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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条河流我有话要说

2023-07-14汪冰点

湖南文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沅水游泳河流

汪冰点

家里没人记得我出生的时辰,母亲说应是晌午的时候,因为那个时候太阳正火辣辣地照着整条河流。我的脐血被倒进这条被称为沅水的河流之中,从此,在我的意念里,沅水是湛蓝的,内里却如海棠盛开一般殷红。

打开时间的缺口,那些消失了的人和事,源源不断奔涌过来,在某一个夏日虫鸟蝉鸣的傍晚或雨水浩荡的春日,就像河底的生物,以一寸一寸翻查河流的伤痕为借口,快速而准确地抵达我心里某一处隐秘的角落。

关于这条河流,我有话要说。比如,它的清澈,它适时的平静和喧嚣,还有它流经某一区域,抵达某一河滩或码头时不可一世的放荡和不羁。再比如沅水北岸突兀耸立的那一排排吊脚楼,黄昏时会升起一缕缕青灰色炊烟,夜间灯影摇曳闪烁,河风不断拍打着木窗格子……以及吊脚楼里的人与事,和这条不知要流向哪里去的沅水的一些久远的故事。

从一出生便见证这条河流的起起落落,它的颜色,它的禀性,我说不上有多喜欢,只是知道从很小的时候起,我的心里便装着太多不确定,类似于静谧、激荡、无助、流浪、漂泊,像翻涌的沅水,一阵阵袭来。我望着一江奔流的河水,常常似有很多的话要与它说。

成年以后,关于这条河流以及河流上的人和事,有的写出来了,有的可能永远都不会碰触。这样那样的艰辛、无奈和不解,这样那样像流水一样漫长的日子,若要说出包括这条河流以及依赖于这条河流生存的自始至终所有的喜怒哀乐,怕是连千分之一也不能。河流注入到生命和生活之中,太多太多莫名的欢喜、留恋或质疑,无法排解,也无处排解。

我想以一棵树的身份和这条河流说说话,我深切知道所有的关系,实际都源于水和堤岸之间的紧张。

当初,这条河流还是一条水流缓慢、漫不经心地直到滩渚甚或拐弯处才会湍急起来的河流,沿途有荒丘,有河滩,有人家,有茂密盛开的植物。雨季的时候,河水是青灰色的,漂着一些从上游冲下来的水草和一些零零碎碎来不及打捞起来的东西。到了晴天,河水则会变得非常蓝,蓝得就跟当年我出嫁那天母亲送给我的那床金丝绒绸缎的被面一样蔚蓝和深邃。那床蓝色的金丝绒绸缎的被面绣着一对戏水的鸳鸯,雄鸟的嘴呈红色,脚橙黄色,羽色鲜艳而华丽,翅上有一对栗黄色扇状直立羽,像帆一样立于后背。雌鸟嘴黑色,身体呈灰褐色,极为醒目和独特。我常望着这一床被面想,那样的蔚蓝和深邃最接近于河流的颜色,寓意源远流长,忠贞,坚定不移和幸福。

事实是,母亲与父亲在我结婚当年已携手走过三十二个春秋,直到母亲去世那年整整六十个年头,沅水便是他们忠实和恒久的见证。这条飘荡着岁月痕迹的长河之中,常常会划过一条小木船或是机板船。小木船用于捕鱼或在溪港边装运砍伐后晾干的木柴,是我们家在河上的交通工具。机板船上,黄昏时分朦胧可见横着的衣竿上面晾晒着几件衣服,显见是它们的主人——我的父母,已经在河上走了好几天了。他们把收集到的货物通过水运的方式送到下游兴隆街或更远的地方去卖,再换些生活物资包括哥哥姐姐的衣服回来,我和弟弟则捡哥哥姐姐的旧衣服穿。那床被面也是他们以那样的方式购买回来的,如今它静静躺在我“索菲亚”栗棕色衣柜里,被面的绒线已被岁月的双手磨平,而那对鸳鸯却一直在暗流涌动的夜里睁着一双不甚清晰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我。初为人妻和人母的疲惫不堪的日子里,它就像一个纯净温暖的港湾。

机板船上收集的货物有杉木桐子,被锯成同样的长度,整齐码放在船舱里。有时候还会收购一些烧火煮饭用的柴火和竹条,竹条大抵是编篾笼子、提篮、簸箕、竹凉席、竹凉床、竹靠椅之类的,有一次他们买了一张扎实的竹凉床回来,就是用竹篾编织而成的。我们躺在冰凉丝滑的竹凉床上,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炎热而漫长的夏季。

他们出去后,我们掰着手指头算:一天、两天、三天……姐姐带着我和弟弟,寒风料峭,冬意正浓,在沅水北岸的河滩,站在吊脚楼的木格子窗前,三双眼睛盯着茫茫的河面,争辩着一艘艘向上游开来的船是否是父母的船。有时候,距离太远,在有雾的早晨,或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不容易分辨得清。姐姐说船头插有一面小红旗的就是父母的船。小红旗是母亲在冬日的一个深夜里,在煤油灯下,从一件破旧的红衣裳上剪下来一块布,细细缝制而成的。插在船头,那是向我们传递他们回来了的信号,弟弟因为色盲分不清颜色,常常委屈得大哭。我们盼着他们归来,从日出到日落,从春天到冬天,从少年到中年。

有时候因天气等诸多原因等不到他们的归期,时间一长,我和弟弟禁不住抱怨,爸妈怎么还不回来,他们不要我们了吗?姐姐望着我们说,不会的,爸妈很快就会回来的。殊不知,每一次沿江而下,他们都是拿命在搏。沅水素有“三垴九洞十八滩”之称,特别是河水湍急乱石林立的被驾船人和放排人称为鬼门关的清浪滩,他们都要小心翼翼才能驶过去。他们侥幸驶过那一个个潜藏的暗礁和险滩了吗?无数个日日夜夜,这个念头不断萦绕在我的脑海里。他们一次又一次远航和归来,我们一次又一次惶恐和惊喜,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胆战心惊的了。

“三月三,九月九,无事不在江边走。”每年的这两天,是一年之中行船比较危险的两个日子。根据老祖宗的推算,这两个日子前后,会有暴风出现。每次临行前,母亲总会在我们的额头亲了又亲,再三叮嘱我们不要到河边去玩,小心掉进河里去。

其实,过去我们这里行船还有很多老祖宗流传下来的习俗,就像渔船出海,供奉海王或者龙王这些神位一样,内河船也有一个神位,是在船头。过去跑船很讲究,开航要祭祀,女人更是跑船禁忌,要是船上有女人,都没有人敢上这条船。女人上船不能走船头,要搭跳板从船腰上船,更不能坐船头,坐了就是对神明的不敬,母亲曾经很严肃地告诉过我们。

父母驾船远行,奶奶都会在家里烧香拜佛。香炷被奶奶手中的火柴点燃,冒出闪亮的火星,袅袅升腾的青烟里,奶奶双手合拢,眼睛微闭,口中喃喃有词:举头三尺有神明,阿弥陀佛,保佑永发(我父亲)跑船过滩一路逢凶化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奶奶颤抖着双手缓慢地把香插进香灰炉里,比母亲还肃穆和有仪式感。奶奶口中的兵与将都是虚指,泛指行船途中的大风大浪及一切不能预知的风险。奶奶的手不放下,身子不转过来,双脚不迈动,我们谁都不敢说一句话,生怕任何一个人无意间的一句话会打断她的祈祷,惊扰神灵对父母的护佑。祷告完,奶奶搓搓双手,再在胸前蓝布围裙上擦去香灰,她一只脚迈出堂屋,另一只脚落定在堂屋门槛前的那一刻,我们就知道,仪式完成,我们的父母在那条河流上是安全的了,至少這一次是安全的,至于下一次,比如明天,我们会一天比一天虔诚,一次比一次感受到祷告所蕴含的神圣而神秘的力量。

有一次父亲运送木材到湖北去卖,一去就是几个月没有音讯,母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从此以后,只要不是农忙时节,母亲不顾女人不能上船的禁忌,都会随父亲一起去,一去就是很多个日子。略微知晓沅水的凶险无常后,我便开始像排斥和抵触这条河流一样,拒绝与他们亲近。我躲得远远的,直到现在,依然是这样。这一躲就是几十年,一万八千多个日子,那么多被河风吹皱的日历,我要翻过多少页才能翻到从前?

多年以后,当我确信他们随一江河水流走了,我就幻想着哪一天,站在曾经的河滩或吊脚楼的木格子窗前,像五十年前的那个晌午一样,整条河流能被火辣辣的太阳照亮,他们微笑着站在我的面前,牵着我的双手,抵达河流的另一边。我知道他们的一生是把日子揉碎了,掰开了,以一颗沙金的姿态,埋进河流里去的,他们就在这条大河里头,一直都不曾走远。直到现在,我仍然想,是时候需要静下来,和这条河流好好谈一谈,来一场世纪的和解和追寻。我还想问,沅水啊,真的是你带走了他们,和那些个被河风风干的日子吗?

在父母跑船的日子里,除了上课,大部分时间我静静坐在河滩上看天上万马奔腾奇形怪状的云和河中活蹦乱跳的鱼,其余时间便待在码头一处坪场上一间破旧狭小的图书室里看书。破旧的图书室里除了有小人书,还有一些卷角的泛黄的书籍。玻璃柜里落着薄薄一层白灰的《老人与海》,深深吸引着我,让我童年里抛开对一条河流的畏惧和向往,让我充实丰盈且内心日愈坚定。

我想说,关于那条河流,在此之前有三年时间,在我的脑海里是空白的。我不知道那三年里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是不是一如既往地平静或咆哮?三年过去,那条河还是从前那条我熟悉的、惧怕的却又抑制不住像想念母亲一样想念的河流吗?

似火的夏日,潭口的下游,沅水的一条支流似柔软的脐带,绕山穿洞,向着大山深处伸去。那条通向外婆家的叫大坝洲的大片河滩裸露在外面,鹅卵石被晒得有些烫脚,枯瘦的河水在太阳底下泛着银白的光。她把我带到这个世上,领着我一前一后行走在这条生命的河滩之上,像两个缓慢移动的小黑点。天空浩渺高远,太阳照着我们前行,我们的身影被光影拖曳得很长。这片河滩只有在春雨泛滥时才沉入水底,我有时想,母亲三月出生,在那个河水浩荡、百花盛开的春日的早晨,她的脐血是否被倾倒进这一片水域?那般殷红如海棠盛开的鲜血是否也一同流向了大河,抑或就搁浅在这一片河滩之上?

留下我,母亲在天微微亮时就走了。我从晨梦中醒来,哭喊着要回家。外婆用她宽厚柔软的臂膀把我揽进怀里,我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汗水味道。外婆家门前那个连接大河的深潭叫母潭,每年春天山洪暴发之时,水殷红而浑浊,待春雨落停,几日后才又清澈碧蓝起来。外婆洗衣洗菜都会去母潭,夏日那里是孩子们玩耍的天堂,闭着眼睛一头扎进水里,再睁开眼睛便能看见水底鲜活游动的小鱼小虾,以及五彩斑澜的鹅卵石。外婆指着母潭旁一条幽静的小径说:“怎么样,没看到妈妈吧?”我抓住她的手,不停地问:“妈妈去哪里了?”她朝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河的方向说:“妈妈回去了,过段时间就来接你。”我哭喊着:“妈妈是不是被河水冲走了?”

外婆摘下溪边的一朵小黄菊花,戴在我的头上,说:“妈妈会回来的,她说等她跑完这一趟船就回来接你。”我知道外婆是爱我的,可我依然不停地哭泣,缠着她给我找妈妈。

就这样,我在外婆家一待就是三年,我还在外婆家带大姨的第二个孩子,她一岁多时,我五岁。

姨父在城里上班,大姨跟外婆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有时候天麻麻亮就出门,天黑了才从房屋西头栅栏边的小路上冒出头来。她们身后跟着的不是那头大水牛就是家里的老黄狗,与她们一起过溪、上山,唯独留下幼小的我和表妹。

我有时候一整天抱着表妹坐在外婆家门前的亭子里,盼着外婆和大姨回来,表妹哭的时候哄不住她,我也跟着哭。好几次天黑了,表妹睡着了,外婆她们还没回来,我坐在将黑未黑的屋子里,风呜呜地从窗子里穿过来,我默坐着,感觉这个世界只剩我一个人了。恐惧向我袭來,我再一次起身检查门窗是否完全关好。抬头只见群山合围,逼仄低垂的母潭上空,寂寥的星辰在无声地望着我。不知在无数个恐惧、沉默、黑暗的夜里沉浸了多久,以至于现在的我,天将黑未黑的时候总不自觉地被莫名的恐惧包围,长久地陷入孤独恐惧的深渊而不能自拔。

有时候我想,生命假如有轮回,她们不知是不是还会这样选择?那叫命运的东西,会不会在某个角落悲悯而心疼地看着我们?

我在外婆家住的时候,有一次母亲来看我,具体什么时候来的,待了多久,她跟我说了什么话,买了什么好吃的,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她要走的那天早上,我拦在外婆家院坝前的小路上,栅栏边玫瑰的芒刺扎痛了我,我不顾疼痛,拽着她的衣角,死活不让她走,我要跟她回去。这期间,她安慰了我没有,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我哭得撕心裂肺,那绝对是我这辈子哭得最厉害的一次,以至于后来为数不多的的哭泣都好像是那次哭泣的延续、隐喻和扩展。我见拽衣角不管用,便抱她的大腿,我使劲抱着,赖在地上,不肯起来,我嗓子都哭哑了。外婆、大姨在没在场?她们又做了什么?她们想我走吗?她们跟我说留下来没有?她们见我哭得那样伤心,是否要母亲把我带回去?我统统想不起来了,我甚至都不记得她们是怎样连哄带骗把我抱回家的。

最后,母亲还是走了。她怎样无奈地挣脱我的双手,她离去的背影,以及那天天上是否有太阳火辣辣照着我们,我脑海里一片空白。

日子是不经过的。回忆也一样。

现在回忆起来,母亲即便和我们在一起,她也很少有时间陪我们说话。她常年随父亲在沅水上漂泊,她已习惯了倾听,习惯听巨浪拍打岸边和船头的声音,听风声雨声,哪怕船在汹涌的波涛中起伏颠簸,她也总能保持特有的从容和淡定,这是她在岁月的长河之中练就的本领。她多半时间是沉默的,她知道纵使她说得再多,声音再大,终究会被涛声湮没。她太熟知这条河流的严酷与决绝了。

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只要母亲在家,跟我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准去河边玩。她怕我们被河流冲走,她把这条河流形容成猛兽。夏天的时候,哥哥弟弟趁她不注意会和小伙伴们一起溜出去游泳,到吃晚饭的时候,他们才一身湿淋淋地站在她面前,免不了挨一顿呵斥。我和姐姐却没那么幸运,她把我们看得死死的,她说女孩子纵使学会了游泳,也会有危险。在她的观念里,不会游泳,不到水边去,就是安全的。以至于河边长大的我直到现在连最基本的蛙泳都不会。对于这条河流,我的内心充满着无尽的恐惧。

二十三岁那年,在潭口下游五强溪码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一位留着一头飘逸长发的瘦高青年。当母亲得知我已随他去过他的老家,第二天,天蒙蒙亮,她便乘客船逆流而上,在沅水上游北溶码头下船,在路人的指点下,翻过一座又一座山,爬过一条又一条坡,终于在深山里一个半山坡上的人家见到我。她瘫坐下来,气喘吁吁地对我说,没想到,你最终还是从一条大河奔向了大山里,当初我就应该让你学会游泳的。这样的对话,那个青年和他的母亲没有听到,就是听到他们也未必能理解她话里的含义。

我说,这跟会不会游泳有什么关系?她说,如果你学会了游泳,就不会害怕水,不害怕水就不会一意孤行跟着他跑到这么偏远的靠天吃饭的大山里来,你想过你的将来吗?

我最终还是嫁给了那个长发飘逸的青年。我不得不承认,对于沅水我是恐惧的。我带着逃离浩荡沅水的宿命,带着母亲送给我的那床蓝色的金丝绒绸缎被子,嫁到了大山里。在山风的吹拂下,日子一天天过着,一年后,我们的儿子出生。儿子出生的那一天,那个青年第一个将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当即找当地的算命先生给儿子算卦,午时出生的儿子,五行属水鸡之命,怕水。母亲火急火燎地走进病房,对躺在床上因失血过多脸白得像在大河里溺过水的我说,又是一个怕水的命。果然,儿子怕水。为了弥补我不会游泳的缺憾,当儿子长到五六岁的时候,母亲便坚持将他带去乡下,她说,男孩子一定要学会游泳。她带他到河边玩耍,教他狗刨式,让他学蛙泳。在浅水边,儿子的头扬得高高的,倔强地说什么也不肯将头埋进水里面去。没办法,七八岁的时候,母亲特意要水性好的舅舅教他,可儿子仍然不敢到稍深一点的水域去,在同龄的孩子能游出去很远的时候,他却只能站在岸边静静地观望,直到高中毕业仍然没有在这一条大河里学会游泳。大学毕业那年,我们相约在沅江大道散步,儿子指着眼前的这条河对我说,现在我可以游到河对岸去,我问他何时学会的游泳,他说,学校有游泳馆,在游泳馆里学的。

儿子会游泳了,以后遇到大江大河、大风大浪,我也不会那么担心和害怕了。关于这件事,我是愿意告诉母亲的,这不是她一直愿意看到和听到的吗?

除了告诉母亲,儿子已学会游泳,成年以后我还有一个愿望,我想租一条船,在他们曾经跑过船的这条河上走一走。

去年夏末秋初的一天,爱好摄影的爱人提议去五强溪拍照。不管曾经的河道怎样险要,不管当地人称为“纤夫槽”的“蜂窝岩”如今是怎样的触目惊心、面目全非,还有“寡妇链”——当年驾船上险滩给纤夫攀爬的那条铁链一直都在。在他的心目中,他认为五强溪一直是整个沅水流域最漂亮的地方。我没否认。

那次没有乘船去。下游五强溪大坝蓄水发电,曾经的险滩已变坦途。那天早上,我们五点就起床赶往明月山,拍那如火的朝霞。下午拍完夸父山的落日,爱人便要连夜赶回城里,我却怎么也不答应了,我说,我要留下来。当夜,我们住宿在五强溪大坝旁一间简易的民宿里,枕着一江轰鸣的河水,倾听涛声穿越时空,滚过大坝,流向远方。我久久不能入眠。

潭口就在五强溪上游不远的地方,沅水的北岸。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独自一人来到河堤,一些青色的沾着淤泥的瓦片在阳光下闪着寒光。青石板沉默地趴伏在地上,成为大地、河流的一部分。蝴蝶、蜜蜂歇息在小朵野菊花上,水鸟贴着河面在眼前飞舞。格桑花、蒲公英,还有一些过路黄,我左脚探出去,差点就踩上它们了。我收回脚,猛地抬头,眼前的河流是那样纯粹和深远,我不由得又想起母亲送给我的那床被面,它们蓝得多么神似,以至于我以为这条河流就是一床纯净通透却又温暖无比的被子——这条我一生都在追寻、依赖却又渐行渐远的河流哟。

久未下雨,河灘裸露出来。临近中午,火辣辣的太阳在头顶照着。一艘小船在河面缓慢划过,在轰鸣声中,透过树木的缝隙,我依稀看到河对岸几间青灰色的瓦房,几根黑色的圆柱深深地扎进河岸的泥石中。我和小船一起向北走,疑似接近了当初倾倒脐血的地方。时光落在这一条河流之上,打痛另一段时光,在小船的轰鸣声中,我的眼泪哗哗直流。小船过后,河流归于寂静,我站在正午的阳光下,面对无声的长长的沅水,和那几间阳光下青灰色的吊脚楼默默对视。

此刻,我真的想和河流说说话。我想说,从小到大,我从未感觉到幸福。阳光下,当我踌躇着不知该以怎样的语气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一阵恍惚。我恍惚的时候,人和景物都像是道具,河流似乎在以一种神奇的力量从我的生命中剥离。

这条流淌着我的脐血、伴我成长的河流,它在以另一种面貌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知道,只要我愿意让自己的思绪驰骋在这条回忆的河流上,这条恣意的、漫不经心的河流,它便无处不在。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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