅所宅”(1)〔明〕 胡广: 《胡文穆公文集》卷一二《赠给事中周让重使古剌序》,线装书局2013年版,第39—40页。,长途跋涉数月之久,最终抵达其地。至永乐四年(1406)夏季,大古剌酋长泼的那浪派遣使团跟随明使前往南京朝贡,且代表邻境的小古剌、底马撒、底板、八家塔等“自昔未通中国”的诸番部落,向明朝表示“愿内属,乞设官统理之”。明朝于其地设置了大古剌、底马撒二宣慰司,及小古剌、底板、八家塔等五处长官司。到永乐二十二年(1424),又为调停大古剌与底兀剌之争,增设了底兀剌宣慰司。(2)〔明〕 严从简著,余思黎点校: 《殊域周咨录》卷九《云南百夷》,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329—330页。

然而,古剌诸土司因位置僻远,距离云南数月之程,与明朝的交流往来并不密切。到宣德以后,古剌诸土司已经“不能复通贡”。明代前中期的地理志书又以古剌诸土司皆系“远小之极”,并无详细载录,以至于明代以来传世文献中的相关内容零散混乱。学界关于这些土司地理方位的探讨长期存在争议,逐渐形成“下缅甸说”与“阿萨姆说”。“下缅甸说”源于明末清初的地理志书,如《明史》等文献皆称“(大古剌)亦曰摆古”,“(底马撒)在大古剌东南”(3)《明史》卷四六《地理志·云南》,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196—1197页。。方国瑜受其影响,推测大古剌、底马撒、底兀剌位于下缅甸地区。(4)方国瑜主要以《明史地理志》为依据,认为古剌、摆古是一地,即下缅甸之白古;底马撒“疑即马达班为地那悉林地区也”;又以“东胡即洞吾,亦作东牛、东吁,而底兀剌即其译音异字”。参见方国瑜: 《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010—1014页。国内学界大多采信其说,谭其骧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第7册《明时期全图(一)》中,便将大古剌、底马撒、底兀剌三司标注于下缅甸勃固附近。(5)谭其骧主编: 《中国历史地图集》第7册《明时期全图(一)》,地图出版社1982年版,第40—41页。其后,尤中、龚荫、贺圣达等学者在各自论著中也持有类似的观点,参见尤中: 《中国西南边疆变迁史》,云南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149—154页;龚荫: 《中国土司制度史》,四川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603、606页;贺圣达: 《缅甸史》,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96页;周振鹤主编,郭红、靳润成著: 《中国行政区划通史·明代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10页。相较之下,国外学界从20世纪初开始逐渐形成“阿萨姆说”。英国学者杰里尼(G. E. Gerini)、吕斯(G. H. Luce)、缅甸学者陈孺性(Chen Yi-sein)等人,根据发现于印度阿萨姆邦的明代“底马撒宣慰司”信符这一线索,提出了底马撒、古剌等土司分布于阿萨姆地区的观点。(6)G. E. Gerini, Ti-ma-sa, 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 1913, No.3; G. H. Luce and Tin Htway, A 15th century inscription and library at Pagan, Burma, Malasakera Commemoration Volume, Colombo: The Malasakera Commemoration Volume Editorial Committee, 1976; 陈孺性: 《关于“大古剌”“小古剌”与“底马撒”的考释》,《东南亚》1993年第2期。不过,陈孺性同样遵循《读史方舆纪要》诸书之说,认为大古剌宣慰司位于下缅甸地区,并将相悖之处牵强地归咎于《明实录》编写有误。(7)陈孺性: 《关于“大古剌”“小古剌”与“底马撒”的考释》,《东南亚》1993年第2期。因此,相关问题尚有进一步研讨的空间。

对于大小古剌诸土司的地理方位的再检讨,有助于丰富明代前期云南边疆形成与发展过程的细节,而信符的发现及前人研究的不断推进,为进一步探究大小古剌诸土司的相关问题提供了新的方向与思路。本文拟通过梳理中、缅、印主要史料文献,结合前人研究的成果,对大古剌、底马撒等土司的地理位置等问题进行探讨。

一、 古剌与孟族白古王国关系考辨

永乐初年,户科给事中周让两次奉命出使古剌,对于推动古剌诸番与明朝建立政治联系起到直接作用。在永乐五年(1407)第二次出使古剌前后,周让特地撰写了《重使古剌集》,记叙其出使古剌的事迹。然而该书亡佚于明清之际,仅存明初阁臣胡广为之创作的《赠给事中周让重使古剌序》。(8)〔明〕 胡广: 《胡文穆公文集》卷一二,第39—40页。此外,嘉庆《无为州志》等方志文献中关于周让出使古剌事迹的只言片语很可能也与《重使古剌集》有关。(9)嘉庆《无为州志》卷一九《人物志》,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5页。遗憾的是,这些零星记录并未留下太多关于古剌风土人情、地理方位的线索。宣德、正统以后,大古剌、底马撒、底兀剌诸土司与明朝官方往来中断,《云南图经志书》《寰宇通志》《大明一统志》等成书于景泰、天顺年间地理志书也未记载大小古剌、底马撒诸土司的内容,明人对这些土司地理方位的认知逐渐模糊。到明代晚期,随着缅甸东吁王朝迅速崛起,原先作为云南屏藩的孟养、木邦、车里、八百、老挝诸土司相继被缅甸吞并,云南内地也受到了威胁。在此边疆危机背景下,晚明士人开始关注云南“外夷土司”的沿革情况,并且逐渐将大古剌、底马撒诸土司与缅甸相联系。譬如,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云:“大古喇,亦称宣慰,不在六慰中。与底马撒最先为缅甸所得,其先世不知所起,亦不知何姓。”(10)〔明〕 沈德符撰,杨万里点校: 《万历野获编》补遗卷四,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931页。大古剌、底马撒最先沦入缅甸之说在万历年间已经开始流行,其后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谈迁《国榷》、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等著作或受此影响,皆言“大古喇亦曰摆古”“底马撒在大古喇东南”“(摆古)即古喇宣慰司,摆古,夷语也”(11)〔清〕 顾祖禹撰,贺次君、施和金点校: 《读史方舆纪要》卷一一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5214页;〔清〕 顾炎武撰,黄坤等点校: 《天下郡国利病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626页。另有“是年,平缅酋莽瑞体据古剌宣慰司,杀其酋长,遂入孟养、八百、老挝。瑞体,莽纪岁幼子,避思伦法难,奔洞吾,近于古剌。古剌兄弟相攻,为解之,遂拥众绝其道路,二酋皆死,尽有其地,缅自此始强”,参见〔明〕 谈迁著,张宗祥点校: 《国榷》卷六○,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3787页。。到了清代,不仅《明史》修撰者采信顾祖禹等人的著作,地理志书也多附会其说。(12)如雍正《云南通志》谓大古剌宣慰司在八百大甸宣慰司之西,底马撒宣慰司在孟养宣慰司金沙江下游。参见雍正《云南通志》卷二四《土司附录》,《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第329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5页。正因这些记载,现代学者基本倾向于认为大古剌是下缅甸勃固地区由孟人(Mon)建立的白古王国(Pegu),底马撒在丹那沙林(Tenasserim)。又因“底兀剌”与“洞吾”音近,置之于东吁(Taungoo)。(13)方国瑜: 《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第1012页;尤中: 《中国西南边疆变迁史》,第149—154页;龚荫: 《中国土司制度史》,第627—628页。然而,通过检寻中缅史籍后可知,明代初期的白古王国与大小古剌诸土司并不是同一个政权或者民族。

(一) 《明太宗实录》所载的白古王国

永乐初年,明朝设置大古剌诸土司的同时,也曾尝试与下缅甸的白古王国进行外交接触。据《明太宗实录》载,永乐元年(1403),明成祖命中官杨瑄“抚谕麓川、车里、八百、老挝、古剌、诏闽、特冷、冬乌、孟定、孟养、木邦等处土官”(14)《明太宗实录》卷二二“永乐元年八月庚午”条,《明实录》第6册,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414页。。其中,明朝重点招抚的对象之一“特冷”,就是孟人的旧称“Talaing”。永乐二年(1404),杨瑄等人受阻于八百大甸(即兰那王国),无法深入东南亚内陆,其出使特冷、冬乌的计划只能暂时搁置,转而与周让一行抚谕孟养、古剌诸地。(15)《明太宗实录》卷三三“永乐二年八月己丑”条,《明实录》第6册,第588—589页。但是到了永乐三年九月,明廷又派遣连迪诏谕“速睹嵩及西里帐土官板洋等”(16)《明太宗实录》卷四六“永乐三年九月己亥”条,《明实录》第7册,第710页。。连迪是否抵达其地,史无详载。(17)《明史》卷三三一《西域三》 有“又有速睹嵩者,亦西方之国。永乐三年,遣行人连迪等赍敕往招,赐银钞彩币,其酋以道远不至”(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8587页)。不过至永乐五年七月,“速睹嵩土官板洋”正式向明朝派遣了使团。(18)《明太宗实录》卷六九“永乐五年七月乙丑”条,《明实录》第7册,第975页。跟随速睹嵩使团而来的还有缅甸王子“马者速”的求援使者:

缅甸故土官卜剌浪次子马者速遣人朝贡。初,卜剌浪分其地,使长子那罗塔管大甸;次子马者速管小甸。卜剌浪死,那罗塔尽收马者速土地人民,马者速往依速睹嵩土官板洋,为赘婿。至是欲复居小甸,遣人来朝,且诉其情。(19)《明太宗实录》卷七一“永乐五年九月庚申”条,《明实录》第7册,第995页。

事实上,早在永乐四年,明廷便已经从木邦宣慰司处得知了缅甸土官那罗塔、马者速兄弟相杀一事。据张洪《使缅录》记载:

今年邓伯通引木邦献捷,说在着冷时,有得冷差人来告尔(那罗塔)杀兄收嫂,又欲杀弟只更,只更逃于木邦、转奔得冷,乞朝廷处之。(20)〔明〕 张洪: 《使缅录》,余定邦、黄重言编: 《中国古籍中有关缅甸资料汇编》,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277页。

文中的“只更”为封邑之名,与缅甸“小甸”是同一地方,即缅甸北方重镇实皆(Sagaing)。缅甸王子“马者速”则是缅王明基苏瓦绍盖(Minkyiswasawke,卜剌浪)之子、明康(Minkhaung I,那罗塔)之弟明代达(Min Theiddat)。据缅甸史书《琉璃宫史》记载,缅历762年(1400),明康在明代达的支持下夺得缅甸王位。明康即位后,册封明代达为实皆侯,明代达因未能获封副王而心怀怨恨,遂于缅历768年(1406)起兵反叛。明康王很快挫败了叛乱,明代达被迫流亡至白古,依附于孟王亚扎底律(Razadarit)。亚扎底律将王妹许配给明代达,所以明代文献中称马者速是速睹嵩土官板洋的“赘婿”。缅历769年(1407),明代达又因通缅之罪被亚扎底律处决。(21)李谋等译: 《琉璃宫史》,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393—395、402页;Jon Fernquest, Rajadhirat’s mask of command: military leadership in Burma (c. 1348-1421), SOAS Bulletin of Burma Research, 2006, Vol. 4, No.1, pp.12-15.结合中缅史书可知,白古王国即《明实录》和《使缅录》中的“速睹嵩”“得冷”。“速睹嵩”(Su-du-song)一词的来源,应与孟人直通王国(Thaton)的梵式国号“Sadhuim”有关。至于土官“板洋”“板野”皆为孟人贵族头衔“彬尼亚”(Binnya)的音译,同时也是白古王国的一代雄主亚扎底律。

马者速事件后,“速睹嵩土官板洋”于永乐七年(1409)冬再次向明朝进献了马匹与金银器皿。(22)《明太宗实录》卷九八“永乐七年十一月己丑”条,《明实录》第7册,第1291页。永乐十年(1412)三月、永乐十三年(1415)七月,亚扎底律又以“特冷土官班野”之名向明朝进贡。(23)《明太宗实录》卷一二六“永乐十年三月辛丑”条,《明实录》第8册,第1578页;《明太宗实录》卷一六六“永乐十三年七月癸丑”条,《明实录》第8册,第1860页。尽管白古使团先后四次取道云南进贡,但始终未能得到明朝的足够重视。明廷方面没有像任命大古剌、底马撒等土司一样授予亚扎底律正式的土司官职,而是将其视为“未归化”的土官。到了永乐末期,缅孟战争接近尾声,白古王国已无须借助明朝的力量来制衡缅甸,所以停止了与明朝的非正式关系。

(二) “古剌”的多种涵义

明确了大古剌宣慰司与孟人白古王国是不同政权后,陈孺性关于“大古剌”一名源于孟地“Taikkala”的推断便难以成立了。不过陈孺性也指出“古剌”一名与东孟加拉土著“Gola”人的泥屋建筑物有关。(24)陈孺性: 《关于“大古剌”“小古剌”与“底马撒”的考释》,《东南亚》1993年第2期。这其实是古代缅人将印度人称为“kula/kala”来源问题的诸多假说之一。在缅语中,作为名词的“kula/kala”通常表示“来自印度次大陆的人”(印度人)或者“缅甸以西国家的土著”(西洋人、洋人)。与缅人有着密切交流的德宏傣族人受其影响,同样将印度人或者西洋人称为“kala”。(25)孟尊贤编著: 《傣汉词典》,云南民族出版社2007年版,第4页。关于“kula/kala”的原意,主流观点认为该词汇源于巴利语或梵语的“种族”“贵族后裔”(kula)之意。还有假说主张源于孟语“Gla”,意为“居住在泥筑房屋中的人”(26)北京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缅甸语教研室编: 《缅汉词典》,商务印书馆2020年版,第17页;Khin Maung Saw, (Mis) Interpretations of Burmese words: In the case of the term Kala (Kula), MoeMaka, 2016, https://web.archive.org/web/20160127223806, http://eng.moemaka.net/2016/01/khin-maung-saw-misinterpretations-of-burmese-words-in-the-case-of-the-term-kala-kula/。。

虽然缅语中“kula/kala”的来源尚未定论,但可以确定的是,明代西南文献中的“古剌”一词确实来源于缅语或傣语,如《皇明经济文录》载景泰二年(1451)缅甸奏文称:“这头目不来时,古剌、答冷、百夷必笑我。天皇帝可怜见,放回来时,得养活他的父母。古剌、答冷、百夷听得时,必然都喜欢。”(27)〔明〕 万表编: 《皇明经济文录》卷三○《缅甸奏文三道》,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4年版,第78页。明代晚期颇为知名的“古剌锦”也与缅甸有着极大的关系。(28)据《西南夷风土记》载:“缅甸、西洋出大布,而夷锦各夷皆出,惟古喇为胜。”万历二十年,缅甸向明朝进献的物品中就有“番布古喇锦”。明代晚期以后的中国士人之所以将古剌与下缅甸的孟族白古王国混淆,或许正是源于缅甸输入明朝的“古喇锦”。参见〔明〕 朱孟震: 《西南夷风土记》,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8页;〔明〕 王士性: 《广志绎》卷五,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26页。因此,“古剌”一词音译自缅语、傣语中印度人“kula”的可能性较大。然而,缅语、傣语中“kula”一词与梵文中“黑色”(kla)发音相近,这种带有印度种姓制度色彩的词汇让生活在缅甸的印度裔感到不满。尽管语言学者尝试澄清“kula”一词并无歧视之意,并且将英国殖民统治时期极端民族主义者视为制造此种“误解”的始作俑者。(29)Khin Maung Saw, (Mis) Interpretations of Burmese words: In the case of the term Kala (Kula), MoeMaka, 2016, https://web.archive.org/web/20160127223806, http://eng.moemaka.net/2016/01/khin-maung-saw-misinterpretations-of-burmese-words-in-the-case-of-the-term-kala-kula/.但不可否认的是,古代印度人肤色以及语言发音等客观情形,导致了该词汇在传播过程中逐渐演变为古代缅人和傣人对具有相同体貌特征族群的称谓。例如,肤色黝黑是“古剌”“哈剌”的一个基本特征。钱古训《百夷传》云:“古剌,男女色甚黑。男子衣服妆饰类哈剌,或用白布为套衣;妇人如罗罗状。”(30)〔明〕 钱古训撰,江应樑校注: 《百夷传校注》,云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01页。明末朱孟震《西南夷风土记》也称:“古喇,貌极丑恶,上下如漆。男戴黑皮盔,女蓬头大眼,见之可畏。”(31)〔明〕 朱孟震: 《西南夷风土记》,第4页。尤中认为“古剌”是傣族对佤族的称呼(32)尤中: 《中国西南的古代民族》,云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494—498页。,因此“大小古剌”与黑肤色的“古剌人”应当有所区别。

钱古训等人见到的“古剌人”很可能只是生活在滇西及上缅甸地区的土著部族。此外,永乐五年曾置古剌驿,隶属金齿干崖长官司,或许就是以当地黑肤土著为名。(33)关于设置古剌驿的原因,有“李从人,腾冲土人,选充腾冲征缅招讨司通事,永乐五年,跟随长官刁思浓赴京,保任古剌驿驿丞”(〔明〕 佚名: 《土官底簿》,中国书店2018年版,第169页)。又据《明太宗实录》卷六八“永乐五年六月辛亥”条云:“云南干崖长官司刀欢等遣子刀思曩来朝,贡象马金银器皿方物,赐之钞币。”(《明实录》第7册,第963页)可知李从人乃是以通事的身份跟随干崖长官刁思浓(刀思曩)前往南京朝贡,而获封古剌驿驿丞之职。值得注意的是,《明太宗实录》卷六九“永乐五年七月壬子”条:“大古剌等处土人头目刀放别等二十七人来朝,赐钞及文绮纱罗袭衣。”(第965页)笔者认为由于大古剌与明朝语言不通,需要“重数译”,而此处的“土人头目刀放别”或许正是大古剌使团中的傣族翻译。《明太宗实录》卷五四“永乐四年五月丁巳”条:“大古剌所属诸酋长皆遣使朝贡” (第811页),其中或许就包括了大古剌所属的傣族部落。不过,由于干崖、南甸、腾冲一路为“通孟养、大小古剌”之道,也不排除古剌驿之名源于“大古剌”的可能性。然而,这些漫游于滇西及上缅甸山区的松散部族,绝非土地广阔、自古未曾通贡于中国的“大古剌”。

二、 古剌诸番方位的再考察

据《明太宗实录》记载,永乐四年六月,大古剌使臣选马撒曾言:“其邻境有七,曰大古剌、小古剌、底马撒、茶山、底板、孟伦、八家塔。”(34)《明太宗实录》卷五五“永乐四年六月壬午”条,《明实录》第6册,第817页。大古剌既非白古王国,那么与之“邻境”的底马撒、底兀剌、小古剌、八家塔、底板诸番部落自然也不应在下缅甸地区寻找。在上述诸部中,可以明确大致方位的只有茶山长官司。《明宣宗实录》载,宣德五年(1430),茶山长官司奏称:“所辖夷民,悉居深山,而滇滩当小茶山瓦高之冲”(35)《明宣宗实录》卷六七“宣德五年六月丙子”条,《明实录》第11册,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1575页。,“滇滩”位于今云南省腾冲市滇滩镇。又有《大明一统志》云:“腾冲军民指挥使司,东至永昌府潞江安抚司界一百二十里,西至麻里长官司界三百里,南至南甸州界二十里,北至茶山长官司界二百四十里。”(36)〔明〕 李贤等: 《大明一统志》卷八七《腾冲军民指挥使司》,三秦出版社1990年版,第1342页。可知茶山长官司位于高黎贡山西麓、缅甸北部恩梅开江流域地区,而与之“邻境”的大古剌诸土司当在此境附近。(37)关于茶山长官司的位置的考证,参见杨永生: 《茶山长官司史略》,《云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4期;罗勇: 《明代茶山、杨塘、镇道隶属关系及地理位置考》,林超民主编: 《西南古籍研究(2016年)》,云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

事实上,明代前期地理文献的相关记载大都表明“古剌”位于麓川或孟养(Mohnyin)的西部。例如,关于“古剌”方位的最早记录见于钱古训所著《百夷传》:“百夷,在云南西南数千里,其地方万里。景东在其东,西天古剌在其西,八百媳妇在其南,吐番在其北。东南则车里,西南则缅国,东北则哀牢(今之金齿卫也),西北则西番、回纥。”(38)〔明〕 钱古训撰,江应樑校注: 《百夷传校注》,第33—42页。又有李思聪《百夷传》载:“(百夷)东接景东府,东南接车里,南至八百媳妇,西南至缅国,西连戛里,西北连西天古剌,北接西番,东北接永昌。”(39)〔明〕 钱古训撰,江应樑校注: 《百夷传校注》,第146页。陈孺性认为“西天古剌”断句有误,当为“西天、古剌”。(40)陈孺性: 《关于“大古剌”“小古剌”与“底马撒”的考释》,《东南亚》1993年第2期。尽管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但可以确定的是,“西天”是元明时期对于印度的称谓(41)〔明〕 王宗载撰,罗振玉辑: 《四夷馆考》卷下《西天馆》,东方学会1924年本,第16页。,无论是“西天古剌”还是“西天”和“古剌”,都反映了“古剌”位于麓川的西界,与印度相近。

结合后续文献的记载可知,钱古训、李思聪二人著述中位于百夷西界的“古剌”就是大小古剌。钱古训、李思聪出使麓川和缅甸的六七年后,杨瑄、周让等人奉命前往百夷地区寻访“大小古剌”。当时明廷已在金沙江(伊洛瓦底江)以西的孟养设置宣慰司,杨瑄、周让一行人取道孟养,前往大小古剌。(42)张洪《南夷书》载:“初,(孟养)刀木旦为思伦法陶孟,以女妻之生子三朋。及思伦法为昭(王也),以他女为昭曩,刀木旦蓄怒未泄。尝率兵攻破金齿,又欲并吞戛里。值内官杨瑄、给事中周让招谕古剌,往其处。刀木旦说以招戛里,遣人为之导,乃扬言于戛里曰:‘将招尔属孟养,必尽杀之。’戛里怒,杀其导,刀木旦遂执词以伐之。”参见王叔武: 《〈南夷书〉笺注并考异》,《云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3期。正统八年(1443),王骥追击麓川思任法父子时奏称:“(通事董义言)贼势窘迫,闻知大军再举,必将奔遁金沙江、戛里、大古剌臧之地。”(43)〔明〕 徐日久: 《五边典则》卷一九《西南》,《衢州文献集成》第96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5年版,第46页。以此揆之,大古剌当在金沙江、戛里(Kale)等地之外。景泰、天顺年间成书的《云南图经志书》《大明一统志》等地理文献皆载孟养宣慰司“东至金沙江,南至缅甸宣慰使司界,西至古剌界,北至干崖宣抚司界”(44)〔明〕 陈文修,李春龙、刘景毛校注: 《景泰云南图经志书校注》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45—346页;〔明〕 李贤等: 《大明一统志》卷八七《孟养军民宣慰使司》,第1343页。。其所谓的“古剌界”无疑是位于“西天”的大小古剌。

杨瑄、周让等人对“百夷之外万余里”大小古剌诸部的认知显然是来自麓川。根据《勐卯古代诸王史》等傣族历史文献记载,元代麓川土官思可法(思翰法)曾派遣其弟坤三弄率兵征讨天竺的吠舍厘国(Vaishali)。坤三弄自孟养一路向西,最终征服了吠舍厘诸国,使得“思翰法的疆土到了大海洋”(45)云南省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办公室编: 《勐果占壁及勐卯古代诸王史》,云南民族出版社1988年版,第48、84页。。这一看似荒诞不经的故事可以得到缅甸碑铭材料的印证,据1442年东敦侯底里泽亚都(Thirizeyathu)所立之蒲甘碑铭记载,“九十万之主”思翰法(Suiw Khan Phwa,即思可法)之孙思任法(Suiw Nam Phwa)统治着二十一把“伞”(王国),其中就包含了“大海之滨,佩戴踝环的Kula(古剌)和Timmasa(底马撒)”(46)G. H. Luce and Tin Htway, A 15th century inscription and library at Pagan, Burma, Malasakera Commemoration Volume, p.214; Taw Sein Ko. Inscriptions of Pagan, Pinya And Ava: Translation with Notes, Rangoon: Government Printing, Burma,1899, p.38.。直到缅甸贡榜王朝时期,仍然将阿萨姆地区称为“吠舍厘”(Vesali)。(47)Than Tun, The Royal Orders of Burma, Part Seven, AD 1811-1819, Kyoto: Center for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Kyoto University, 1998, p.97.阿瓦王朝早期的缅人同样与这一区域有着密切往来,1400年,缅王明基苏瓦绍盖竖立的碑铭宣称,当时的缅国全境越过建都(Kandu)、崩龙(Ponlon)、坎底(Khamti)诸部,远至那伽国(Naga)和以“杀人祭神”为风俗的底马撒腊国(Timmasala)。(48)G. H. Luce and Tin Htway, A 15th century inscription and library at Pagan, Burma, Malasakera Commemoration Volume, p.211.元明之际麓川向西扩张活动推动了傣族大规模迁入阿萨姆邦,而傣人、缅人对于“西天”风土人情的见闻,又为钱古训、周让等出使西南的旅行者所获悉。

20世纪初叶,“底马撒宣慰司”信符的发现也佐证了古剌诸土司位于印度阿萨姆地区。大约在1912年前后,英国学者古尔登(P. R. Gurdon)在印度阿萨姆邦焦尔哈德县(Jorhat)一位阿洪傣人王室后裔家中发现了“底马撒宣慰司”信符。该信符为金属材质,正面有“信符”二字,左上有“永乐五年月日造”等小字。背面篆书“皇帝圣旨”“合当差发”“不信者?儑”三列由上而下,由左而右,呈品字型排列。在信符的右侧下端有“底马撒宣慰司”小字。又侧面中上部有“文”“行”“忠”“信”四字的半部。古尔登发现信符后,邀请了当时著名的缅甸华人学者杜成诰(Taw Sein Ko)对信符进行鉴定。时人认为底马撒位于泰国北部的清迈,故而杜成诰推测此物或为缅甸征服清迈时获得,随后在缅甸征服阿洪王国过程中流入阿萨姆。(49)P. R. Gurdon, The origin of the Ahoms, 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 1913, No.2, pp.283-287; W. W. Cochrane and Taw Sein Ko, The origin of the Ahoms, 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 1914, No.1, pp.150-158.1913年,在古尔登发表相关文章后不久,英国学者杰里尼提出了不同的见解。他认为底马撒(Timasa)实际上是阿萨姆地区迦车厘人(Kachari)建立的“底马撒王国”(Dimasa)。(50)G. E. Gerini, Ti-ma-sa, 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 1913, No.3, pp.690-694.吕斯、陈孺性等人也认为“底马撒”即生活在阿萨姆地区的迦车厘人。(51)陈孺性: 《关于“大古剌”“小古剌”与“底马撒”的考释》,《东南亚》1993年第2期。

图1 永乐五年所颁之底马撒宣慰司信符

底马撒王国统治着布拉马普特拉河南岸以丹斯利河(Dhansiri)流域为中心的地区,位于那伽兰邦的底马普尔县(Dimapur)是其都城。16世纪前后,傣族人建立的阿洪王国(Ahom)崛起于阿萨姆平原东部,并且在不断向西扩张的过程中与迦车厘人频繁发生战争。迦车厘人被迫退往那伽兰邦山区,其政治中心也迁往了梅邦(Maibong)。(52)Nityananda Gogoi, Historical Geography of Medieval Assam, India: EBH Publishers, 2016, p.334.杰里尼推测,或许是在入侵底马撒王国的战争中,阿洪傣人缴获了明朝颁给底马撒土官腊罔帕的信符。(53)G. E. Gerini, Ti-ma-sa, 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 1913, No.3, p.694.由于明朝与阿萨姆地区的政治联系早已中断,信符不再具备作为同明朝政府交往的勘验凭证,而是被阿洪傣人视为一种贵重的装饰品。直到20世纪初被古尔登发现,此块信符一直为阿洪傣王室成员及其后裔所保存。(54)P. R. Gurdon, The origin of the Ahoms, 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 1913, No.2, pp.283-287.总之,无论是明代早期的地理文献还是发现于阿萨姆的“底马撒宣慰司”信符的实物,均表明了大古剌、底马撒诸土司分布于上缅甸乃至印度东北布拉马普特拉河谷的广泛区域。

三、 大古剌、底兀剌等土司的地望与族属

通过前文的梳理与探析,大致可以确定明代永乐年间所设置的大古剌、底马撒、底兀剌等土司位于上缅甸或印度阿萨姆邦境内。除了底马撒宣慰司与茶山长官司的地理位置并无太多争议,其余大古剌、底兀剌、小古剌、底板、八家塔、孟伦诸土司的具体地望及族属都需逐一讨论。

(一) 孟伦长官司

孟伦长官司为孟养(迤西)境内的属邦,据《西南夷风土记》载:“(迤西)内有孟伦、安都六之劲兵;中有谦底、底乃之险峻;外有孟戛里、孟掌之两卒土地。”(55)〔明〕 朱孟震: 《西南夷风土记》,第9页。方国瑜推测孟伦在孟养南部之茂卢(Mawlu)(56)方国瑜: 《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第992页。,然而按《缅略》所载:“(瑞体)自率兵侵迤西,屡为思个所败。个亦退保猛伦,相持不下。”(57)〔明〕 包见捷: 《缅甸始末》,方国瑜主编: 《云南史料丛刊》第4卷,云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632页。思个拒缅之事发生在万历元年(1573)前后,《琉璃宫史》云: 缅历933年(1571),孟养、孟拱土司起兵反缅,缅王勃印曩多次发兵镇压。至缅历937年(1575)底,缅军为追捕逃入山林之中的孟拱土司(即思个),深入缅北山区,“从坎底坎宁到达孟隆”,最后到达雪山之麓。(58)李谋等译: 《琉璃宫史》,第791—794页。此处提及的“孟隆”应即明代文献中记载之“孟伦”“猛伦”,位于缅甸克钦邦葡萄县(Putao)一带,旧时称为“罕底龙”土司(Hkamti Long)。永乐四年(1406)明廷任命的孟伦长官名为“刀罕替”,实际上就是“Hkamti”的音译。

(二) 底板长官司

“底板”(Di-ban)一名来源于“Tipam”。(59)陈孺性: 《关于“大古剌”“小古剌”与“底马撒”的考释》,《东南亚》1993年第2期。底板人(Tipamias)曾多次与阿洪傣人发生战争。据阿洪傣人的编年史《阿洪菩楞记》记载,15世纪前后,底板人起兵作乱,曾迫使一位贵族投奔孟卯的思任法(Shurenpha)。后来阿洪傣王苏当法(Shudangpha)发兵征服底板,迫使底板人定期向阿洪朝贡。(60)Rai Sahib Golap Chandra Barua, Ahom-Buranji: From the Earliest Time to the End of Ahom Rule, Calcutta: Baptist Mission Press, 1930, pp.49-51.15世纪中期以后,底板人逐渐被阿洪傣人同化,成为阿洪王国早期主要的联姻部族与王侯封邑。(61)Nityananda Gogoi, Historical Geography of Medieval Assam, pp.304-305.今阿萨姆邦底兴河(Dihing)北岸的纳哈尔卡蒂耶县(Naharkatiya)境内尚有底板村(Tipam Gaon),底兴河南岸的迪布鲁加尔县(Dibrugarh)亦有底板米亚村(Tipamia)。

(三) 八家塔长官司

“八家塔”(Ba-jia-ta)为傣族阿洪王国早期都城“Bakata”的音译,位于阿萨姆邦东部希瓦萨加县(Sivasagar)东部底桑河(Disang)北岸。(62)Nityananda Gogoi, Historical Geography of Medieval Assam, p.379.根据《明太宗实录》的记载,八家塔土官名为“刀轻罕”,属于典型的傣族酋长称号。阿洪傣人的编年史声称傣族君主苏可法(Sukapha)于13世纪初叶就已经建立了阿洪王国,而苏可法的现实原型之一是元末麓川土官思可法,故而傣族人在阿萨姆平原崛起的时间不会早于14世纪中期。作为阿萨姆平原为数不多的傣族小国,八家塔很可能是傣族人西迁至阿萨姆过程中最早建立的城邦,同时也是阿洪王国的前身。

(四) 底兀剌宣慰司

据《明太宗实录》载,永乐二十二年二月,大古剌入侵底兀剌。底兀剌土官之孙纳兰派遣头目朵马实里智,与孟伦、小古剌使臣入贡,并向明朝告急。明廷遂以其地设置底兀剌宣慰司,任命纳兰为宣慰使,颁赐印信、金牌、信符等物,并且敕谕大古剌退还侵夺之地。(63)《明太宗实录》卷二六八“永乐二十二年二月戊辰”条,《明实录》第9册,第2432页;《明太宗实录》卷二六九“永乐二十二年三月己卯、丙申”条,《明实录》第9册,第2437、2439页。相关研究者多将“底兀剌”与缅甸中部锡当河谷的东吁(Taungoo)相联系。然而明代初年将东吁称为“冬乌”“东胡”,与“底兀剌”颇有差异。又根据《琉璃宫史》《白古纪年》等缅甸文献记载,此年前后东吁并未遭受白古的袭击,而且东吁国中也没有无权力更替之事。(64)李谋等译: 《琉璃宫史》,第551页;Arthur P. Phayre, On the history of Pegu, Journal of the Asiatic Society of Bengal, 1873, No.2, pp.120-159.所以,底兀剌为东吁之说应有误。

(五) 大古剌宣慰司

大古剌与底马撒皆因“地广”而设宣慰司,又据《明太宗实录》载,永乐六年(1408),大古剌土官泼的那浪出兵攻打底板、孟伦、八家塔三司。永乐二十二年,大古剌侵据底兀剌。(68)《明太宗实录》卷八二“永乐六年八月丙子”条,《明实录》第7册,第1903页;《明太宗实录》卷二六八“永乐二十二年二月戊辰”条,《明实录》第9册,第2432页;《明太宗实录》卷二六九“永乐二十二年三月己卯、丙申”条,《明实录》第9册,第2437、2439页。可见大古剌是阿萨姆地区的一大霸主。《南诏野史》称泼的那浪为“大古剌王”(69)〔明〕 倪辂辑,〔清〕 王崧校理,〔清〕 胡蔚增订,木芹会证: 《南诏野史会证》,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92页。,应即迦摩缕波史书(KamaruparBuranji)中提到的迦摩达王速达兰迦(Sudaranka),或者密里敢迦(Mriganka)。迦摩达王国(Kamata)占据着布拉马普特拉河中下游之地,其都城迦摩达补罗(Kamatapur)位于今天印度西孟加拉邦北部科奇比哈尔县(Koch Bihar)附近。密里敢迦(Mriganka)统治时期,迦摩达国的疆土西起加罗陀耶河(Karatoya)与榜葛剌国相邻,向东则扩张到萨地亚城。(70)Nagendra N. Acharyya, The History of Mediaeval Assam (A.D. 1228 to 1603), London: University of London, 1957, p.163.这与明代文献所载大古剌侵占底板、孟伦、八家塔、底兀剌诸地之事颇为契合。

陈孺性推测“泼的那浪”(Po-di-na-lang)来源于巴利文“海港之主”(Pattnana Rhang)。(71)⑩ 陈孺性: 《关于“大古剌”“小古剌”与“底马撒”的考释》,《东南亚》1993年第2期。结合古代阿萨姆地区的王号来看,“泼的”一词与梵文“君主”(pati)发音相近,而“那浪”应当与底兀剌纳兰一样,源于“narayan”。

(六) 小古剌长官司

陈孺性认为“小古剌”即孟加拉境内锡尔赫特(Sylhet)地区北部的高罗(Gour)。⑩然而15世纪前后锡尔赫特地区王国众多,高尔之北尚有加延底亚(Jayantiya)、牢尔(Laur)诸国,不可能不为明朝使臣所发现。按照《明太宗实录》记载:“给事中周让等使小古剌等处还,赐钞、文绮、袭衣”(72)《明太宗实录》卷五四“永乐四年五月甲辰”条,《明实录》第7册,第805页。,可见周让第一次出使任务的对象是小古剌,而据《赠给事中周让重使古剌序》记载:

至则其酋率其类驱象驰马,具舟舰供张,张旗伐鼓,陈兵出迎于道,咸喜愕以手加额曰:“使者从天而下也!”于其国中设新亭馆以居让等,即遣使从他使者至京师报谢。留让居岁余日,劳燕甚至。今年夏,遣使同让备方物来贡,且请臣置吏,天子锡以冠带印章,授以古剌宣慰使,赉予有加,复命让再往。(73)〔明〕 胡广: 《胡文穆公文集》卷一二,第39—40页。

永乐三年八月周让从南京出发,次年五月已经还朝,所以绝无可能“留让居岁余日”,“岁”或为“月”之误。(74)嘉庆《无为州志》卷一九《人物志》载:“永乐初,两使西域,艰难万状。西人慑以威势,徙诸荒野,濒死者数四。时同行有中使二人,恇懦欲服。让引谕苏武自况,众志以定,西人服让忠诚。让复谕以朝廷威德,辞旨厉害了然,西域诸国咸随入贡。”(第4页)笔者推测,周让“濒死者数四”的遭遇应当是发生在永乐五年第二次出使古剌期间。当周让自大古剌归来后,便向明廷报告了大古剌土官泼的那浪发兵侵入底板、孟伦、八家塔之事。又永乐四年夏季,只有大古剌派遣使臣选马撒等人跟随腾冲千户孟景贤回国复命,“报谢”“进贡”当为同一批使臣。小古剌人所从之“他使者”,应即孟景贤、选马撒一行人等。其年五月甲辰日(6月1日),出使小古剌的周让先至南京。十余天后的丁巳日(6月14日),孟景贤及大古剌使臣选马撒等人才抵京。(75)《明太宗实录》卷五四“永乐四年五月丁巳”条,第6页。

值得注意的是,澳大利亚学者韦杰夫(Geoff Wade)认为大小古剌之名来源于印度东北布拉马普特河地区传统地理概念“北岸”(uttara-kula)和“南岸”(dakshina-kula)。(78)Geoff Wade, Da Gu-la, Southeast Asia in the Ming Shi-lu, https://epress.nus.edu.sg/msl/place/da-gu-la.中世纪阿萨姆碑铭中用以表示“河岸”“海岸”的“kūla”(79)关于“uttara-kula”“dakshina-kula”的梵文写法,可参见Mukunda Madhava Sharma, Inscriptions of Ancient Assam, Gauhati: Gauhati University, 1978, pp.119, 199。,与梵文“种族”(kula)发音十分相近,是以缅甸、麓川将迦摩缕波地区称为“古剌”。

结 语

综上所述,本文认为明代初期设置的大古剌、底马撒、底兀剌三处宣慰司及小古剌、底板、八家塔三处长官司位于今印度东北布拉马普特拉河沿岸地区。孟伦、茶山二处长官司则位于今缅甸北部,地处云南通往阿萨姆的道路之上。

明代西南边疆政区存在着明显的“内外分野”,而云南最为典型。明朝所置之车里、孟养、木邦、缅甸、八百、老挝诸土司都属于“外夷衙门”,这是一个与云南直隶府、州、司相对的概念,现代学者将其概称为“外边政区”或者“边区土司”。(80)陆韧、凌永忠: 《元明清西南边疆特殊政区研究》,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83—219页;秦树才、辛亦武: 《明代云南边区土司与西南边疆的变迁》,《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3年第1期。从这些“外夷土司”的地理分布态势上看,布拉马普特拉河谷的大古剌、底马撒、底兀剌诸土司实际上与湄公河流域的车里、八百、老挝诸土司,伊洛瓦底江流域孟养、木邦、缅甸诸土司,构成了明代云南政区体系最外部的三大区块,同时也反映了明代前期在云南外边的三个拓展方向。布拉马普特拉河谷地区自汉唐以来就是滇、蜀地区沟通南亚、西亚的交通要道。然而随着宋元时期海上贸易的蓬勃发展,以及滇、缅地区地方政权的阻绝,传统的南方丝绸之路逐渐淡出了中原王朝的视野。明朝统一云南前后,曾多次主动派遣使者探寻、联络西南诸国。到了永乐初年,抚谕西南的活动达到了高潮,遂有杨瑄、周让等人大规模抚谕百夷诸部落,“往返数万里,重数译”而远至大小古剌的壮举。从中外交通角度来看,杨瑄、周让之行其实是明朝试图重新开拓汉唐以来“蜀身毒道”的一次尝试。为了控制这条连接西南边疆与南亚次大陆的陆上走廊,明朝先后设置了大古剌、底马撒、底兀剌等土司,同时也使得明朝在西南边疆政治影响力所辐射的范围达到了历史顶峰。

此外,永乐初年对于西南边疆地区的地理探索与稍后的郑和下西洋事业海陆并举,极大地拓宽了明代士人的视野。据《西南夷风土记》载:“西抵西洋大小古喇、赤发野人、小西天,去天竺佛国一间耳”(81)〔明〕 朱孟震: 《西南夷风土记》,第1页。,以及沈懋孝《杂记》云:“袁履善为余言,曾至小西天极界上,去蜀中三万里,满地皆旱莲。”(82)〔清〕 黄宗羲: 《明文海》卷四七九,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0页。这表明明代中晚期的士人对于云南通印度之道已经相当熟知。然而,和下西洋事业戛然而止的命运类似,随着宣德、正统以后明帝国对外政策总体趋于保守,古剌诸土司与明廷的政治互动频度不断下降。加之正统、景泰时期西南通道因麓川之役阻绝,以及阿萨姆地区政治局势的快速转变等诸多原因,最终使得明朝与古剌诸土司之间的联系彻底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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