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岷州总管府辖区盈缩与唐和吐谷浑关系考察

2023-07-17李新贵

历史地理研究 2023年2期
关键词:党项吐谷浑贞观

李新贵

(宁夏大学民族与历史学院,宁夏银川 750021)

行政建置辖区的变化,在内地更多表现为中央和地方的互动,在边疆则是体现政权间关系的晴雨表: 稳定时期,辖区变化不大;非稳定时期,辖区变化剧烈。辖区变化的背后是政权间边疆安全战略的碰撞和较量,进一步来说,就是要突破沿革地理的梳理、考证,以及传统关系史关于边疆政权发生、发展、兴盛、衰亡的经典解释,并对边疆政权与中原王朝关系做出新的阐释。

唐武德四年(621)设置的岷州总管府(1)本文标题中的岷州总管府又指由其演变而成的岷州都督府。及其辖区盈缩,是观察唐朝和吐谷浑关系演变的经典个案,有着重要的意义。笔者曾试图从这一方面切入(2)李新贵: 《唐前期陇右节度使属州整合过程研究》,《历史地理》第27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2—35页。,但还欠缺宏观把握和规律性论述,也未及唐吐边疆安全战略角度的分析。此问题还可继续展开,辅以新观点,订正诸细节。

一、 唐吐早期合作与地缘矛盾

吐谷浑最初是慕容鲜卑的一支,后来与居住在今天甘肃、青海南部等地的各民族逐渐融合成吐谷浑族。吐谷浑孙叶延(329—351)时期开始建立政权,国号和部族均名“吐谷浑”(3)周伟洲: 《吐谷浑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页。。北周武成(559—560)、保定(561—565)、天和(566—572)时,周人驱逐之,于其地设置洮、岷、旭、叠、宕、扶等州。(4)参见〔唐〕 杜佑撰,王文锦等点校: 《通典》卷一九○《边防六》,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5165页;〔唐〕 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 《元和郡县图志》卷三九《陇右道上》,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997、1001页;《资治通鉴》卷一九○《唐纪六》,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5951页。隋末内乱,吐谷浑可汗伏允乘机“还收其故地”(5)〔宋〕 王溥: 《唐会要》卷九四《吐谷浑》,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1698页。,“故地”是指“自西平临羌城(今青海湟源县)以西,且木以东,祁连以南,雪山以北”(6)〔唐〕 杜佑撰,王文锦等点校: 《通典》卷一九○《边防六》,第5165页。隋朝设置郡县之地。武德元年(618),唐朝讨伐薛举,平定陇西,设置秦州总管府,统辖秦(今甘肃天水)、成(今甘肃礼县南)、武、文、扶、宕、芳、洮、岷、渭(今甘肃陇西)等州。从此,唐与吐谷浑接壤。

一开始,唐、吐地缘矛盾尚不明显。隋末唐初,李轨占据河西走廊一带。武德二年(619)二月,吐谷浑遣使长安(7)⑩ 〔宋〕 王钦若等编,周勋初等校订: 《册府元龟》卷九七○《外臣部·朝贡第三》,凤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11227页。,双方就吐谷浑出兵协助唐攻击李轨、唐廷归还羁留长安的质子慕容顺达成利益交换(8)〔宋〕 王溥: 《唐会要》卷九四《吐谷浑》,第1698页;《资治通鉴》卷一八七《唐纪三》,第5841页;《旧唐书》卷一九八《西戎·吐谷浑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298页。。五月,李轨已平(9)《资治通鉴》卷一八七《唐纪三》,第5855页。,唐以其地置凉州总管府,统辖凉(今甘肃武威)、甘(今甘肃张掖)、瓜(今甘肃瓜州)、鄯(今甘肃乐都)、肃(今甘肃酒泉)、会(今甘肃靖远)、兰(今甘肃兰州)、河(今甘肃临夏)、廓(今青海化隆县西)九州(10)《资治通鉴》卷一八七《唐纪三》,第5856页。。

不过,唐人对吐谷浑在平定李轨战役中的表现并不满意,认为李轨是“交绥而退”(11)《旧唐书》卷一九八《西戎·吐谷浑传》,第5298页。。毕竟唐、吐对李轨的态度不同: 吐谷浑可利用李轨牵制唐朝;唐廷联合吐谷浑攻击李轨却是其统一西部策略中的一步,又可暂时减少来自吐谷浑的压力。战事结束,吐谷浑再次面临东部秦州总管府、北面凉州总管府的双重地缘压力,唐、吐地缘矛盾逐渐凸显。武德二年十一月,吐谷浑又与党项一起出使长安⑩,或为缓和地缘压力而来,但唐、吐难以达成谅解。

此时唐朝初建,保证长安出发经渭河谷地至西域的战略通道畅通对巩固边疆安全十分重要,这就需要尽可能在通道南北两面建立有效屏障。吐谷浑正占据该通道南面的战略区位,唐朝势必将其控制。但吐谷浑也正值复兴,无论如何不会接受。(12)周伟洲: 《吐谷浑史》,第76页。因此更迭吐谷浑政权成为唐在西进过程中需要完成的战略任务,这也决定了之前的唐吐合作只是暂时的,冲突才是双方的主旋律。唐、吐冲突可分为前后两个阶段: 前段从武德三年(620)至贞观二年(628),吐谷浑进攻,唐朝防御;后段为贞观三年(629)至十年(636),唐朝进攻,吐谷浑防守。

二、 岷州都督府辖区扩大与吐攻唐守

武德三年,吐谷浑及依附于其的党项(13)隋朝,大部分党项部落被吐谷浑所役属。贞观三年,随着唐朝招抚活动的开展,这才发生变化。贞观八年,许多党项部落转附于唐朝。参见周伟洲: 《吐谷浑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84—87页。联合入侵唐境松州(今四川松潘)。对此,唐朝一面派遣益州道行台左仆射窦轨北上救援,一面下令扶州刺史蒋善合南下,与窦轨合势南北夹击。鉴于党、吐联军兵锋甚盛,窦轨集结唐军在松州从宕昌(今甘肃宕昌)、岷山(14)“岷山,在县南一里”,参见〔唐〕 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 《元和郡县图志》卷三九《陇右道上》“溢乐县”条,第996页。两道分兵北上。从岷山道出发的唐军,北上洮州。从宕昌道出发的唐军,以期与南下的蒋善合会合。这路军未到达目的地之前,先期到达钳川(今四川南坪西)的蒋善合击败北上阻击之敌,唐高祖随即下令从岷山道北上的唐军在洮州耀兵。结果,到洮州诈降的“酋首王子贡等”被斩首,其余部众在左封(今四川黑水东南)被留守松州的唐军击溃。(15)〔宋〕 王钦若等编,周勋初等校订: 《册府元龟》卷三五七《将帅部·立功第十》,第4031页。

唐军在洮州耀兵和从宕昌、岷山两道北上有重要意义。唐廷对入侵至洮州者加以防备,并欲借此不战而屈人之兵。洮州向东经洮河谷地可至岷州,再往东北就是渭河谷地通道;洮州南下可至羌水流域的叠州,再向东南经芳州便达松州。(16)严耕望: 《唐代交通图考》第四卷《山剑滇黔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953—954页。这一从岷州经洮州、叠州、芳州、扶州至松州的道路为岷山道。从岷州南下,经羌水流域的宕州、白水流域的扶州与钳川也可到松州(17)严耕望: 《唐代交通图考》第四卷《山剑滇黔区》,第950页。,其中宕州经扶州至松州的是宕昌道。唐军既能沿这两条道路北上,吐谷浑、党项同样能借此北上,因而加强松州北面以洮水、羌水、白水三谷地为依托的交通防御工事就十分必要,具体可参见图1。

松州北部交通道路防御系统的设置始于武德四年的岷州之役。是年六月,吐谷浑顺着洮水谷地侵寇洮州、岷州。七月,岐州(今陕西凤翔)刺史柴绍从千里之外赶赴而来,吐谷浑占据高地,乘机攻击。柴绍派人弹胡琵琶、跳胡舞,使吐谷浑放松戒备,并悄然绕其背后将其击败。这次战役斩杀包括吐谷浑名王在内的吐军500多名(18)《唐会要》将此次吐谷浑入寇洮州、岷州的时间记载为武德四年七月(〔宋〕 王溥: 《唐会要》,卷九四《吐谷浑》,第1699页),《资治通鉴》载此事发生于武德六年六月癸酉日(《资治通鉴》卷一九○《唐纪六》,第5969页),今从《唐会要》。,俘虏数千(19)《新唐书》卷八八《裴寂传·马三宝附》,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747页;《旧唐书》卷五八《柴绍传·马三宝附》,第2316页;〔宋〕 王钦若等编,周勋初等校订: 《册府元龟》卷三五七《将帅部·立功第十》,第4031页。。唐军虽在此役中赢得胜利,也暴露了存在的问题——驻军点与作战点相距太远,柴绍率军从岐州日夜兼程赶到岷州,一开始就处于劣势。仓促应战之下,只能取计险胜。这不是经略边疆的常态,所以选择一地应对侵扰并以此为中心建立防御圈十分必要。

岷州之役后,唐朝以岷州为中心设置了包括岷、洮、旭、叠、宕五州在内的岷州总管府。这是根据该总管府主、次防御方向做的部署: 旭、洮、岷三州地处此次吐谷浑人顺洮水谷地入侵的主要防御方向,叠、宕两州则是针对吐谷浑从岷山道、宕昌道北上所设置的缓冲地带。这时岷山道、宕昌道尚不在唐朝经略吐谷浑的主要防御方向上,两道所经芳、扶两州及其东南有文、武两州也均属秦州总管府。(20)周振鹤主编,郭声波著: 《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唐代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001页。岷、秦两府彼此协同,岷州总管府可以专注西面主要防御方向的经略,秦州总管府则减轻了南面的压力。至此,以岷州为中心、岷山道和宕昌道为依托所部署的包括岷、洮、旭、叠、宕五州的岷州总管府,形成了抵御从洮州、松州两个方向入侵渭河谷地道路的系统(图1)。

武德五年至九年(622—626),岷州总管府辖区进一步扩大。这几年间唐军应对吐谷浑的侵扰败多胜少(表1),胜利仅有五次: 武德五年六月的洮、叠、旭三州和八月的岷州;六年(623)五月的河州;七年(624)六月的扶州;七年七月的松州。武德七年八月后,唐军进入被动防御时期。叠州三次遭到吐谷浑攻击,其中一次该州治所被攻破。

究其原因,当系突厥入侵以及岷州周边地区的动乱影响了唐朝对吐谷浑的经略。武德五年,唐北部边疆被突厥频繁侵扰: 四月,代州(今山西代县)总管李大恩被杀(21)《旧唐书》卷一《高祖本纪》,第12—13页;《新唐书》卷一《高祖本纪》,第14页;《资治通鉴》卷一九○《唐纪六》,第5950页。;六月,刘黑闼引突厥入寇定州(今河北定州)(22)《资治通鉴》卷一九○《唐纪六》,第5952页。;八月,突厥入雁门,寇并州,略原州(今宁夏固原)(23)《旧唐书》卷一《高祖本纪》,第13页;《资治通鉴》卷一九○《唐纪六》,第5954页;〔宋〕 王钦若等编,周勋初等校订: 《册府元龟》卷九九○《外臣部·备御第三》,第11469页。;九月,唐军与突厥战于灵州(今宁夏灵武西南)、甘州(今甘肃张掖)(24)《新唐书》卷一《高祖本纪》,第15页;《资治通鉴》卷一九○《唐纪六》,第5955页。。武德六年后,岷州总管府周边区域如秦州、渭州、兰州亦遭突厥、党项频繁侵扰(25)《资治通鉴》载“(武德六年八月,突厥)又寇渭州”(卷一九○《唐纪六》,第5971页),“(武德八年九月)突厥寇兰州”“(武德九年五月)突厥寇秦州”“突厥寇兰州”(卷一九一《唐纪七》,第5998、6003页)。,益州道行台左仆射窦轨辖区内的獠族也乘机作乱(26)《资治通鉴》载“窦轨破反獠于方山,俘二万余口”(卷一九○《唐纪六》,第5983页)。。在北面突厥入侵问题尚未解决,岷州总管府周边遭受威胁无暇自顾之下,唐朝难以再从其他区域抽调兵力支援岷州总管府的防御。

武德六年四月,吐蕃攻陷芳州,刺史房当树逃奔松州。相关文献没有提及芳州西北、同在羌水谷地的叠州,所以吐谷浑应是从若尔盖草原北上沿着达拉河谷进攻的。从芳州沿羌水谷地经武州东北可以到散关道,如果这条大道被破,作为关中大后方的四川可能拱手于人。芳州治所常芬,城北为羌水(今白龙江),西为达拉河,南靠大山(27)国家文物局主编: 《中国文物地图集·甘肃分册》下册,测绘出版社2011年版,第808页。,从此南下沿着达拉河谷便可到松州。自武德七年七月后,岷州总管府外援几乎断绝,难以预防吐谷浑入寇,只靠被动防御。岷州总管府在七年改都督府后加督芳州,就是这种事态下的部署。

此后,岷州孤立无援的被动形势不仅没有改观,还越来越严重。武德七年十月至九年六月,吐谷浑接连三次进击叠州、三次进击岷州,可见这两处是吐谷浑的主攻方向,自然也是唐军必须加强防御的方向。岷州东有秦州都督府及陇山为屏障,吐谷浑虽多次入寇,却未像洮、芳、叠三州一样被攻陷,说明其军事防御有他州所不备的优越性。可见仅凭吐谷浑之力,对岷州之北的渭河谷地通道尚难造成威胁,更谈不上打击唐都。但叠州接连遭击,吐谷浑大概是经其南面扶州攻入,扶州不安全,从此经文州到武州东北的散关道的安全便难以保障(28)严耕望: 《唐代交通图考》第四卷《山剑滇黔区》,第944—947页。。要加强对散关道的保护,便宜将若尔盖草原北上至武州各通路所在州纳入岷州都督府,这亦即武德九年(626)扶、文、武三州归入该都督府的原因。

至武德九年,唐朝建立起了一个以武州为节点,连接叠、芳、宕、扶、文五州,防御来自若尔盖草原的吐谷浑人,旨在保护散关道的防御系统。该系统始于武德七年,岷州都督府增辖叠、宕两州间的芳州;完成于九年,从秦州都督府划入扶、文、武三州。(29)周振鹤主编,郭声波著: 《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唐代卷》,第1001页。岷州都督府南面防御力量逐渐加强,北面则无动作,其辖区逐渐扩大,均可证明武德末年该都督府的主要防御方向在若尔盖草原。通过这次调整,岷州都督府扩大了朝向若尔盖草原的防御面,延长了西北—东南向的防御纵深,保护了散关这条交通要道。

三、 岷州都督府辖区缩小与吐守唐攻

贞观二年(628),岷州都督府割出叠、芳、扶、文、武五州,秦州都督府割出松州,共同划入新设松州都督府。这是唐廷为经略北方突厥并消弭玄武门之变影响采取的积极稳定内部进而借机实行稳健拓边战略的行动。

虽然武德九年六月玄武门之变以李世民夺太子位并继任皇帝结束,但因此引起的政治风波却在边疆蔓延。贞观元年(627)正月,燕郡王罗艺反于泾州(今甘肃泾川)。(30)《旧唐书》卷二《太宗本纪上》,第32页;《新唐书》卷二《太宗本纪》,第27页;《资治通鉴》卷一九二《唐纪八》,第6032—6033页。四月,凉州都督、长乐王李幼良被诛。(31)《旧唐书》卷二《太宗本纪上》,第32页;《新唐书》卷二《太宗本纪》,第28页;《资治通鉴》卷一九二《唐纪八》,第6034—6035页。九月,幽州都督王君廓“将奔突厥”,“为野人所杀”。(32)《新唐书》卷二《太宗本纪上》,第28页;《资治通鉴》卷一九二《唐纪八》,第6039页。针对北面边疆的不利形势,唐太宗迅速采取一系列稳定措施: 罗艺反于泾州后,随即除去时任利州都督(治绵谷县,今四川广元)罗艺之弟罗寿(33)《资治通鉴》卷一九二《唐纪八》,第6033页。,以仆射窦轨为益州大都督(34)《旧唐书》卷二《太宗本纪上》,第32页。。除去李幼良后,八月任命中书令宇文士及检校凉州都督。(35)《新唐书》卷二《太宗本纪》,第28页。稳定内部统治后,唐朝开始积极筹备征讨突厥(36)《旧唐书》卷二《太宗本纪上》,第37页;《新唐书》卷二《太宗本纪》,第30页;《资治通鉴》卷一九二《唐纪八》,第6044—6046页。,其中就伴随着对地方行政区划的调整与边疆的经略。

关中大后方的行政区划调整主要是废除“起蜀,跨陇而东北”(37)《资治通鉴》卷一八八《唐纪四》,第5880页。的益州行台,设置益州大都督府,管辖益(今四川成都)、简(今四川简阳)、陵(今四川仁寿)、嘉(今四川乐山)、眉(今四川眉山)、雅(今四川雅安)、邛(今四川邛崃)、濛(今四川彭州西北)、绵(今四川绵阳)九州(38)周振鹤主编,郭声波著: 《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唐代卷》,第881页。。岷州都督府与益州大都督府辖区间出现秦州都督府所属松州这块飞地。益州道行台存在时,还能对松州行使控制权,行台废除后就必须及时调整这一直接处在吐谷浑、党项威胁下的飞地。贞观二年,唐廷将秦州都督府辖属松州与岷州都督府属叠、芳、扶、文、武五州归属松州都督府(39)周振鹤主编,郭声波著: 《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唐代卷》,第973页。,于是岷州都督府所辖只剩岷、旭、洮、宕四州(图2)。

图2 贞观年间岷州都督府辖区与交通道路系统

这样调整提高了松州都督府的中心地位,以管理党项的拓边行动。贞观三年,南会州(今四川茂县)都督郑元寿镌谕,党项首领细封步赖举部投降,唐太宗特下诏书慰抚,以其地为轨州(今四川松潘县上八寨乡阿基村),以细封步赖为刺史(40)《新唐书》卷二二一《西域列传上·党项》,第6215页。。从一系列事件看来,唐廷招抚党项,目的就是寻机使其讨伐吐谷浑。新设羁縻轨州归属松州都督府(41)周振鹤主编,郭声波著: 《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唐代卷》,第1285页。,说明该都督府已成唐朝管理党项之关键。

唐廷不仅令松州都督府之南的南会州都督府招抚党项,还令其北岷州都督府一并行动,这始于贞观三年静边镇(今青海贵德县河阴镇)的设置。据《唐会要》记载:

积石军,置在廓州达化县西界,本吐谷浑之地。贞观三年,吐谷浑叛,置静边镇。仪凤二年,置军额焉。(42)〔宋〕 王溥: 《唐会要》卷七八《节度使》,第1427页。

但定性因吐谷浑“叛”才设置静边镇不能成立。武德九年八月,“吐谷浑遣使请和”(43)《资治通鉴》载“(武德九年八月)壬戌,吐谷浑遣使请和”(卷一九一《唐纪七》,第6017页),《册府元龟》载“(武德)九年七月壬戌,吐谷浑遣使请和”(卷九八○《外臣部·通好》,第11344页),今从《资治通鉴》记。,然此时玄武门之变甫定,北方突厥威胁仍未解除,唐人记载“吐谷浑请和”或系一面之词,是为稳定内部局势派人在周边活动的结果,“其吐谷浑已修职贡……因而镇抚,允合机宜。分命行人,就申好睦,静乱息民”(44)《命行人镇抚外藩诏》,〔清〕 董诰等编: 《全唐文》卷一《高祖皇帝》,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4页。。但玄武门之变后周边民族遣使唐朝的除了吐谷浑,还有突厥、高丽、百济、新罗、党项(45)④ 〔宋〕 王钦若等编,周勋初等校订: 《册府元龟》卷九七○《外臣部·朝贡第三》,第11228页。,很难说这些民族都已成唐之藩属。贞观元年闰三月吐谷浑遣使长安④,次年便入寇岷州(46)《新唐书》卷二《太宗本纪》,第28页;《资治通鉴》卷一九二《唐纪八》,第6047页。。其入寇原因文献无征,但结合贞观三年设置静边镇以及南会州招抚党项的行动可以推测,唐朝的这些行动都发生在依附于吐谷浑的党项地区,唐朝在该地区设置静边镇等行动,势必提前引起吐谷浑的警觉,遂有了吐谷浑入寇岷州的应对策略。所以,所谓的“吐谷浑叛”应只是唐朝对贞观二年吐谷浑攻打岷州性质的单方面认定,为向西拓边寻找一借口而已。

静边镇设置,意味着唐军控制了从九曲(47)九曲的地域范围,包括今青海省河南、同德、贵南、泽库四县与甘肃省夏河县,以及甘肃省碌曲县、青海省同仁县的一部分。参见刘满: 《唐九曲及其相关军城镇戍考》,《敦煌学辑刊》2010年第2期。通往青海之南大非川的道路,对九曲内外党项的归附产生了不小的震动和影响。贞观四年(630),岷州都督府顺势设置管理投抚党项部落的西唐、西盐、祐、嶂四个羁縻州(48)周振鹤主编,郭声波著: 《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唐代卷》,第1319页。,唐之势力扩展至九曲内外,直逼吐谷浑住牧中心青海湖。五年(631),岷州都督刘师立南下,遣人为归附吐谷浑之党项首领拓跋赤辞“陈利害”,赤辞遂率其种落内附,以其地设置西戎州都督府(今四川若尔盖县求吉乡麻藏沟口)(49)《旧唐书》卷五七《刘师立传》,第2299页。,同年将设置的羁縻西戎、西麟(今若尔县盖达扎寺镇)、西吉(今若尔盖县包座乡唐热村南溪口)、诺(今若尔盖县嫩哇乡黑河牧场)、西集(今若尔盖县阿西乡阿西牧场)、阔(今四川红原县邛溪镇达合龙村)、蛾(今四川阿坝县求吉玛乡夏坤玛)、西雅(今阿坝县贾洛乡贾曲中游河口至贾曲桥一带)、丛(今甘肃玛曲县阿万仓乡哈尔钦和东南黄河北岸)、洪(今玛曲县阿万仓乡尕若村黄河南岸)、肆(今青海同仁县年都乎乡向阳古城)、玉(今青海贵南县沙沟乡查纳寺古城)十二州(50)周振鹤主编,郭声波著: 《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唐代卷》,第1283页。,以及原属岷州都督府的西唐等四个羁縻州归属羁縻西戎州都督府,羁縻西戎州都督府则归属松州都督府。

至此可见,岷州都督府主要承担了开疆拓土、招抚归附吐谷浑的党项之活动,而松州都督府才是管理党项的中心,这便造成管理中心远离党项的不利局面。由于对岷州都督府附近归附的党项也要加以防备,又因洮州原治洮阳防(今临潭县城关镇)正当通往西唐等羁縻州之途,因此贞观四年,唐廷向东移治洪和城(今临潭县扁都乡鸣鹤城),同时于此设置临洮镇加以防守。(51)关于洮州治所,《元和郡县图志》“洮州”条曰:“禹贡雍州之域。古西羌地也。自秦、汉至于魏、晋,皆诸羌所居。至后魏吐谷浑又侵据其地,后周明帝武成中,西逐诸戎,其地内属,置洮阳防,武帝保定元年立洮州。隋大业三年罢州,改为临洮郡。隋季乱离,所在陷没,郡守孙长询率所部百姓婴城固守,以义宁元年举城归国,武德二年复于此置洮州。贞观四年,州移理故洪和城,于此置临洮镇,五年废镇置州,八年废州,复移洮州理此”;“临潭县”条曰:“临潭县,本隋美相县,周保定元年置。贞观四年,移美相县于东北洪和城内,五年于州理改置临潭县。其城东西北三面并枕洮水。”(〔唐〕 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卷三九《陇右道上》,第997页)以此观之,周武帝保定元年设置的洮州,治在洮阳防;隋大业三年废除洮州,改为临洮郡,仍治洮阳防;武德二年,又在洮阳防设置洮州。洮阳防,即隋之美相县县治,今之临潭县城关镇(国家文物局主编: 《中国文物地图集·甘肃分册》下册,第789页)。贞观四年,洮州移治东北洪和城(今临潭县扁都乡鸣鹤城),同时在洪和城内设置临洮镇。五年,废除临洮镇,在此设置旭州。《旧唐书》载,“临潭……(贞观)八年,废旭州”,同时将洮州移治临潭县(卷四○《地理志三》,第1636页),即今甘肃卓尼县卡车乡达子道村(参见周振鹤主编,郭声波著: 《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唐代卷》,第1009页)。

贞观五年,随着大积石山(今阿尼玛卿山)以东为唐所有(52)〔宋〕 王溥: 《唐会要》卷九八《党项羌》,第1756页。,原吐谷浑部分占地从与岷州都督府辖区毗邻变成腹里之区,唐廷遂废除临洮镇,设置旭州。不过,从洮水流域向南经叠州、芳州至松州一线之西的若尔盖草原上仍有很多党项人,虽然是年陆续设置了洪、丛等羁縻州,并归属羁縻西戎州都督府(53)周振鹤主编,郭声波著: 《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唐代卷》,第1284页。,但这些羁縻州正处若尔盖草原上,在洮水流域靠近这些羁縻州的地方选择一处加以设防依旧必要,于是设立临潭县(今甘肃卓尼县卡车乡达子道村)(54)〔唐〕 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 《元和郡县图志》卷三九《陇右道上》“洮州”“临潭县”条,第997页。。为此,贞观五年,唐廷又将洮州州治从洪和城西移至此。(55)周振鹤主编,郭声波著: 《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唐代卷》,第1009页。

贞观六年(632)以后,唐、吐在九曲内外的战事从东向西转移。六年,吐谷浑侵扰兰州。(56)《资治通鉴》卷一九四《唐纪十》,第6095页。八年(634)四月,寇鄯州(57)《资治通鉴》载“初,吐谷浑可汗伏允遣使入贡,未返,大掠鄯州而去……六月,遣左骁卫大将军段志玄为西海道行军总管,左骁卫将军樊兴为赤水道行军总管,将边兵及契苾、党项之众以击之”(卷一九四《唐纪十》,第6106页)。这次吐谷浑侵掠唐之鄯州,两《唐书》都没有记载,《资治通鉴》将其列在贞观八年五月条下,但这并不是此次吐谷浑侵掠鄯州的具体时间。不过,通过引文中的“遣使入贡,未返,大掠鄯州而去”,推测既然吐谷浑派遣出使唐朝的使者还没有从长安返回,吐谷浑就开始入侵鄯州,说明它应已经获悉这次出使并不成功。由于这是唐廷贞观八年六月大规模征讨吐谷浑之前的舆论造势,所以吐谷浑派遣使者至长安的最后一次时间应是吐谷浑“大掠鄯州而去”的时间。查《册府元龟》所记吐谷浑伏允可汗时代遣使至长安的最后一次时间是贞观八年四月(卷九七○《外臣部·朝贡第三》,第11229页),这也应是吐谷浑侵略鄯州的时间,因其既符合前引《资治通鉴》将这次吐谷浑侵略鄯州列在贞观八年夏五月下的时间,更符合唐廷为征讨吐谷浑的造势时间。;夏,入寇凉州;十一月,再次入寇凉州(58)《新唐书》卷二《太宗本纪》,第35页。。可见,洮州州治已远离战事区,为防御吐谷浑及依附于它的党项而设的洮阳防便也失去了存在的必要,所以贞观八年,洮州州治向东迁移至洪和城,旭州废除。从贞观八年唐军行军路线可以看到,唐人已不把九曲视为威胁。是年十二月唐太宗下诏书,以李靖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节度各路军马,兵部尚书侯君集为积石道、刑部尚书任城王道宗为鄯善道、凉州都督李大亮为且末道、岷州都督李道彦为赤水、利州刺史高甑生为盐泽道行军总管,与突厥、契苾一同出击吐谷浑。(59)《资治通鉴》卷一九四《唐纪十》,第6108页;〔宋〕 王钦若等编,周勋初等校订: 《册府元龟》卷九八五《外臣部·征讨第四》,第11401页。唐军最终指向以青海湖为中心的吐谷浑伏允可汗政权,此时的岷州都督府已只当是行军始发地之一了。也正因唐军主要经略方向转移到九曲之外,后方疏忽,发生了九曲内外已经归附的党项叛归吐谷浑、洮州境内的党项趁机杀掉刺史孔长秀的悲剧。(60)《新唐书》卷二《太宗本纪》,第35页;《资治通鉴》卷一九四《唐纪十》,第6110页。

从贞观八年六月开始征讨吐谷浑的战争,至十年(636)三月以诺曷钵为河源郡王、乌地也拔勤豆可汗而结束。(61)《资治通鉴》卷一九四《唐纪十》,第6119页。〔宋〕 宋敏求编: 《唐大诏令集》卷一二九《宥吐谷浑制》载为“乌地也拔勒豆可汗”,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700页;《册府元龟》卷九六四《外臣部·封册第二》亦载为“乌地也拔勒豆可汗”,第11168页。至十二年(638),唐吐结束了自武德三年以来兵戎相见的局面,进入平稳时期。(62)《旧唐书》载“(贞观十年)十二月壬申,吐谷浑河源郡王慕容诺曷钵来朝”(卷三《太宗本纪下》,第46页);《册府元龟》载“(贞观十一年)十一月,吐谷浑河源郡王慕容诺曷钵献牛羊万三千头”“(贞观十二年)八月,吐谷浑……并遣使贡方物”(〔宋〕 王钦若等编,周勋初等校订,卷九七○《外臣部·朝贡第三》,第11229—11230页)。随着青藏高原吐蕃北进,原来为防御吐谷浑和党项的岷州都督府失去了继续存在的意义,也于十二年废除。

四、 结 语

通过对岷州总管府设置及其辖区演变的考察,可以发现唐与吐谷浑间的战争由彼此地缘结构矛盾引起,双方关系基于这种矛盾变化呈现出和战不同的节律。对唐朝而言,在河西走廊效法汉朝隔绝南北民族的联系,进而开拓西域,是其稳定西部边疆、维护安全的重要战略,所以控制吐谷浑就成为此项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吐谷浑而言,如何保护九曲内外的党项,进而保全自己是必须面对的重大课题。随着薛举、李轨相继覆灭,唐人在吐谷浑东、北两面建立的秦州总管府、凉州总管府带来了双重地缘压力,吐谷浑迫切想要改变局面。所以,唐、吐各自的地缘诉求促使武德三年吐谷浑短暂协助攻击李轨,并以滞留唐都的质子为交换,但地缘矛盾始终是唐吐两方的主要问题。

吐谷浑何时何地攻击唐境遂成为其重要的战略抉择。武德初年以来,唐朝北部边疆被动的防御形势(63)《旧唐书》卷一九四上《突厥传上》,第5155页。,给吐谷浑自武德三年向东入侵唐之西部边疆带来了契机。陇右道、剑南道的结合处是最佳之选,这里远离吐谷浑都城所在的青海湖,却逼近唐都西进西域、南下成都的两条交通要道。攻击这处,可以使唐朝无法集中精力向西经略,甚至可以影响其对关中大后方。吐谷浑及依附于其的党项进攻路线是从若尔盖草原北上、九曲东进。这两处有可以利用的战略资源草场,以及党项各部。易于动荡的边疆形势,也利于吐谷浑进攻。

吐谷浑选择的攻击地点与进攻路线,决定了其与唐军角逐的主要战场在洮水、羌水、白水三个流域,这正处于岷州总管府(都督府)所在的地理单元。顺着洮水谷地东去经岷州东北上,可以到达从长安通往西域的渭河谷地要道;顺着羌水谷地东南下经武州可以到达散关道,从白水流域的扶州东南经文州至武州也可到此。从岷州总管府设置至岷州都督府废除,其辖区的洮、旭、岷、叠、芳、宕、扶、文、武各州,均分布在以这些河流谷地为依托的交通道路防御网内。因而唐朝可以根据需要适时调整。贞观四年设置羁縻祐、西盐、障、西唐四州,因远离这个防御网,次年便从岷州都督府分离。

吐谷浑选择在唐朝北部边疆危机未除、内部不稳、疲于应付时发动攻击,此时岷州都督府孤立无援,只能在受侵或可能受侵扰之地应付抵挡,被动防御。为更好地御敌和管理,其辖区范围逐渐扩大。只有通过扩大防区,岷州都督府才能延长面向若尔盖草原的南北防御纵深,加强保护散关道的力度。武德四年加辖洮水流域的旭、洮、岷三州与羌水流域叠、宕两州;七年加督羌水流域的芳州;九年又加督羌水流域的武州,白水流域的文、扶两州;这些都是这种情况下被动防守的结果。

贞观元年以后,随着北方突厥政乱、玄武门之变结束,内部整顿完毕,唐廷开始积极实行对吐谷浑的拓边战略: 元年废除益州行台;次年调整岷州都督府辖区和设置松州都督府,即将岷州都督府辖属羌水流域的叠、芳、武三州与白水流域的文、扶两州,与秦州都督府辖属汶江流域的松州,一起划归新设的松州都督府。这虽然减少了岷州都督府面对若尔盖草原的防御正面,但可以向西专力招抚依附于吐谷浑的党项。随着大积石山以东为唐所有,岷州都督府从之前的边疆之区变成腹里之地,开始对内进行调整。贞观八年,调整与招抚基本结束,唐军大规模征讨吐谷浑,最终使其臣服。随着青藏高原吐蕃兴起,唐朝西进战略的经略对象开始转向吐蕃,岷州都督府完成使命,于贞观十二年被废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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