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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男子汉”与无法化约的“局部”

2023-07-14顾奕俊

湖南文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国术二十世纪男子汉

顾奕俊

长篇小说《国术》出版后不久,作家何顿在接受某媒体采访时表示,写作这部长篇小说的主要意图是“想好好写一写我们湖南武术大师的故事”。不过同样还是在那次访谈当中,何顿似乎难掩创作《国术》背后的更具批判性的现实指向:“大概是六七年前,电视上一些男性角色缺乏阳刚之气,我就很迷茫,那个时候,《国术》里刘杞荣的故事就蹦到我脑袋里来了。我有责任写一部以武术强身健体、有报国思想等等内容的作品,这样可以扳正一下那些人的思维、想法。”由此,何顿就小说《国术》而形成的现实指涉也就有了更深层次的况味。

《国术》收束于一九八〇年代初期。重出江湖的武术大师刘杞荣应邀前往河山嵩山少林书传授武艺,一封家书又令刘杞荣归还,小说在此戛然而止。而就在同期前后,现实社会层面则兴起了一场“寻找男子汉”的文化(文学)潮流。当下学界部分研究者指出,一九八〇年代喧嚣一时的“寻找男子汉”现象,循其根源,实质是由女性(主要是女作家)为主导,通过寻找理想化的男子汉形象,进而打破传统的男权中心文化,旨在建构独立且明晰的女性话语体系。盡管这场文化思潮在之后被指认为多少是仓促而片面的,不过有关“寻找男子汉”的议题却自一九八〇年代延续至今,在不同历史阶段结合时代的具体投射而屡被关注。何顿写《国术》,或许未必有意识地将其内的江湖儿女同一九八〇年代宏观维度的“寻找男子汉”产生明确勾连,但如果我们能注意到充满英雄气概的国术大师消隐于彼时的小说世界,跟《中国青年》一九八五年第二期以“一扫混沌平庸,扬我阳刚之气”为主题且随之引发广泛关注的系列文章之间的隐秘联系时,就会发现历史过往与江湖恩怨更趋向于《国术》的叙事外壳,何顿借此勘探的实乃“现在时”与“未来时”时态的时代忧扰与个人迷津。按照这一思路作延伸,何顿晚近的历史题材小说,如《湖南骡子》《来生再见》《黄埔四期》《幸福街》,实则是一九九〇年代令何顿在文坛暴得大名的《我们像葵花》《就这么回事》《喜马拉雅山》这一写作延长线上的思想产物。纵然两类创作分属于“史”与“实”的脉络走向,但小说内部的精神气息却又是贯通的。

由此来讲,《国术》的主人公刘杞荣虽如何顿所述,确有原型,确有来历,但读者显然不应全然将其归于“非虚构”的范畴。某种程度而言,《国术》更为显豁的意义不在于历史现场怎样得到还原,或小说人物的历史索隐,而是如何在历史的缝隙当中迭生出虚构因子的潜在可能性。

理应辨析的是,如果依持一种RPG(角色扮演游戏)视角,《国术》似乎是一部在品相上对接现今大行其道的类型文学特质的小说:刘杞荣自小身患怪病,深受亲友族人的轻视与嘲弄,待从乡野之地来到湖南国术训练所求学,依旧是国术训练所里不突出的那一个学生。但由于自己勤习苦练,以及名师加持,终成一代国术宗师。而小说对于刘杞荣在各类比武大会的不败战绩与神勇表现的书写,又多多少少会被视作裹挟着“爽文”的“调料包”。但要看到,何顿在虚实交错中对刘杞荣的塑造,并非凸显其“能”,而是“不能”。尤其是当刘杞荣面对自己的妻儿葬身战争火海的惨剧、耳闻亲妹妹因儿女私情难被封建礼法所容终遭父兄沉塘、亲身感受特殊时期的坎坷际遇……《国术》所昭示的是一个身怀绝技之人在时代与社会当中的局限与无奈,是历史洪流之下个体与群体耐人寻味的选择与被选择。

何顿正是在个人与时代的短兵相接过程间,由虚构之刃完成了叙事时空的持续开拓。而联系虚构之刃的是像刘杞荣这样一度落魄的“失败者”“渺小者”所无法消散的英雄主义与理想主义。颇具意味的是,何顿近年来的历史题材小说多聚焦于寂寂无名者如何因自身不灭的英雄主义与理想主义而显出弹性的一面。倘若承认一个写作者的创作生涯也是其特殊的成长轨迹,那么写作《国术》《幸福街》《黄埔四期》《来生再见》《湖南骡子》的何顿,也是借此回应一九九〇年代以小说创作映照现实众生(这无疑也包括何顿本人)深陷欲望泥淖的自己。刘杞荣遭逢跌宕人生而能宠辱偕忘,所仰仗的并非是神乎其技的国术本领,而是在习武过程中逐渐展开的胸怀与情怀。由之,小说《国术》脱离了常见的类型文学以“遇险”“修炼”“满血复活”“王者归来”为基本套路的叙事模式,而《国术》里的刘杞荣也以历史真实存现的国术大师刘杞荣为脉络起点,经由现实、历史与虚构的多重变奏而走向复杂、也更为开阔的境地。

需要指出,《国术》隐设的某些创作理念,比如“局部”与“整体”,早在一九九〇年代就已有何顿自己的阐发说明。何顿在发表于《南方文坛》一九九八年第二期的创作谈《局部》一文中谈到,“局部的相对面是整体。整体是局部的累积或者是局部的延续”“整体是大脑给你的一种概念,一种认识,它只是理念上的”。一定程度上讲,《国术》标示的即是当下“语法”无法化约的“局部”。所谓无法化约的“局部”,除去前文言及的以历史“渺小者”之“一面”,却意在追索二十世纪的千回百转与人性的幽微深邃,还涉及作者在小说里对地域文化、湖南方言的处理方式、目标宗旨。事实上地域文化、地域方言,揭示的都是何顿对“局部”之于“整体”关系的认知与彰显,其目的之一是重新审视我们日常经验与文学史观的所谓“整体性”的习焉不察的局限性。对于日常经验与文学史观的既有“整体性”(也可谓理念层面的“整体性”)的拆解与重构,也是寻求关乎刘杞荣与他的江湖世界的别具一格的来路与去路。

而当作为“局部”的刘杞荣与他的江湖时代,以参照系的形式对标二十世纪的历史肌体,《国术》的价值意义恰恰在于那些无法轻易被二十世纪的主流叙事公式所“格式化”的部分。事实上,当前有诸多相类似题材的小说在书写民间与地域时,往往会因主流叙事框架的“不兼容性”而自觉地对泥沙俱下的民间生态与地域面貌进行化约,甚或遮蔽,从而使得二十世纪的民间与二十世纪的中国历史进程达成一种微妙的逻辑契合。但正因如此,二十世纪中国民间社会积聚的“野气”“民间气”在这些小说里也就无处寻觅。《国术》与《国术》的江湖世界指向的是二十世纪中国的“另一种叙述”。有此论断,是基于国术与国术精神本身其实并非二十世纪中国“现代性方案”的主要构成板块,相反,国术与国术精神在相应的“现代性方案”里被指认为是背反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存在。一九三七年淞沪抗战打响之际,面对想要外出一探究竟的刘杞荣等人,郑觐文老先生直言“中国从清朝末年起就腐朽没落了,偌大一个破烂的中国,你们改变不了”。纵然当前的国内小说创作,国术与国术精神也时被征用,然其多逃脱不掉于类型文化与“奇观化”景观设置之间徘徊的命运——很显然,众多小说创作者未曾深入辨明国术与国术精神在二十世纪中国历史格局中的位置与特殊内义。而刘杞荣的成长经历,就如同是国术与国术精神的注脚:从无人问津的病弱稚童,到省会求学习武的乡野少年,再至气度不凡的一代宗师……刘杞荣的人生关键词就是“意料之外”,但刘杞荣“意料之外”的成就又源因他的正直、坚韧、担当与情怀,因此也就有了“理应如此”的结局。这本身即是国术与侠义精神的要旨,也是无法被“现代性”逻辑轻易抹除的“局部”。不唯刘杞荣,向恺然、王润生、旷楚雄、周进元等人物,都是关涉国术与侠义精神的“局部”,而“局部”与“局部”在小说《国术》的融合或抵牾,也生成出了新的视角观照下的“江湖”“民间”。

除此之外,《国术》里向恺然等人对于湖南国术训练所学员的教育方式,同样值得言说。湖南国术训练所的教学要义不在于“武”,而是为“人”。比如纪寿卿老师就告诫刘杞荣:“有时候给对手留点面子就不会结仇。习武之人少结怨,日后好相见。”而向恺然的日常教学也相当注重个人的综合修为。他在留意到刘杞荣、周进元、旷楚雄的音乐成绩皆只有合格时,直言“音乐不但能陶冶性情,而且学通了还能升华你们的武学品格。我为什么坚持在训练所开音乐课和书法课?难道是呷饱了冇事干?就是让你们琴棋书画都懂一点,免得别人讲你们只会打架”。旋即安排三人前往上海跟随郑觐文老先生学习音乐。向恺然、纪寿卿的教学风格显然深刻影响到了刘杞荣的日常言行与晚年授课讲学的方式。而习武要“留点面子”与习武之外注重琴棋书画的熏陶,其内核在于“规矩”。《国术》的纵深处是二十世纪国内一批卓越的武术家们如何“立规矩”,“立”什么“规矩”,又是怎样将这种无法化约的“局部”延续下去,这也是我们所处时代的匮乏之处。

话题继而又回到了“寻找男子汉”。尽管一九八〇年代社会文化层面抛出“寻找男子汉”主题与现今借由何顿的长篇新作《国术》重提“寻找男子汉”,时代的情境与语境已发生了显豁转向,但这两者无疑都是旨在投射一种明确的性别意识与性别立场,借迥异的理想人物形象直指现实维度特定群体对象的孱弱、卑琐。我们这个时代究竟该“寻找”怎样的“男子汉”,又为何要“寻找男子汉”,在小说《国术》里有着跨越时空的角色呼应。而从新世纪以来小说人物形象谱系的角度来讲,刘杞荣、周进元、旷楚雄、向恺然、严乃康……是相关题材人物塑造方面值得深掘的新的生长点,他们也是当下国内小说创作中鲜见(同时也是不可化约)的“局部”。这些人物的出现与成长自有其渊源路数,他们的爱恨情仇与刀光剑影构成了二十世纪中国历史进程的“另一种叙述”:始于历史、国族、地域与个人史的草蛇灰线,尔后在“江湖”与“民间”的天地里野蛮生长,终于虚实之间形成了关乎当下与前路的意义指涉与价值反照。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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