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南极洲

2023-07-14劳拉·范登·博格

湖南文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路易斯

(美国)劳拉·范登·博格

在南极洲,没留下什么,也就没什么可辨认的。南极半岛顶端的巴西站已烧为灰烬。弟弟留下的仅有一块不锈钢手表,转给我时装在密封的塑料袋里,满是烟灰的污迹。救援队还发现了一块胫骨,不确定是不是我弟弟的。我是在阿根廷贝尔格拉诺二号站一间寒冷无窗的房间里听到这些解释的,因为阿根廷站接收了爆炸的幸存者。巴西基地的首席研究员路易斯·卡多佐谈到那块胫骨时安慰似的抚了抚我的肩膀。

随后还有些解释,只是很少关于爆炸,更多的是关于这片土地。南极洲是一片荒漠,少雨雪,大部分还未被勘探,这片大陆不受任何管辖,而是一个国际研究区域。弟弟本是从罗斯岛的美国基地麦克默多站来此参观的,但因爆炸发生在巴西站,一切将根据巴西的法律进行。

“骨头呢?那块胫骨?”我已搞不清多久没合眼了,也不知现在在哪个时区,没了时间概念让我很不舒服。

“在巴西。”路易斯说英语虽带口音,但很清晰。发生爆炸还不到一个星期。“这可不是你能辨认的。”

我们站在那儿,旁边是一张铝制桌子和两把椅子,这让我想到了审讯室,我不想坐下。我以前从未去过南美洲。路易斯继续说着,我则想象着雾气重重的亚马逊河流和墓地上巨大的石十字架,很难想象这片冰天雪地要用他们的法律,同样难以置信的是偌大的地方——该死的南极洲,竟然没人管辖。我确信迟早会因南极洲而引发战争。

“幸好爆炸发生在三月。”路易斯身材高大,眼睛深陷,刚长出的胡茬,算不上英俊。

“什么意思?”我弟弟死了,这有什么庆幸的。

“很快就要冬天了,这儿将一片黑暗,你无法来的。”他说。

“你们怎么受得了。”眼前的这个地方让我感到难受。

我丈夫根本不想让我来的,儿子在地图上看到我要去的地方也哭了。丈夫竭力劝我说这一切可以远程处理,你是个妻子,我收拾行李时他提醒我,也是个母亲。

“你了解弟弟的工作吗?用地震仪?”路易斯问道。

“当然!”我听着风猛烈地吹打着屋子,“我们曾非常亲密。”

我不禁想到儿时的情景,那是多年前,一切都还好:他照看蚂蚁农场,冬天还会用嘴抓雪花;他盯着望远镜,考我星星的问题;他说绕口令——我欲愿伊愿如愿——治疗他的口吃。我们一年多没说话了。

路易斯轻轻拍了拍手,即使在室内,他也戴着手套。我刚才走神了,看到自己还在屋里,不由一惊。

“你已收好弟弟的东西,就这些。还会有个正式调查,但无须你介入。”

“我预订了一周后的航班。”

“爆炸是个意外,机房泄漏。”

“明白。”我倍感疲惫,声音含糊不清,“谁都没错。”

我从肯尼迪国际机场乘飞机到新西兰,又从新西兰租机到科茨地的一个简易机场。有一阵飞机颠簸剧烈,我看向窗外,唯有冰雪。路易斯在停机坪接我,然后开着红色雪地牵引车载我到贝尔格拉诺二号站。我匆忙收拾的行李,带上了能在新罕布什尔州过冬的衣物:一件及膝的蓬松外套、一顶带流苏的针织帽、皮手套,还有山羊皮的登山靴。为了能到南极我颇费口舌,考察站可不欢迎平民百姓来此闲逛。我与麦克默多站的主管交谈时,曾威胁说要写信揭发他们对遇难者家属隐瞒必要的爆炸细节。我知道路易斯在打量我,觉得为了大家,包括弟弟,也包括我,我最好打道回府。

“这里有北极熊吗?”想到要是能发现只白熊在雪地里笨拙地行走,我竟有种莫名的安慰。

“常见谬误。”他用手指敲了敲桌子,他两鬓有点斑白,“北极熊在北极。”

“我和弟弟曾非常亲密。”我重复道。

有一段时间,我们确实非常亲密。大三那年,我们在戴维斯广场租了幢蓝色的二层小楼,还带有白色前廊。父母在我们上中学时死于车祸——因晚春的一场暴风雪,在桥上撞车——留下祖父母抚养我们,还留下一笔遗产。我在麻省大学波士顿校区学习天文学,弟弟在麻省理工学院的地球科学系学习(我虽年长一岁,可他在加速跑道上)。当时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厌倦凝视天空。

只有我们两个人时,我们不用语言交流。他会看着我在水槽里清洗鸡脯肉,再取出面包屑和黄油做基辅鸡——祖母的食谱。晚餐后,我们随意看电视上播放的电影,《外星人》连着播放了两晚,无聊时,我们会说其中的台词——也许它只是鬣蜥,其实即使我们亲密,但从来没有真正学会如何交谈。有时我们不愿收拾桌子,就会拖到次日早上。有时我们几周不洗衣服,弟弟穿着同样的条纹马球衫和皱巴巴的卡其裤,我不洗头发,穿着脏袜子就去上课。他的兴趣逐渐确定在地震学上,开始谈论纵波和横波,断层线和破裂带,他还读朱塞佩·麦加利的传记——此人发明了测量火山的强度的方法,还有弗兰克·普雷斯的传记,南极洲的埃尔斯沃思山脉的一个顶峰就因他而命名。

就在麻省理工学院,他遇到了戏剧艺术专业的伊芙。他们约会了一个学期,毕业的当周就在萨默维尔法院举行了婚礼。我是他们唯一的客人。伊芙轻盈优雅,身着过膝的白色长裙,一只耳后插了朵水仙花,金黄的直發,鼻梁上有点雀斑。法官宣布“结为夫妻”时,她喊道“结为妻夫!”并笑起来,然后我们都开始笑,连法官也笑了。我不确定我们为何笑,但很高兴我们笑了。

房子有三间卧室,或许看似奇怪,姐弟和他的新婚妻子住在一起,但我们觉得再自然不过。第一个夏天,我们把墙壁粉刷成灰白色和浅驼色,买了摇椅放在门廊上,还拔了前门台阶上的杂草。卧室都在楼上,我独自在卧室时会播放音乐,给他们留些私密空间。晚餐时,我会观察弟弟和伊芙,他们的手指会不经意地在桌下相扣,我期待着他们不久会有自己的孩子。

那年秋天,弟弟开始在麻省理工学院攻读地理科学博士学位,他长时间在实验室,回家则专注于书本。伊芙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更多。她的生活就像首咏叹调:有时她听爵士乐,声音大得从人行道上就能听到;有时她懒洋洋地躺着一连打几个小时的电话,且时常说不同的语言;有时她周末穿着丝绸连衣裙和高跟鞋去农贸市场。她总是戴着一只带有盒式吊坠的金手镯,我会盯着那个椭圆形吊坠,猜想里面有没有照片。客厅里,我站在破旧的具有东方特色的地毯上帮她排练。我扮演威廉姆斯的斯坦利·科瓦尔斯基和品特的马科斯,都是危险暴力的男性角色。我开始像伊芙一样在手提包里放些小剧本随身携带,尽管我没有打算创作或表演,但这一行为本身就意味深长。我得知她父亲是经济学教授,她主修戏剧就是为了激怒父亲,可结果发现自己热爱舞台。我从未见过她的家人。

一天下午,我去梅德福的社区剧场看她演出《暴风雨》,弟弟太忙没去。她饰演米兰达。舞台上,她身着蓝色的长袖丝绸连衣裙,脚穿金色的舞蹈鞋。有一场米兰达在暴风雨中与父亲争论的戏,无论是她的举止还是声音都该传递着权势与愤怒——“要是我是一个有权力的神,我一定叫海沉进地中……”——但第一次我注意到她的眼神有些异样。灯光下,她的眼睛看起来不是蓝色,而更像是灰色,目光冷淡。

演出后我们去巴伦酒吧。那儿光线明亮,人多拥挤,乐队正从黑色的箱子里取出乐器。

我们端着两杯红葡萄酒挤到后面的一张小桌子上。伊芙对这次演出深感沮丧:抱怨到场人数、照明以及服装。

“还有饰演普罗斯佩罗的家伙。”她抱怨道,酒杯的边缘已印上了她完美的唇印,“我宁愿站在那儿的是我父亲。”

当女服务员走来,她又点了一杯马蒂尼。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支眉笔,在餐巾纸上画着心形。

“情人节松鼠会送什么?”她问道。

我双手握着酒杯的柄脚,摇了摇头。

“忘——我——果。”她转动着眉笔,笑起来,就如在她的婚礼上,只是这次我听出了她的哀伤。

她放下眉笔,靠近我。邻桌的一对夫妇正在争论。乐队在调试吉他。

再说话时,她声音伤感低沉。

“李,我有一个秘密。”

在南极,我与一位来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气象学家共住一室,她叫安娜贝拉,睡觉会说梦话。早上,我在公共浴室淋浴三分钟(节水很重要)。在食堂吃饭时,我同十位阿根廷科学家坐在一起,有炒蛋、水果罐头和熏鱼。他们讲西班牙语,但我还是点头示意。来自巴西站的五位科学家因爆炸总是单独坐一块,这我能理解。父母去世后,过了好几个月我才与外人说话,他们希望我要节哀,要有青春活力。

阿根廷的科学家中有四位女性,她们头发乌黑发亮,口音浓重。我发现在南极人的性格如同那儿的风景,冷酷粗暴,但她们都很友好,且关系融洽,让我不禁怀念我和伊芙。她们借给我合适的衣物,让我从观察室看发射气象球。观察室是考察站顶部的一个玻璃穹顶,圆圆的白色气象球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鸡蛋升入空中。她们用蹩脚的英语告诉我冬季漆黑的样子:一天没了太阳,没了影子,你会有很奇怪的梦。晚上还约我一起到娱乐室看电影,那儿有一台电视、一个小型光碟架、一台电脑,还有一部电话,一次看的《壮志凌云》,另一次是《外星人》,都是西班牙语配音,但我没有听到鬣蜥那句台词,不禁落泪。我没有哭出聲,甚至没有意识到,后来才感到脸上的泪水。她们假装没看见。

我开始戴弟弟的手表,可无论怎么擦拭,手腕上总是留下黑色的表圈。我用电话卡往麦克默多站打电话,却被告知和弟弟一起工作的科学家因冬季来临都已离开,他们能提供的就是弟弟离开的日期,还有报告表明他的身体一直健康。我开始缠着路易斯,要与巴西站的人会面,希望能得到更多的信息。

“采访?”他皱着眉头问道。

“不是,交谈。”那时我已在南极待了三天,虽然我觉得更漫长。

会面那天,我穿戴好厚厚的保暖衣物,又戴了一个白色的滑雪面罩,除了眼睛一切都遮得严严实实。安娜贝拉告诉我这叫巴拉克拉法帽。她还给我一张画有人体图的层压板,箭头指的是什么层该覆盖哪个部位,以免冻伤。

我第一次踏在这冰雪上,感觉就像登月宇航员。我漫步在三个加热的科考帐篷、嗡嗡作响的发电机和雪地牵引车周围。天空深蓝,暮色渐浓。到了四月,南极洲将进入隆冬,漆黑一片。

五位巴西站的人员在中间的帐篷里,站在一张长长的白色桌子旁,桌上有些黑色的石头。他们都穿着风雪衣,戴着巴拉克拉法帽,认不出脸,但我总能从个头上认出路易斯。桌上的石头有的似拳头,有的似柚子,一个大的像篮球。

“陨石。”路易斯注意到我看那些石头。显然,南极的冰雪更有利于保存陨石。他的团队还发现了些上千年的陨石。

我摸了摸篮球大小的陨石,沙色、带有黑色条纹,想起了弟弟曾那么喜欢麻省理工学院收藏的月球岩石。

“那你想问什么?”路易斯穿着橙色风雪衣,护目镜架在前额上。

我不再触摸陨石。帐篷顶端固定着红色加热灯。在这些科学家面前,我突然觉得自己才是被质问的。戴着巴拉克拉法帽不易呼吸。

“你们还记得他什么?”

结果是没多少。一位说他经常单独吃饭;另一位说他从不参加晚上打牌或乒乓球之类的集体活动;他淋浴时偶尔唱歌,一首没人知道的美国歌曲;他有口吃,不过有时不明显。

“其他时候呢?”我问道。

“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好。”路易斯说。

“他还要和你们一起待多久?”我后悔没带记事本。当然,我会记住这一切,但写下来会让我觉得更正式、有条理,看似我的问题更有用。

“再两周。”路易斯说。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都只是摇头沉默。有人觉得爆炸的早上像是看见他在休息室倒了一杯咖啡。

“没有别的吗?”其实这些不是我想问的问题,不完全是,如果我们继续交谈,或许会开启一扇门,我会问些其他的问题,比如你们知道他有个姐姐吗?他看起来高兴吗?这里他喜欢什么?

“我从考察站爬出来的。”有人突然厉声说道。此人叫比安卡,她拉下大衣的兜帽,能瞥见她巴拉克拉法帽顶部的棕发。

“匍匐着,穿过烟火。我就记得这些。”她朝大家挥挥手,“没人记得你弟弟,我们几乎不认识他,搞不明白你在这里干什么!”

她拉上兜帽,走出帐篷。其他三位科学家看着路易斯,他耸耸肩,用葡萄牙语说了几句,然后跟了上去。

我看着他们离开。帐篷吹开了,能看到一片暗淡的楔形状的天空。我当不了侦探。

“我没想到会这样。”我说。

“你想知道真相?你弟弟就是个烧杯。”路易斯说。

“是个什么?”

“烧杯,一个不能和他人相处的研究员。他不觉得来我们考察站是荣幸,麦克默多站的人都烦他。”

早餐时,安娜贝拉曾自夸她可以教我用各种语言说混蛋。若在南极洲待久了,什么都能学到些。

“Ojete(西班牙语‘混蛋)。”我拿起一块葡萄大小的陨石,朝他脚邊扔去,“Ojete,Ojete。”

路易斯平静地看着石块。我走出帐篷,离开考察站。我想跑起来,但一直在冰上打滑。我最后停下来回望,那U形的建筑在广袤的大地上显得那么渺小,就像立在一片白茫茫的冰海中。我用力想拉下巴拉克拉法帽,但不知怎么做。再走远点的想法突然令我恐惧。

安娜贝拉说过,大多数研究员来此都是短期工作,仅几个月,很少会像我弟弟那样待上一年。在这儿唯有大自然触动心灵,我明白这是他已领悟到的,毕竟我们曾经亲密,这点我能猜到。

我转了一圈,不停地张望。我想象着弟弟慢慢走在冰天雪地里,陶醉于脚下的世界。我的喉咙冻得生疼,气息在空中变成白色的幽灵,根本辨不出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事情发生在伊芙刚过完十七岁的生日,在她长大的地方康科德。当时她在公园里读简·奥斯丁的书,正打算回家。她记得胳膊上裹着柔软的黄色毯子,也记得折起的书页,还有天边的云霞。在公园的边缘,一只胳膊突然从后面抱住了她。她以为可能是同学或表亲想给她一个拥抱,康科德她有很多表亲,但一把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然后一辆灰色轿车的副驾驶门开了。她把书和毯子扔在人行道上,想象着说不定哪天这些会出现在犯罪现场照片集中。

在巴伦酒吧,她就讲了这些。她已喝完了马蒂尼酒。乐队正在翻唱一首布鲁斯·斯普林斯汀的歌。她把餐巾纸揉作一团,问我想不想跳舞。她穿着蓝绿色的丝绸连衣裙和丁字高跟鞋,手腕上的手镯闪闪发光。她拉起我的手,便在人群中摇摆起来。男人们注视着我们,有一个甚至想争舞伴。

两天后,卧室的开门声把我惊醒。那是午夜。伊芙穿着白色的睡衣站在门口。她上了床,然后给我讲剩下的、或者说剩下的大部分故事。她仰面躺着。黑暗中,我看着她的嘴唇,想着弟弟是否注意到妻子已不在他的身边。不久他将去温哥华进行一个月的科研之旅,研究胡安·德富卡板块,留下我和伊芙相互照应。

那个陌生人大肚子,棕色胡须,右眼下有一道很直的白色疤痕。在车里,他把收音机调到体育频道,警告她要是尖叫,或是跳车,他就一刀子捅死她。他驱车来到阿克顿一条土路上的一所小房子里,她在那里待了三天。

她想着父母有钱,他是要赎金,尽量不去想也许他另有企图。在车上,她记得最清楚的是收音机中传出体育场里人群的欢呼声。

“除此,还有挂在后视镜上的绿色树形挂件,”她说,“用来清新空气的。”这解释了她为什么讨厌圣诞树,只是那种气味就让她头晕恶心。我们一起的第一个假期,她就说她对松树过敏,我们便用了塑料树。

“你怎么逃脱的?”我问道。

“我没逃,”她眨了眨眼,她的睫毛颜色很浅,似是半透明的,“我被救了。”

那个男人的意图伊芙只猜对了一半。48小时后,他开出了赎金,警局很快就解决了一切。警察在一间地下室找到了她。她的手腕被麻线绑在暖气上,身穿有前口袋的白色长T恤,她想不起这衣服还有自己的衣服是怎么回事,只记的获救前她追寻着墙上往下移动的手电筒的光束。

接下来的几个月,那个男人的律师找人诊断他患有解离性障碍,伊芙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病。他们声称他劫持她时,那不是他真正的自己,在阿克顿时,也不是。他被判入狱七年,但五年就被释放了,因为监狱里人满为患。她的父母建议她继续自己的生活。他已经受到了惩罚,她父亲有一次这么说,你还想怎样?现在她只是隔几个月给父母打个电话,他们甚至不知道她已结婚了。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我问道。

“不知道。”她拉了拉被子。她的脚碰到了我的脚。

这个秘密伊芙并没有告诉我弟弟。我应该想到他的,多么难以置信他竟然对此一无所知,他又是多么需要知道啊,但我当时没有想到。相反,我试图理解一个人怎敢进入这样的世界,既有迎面撞车,还有疯狂的绑匪,更有让人难以从中恢复过来的其他事情。

“我从没有接受治疗,但表演能够疗伤。”她继续说。

“怎么做的?”在她一次电话长谈中,我瞥见她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涂脚趾甲,一边讲法语。我拿起厨房的电话,好奇地想知道她在和谁通话,但只有她的声音和电话的嗡嗡声。我想这或许是一种表演训练。

“消失在不同的角色中。失去自我。”

我想起她在梅德福舞台上的表情,她本该变成米兰达的,但她的眼神一直表明她还是伊芙。

后来,我懂得可以有所保留地说出一个秘密,伊芙就是这么做的。她从没有告诉我在阿克顿的三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地板是潮湿的混凝土,他用汤匙喂她水,除此我一无所知。

当然,我只能往最坏处去想。

看极光是路易斯想出的和解方法。晚餐后我们在观察室相遇。天已经黑了好几个小时。尽管我学的是天文学,南极明朗的夜空还是让我震撼,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繁多的星星,再次靠近我曾经热爱的事物令我欣慰。安娜贝拉和其他人回去工作了。我仍然没有原谅路易斯,他竟说我弟弟是个烧杯。

“这儿冰冻期太长,我已习惯了此地吞人的方式。”他说。他来南极的第一个月,两位同事徒步去一个冰下湖,结果掉进了冰洞,获救时,两人已冻伤了,一个失去了一只手,另一个失去了一条腿。

“所以你是混蛋是南极的错?”我说。

“我把一切归咎于南极,不信问我前妻。”

“离婚了!真是个惊喜。”我说。

路易斯来时胳膊下夹着两把白色塑料的折叠躺椅,海滩上常见的那种。夏季极昼,科学家们穿着雪裤和保暖衫懒洋洋地躺在上面,一种南极趣谈。

“我从仓库拿的,”他把椅子并排放好,“只为你。”

我们斜靠在躺椅上,透过玻璃盯着室外。因在室内,我穿着从新罕布什尔州带来的装束,戴着流苏帽和皮手套。一束绿光在我们的上方旋动。

“再说说爆炸的事。”我说,而眼睛一直盯着天空。

检查员的初步消息证实了他的怀疑:机房煤氣泄漏。他们指控维修有问题,毕竟事出有因。爆炸时,在机房工作的三人和两名在走廊附近的科学家遇难,还有一位来自里约热内卢的研究员死于吸入烟尘,她和比安卡共事多年,还有的因三级或四级烧伤住院治疗。但是我弟弟完全能逃出的,他的地震仪在另一端。他竟一直睡在地震仪旁边的一块泡沫垫上。人们都认为他有病。

绿光又转了回来,这次更亮了,盘旋在观察室的上方。天文学我没有坚持多久,也仅在照片或幻灯片上见过极光。我回想起星系天文学的一门课程,想到哈勃定律的讲座,还有红外辐射的类星体,以及让我害怕的超大质量黑洞的潮汐力。上大学时,我曾想象自己在偏远的天文台工作,能发现星空中的新物体。

“他自认为发现了一条未被勘探到的断层线,”路易斯继续说,“他编辑数据,但没人信他,南极半岛可不是因地震活动而著称。他是唯一在那个区域办公却未能逃生的。”

“爆炸时你在哪里?”我看着光圈缩小又扩大。

“在外面刮雪地牵引车上的冰。”

这就是他的愧疚所在:他没有真正接近死亡,无法体会那种救别人还是自己逃生的心理创伤,他只能报告事实。但我弟弟离死亡太近了,路易斯还不够近。

“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说话了。”光晕逐渐消失,一片明亮的绿色在地平线上散开,甚是奇异美丽。

“我问过他家人的事,他没说有个姐姐。”路易斯说。

我闭上眼睛,想着弟弟在走廊里,我看到门口的熊熊烈火,滚滚浓烟。手腕上他的手表有些沉重。

“路易斯,你有秘密吗?”

“不计其数。”一阵沉默。这可能是真的,我想象着他像数硬币一样数着自己的秘密。天空都成了绿色。

后来他向我解释光、磁场,还有电子和原子的碰撞。我没有告诉他这些我早就知道。他伸手拉起我的一只手,摘掉手套,把手套放在胸口,又把手放在上面。

我坐起来,拿回那只手套。他微笑着,抓着手套待了一会儿,然后松开手。

“当然,你结婚了。”路易斯说。

那天下午,我曾在娱乐室给丈夫发电子邮件:还在了解情况。不用担心,北极熊在北极。他是个房地产经纪人,对自己提供的房产一向诚实——什么需要修缮,邻居是否难处。他认为掌握真相就像抓个棒球或拿一杯水那么容易。那也是我嫁给他的原因。

“是的,但与此无关。”我说。

伊芙说过不知道劫持她的那个人的信息,事实上她撒谎了。那人从监狱释放后,她在康科德的一位表亲的帮助下一直有他的行踪。表亲是位律师助理,能够接触到私人侦探。那是二月份,她和我说那个人的信息。我们靠窗而坐,喝着茶,望着白雪覆盖的草坪,一个女孩拿着溜冰鞋和粉红色的头盔从人行道上走过。

“他在医院,就在科德角的下方。他可能出不来了,得了什么肺病。”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然后呢?”我说。

“我想见见他。”

“伊芙,我觉得这是个馊主意。”

“或许吧。”她吹了吹茶。

接下来的几周,她一直谈论此事,无论是我们叠衣服,还是清扫前门的台阶,还是她排练后我们一起喝一杯,她当时是美国话剧院上演的《被埋葬的孩子》中的替补演员。就是我们坐T车时,她还会谈论,每次列车升到地面跨过河流,铁轨上就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伊芙解释说,她的父母不让她参加庭审,也禁止她去监狱里看他,现在他病得很重,她快没有机会了。

“什么机会?”我们现在中心广场等T车,回家吃晚饭。站台上,一个男人在弹奏小提琴。伊芙之前一直在排练,所以还戴着假睫毛,涂着厚厚的口红。

“告诉他我成功了。”她举起双手,金手镯顺着她的手腕下滑,“告诉他我是演员,我结婚了,他并不是我的终结,我赢了。”

“打个电话如何?或写封信?”我说。

T车穿过隧道,在地面上停下来。车门开了,人们涌向站台。一个妇女抱着熟睡的孩子从我和伊芙之间匆匆而过。弟弟去温哥华已经两周了,他每个周日早上都会往家打电话。

“你不明白,”我们登上列车,“这事必须亲自去做。”

我错过了告诉弟弟一切的最好机会。在他去温哥华的前一天,我去麻省理工学院找他。他所在的系就在一位建筑大师设计的绿楼,此楼是坎布里奇最高的建筑,从远处就可以看到屋顶上的白色雷达罩。地下一层与麻省理工学院的隧道系统相连,我第一次去看他时,他告诉我可以一路乘地铁到肯德尔广场。

“通通风怎么样?”当时他正弓身趴在显微镜上,很惊讶看到我,我没有告诉他要来。

“我明天走。”他指了指周围打开的笔记本电脑、成堆的记事本,还有空咖啡杯。一直是伊芙给他理发,但这次有点不齐,他的头看起来滑稽地偏向一边。他的镜片也有些模糊。

“我知道,我就是因此来的。”

我们离开校园,沿着纪念大道漫步。河边风大,我们拉起衣领,系紧围巾,又拐到朗费罗桥,一直走到有圆顶和小窗户的两座石桥墩之间,这让我想起了中世纪的瞭望塔。我们倚在桥上,凝视着河水和远处城市的天际线。

我该想好的,但我没有。更确切地说,伊芙这个沉重的秘密把我推到弟弟这儿,就像一股水流用力扯拽着物体进入其水域。

“家里,”弟弟说,“一切都好吧?”

不知不觉中,他已成了我和伊芙的支柱,我们知道他一直在我们身后,他的离开让我感到会有什么变故:就像能量的改变一样微妙,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空气变得湿冷。而且这是在伊芙提出要去科德角之前,我不知如何、或是否应该说出我的感受,我不知该说什么。

“都好。”

“伊芙说你们就像姐妹。”

“我们会想你的,别忘了打电话。”

一阵风差点儿把我的帽子吹走,我拉下帽子盖住耳朵。雪云笼罩着褐砂石建筑和高楼大厦。弟弟一只胳膊搂着我,开始兴奋地谈论胡安·德富卡板块,几乎听不出他有口吃。该板块因地震活动破裂,是位移和震动的温床。我双臂搂住他的腰,倚在他怀里。他空闲的手在空中画着不同的断层线——铲形、环形、走滑。

南极洲近乎持续的极夜使我身体机能紊乱。凌晨三点,我穿着法兰绒睡衣下床,穿上靴子,又戴上手套和帽子。安娜贝拉用西班牙语说着梦话。吃饭时,在餐厅的荧光灯下,我注意到她颧骨上零星的雀斑,一下想到了伊芙,我尽量抑制不把手伸过桌子去触摸她的脸颊。

考察站很静。门口漆黑,关着百叶窗。我盯着走廊和拐角处的阴影,像在找寻特别的东西,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我转到考察站的前面,仔细看着寄存室里挂在墙上的红色风衣、成捆的护目镜和手套,还有一排排的靴子。入口是带舷窗的巨大钢制门。有那么一瞬,我想打开门,即使外面的温度极低,我想象着头发变成冰柱,眼睛变成玻璃。

考察站的灯光透过窗户照亮了附属的建筑物和外面的冰雪,但黑暗太过浓重,其他什么也看不见。最初路易斯告诉我救援队没有发现遗骸,我当时甚至觉得弟弟没有被炸死,也许他根本没在屋里,也許他看到升起的烟雾,意识到这是他消失的好机会。我能想象出他登上一艘破冰船去了乌拉圭或开普敦,他站在甲板上,眺望着新的地平线。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盯着窗外,渴望黑暗中能出现一个身影。谁能说他不是去了远方?谁能说他不在黑暗中的某个地方?为了他,我愿打开门。为了他,我愿忍受寒冷。但屋外什么都没有。

在观察室,南极光从空中消失后,我转向路易斯说,这就是我想要的。这个想法突如其来,甚是猛烈。我要去巴西站的爆炸现场。起初,路易斯说不可能,首先这需要包租一架直升机。我告诉他,如果他能办成,我会乘下一趟去新西兰的航班,我不在乎费用。他答应尽力。

我从窗边走开,悄悄回到走廊上。娱乐室的灯还亮着,我坐在电话旁的扶椅上,想着或许会给丈夫打电话,我早把电话卡塞到了睡衣的口袋里。但我拨通了住在戴维斯广场时家里的电话,这个号码我一直铭记在心。电话铃响了五声,有人接了电话。我本以为会是语音留言,那不管谁住在那里,我会说说北极熊和极光。有一瞬间我想象着伊芙接起电话,她用法语说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

一名女子接的电话,嗓门很大,但含糊不清,根本不像伊芙的声音。我把电话贴到耳朵上,拉着电话线,想到了断层线,我看到一条黑线顺着我的肋骨下移,我的胸骨裂开了。

“喂?”她说。电话的静电声。“有什么事吗?”

那是一所部队医院,就在巴恩斯特布尔边上。早上我们离开时,伊芙和弟弟通话说我们要去桑威奇参观玻璃博物馆。我开车。她穿着牛仔裤和灰色运动衫,没戴首饰,这是我认识她以来穿得最为朴素的。她穿着袜子,把脚搭在仪表板上,告诉我她表亲了解的那个人的信息。他当过兵,但被开除了。多年前,他曾参与过房地产诈骗,涉及欺诈性抵押贷款和诈骗老人,但免于入狱。他的档案中有两次禁止令。

“真是奇怪没人早点杀了他。”她拍着车窗说。空气潮湿,有股咸味。

我们开车经过普利茅斯和桑威奇,路上我看到有玻璃博物馆的广告牌。一下公路就是医院,一座迷宫般的灰色建筑。我们得知他在重症监护室,装作是病人家属。

病房里还有两个病人,每张病床中间隔着薄薄的帘子。伊芙慢慢地从一张病床走到另一张病床。第一个病人凝视着固定在墙上的电视,第二个病人在用吸管喝橙汁,第三个病人睡着了。他穿着白色病号服,极短的灰白头发,一只手放在肚子上,另一只放在床垫上。我跟着伊芙走到他的床边。他的脸上布满了血丝,颧骨高凸,纤细的前臂瘀青,他接着氧气,还做着心脏监护。我闻到了一股酸味。

“你确定是他吗?”我问伊芙,尽管我能看见他眼下方的一道伤疤,就像她描述的那样。

“别说话。”她走到窗前,向外看了看停车场。

“说什么?”

“说他年老体弱,孤立无助。”伊芙从窗口转过身,“他根本不是那样的,内心根本不是。”她用拳头抵着自己的胸口。

她一下子跌坐在油毡地板上。一个护士正在照顾邻床的病人,透过帘子我能看到她的身影,她祝刚才喝果汁的病人愉快,然后端着放着空玻璃杯的托盘离开了。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叫醒他?”我问道。

“我在想。”伊芙说。

她想了很长时间。我听着电视的喧嚣,电视里人们不断地喊着数字,我猜是游戏节目。

伊芙猛地站起来,开始翻手提包。她拿出一管口红,那是她在舞台上用的非常艳丽的口红,她举着口红就像举着奖品。

“有了,想好第一个了。”她说。

她打开口红,走向昏睡的病人,在他嘴上涂抹起来。我站在病床的另一侧,盯着他,试图看出他的邪恶。伊芙又把口红涂在他脸上,然后递给我,我在他眉毛上方画了红色的半圆。我们等着他醒来,大声求救,但他只发出了微弱的咕噜声。他放在肚子上的手抽搐着。仅此而已。

“我又有了主意。”伊芙说。

这次她想独自完成。我看了看那张被我们涂抹的小丑般的脸,有些恶心。对讲机里正喊着一个大夫去手术室。

“就五分钟,三百秒。”她没有化妆,雀斑清晰可见,最近漂白的牙齿白得不自然。“李,这就是我所要的。”

像她那样的经历,难道不该单独给她五分钟吗?那是我当时的想法。我走出重症监护室,路上碰到刚才的护士,问我探视是否愉快。

我在人行道上等着,看着从自动门进出的人们:拄拐杖的老人、坐轮椅的老人、身穿淡紫色手术服的护士。这些人做过的最糟糕的事是什么呢?

伊芙在里面待了五十七分钟。我不想再进去。寒风中我不停地走动,我忘了戴手套,手都冻僵了。我从不吸烟,但我问在外面抽烟的医生可否给我一支。

“这东西可有害。”医生使了个眼色,迅速打开了烟盒。

最终伊芙从医院出来,拉着我的手朝车走去。一路沉默。她把头靠在车窗上,我想打开收音机,她碰了碰我的手腕,她的指尖上都是口红。

“不要。”她说。

驱车半小时后,我驶向萨加莫尔海滩。沉默让人窒息。我把车停在停车场,伊芙没有反对。现在是二月,停车场空荡荡的。我们爬上沙丘,穿过海草,她也没有反对。冰冷的沙子漏进鞋子里,直到水边我们才停下。

我们正站在科德角湾的边缘。水面平静,一片苍茫,岩石群就像一个个的手指伸向海湾,一团白雾笼罩着我们,远处的货轮依稀可见。

“你说很快的,为什么没出来?”货轮渐渐远去,最终从视线中消失,像驶入了云端。“你在那儿干什么了?”

“我们说话。”她的脸因雾气湿漉漉的,头发也吹乱了。她捡起一块白色的石头扔进水里。

“那是他醒了?”

“是的,”她说,“醒了,又睡了。”

她又捡起一块灰色的石头,中心有个黑点,她拿在手中翻看了一会儿,然后扔进了海湾。

在坎布里奇,她让我送她到剧院,说要告诉导演她不彩排了,并答应很快回家。她的头发还卷曲着,脸颊和额头也湿漉漉的。我努力确定她的眼神是否有异样。

我在布瑞托街上閑逛了一会儿,看着她进了剧院。她的手提包在肩上晃动着,那支口红就在包里。我不停地告诉自己,最危险的已经过去,我们现在回家了,会一如从前。

但是没有,再也不会像从前了。伊芙从没跟导演说过,也没再回家。我不得不给弟弟打电话让他从温哥华回来。我去机场接他时已经很晚。我在取行李处等他。他还未注意到我,我就认出了他,他斜挎着背包,走下扶梯,人瘦了,头发也长了。我记得当时我希望自己能更好地了解他,希望我们曾花时间去学习如何交流。他终于看见我,想喊我,但他的口吃又像小时候那么严重,试了三次才喊出我的名字。

最终报了案。伊芙的父母,一对瘦弱、儒雅的夫妇,从康科德赶来。调查持续了数周。没有伊芙的踪迹,也没有谋杀的迹象。侦探极其礼貌地让我们考虑一下她离家出走的可能性。显然,女性,尤其是年轻母亲或年轻妻子,更会离家出走。我告诉大家我把伊芙送到了剧院,但真相到此为止,每当我想多说,总觉得喉咙里像是堵了石头。

因为我是姐姐,而且我们曾经亲密,弟弟知道我有所隐瞒。他逼问我信息。她电话多吗?有特别邮件吗?她与其他演员有染吗?我们真去了桑威奇的玻璃博物馆吗?我全部作答,尽管我没有——当时觉得也不能——说出全部真相。我知道他也在面对自己的失误,事实上在他妻子消失之前他根本不在乎这些的。

我们又等了几个月才整理她的物品:丝绸裙、鞋子、珠宝和剧本。她的东西看着丰富多样,但仅装了三只纸箱。弟弟把箱子堆放在他的床脚,搬家时,两只箱子给了伊芙的父母,他带着剩下的那只。我不知她的物品后来怎么样了。

他最后一次问我关于伊芙的问题是在前廊。那是暮春时节,绿树白花,我坐在摇椅上,弟弟靠在门廊的栏杆上,面对着街道。

“你以为你比我更了解她吗?”他问道。

“不。”我偶然看到过他们在楼上走廊的情景:他们倚着墙亲吻,他把伊芙的一只手腕扭到她背后。显然,快乐是相互的,我相信她可能痛并快乐着,但具体程度只有我弟弟清楚。

他盯着闪烁的街灯,紧握着栏杆,舔了舔嘴唇,看得出他不相信我。

夏天我们搬到了各自的公寓:他去了比肯山,离麻省理工学院更近些;我去了北端角,挤在一家糕点店和一家肉铺之间。我一直在不同的初级实验室工作,理想已消磨殆尽,眼看着弟弟一点点消失:他忙着论文,忙着各地的会议,还有一个接一个遥远的探险,菲律宾、澳大利亚、海地、南极洲。他的电话和明信片由每周一次转为每月一次,后来几乎就没有了。

我30岁才结婚。弟弟来了,但没等切蛋糕就走了。看着夜幕降临,这太痛苦了,他不说我也能懂。我只告诉丈夫他有过短暂的婚姻,多年前我们一起住在戴维斯广场。很快我就有了孩子,我一边照顾孩子,一边兼职作实验室助理,为别人整理数据。这不是我设想的生活,但这似乎很公平:我没有看好伊芙,让她脱离危险,这是我弥补的机会。我竭力认为她在远方很快乐;我竭力忘却她可能身陷困境,需要我们;当我看着儿子,我竭力不去想这些永远不能告诉他的事情;我竭力摆脱感觉过着别人的生活。

以后的几年里,我给弟弟写了很多封信,信的开头各不相同:伊芙不是你所想象的;我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但都没有写完,因为我知道我仍在说谎。我终于写完的那封地址是麦克默多站,却没有寄出,开头是一切不是你的错。

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他:在搬出戴维斯广场的房子之前,我剪开伊芙的一只箱子,在一个小塑料袋里找到她的金手镯。手镯已没了光泽,我打开吊坠,可是空的,我拿走手镯,又用胶带封好了箱子。我一直留着,但从未戴过,总是把它藏起来,即使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人。我丈夫看到过一次,我说这是母亲送我的礼物。我想象着多年后其他人发现这只手镯,我将如何讲述不同的故事。我会把手镯藏在行李箱的侧袋,带到南极洲,即使我永远不能公之于众。

伊芙失踪后不久,我在电脑上查绑架她的那个人的名字——兰德尔·史密斯,我只在医院里听她大声说过一次。搜索了一会儿,我发现了一则讣告。他死于我们探视后的第二天,讣告说是自然死亡,这说明不了什么。

我们飞越金钟湾时已是黄昏。路易斯说如果我仔细观察水面,可能会看到斑海豹。飞行员来自荷兰,租金足以让我丈夫收到账单时大为震惊。路易斯的老板已听说此事,很不高兴;那天早上他从巴西给路易斯打电话说他没义务护送游客。很快我得按照承诺,飞往新西兰,但我还有点时间。

半岛的景观完全不同。冰雪稀疏,能看到山顶暴露的岩石和海岸线附近一块块的黑土地。当爆炸地点进入视野,那看起来就像雪地上的一块黑疤。

直升机开始降落。我们戴着黑色耳罩以降低螺旋桨的噪音。着陆时直升机来回摇晃,我能感觉到脚下隆隆的引擎,即使穿着好多层衣服,我的肌肉也随之颤动。路易斯先下飞机,然后帮我站到冰地上。飞行员用荷兰语喊了一句,路易斯翻译说,黄昏很快过去,他不想在黑暗中驾驶。

我们走向残骸。路易斯仍戴着耳罩,我摘得太早,现在耳朵嗡嗡作响。靠近后,我发现事故地点比我想象的要小:一个黑色的长方形,和夏天我带儿子去的游泳池差不多,除了从灰烬和废墟中伸出的金属梁外,整个建筑已荡然无存。天空是一片金色的雾霭。

“我说过没什么可看的。”他摘掉耳机。我们都戴着巴拉克拉法帽,只露着眼睛。

“说说以前的情形。”

考察站以前似马蹄形。他指着空荡荡的地方,说哪里是餐厅、宿舍、浴室,还有我弟弟的地震仪。他们的基地比贝尔格拉诺基地小,没有观察室,也没有加热的科考帐篷,一切都在同一所房子里。

我踩上去,听着靴下的灰烬嘎吱作响。我跨过黑乎乎的木块和弯曲的横梁。有一处严重烧焦,地面凹陷。我站在那儿,看着灰烬中闪光的金属碎片。我捡起硬币大小的一块,我不知这曾是什么,它已被大火烧得光滑平整。我把它塞进口袋,继续走。我告诉自己这就是证据,虽然不知这是何种证据。

风吹过,灰烬在我双腿周围飘扬。在站点的另一端,我找寻着弟弟的地震仪。我找到一个打火机,还有一把勺子,勺柄已化成金属团。我把这些也放进口袋里。更多的证据。路易斯仍站在边上。那时我才明白他是那种不愿找寻东西的人,他甚至不收集陨石,只负责分类。直升机很快就准备完毕,但天空还有微光。

很多次我想将一切告诉弟弟,很多次深夜,我想跪在他床边轻轻说我有一个秘密。在坎布里奇,我告诉自己,这些是伊芙想保守或说出的秘密,这是她选择要逃离的生活。可时间越长,真相越难以想象。承认一个谎言意味着还要承认一个接一个的谎言。

我想象着自己在新罕布什尔州的家中,在客厅的地板上整理着一切。一张南极洲地图,用星号标记基地:麦克默多、贝尔格拉诺。弟弟的手表。伊芙的空盒吊坠。弟弟第一次到达南极时寄的照片,没附任何留言,他穿着黄色雪地服,站在麦克默多站外,周围是耀眼的冰。除了这些,我还要在周围放上我从现场捡回的金属,并尽量发现些什么:一种图案、一个符号。也许我会大声朗读我写给弟弟的最后一封信。也许,在直升机上,我会向路易斯讲述一切。

天快黑了。我机械地回到凹陷处坐下来,双手抱膝。我不记得刚才走过并且还在那儿待过。路易斯在喊我,但他的声音很快随风而去。

也许它只是鬣蜥,我听见弟弟说。

在南极洲,我不知道弟弟是否放弃了从火中逃生的机会;我不知道他认为我知道些什么,如果我告诉他真相,会有何改变;我不知道我是否会再见到伊芙;我不知道在病房以及在阿克顿发生了什么。有些事情我不知道,不是因为它们不可知,而是因为我避而远之。在南极洲,我认为我做过的最糟糕的事就是拒绝。

星星出来了。路易斯走过来,挥手喊我。气温在下降。我满眼泪水,在凹陷处越陷越深。

在南极洲,我不知道一个月后,路易斯会困在暴风雪中,因冻伤而失去了两根手指;我不知道那块胫骨结果是我弟弟的,它会被装在金属盒里运回美国;我不知道是否有一天我会消失,是否除了一個失踪的女人和一个死去的男人,没人可以告诉那些爱我的人这是为什么。

责任编辑:易清华

劳拉·范登·博格(Laura van den Berg, 1983-),美国女作家,曾荣获巴德小说奖、欧·亨利奖、古根海姆奖等。《南极洲》(Antarctica)是她小说集《青年岛》(The Isle of Youth)中的一篇,该小说集曾登上美国最佳图书榜单。本刊特邀山东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丁立群翻译。

猜你喜欢

路易斯
更多的可能
路易斯·巴斯德:微生物学之父
Looking Forward/by Robert Louis Stevenson期待
路易斯·康的空间秩序语言
路易斯·卡罗尔:《爱丽丝镜中奇遇记》
革命画家——雅克·路易斯·大卫
为重回监狱而奔走的犯人
拳击手的生死劫
路易斯·威廉姆斯最佳第六人
拳击手的生死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