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与保护工作中的藏汉文化交流与交融
2023-07-14谢雪娇肖坤冰
谢雪娇 肖坤冰
[摘要] 通过梳理南路边茶的传统制作工艺和贸易历史,认为南路边茶的制作工艺在唐代初见雏形,到宋代又新增了“渥堆”工序。唐宋两朝的“茶马互市”,由唐朝的单纯经贸往来,到宋朝的“以茶治边”“以茶博马”,客观上促进了民族经济文化的互动交流。元明清时期在茶马政策和“西番茶”制造工艺的影响下,南路边茶制作工艺发生了一系列变迁。其变迁过程反映了各民族之间的交流与交融,是藏族对汉文化趋向性的认知,是汉藏在漫长岁月交流互动中达成的文化基因上的契合,体现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文化自觉与文化实践。
[關键词]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民族文化交流与交融;非物质文化遗产;南路边茶
中图分类号:C95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4-9391(2023)02-0073-10
基金项目:2018年度西南民族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项目“南路边茶制作工艺的变迁、传承与保护研究”(2018SQN19)、2021年度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西南民族地区口头传统中的同源共祖观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21MBZ026)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谢雪娇(1982-),女,四川理塘人,西南民族大学西南民族研究院党委副书记,研究方向:藏族历史与文化;肖坤冰(1981-),女,四川成都人,西南民族大学西南民族研究院副教授,人类学博士,研究方向:茶文化研究。四川 成都 610041
在党的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实现各民族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习近平总书记这一重要论断明确写入了《中国共产党章程(修正案) 》“总纲” 之中。[1]2019年9月27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发表了重要讲话,指出:“各民族之所以团结融合,多元之所以聚为一体,源自各民族文化上的兼收并蓄、经济上的相互依存、情感上的相互亲近,源自中华民族追求团结统一的内生动力”,并强调:“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就要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主线,把民族团结进步事业作为基础性事业抓紧抓好。” [2]
民族文化的交流与交融,以及其中所蕴含的文化认同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文化支撑,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和重要的精神财富。保护与传承非物质文化遗产是维护中华文化多样性、塑造中华文化凝聚力、树立文化自信的必然要求与实践路径,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来源与精神纽带。
本文拟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南路边茶传统制作工艺变迁轨迹与其中蕴含的民族文化交流与交融进行梳理分析,探讨南路边茶制作工艺传承与保护工作中所体现出来的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文化自觉与文化实践,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建设与发展作出一点贡献。
一、南路边茶传统制作工艺的发展与变迁
(一)唐宋茶马互市与“蜀茶”制造工艺的发展
唐宋时期是我国历史上茶马贸易从兴起到成熟的重要阶段。
南路边茶的制造工艺在唐代初次成形,这是茶马贸易能在唐朝得以兴起的技术原因。唐人发明蒸煮杀青之法,南路边茶的蒸青工艺由此而成。唐代陆羽所著《茶经》中载制茶有“晴采”“蒸”“擣”“拍”“穿”“焙”“封”共七道工序。[3]7 “蒸”即蒸汽杀青,将刚采摘的鲜叶置于甑内蒸熟。“擣”,即将蒸熟的茶叶散发水分,并捣碎之。“拍”即将捣碎的茶叶压模制成饼状。“穿”即将制好的茶饼穿眼串之。“焙”即烘干茶饼,进一步蒸发水分,固定外形。“封”即将成形的茶饼封包储存。唐时雅、眉、邛、彭、巴、夔一带皆用《茶经》所载工艺制茶,如临邛火蕃饼,一块茶饼重四十两。[4]27
在唐中期之前,国内茶叶产区已经覆盖华南与江南地区,但茶叶的主产区,以及加工贸易中心依然在四川,故宋人有“唐茶品虽多,亦以蜀茶为重” [5]之说。随着唐朝与边疆游牧民族往来贸易日益频繁,茶叶成为中原王朝对外贸易的主要商品之一。边疆游牧民族以畜牧业为生,食品结构多为牛羊肉、奶酪,蔬菜瓜果较少,与中原农耕民族在生产结构和饮食习俗上存在明显差异。回鹘、吐蕃等游牧民族对汉地茶叶的需求日益增大,在与唐朝的经贸交流中,自发产生了出卖马匹、回购茶叶的商品贸易,如《封氏闻见记》言:“往年回鹘入朝,大驱名马,市茶而归。” [6]47茶马贸易由此而开启。
在茶马贸易的早期,因地理位置与产量的关系,与吐蕃进行交易的茶叶皆产自四川,贸易扩大之后,运入长安和通过长安的茶马贸易进入吐蕃的茶也是主要出自四川与汉中地区。《新唐书》载:“明年(开元十六年)……吐蕃又请交马于赤岭(今青海湖日月山),互市于甘松岭(今四川松潘西北),宰相裴光庭曰:‘甘松中国阻,不如许赤岭。乃听以赤岭为界,表以大碑,刻约其上”。[7]6085由此,唐藩正式以赤岭为固定互市点。但必须指出,唐朝与吐蕃的茶马贸易在当时的汉藏经贸交流或贸易往来中尚未居于重要地位。这是因为当时的唐朝尚控制着幽州、河曲两大重要产马地,并不缺乏优质马源,唐朝不需要以茶易马。对唐朝而言,茶马贸易仅仅是安抚吐蕃、稳定边境的政治措施,而非专设制度。对吐蕃而言,茶马互市更多的意义在于朝贡官员利用自身特殊的政治身份所进行的一种稀缺商品交易,对唐蕃之间的经济交流尚无其他特殊意义。
宋代的茶叶产业,无论是种植规模,还是加工工艺,都较唐代有了进一步发展。蒸青团茶到宋代的制造工艺由原有的七道工序演变为“拣”、“蒸”、“榨”、“研”、“造”、“焙”六道工序。[4]40 “拣”即分品级筛选茶叶,进行分类加工。 “蒸”即蒸熟杀青。“榨”即榨水去汁,剔除茶叶苦涩味。“研”即碾磨成粉。“造”即压制成茶饼或团茶。“焙”即烘焙压制好的茶饼或团茶。宋代茶叶制造工艺较之唐代,少了“穿”字工序,多了“榨”字工序。“研”字工序由唐代“擣”字工序发展而来,“唐末有碾磨,止用臼” [8]28,次一道工序的工具由唐中前期的手杵,演变为唐末、宋代的碾,茶叶被制作得更加细碎。同时,在宋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收复熙河六州后,“蜀茶”散茶获准运往西北边销,由于交通不便,为方便运输,均采用蒸青团茶工艺制作茶饼,并新增“渥堆”工序一道。经渥堆发酵的茶叶由绿变黑,亦使得成品团茶成黑褐色,茶叶存储期得以延长。宋代渥堆工序的出现,是南路边茶的传统制造工艺成形的标志。
宋代立朝之初,就丢失了唐朝所控制的河曲和幽州这两个优质养马地,同时面临东北辽、西北西夏这两个少数民族政权的侵扰和对陆上丝绸之路的阻断。在海上丝绸之路尚未获得大发展的时候,缺少战马、缺少通畅贸易通道的宋朝,开始在西北的秦、凤、熙诸州大力推行“茶马互市”,茶马贸易遂成常态。为稳定茶叶货源,并以此交易到量大质优的战马,宋廷建立了提举茶场和提举买马司两个机构分管茶叶产业和马匹交易。几经分合后,茶马两司合并为都大提举茶马司,《宋史》载其职为:“掌榷茶之利,以佐邦用。凡市马于四夷,率以茶易之。” [9]3969
北宋初年,因為财政和军事的双重需求,宋廷对茶叶实行禁榷制度。太平兴国二年(公元976年),宋廷在江宁府、真州、海州、汉阳军、无为军、蕲州等六地设“六榷货务”,在蕲州、黄州、庐州、舒州、光州、寿州等六地设“十三场”。“十三场”所产之茶尽售于官,由“六榷货务”专司茶叶运输与交易事宜。茶商从官中购茶,获得券凭,可内销,亦可运至北方原、渭、德顺三地与“蕃商”以茶易马。如上文所言,宋初的榷茶制度施行于西北的秦、凤、熙诸州,而当时占据全国茶叶总产量50%以上的四川并未施行。在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以前,宋廷一直准许“蜀茶”在川陕四路内自由买卖,但不得出境。故《文献通考》云:“天下茶皆禁,唯川陕、广听民自买卖,不得出境”。[10]
熙宁六年(公元1073年),宋与西夏爆发战争,贸易完全中断,发生“马道梗阻事件”,导致由西北“茶马互市”而来的马源枯竭。于是宋朝将“茶马互市”的重心转移到西南,在黎州(今汉源县)、雅州(今雅安)这两个通往康藏地区的交通要道重新设立互市。熙宁七年,王韶奉命收复熙河六州,言:“西人颇以善马至边,所嗜惟茶,乏茶与市。” [9]3969于是宋廷遣“三司盐铁判官李杞、三司句当公事蒲宗闵经画川、蜀买茶,充秦凤、熙河路博马,就除提举成都府路买茶公事”[10]“川峡路民茶息收什之三,尽卖于官场,更严私交易之令,稍重至徒刑,仍没缘身所有物,以待赏给。于是蜀茶尽榷。” [9]4498南路边茶贸易由此而始。其后,宋廷在元丰四年(公元1091年)和大观二年(公元1108年)两次诏令雅州名山之茶因为“蕃人所嗜”,专为“以茶易马”之用[9]4952,不得“与蕃商以杂货贸易,规取厚利”[11]。
至南宋建炎元年(公元1127年),“榷茶制”改“茶引制”[9]11597。绍兴十三年(公元1143年),因整个北方国土失陷于金,本已衰落的西北茶马互市全面停止,宋廷的茶马互市全部集中到了雅州和成都府,与吐蕃商人,以及西北的临洮、岷、叠、岩等州郡客商进行茶马交易。绍兴二十四年(公元1154年),宋廷又新增黎州(汉源)、雅州碉门(天全)、灵犀岩(宝兴)三个茶马互市。
唐宋两朝的“茶马互市”,由唐朝的单纯经贸往来,到宋朝的“以茶治边”“以茶博马”,客观上促进了民族经济文化的互动交流,对周边各民族产生了一种向心力。宋廷规定易马之茶的价格应低于散卖之茶的价格,同时内地本就马价高于茶价,因此形成了“马来既众”的现象,使西部吐蕃各部接受并承认宋朝,从而进一步促进了双方的交流互动,保障了边境的安宁。宋廷通过茶马贸易收复河湟地区的唃厮罗政权就是一个历史实例。
(二)元明清时期“西番茶”制造工艺的变迁与茶马政策的变动
元初,官方仍采用榷茶制,贩私茶与私盐同罪。但由于蒙古高原草原与青藏高原草原皆属元朝版图,马源充足,对于元朝而言,以茶易马制度完全失去了意义,故元初延用宋代榷茶制则完全着眼于财政收入的增加。但与此同时,元廷仍重视对西藏的茶叶销售,通过“西番茶提举司”对茶叶进行统购统销,以此加强对西藏的统治,达到“以茶治边”的目的。但由于官茶加价过高,因此私茶盛行,至元十三年(公元1276年),元廷不得不放弃榷茶制,改为事实上的茶引制,听其销往藏区。[12]
明朝开国后,一直与北元战事不断,对战马的消耗与需求巨大。而此时,明廷与西藏建立了紧密的朝贡关系,茶马贸易成为了朝贡互市的重要形式。明朝仿南宋时以茶博马的“茶引制”,重新推行茶马贸易制度。
明洪武四年(公元1371年),在西北,西南设秦洮河雅四茶马司,后增碉门、黎两茶马司。《明史》载:“天全六蕃司民,免其徭役,专令蒸乌茶易马。” [13]1948在明代,“西番茶”(南路边茶)得到了长足发展。明代茶马互市沿袭北宋初制,形成了西北与西南两条固定通道,西北方向是明廷收复西北、重开茶马互市后形成,绝大部分茶源均出自四川。西南通道则延用南宋、元代茶马门户碉门和黎州,以茶易马。茶马贸易通道虽延用旧制,但在茶政上,明初改宋制为“差发马”制,以金牌信符为凭。[14]期间金牌制度停止,至嘉靖年间,明廷又采取“勘合”制,但因收效不高,再次改为引岸制度。
明代茶政,其首要目的在于治边。《殊域周咨录》言:“至我朝纳马谓之差发……彼既纳马而酬以茶斤,则我体既尊,彼欲亦遂。较之前代曰互市、曰交易,轻重得失,较然可知……盖西番之为中国藩篱久矣。”“以马为科差,以茶为酬答。使知虽远外小夷,皆王官王民,志向中国,不敢背叛……此制西番以控北虏之上策。” [15]“差发马”制虽保留了双向贸易的经济关系,但实质又是明廷与西藏朝贡关系的重要形式。这一制度,在政治上和经济上,都是国家对属民的征调,带有以马代赋的性质。这一制度从根本上标志着明廷对西藏进行了有效而稳定的治理。
清代立朝初期,清廷对整个西北地区尚无法有效控制,边疆战事不断。在国家财政和军事的双重需求下,清廷“踵前朝故事”,沿袭明朝茶马政策,并将茶马互市集中于西北前线,设立西北五茶马司。随着边疆局势逐渐缓和,大规模战事平息,雍正十三年(公元1735年),西北五茶马司废止,自宋代延续而来的“榷茶制”正式成为历史,这也标志着中央政府将西北、西南边疆地区彻底纳入国家治理体系之中。
官方的茶马互市终结,民间茶马贸易开始兴盛,以“引岸制”为核心的民间商营边茶贸易成为清中后期的主流,贸易商品范围更加广泛,贸易方式更加灵活。这一时期的汉藏贸易,内地商品以茶叶为主,同时其他日用商品亦进入市场,而西藏的贸易商品则不仅仅限于马匹,亦包括了药材、羊毛、香料、宝石、兽皮等土特产品。贸易范围的扩大,刺激了四川茶叶产量快速增长,贸易量亦直线上升,打箭炉与松潘成为了汉藏贸易最大的商品集散中心。清廷将川茶茶引分为“腹引”(行销内地)、“边引”(行销边地)、“土引”(行销地方土司)。其中“边引”又分三路:南路边引,经打箭炉行销康区和卫藏;西路边引,经松潘行销安多;邛州边引,行销川内土司。[16]3652因此,元明时期被称为“西番茶”的南路边茶,开始有了“边茶”称谓。
在民间茶马贸易兴盛的同时,清廷依然没有忘记边茶在边疆治理中的重要作用。康雍乾三朝,清廷一直持续加强对西北、西南边疆的管控,边茶贸易“视蕃情之向背,分别通禁”,对当地土司进行分化笼络。清廷平定大小金川叛乱时期,严格管控边茶流出,而一旦平定,则迅速恢复并扩大供应。
唐宋两朝,制茶工艺以蒸青团茶为主,但亦有散茶出产。较之团茶,散茶不经“榨”“研”工序,而保持茶叶原味。至明代,散茶工艺在内地成为主流,团茶工艺则被淘汰。受此影响,明代“西番茶”的制造工艺亦随之变化,宋代“拣”“蒸”“榨”“研”“造”“焙”六道工序中的“榨”“研”“造”三道工序取消。原茶先经“杀青”“蹓制”“渥堆”“烘焙”四道工序制成散茶,然后再经“筛分”“拣茶”“切铡”“拼配”“蒸热”五道工序,最后压入篾篓,制成“篾茶”。如《明史》中所载:“悉徵黑茶,地产有限,乃第茶为上中二品,印烙篦上,书商名而考之。” [13]1951
明代“篾茶”的包装方式外形不规则,储运不便,故至清初,四川天全的民间包装工匠发明了边茶专用舂包模具“木架”,将竹篾所制茶篼置入木架之中,倾入制好的茶叶,再以木舂筑压成型。如此制成的茶包压制紧实,规格一致,极便于储运。于是“荥、雅、邛三邑”皆习天全制法,整个南路边茶的制作工艺与压制包装均形成统一标准。[17]558
(三)清末民初“南路边茶”制造工艺的成熟与边茶贸易的衰落
清代末期,国力衰落,英国通过印度侵入西藏,并大规模倾销印度茶叶,对传统的汉藏边茶贸易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为保护茶路,抵御印茶,清廷在雅安设立边茶股份公司,于打箭炉、巴塘、理塘、昌都四地设分公司、分号,但因清朝的灭亡而中断。这一时期,传统的汉藏经济往来关系受到了重大打击,亦动摇了建构于经济关系之上的中央—西藏的政治治理结构。
民国时期,主政西康的刘文辉继续效仿清末组建边茶公司,但收效甚微。 1940年,地方与官僚资本联合的康藏茶叶股份有限公司全面垄断了南路边茶的产销,但因公司低买高卖,以次充好,恶性垄断再次打击了边茶贸易。抗战胜利后,大批官商合作的茶号重新成立,但因全国经济形势的急剧恶化,以及国民政府对西藏控制力的急剧衰减,南路边茶业日益萎缩。至1949年,边茶贸易量下跌近70%[14],雅安茶叶加工企业仅存48家,经营边茶的康定 “锅庄”也减少至25家。[18]55
这一时期,南路边茶贸易日渐衰退,但其制造工艺却已完全成熟。南路边茶的加工工序形成了一炒、三蒸、三蹓、四渥堆、四晒茶、二捡梗、一筛分共十八道工序。对茶原料的加工也形成了茶农初制、茶商复制的复杂工艺。春耕秋收之间,茶农茶叶连枝收割,以红锅高温杀青,再经日晒风干,谓之“红锅子”①。茶商收购茶农初制茶叶后进行复制,经三蒸、三蹓、三渥堆、三干燥后,制成半成品的“做庄茶”。在“做庄茶”基础上,进行拣选,筛出砂石、竹木、杂草和超长的茶梗,然后分离出面茶与里茶,同时将筛分出的超长茶梗、大叶切铡整形处理,使之均匀整齐。第三步进行拼配,将细糯米浆拌入茶叶里,再通过蒸茶工序,紧压茶砖。蒸茶完成后,经走帕、掌架、贴架、出包工序,初成茶砖舂包。最后经七天存放,再经挑包、包茶、编包三道工序,制成可销售的边茶成品。
二、南路边茶传统制作工艺变迁过程中蕴含的民族文化交流与交融
(一)藏族饮茶习俗的形成与民族文化的交流
我国藏族聚居区,高海拔,气候干燥,素不产茶,茶叶与饮茶习俗皆是由中原传入,如《封氏闻见记》云:“饮茶……始自中地,流于塞外” [6]47。《茶经》载茶至别名有“槚”、“莈”“茗”、“荈”[3]2,其中“槚”为四川西南方言对“茶”的称谓。而藏语中茶的发音为“甲”,通“槚”,很可能正是藏族人民在茶马贸易中“槚”的音译。《中国史纲要》考据茶叶是在 “安史之乱后的三十多年里”传入西藏[19]331,其他学者考据传入时间各有先后,但未出唐代。另有《唐国史补》载:“常鲁公使西蕃,烹茶帐中。赞普问曰:‘此为何物?鲁公曰:‘涤烦疗渴,所谓茶也。赞普曰:‘我此亦有!遂命出之,以指曰:‘此寿州者,此舒州者,此顾渚者,此蕲门者。此昌明者,此滬湖者。” [20] 建中二年(公元781年),唐德宗遣殿中少监崔汉衡与入蕃使判官常鲁出使吐蕃,《唐国史补》所载故事应是此次出使所发生之事。从文中故事看,当时吐蕃宫廷贵族已尽有汉地各种名茶,但赞普未识常鲁烹茶之法,说明此时吐蕃社会中饮茶习俗尚不普遍,茶叶还被作為珍贵之物收藏于王室,未成为藏族人民日常饮用之物,敦煌千佛洞等地出土的吐蕃历史文书可以佐证这一观点。大量出土写卷记载的日常生活物资中唯独不见茶的记载。由此可推断,至少在公元九世纪初之前,饮茶可能只是吐蕃上层贵族的一种享受,尚未在民间形成饮茶习俗。
由上文所述,藏地饮茶习俗的引入与普及要晚于茶叶的引入。《汉藏史集》载:“对于饮茶最为精通的是汉地和尚,此后噶米王(赤松德赞)向和尚学会了烹茶,米扎贡布又向噶米王学会了烹茶,这以后便依次传了下来。” [21]104
《封氏闻见记》载唐代饮茶习俗始于僧侣,“泰山灵岩寺有降魔禅师……皆许其饮茶……辗转相仿效、遂成风俗。” [6]47随着唐蕃之间经济文化交流日益频繁,特别是内地僧侣前往吐蕃传法,同时也将烹茶、饮茶的生活习俗传给了吐蕃的僧人。自赤松德赞之后的崇佛运动,使得吐蕃僧侣地位尊崇,他们从汉地僧侣那里习得的饮茶之法极易被信奉他们的贵族所效法。而朗达玛灭佛运动之后,大量藏传佛教僧侣被迫还俗,融入民间,也将饮茶习俗直接传播于普通民众之中。
同时,藏族人民大多居住在低气压、干燥寒冷的高海拔地区,常易发生机体缺氧症和低压症,饮食结构中少蔬果,多青稞、奶酪、牛羊肉食,茶叶中富含茶碱、维生素、单宁酸,其中茶碱有消除疲劳、安定心神的功能,维生素弥补饮食少蔬果的摄入不足,单宁酸可分解脂肪、帮消化。因此,藏族这样的高原定居人群适量饮茶,对于调节代谢机能,防止缺氧与低压症有特殊功效。[22]3-4 正如《滴露漫录》所言:“以其腥肉之食,非茶不消;青稞之热,非茶不解。” ②
因社会与自然环境的双重因素,茶叶由汉地传入吐蕃,经由王室、僧侣扩散至民间,逐渐成为了全区域、全民族的共同习俗,并通过藏汉之间互动交流成为藏族的自身文化,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嗜茶”习俗。茶成为了藏族人民生活中不可或缺之物,对茶的需求,达到了“一日无茶则滞,三日无茶则病”“宁可一日无食,不可一日无茶”的程度[22]4。
至今,藏族大都保留着熬煮饮茶的传统习俗,与唐宋时内地的烹茶之法颇为相似。按《茶经》所云:“初沸,则水合量,调以盐味” [3]17,如今的康巴藏族饮茶亦要加盐调味。此外唐宋时人饮茶亦要加入姜进一步调制。宋人多以饮纯茶为主,但饮中等以下的茶叶,亦常佐以姜、盐。苏轼《东坡志林》云:“唐人煎茶用姜,故薛能诗云:盐损添常戒,姜宜着更夸……然茶之中等者,若用姜煎,信佳也。盐则不可”。[23]苏轼《和蒋夔寄茶》诗云:“老妻幼子不知爱,一半已入姜盐煎”。[24]黄庭坚《奉谢刘景文送团茶》诗亦云:“鸡苏胡麻煮同吃”。[25]足见宋人煮茶流行加入姜盐等物。而现今藏族饮茶也要佐以盐、核桃、奶渣等物,皆此种调饮遗风。皮日休《茶中杂咏序》云:“称饮茗者,比浑而烹之,与渝蔬而者无异” [26],即饮茶应带叶带汤一起喝下。现今藏族亦有类似饮用之法,即将茶叶碾碎煮后,连渣带水喝。藏族俗语称:“茶渣如油。”认为茶渣很有营养,不能丢弃。由此可见藏族饮茶习俗与内地的渊源。
(二)“南路边茶”传统制作工艺中的汉藏文化交融与文化理解
汉藏长达千年的交流与互动,使两种文化在漫长岁月里形成了一种契合,渗透到文化基因的各个角落:由印度传入的佛教皆存在于两者民间信仰之中;吸收了中医理念的藏医,在望闻问切四法上与中医相通;藏族历法中的六十甲子、十二生肖与五行,和农历求同存异;就语言来看,汉语与藏语同属汉藏语系,有着共同的语法、语音特点与规律。内地茶叶与饮茶习俗通过汉藏经济文化交流传入西藏,并成为藏族文化的特质之一,同时藏族所引之茶非当地所能大规模种植与生产,仍需从内地购入,汉族制茶、藏族饮茶的文化交融模式由此而生。正如藏族民间诗歌所言:“茶叶最先出在哪里,茶叶最先出在南方。三个汉族子孙种的茶,三个汉族姑娘采的茶。雪山的铜锅烘出的茶,商人洛布桑布买来的茶,汉白大洋换来的茶,驼夫翁通桑姆驼来的茶。” ③
前文提及藏族聚居的青藏高原平均海拔极高,自然条件恶劣、土地相对贫瘠,导致高原可耕种农作物种类稀少,社会经济结构以畜牧业为主,种植业仅集中在部分河谷地带。这导致了藏族饮食结构单一,严重缺乏维生素的补充,食入的高脂肪难以消解。同时高寒缺氧的环境对心脏功能带来极大压力,导致高原人群先天性心脏病发病率远远高于低海拔地区。而南路边茶的选料与加工工艺则很好地解决了这些问题,南路边茶的茶源多为中小叶群体品种,叶片肥厚,内含物质丰富,水浸出物含量较高。同时制作工艺中的多重发酵与后发酵工艺,能使茶叶中的有益物质充分转化为易于溶入水的成分,包括维生素、氨基酸、脂多糖、蛋白质,以及有抗氧化、防辐射、溶解脂肪功能的茶多酚。内地常规工艺制作的绿茶,咖啡碱含量较高,饮用后会增加心脏负担,促使心跳加速。如果在高寒地区,饮用茶叶中咖啡碱含量过高,将会增加心脏负担而导致缺氧。而南路边茶独有的多重发酵工艺,能有效降低茶叶中的咖啡碱含量。此外,由于高原的海拔高,水的沸点低,冲泡方式不易使茶叶内有益物质析出,只有使用传统的熬煮法。而南路边茶相比常规绿茶在茶源选料与多重发酵工艺上,更能使茶叶中的有益物质充分地溶于水中。
从唐宋蒸青团茶到明代散装茶,再到明末清初的紧压茶,南路边茶经过一千余年民间匠人的传承发展,形成了一整套独具特色的标准制作工艺。边茶从四川雅安经康定最后进入西藏,横跨横断山脉,同时海拔陡增数千米,路途遥远艰险。藏族对边茶的需求量极大,如果贸易以体积大、运量小的散茶为主,显然运输会极其困难,成本高昂,因此,区别于其他茶类的紧压茶工艺应运而生。
运输南路边茶的茶马古道有南北两线。由雅安至康定是两条线路的共同路段。出康定后,北路经道孚、炉霍、甘孜、德格、江达、昌都,通达西藏,南路则经雅江、理塘、巴塘、芒康、左贡、昌都,通达西藏。南北两线的共同路段:雅安至康定的古道路线,又分大路茶与小路茶。“大路”经对岩、荥经、六合、大相岭、清溪、飞越岭、化林坪、沈村、摩岗岭、磨西、木雅至康定。“小路”经宋村渡过青衣江,越飞仙关、二郎山,过始阳、梅岭、天全、紫石关,到冷碛会合由化林坪而来的“大路”。④在318国道尚未修通之前,无论“大路”或是“小路”,皆通行不易,因此南路边茶的外包装一直不能过长或过宽。边茶茶篼皆以雅安盛产之竹为原料,一方面就地取材成本低廉,另一方面竹篾透气性好,充分保证了边茶在运输过程中的后发酵。竹篾呈长条形,一包茶长约100厘米,重约20市斤,内包茶砖,分4甑,每甑又分4砖,每甑以黄纸分隔,即一篾16砖。这样的包装运输方式由明末清初延续至今。
出康定西行,横跨横断山脉主段,南路边茶的运输路途更加艰远险阻,已是无法依靠人力运输,需藏族传统交通工具:牦牛与藏马。由于运至康定的条形茶包过长,不便于装卸,放置于牛马背上容易撞坏,因此在康定需要由专人进行包装改换,由此康定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行业:“缝茶业”。缝茶,即以牛皮重新包装,可分“花包”和“满包”两种。花包,将一篾茶叶对半切割而不断,对叠,每包装对叠茶篾三条,外层裹以牛皮,两头和中间各一块约三寸宽牛皮划成花格,以牛皮线拉牵缝合而成。满包,去除竹篾,将茶条一分为二对叠。两种包装两端皆以三寸木签从两头插入,以便穿绳驮运。⑤
如此,从包装到运输,由竹篾到牛皮,既保证了运输途中的充分后发酵,同时又保证了跨越横断山脉的运输过程中茶叶外包装的更换与耐磨防撞问题,汉藏人民在茶叶的运输接力中互相理解、配合默契。
传统藏地生产资料匮乏,经济来源单一,长时间处于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状况中。因此“农牧民之间的贸易,多采取定期商业集会,流动商人售货等方式……而这种贸易方式多采取以物易物的方式。” [27]391 同时,上文提及南路边茶将一包茶分4甑,每甑分4砖,而每甑、每砖的重量,汉藏之间一直约定俗成,至今沿用⑥。其次,南路边茶经过多次的晒茶、干燥程序,使茶叶在长期储存与运输过程中水分折耗几近于无,这意味着茶包的标准重量可以长期不变。以上两点就为藏族民间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提供了可靠而便利的中介物,因此,边茶在历史上很長一个时期里,起到了高原贸易等价交换物的作用。就如王振民先生所言:“玉树地区历来以物易物为主,很少使用钱币,大量边茶经茶马古道,输入高原古镇玉树结古,在这里交易……演变成为财富的象征,并逐渐发展成为进行交换的一般等价物‘准货币。从宋、元、明、清到中华民国,玉树结古市场以物易物、交易往来、征收课税、债务收支、薪饷工价,也有以茶计价,用茶兑现的方式。……边茶作为玉树地区的一种普遍通行的‘准货币,其价值长期比较稳定,银茶比价为:1秤白银(50两)等于22.5包茶(360斤)。边茶作为玉树地区的‘准货币具有长期性和普遍性,即使白银、银元流通之后,也没有完全取代边茶在以物易物交易中的货币功能。” [28]
据现代科学研究发现茶树是一种高氟植物,具有极强的吸附和富氟的能力,并将氟元素累积于茶树细胞组织中。陈宗懋先生发现茶树,特别是茶树老叶,氟含量可达1000毫克/公斤[29],而每日氟摄入量超过6毫克就可能导致氟中毒。同时,不同茶树品种和茶树不同部位的含氟量存在差异,茶树老叶与嫩叶之间含氟量相差12-36倍,而茶梗的含氟量较低,也就是说茶树梗叶中的氟含量是随着老化程度的增加而升高。[30]而国内黑茶的加工原料则多为老叶、老枝,这必然导致黑茶含氟量极高。而南路边茶的茶源却与其他黑茶存在明显差异。在历史上,南路边茶的茶叶采摘时间,以及叶梗的配比均有严格规定。以雅安本地产边茶采摘时间为例:本山茶采割时间分两次,一在端阳前后,二在白露前,所采鲜叶成熟度较低,一般为一芽八叶之内;上路茶采割时间在大暑至立秋之间,其鲜叶成熟度高于本山茶,达到一芽十至十五叶;横路茶采割时间在小暑至立秋之间。同时,边茶工序中包含二捡梗、一筛分三道工序。二捡梗工序通过筛与捡两种方法,将茶原料中的老梗捡出,一筛分工序则对拼配的茶梗进行加工整理,剔出老梗枯枝等。整理后的茶料中雜质与长梗含量有着严格标准。
采摘与工序的严格要求保证了南路边茶的质量,更在解决茶树氟含量这一当代科学研究问题起到了重要作用,与当前边茶生产中的降氟问题恰好无意识地契合。在民国以前落后的科学技术条件下,制茶者并不知道“氟”的概念,亦不知道边茶原料的高氟含量对人体的害处,但严格的工艺标准从客观上改善了藏族人民的饮茶条件,保护了藏族人民的身体健康。
从民间经济文化交流来看,饮茶的藏族对南路边茶保持着长期的喜爱与认可度,也来自于南路边茶生产运输全过程的品质信誉。而制茶的汉族,其工艺则来源于对高海拔地区自然环境、饮食结构、社会经济、交通运输等因素的广泛深刻理解,这是一种跨越时空的文化理解与交融。
三、南路边茶传统制作工艺传承与保护工作中的文化自觉与文化实践
(一)从“蜀茶”到“西番茶”
前文在梳理南路边茶制造工艺变迁过程时,曾提到“蜀茶”“西番茶”“边茶”几个概念,皆是南路边茶在历史中的称谓。这样的称谓变化,是否与汉藏文化交流存在内在联系,其中包涵着怎样的文化内涵,值得我们进一步探讨。
“蜀茶”之称最早可见于唐代诗词。白居易诗三首中《萧员外寄新蜀茶》与《谢李六郎中寄新蜀茶》的诗名可见“蜀茶”之称,《杨六尚书新授东川节度使代妻戏贺兄嫂二绝》亦云:“觅得黔娄为妹婿,可能空寄蜀茶来”。[31]4852、4893、5176此外,与白居易同时期的王建在《荆南赠别李肇著作转韵诗》一诗中亦写道:“楚笔防寄书,蜀茶忧远热。” [31]3366由诗词看,唐代对当时川茶的称谓当指产地之意,“蜀茶”即蜀地之茶。并且此“蜀茶”外销至吐蕃可,其他地区亦可。
至宋代,官方文牍与文人笔记中“蜀茶”之名频现。《宋史·职官七》中载:“乃命三司干当公事李杞运蜀茶至熙、河,置买马场。” [9]3969又载北宋茶法:“蜀茶尽榷,民始病矣” [9](4498 苏辙之孙苏籀论及神宗时期榷茶制时言:“论蜀茶,祖宗朝量收税。李杞、刘佐、蒲宗闵取息初轻后益重”。[32]476后南宋工部侍郎李心传论蜀茶言:“蜀茶旧无榷禁……然蜀茶之细者,其品视南方已下。” [33]480-481端明殿学士洪迈所著《容斋三笔》对“蜀茶尽榷” ⑦之政亦有记载。前文提及熙宁年间茶马贸易重心转至四川,川茶产业得到了极大发展,当时四川茶叶产量占全国总产量50%以上,并通过榷茶制大都用于茶马贸易。此时的“蜀茶”之称已包含了产地与茶名,并且因榷茶制专指用于茶马贸易、销往吐蕃诸部的四川茶叶。
至元代,元廷延用宋代榷茶制,设“西番茶提举司”,又在碉门、黎州置榷场,与吐蕃诸部进行茶马贸易。[34](190、547)“西番茶”之名第一次出现在官方文件之中。“西番”一词应是来源于唐代对藏族的称谓“吐蕃”。田晓岫先生在《藏族族称考》中考据古藏语“吐蕃”一词本指“高处的蕃”,本是现今康、安多一带藏族先民对起源于雅鲁藏布江流域的蕃人部落的称谓。[35]而唐代因藏语“吐蕃”发音与秃发(鲜卑姓氏,即拓跋)相近,故认为吐蕃王室乃鲜卑拓跋氏后人,因此以“吐蕃”呼之。至宋代,“吐蕃”仅在《宋史
Wingdings 2_B@ 真宗本纪》中出现一次:“是岁,溪峒、吐蕃诸族……来贡”[9]3969,后多以“蕃”“蕃族”“蕃部”称呼。元代官方文书中则是“土蕃”“西蕃”“西番”混称。到明清时期,官方实录中多以“西番”称之。如《明实录·太祖高皇帝实录》载:“以西番僧连贡隆为西番通事舍人”。[36]1644又如《清实录·世宗宪皇帝实录》载:“奏称西番人等,宜属內地管辖也。查陕西之甘州、涼州、庄浪、西宁、河州、四川之松潘、打箭炉、理塘、巴塘、云南之中甸等处,皆系西番人等。” [37]332由此可以推断,宋元明清以降,随着汉藏经济文化交流的日益频繁,“番”或者“西番”成为了内地对藏族族群的固定称谓。同时,随着茶马贸易的日渐兴盛,占据销藏茶叶主要份额的蜀茶获得了“西番茶”的新称谓,与产地命名茶叶的规则脱离,而以消费目的地命名之。
(二)从“边茶”到“藏茶”
清末民初,现代民族国家的思潮涌入,“五族共和”“中华民族”的思想出现,社会各界开始反思以“番”“蛮”对边疆民族的称谓。至30年代,抗日战争爆发,国家危难,知识界进一步提倡国家概念、各族团结。顾颉刚提出“中华民族是一个”的概念,认为“凡是中国人都是中华民族——在中华民族之内我们绝不该再析出什么民族”。[38]3-8出身西康的藏族军官格桑泽仁亦向国民政府提出议案,建议更改对藏族的旧有称谓,不得用“番”“蛮”等字,以示民族平等。同时,从清末川滇总督赵尔丰到主政西康的刘文辉,皆相继组建边茶公司,以抵御英国人对西藏的茶叶倾销。刘文辉专门撰文指出对边疆的少数民族不得使用任何歧视性文字,概少数民族多居于边疆,故以“边民”称之。[39]597-598南路边茶的“边茶”之名由此形成,并由官方和学术界逐渐扩散到民间。
在清代,官方史料中的“藏”字多为地域概念。而辛亥革命之后,“五族共和”的提出,“藏”的含义又从地域延伸到族称。但民国时期,“藏”并未成为族称的专用词,地域、族称两者含义兼具,多为混用。直至新中国民族识别工作完成后,“藏”正式成为了族称,并为官方所确认。
新中国成立后,国家极其重视边茶产销,时任西南军政委员会副主席的邓小平曾反复强调要做好茶叶生产,让藏民能够买到茶、吃到茶。[22]3人民政府接管原官僚资本兴办的边茶加工企业,并转变为国营企业。从1951年起,私营茶号逐渐开始公有制改造,实行公私合营,至1954年9月,全部的私营企业都实现了公私合营,再到1958年,所有公私合营茶厂全部国有化。[22]24-25、62至此,南路边茶产业形成了地方国营雅安茶厂、地方国营荥经茶厂、地方国营天全茶厂这三个骨干加工企业。国家一方面在边茶产区积极发挥生产,提高质量,扩大产量。另一方面又打破了一千多年来对藏区在茶叶种植上的禁锢,取消了旧时代茶种、茶树苗不得流入藏区的禁令。康区的泸定、西藏的波密先后試种茶树成功,并且还引进制茶技术,建设茶叶加工厂,培养藏族茶叶技术人员和制茶工人。
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以后,民营茶叶加工企业开始兴起,不仅有汉族企业家开办茶叶公司,更有藏族企业家在雅安投资创办茶厂。2004年,欧盟茶叶委员会代表至雅安考察边茶加工产业,激发了雅安边茶产业界走向品牌化与国际化的思路,业界的代表人物提出了“藏茶汉饮”“粗茶细作”的思路和“藏茶”的概念,将藏汉文化融合的理念融入到边销茶的产品之中。2007年,雅安人民政府将“藏茶”正式注册为商标,打开了南路边茶品牌化和多样化的道路。
传统南路边茶均为竹篾包装,分康砖、金尖等品种。而现代南路边茶的品种除了传统的类型和包装方法外,又有了新增,主要为满足两方面的需求,一是随着人口迁移、文化交流的深入,很多生活在农区或城市的藏族居民愿意选择小包装的边茶,主要为一斤装与两斤装。另一种则是上文提及的“藏茶”。此类茶叶主要销往内地,“藏”字非产地,而是包含藏族饮茶文化于其中,作为一种类型茶和文化茶进行销售。“藏茶”包装方式琳琅满目,并在制作工艺上突破了传统。2010年以后,边茶企业推出了非紧压的藏茶,即在制作工艺上仅进行发酵,取消紧压工序。除规格、工艺变化外,传统的“金尖”边茶又细分成雅细金尖、双环金尖等系列,并获得了广泛的市场认可度。面对不同的市场和消费群体,“金尖”和“康砖”等传统边茶类型已延伸出来了文化纪念、旅游收藏、速溶便携等多层级概念、多包装形象的系列产品。[40]
最后一类边茶产品是装饰用茶砖。南路边茶的生产企业取砖茶之形生产用于装饰的“藏茶”茶砖。茶叶吸附甲醛的功能和清香气味契合了现代人对健康居住环境的追求。边茶企业把南路边茶生产为装饰材料无疑是一个新的发展。
从清末民初到新中国成立,再到改革开放四十余年,曾经的“边民”一词只留在了档案与学术成果之中,“藏族”作为族称正式固定。与此同时,不过百年历史的“边茶”之名淡出社会视野,“藏茶”之名走向海内外。“藏茶”不仅仅是藏族喜饮之茶的意思,也包含了汉藏之间的文化认知与文化理解。从“蜀茶”到“西番茶”,从“边茶”到“藏茶”,体现的是内地人群对藏族人群、藏族文化认知的变化。这是在茶叶和茶文化传入西藏之后,一种反向的文化传导与文化实践,更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内多样文化的交流与交融。边茶工艺与文化传承群体,在基于茶叶流动的自觉文化实践之中,对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培育作出了一定程度的贡献。
四、结语
南路边茶的传统制作工艺中蕴含了藏汉文化交流与交融的成果,传统“汉族制茶,藏族饮茶”的生产消费模式成为了中华民族共同体内文化沟通的典型案例。茶叶的传入与饮茶习俗的形成,是藏族对汉文化趋向性的认知,是汉藏在漫长岁月交流互动中达成的文化基因上的契合。而南路边茶在其生产工艺的发展变迁过程中,生产工艺的每一道环节无不对应着藏族的饮茶习俗,随之而生,随之而变,这是边茶工艺文化传承群体对中华民族团结融合的内在追求,是他们在中华民族共同体构建过程中所展现出来的文化自觉与文化实践。南路边茶的传承与发展历史亦是多民族汇聚为多元一体中华民族历史的一部分,与各区域各民族互相交流、互相信任、互相依存的历史一起构成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基础。
注释:
①另有“天坑子”(太阳暴晒杀青)、“水涝子”(蒸煮杀青)两种杀青方法,其中蒸煮杀青法则是最古老的杀青方法。但由古代雅安当地茶农数代人的实践,发现“红锅子”杀青法最有利于茶叶品质,故而“天坑子”和“水涝子”两种方法逐渐被淘汰。
②(明)谈修.比璞山房罪言·滴露漫录(无锡市图书馆藏万历二十二年自刻本).转引自徐方干.边茶与边政:边政公论,1944(11).
③参见宋兴富.藏族民间歌谣.成都:巴蜀书社,2004:78-79.
④因为沿途道路狭窄,驿站、行人稀少,故称“小路”。参见杨绍淮.川藏茶马古道.北京:金城出版社,2006:11.
⑤参见郭昌平.缝茶业―茶马古道上康定独有的行业.川藏茶马古道论坛文集:茶界,2005(8).
⑥据调查,当代雅安边茶加工企业运输茶砖仍以每条茶20市斤进行计量。
⑦见(宋)洪迈.容斋三笔,收录于陈祖椝,朱自振.中国茶叶历史资料选辑.北京:农业出版社,1981:477.
参考文献:
[1]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
[2]中国共产党章程(修正案)[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
[3](唐)陆羽.茶经[M].北京:中国纺织出版社,2006.
[4]贾大泉,陈一石.四川茶叶史[M].成都:巴蜀书社,1989.
[5](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四十六·东坡九)[M].北京:中华书局,1985.
[6](唐)封演.封氏闻见记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58.
[7](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8]朱易安.全宋笔记(第3编·第4册)[M].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
[9](元)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10](元)马瑞临.文献通考(卷十八·征榷考五)[M].北京:中华书局,1996.
[11](清)徐松.宋会要辑稿(职官四三)[M].北京:中华书局,1957.
[12]石硕.茶马古道及其历史文化价值[J].西藏研究,2002(04):177-131.
[13](清)张廷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
[14]杨嘉铭,琪梅旺姆.藏族茶文化概论[J]:中国藏学,1995(4).
[15](明)严从简.殊域周咨录(卷十一·西戎)[M].北京:中华书局,1993.
[16]赵尔巽.清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1997.
[17](清)陈松龄.天全州志[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上海:上海书店、成都:巴蜀书社,1990.
[18]李红兵.四川南路邊茶[M].北京:中国方正出版社,2007.
[19]翦伯赞.中国史纲要(增订本)上[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20](唐)李肇.唐国史补校注(卷下·虏帐中烹茶)[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20.
[21]达仓宗巴·班觉桑布.汉藏史集[M].陈庆英,译.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1986.
[22]南路边茶史料编辑组.南路边茶史料[C].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1.
[23](宋)苏轼.东坡志林[M].北京:中华书局,2002.卷十
[24](宋)苏轼.东坡诗集合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卷七·和蒋夔寄茶.
[25](清)吴之振,吕留良,吴自牧.宋诗钞(册一·奉谢刘景文送团茶)[M].北京:中华书局,1986.
[26](清)汪灏.广群芳谱(卷十九·茶中杂咏序)[M].上海:上海书店,1985.
[27]张云.青藏文化[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28]王振民.边茶在交易中的货币功能—玉树货币史探讨之一[J].青海金融,2004(02):59-60.
[29]陈宗懋.氟中毒与饮茶[J].中国茶叶,1997(02):37.
[30]白学信.砖茶高氟的原因调查[J]:茶叶科学,2000(01):77-79.
[31](清)彭定求.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0.
[32](宋)苏籀.四库全书·子部·栾城遗言[C]// 陈祖椝,朱自振.中国茶叶历史资料选辑.北京:农业出版社,1981.
[33](宋)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C]//陈祖椝,朱自振.中国茶叶历史资料选辑.北京:农业出版社,1981.
[34](明)宋濂.元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6.
[35]田晓岫.藏族祖称考[J].民族研究,1997(03):92-98.
[36]明实录[M].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勘本,1965.
[37]清实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6.
[38]顾颉刚.中华民族是一个[J].西北通讯,1947(01).
[39]赵心愚,秦和平,王川.康区藏族社会珍稀资料辑要(下)[C].成都:巴蜀书社,2006.
[40]谢雪娇,赵长治,朴永焕.南路边茶制作工艺的变迁与保护[J].重庆第二师范学院学报,2014(05):54-59+175.
收稿日期:2022-11-21 责任编辑:贾海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