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蚂蚱船

2023-07-12高拾成

莽原 2023年4期
关键词:洛河娃子婆娘

推荐语:

一个船夫的坚守。

洛水滔滔,逝者如斯。蚂蚱船来往于水波之间,既是渡人,亦是自渡。

抬头就是山,山山相连;抬眼还是山,山山重叠;看不见山后面,但山后面也是山。群山手拉手,肩并肩,齐心协力想把洛河锁在山里。可是锁不住啊,洛河从峡谷间奔涌而出,到这里喘了口气,两岸顿时开阔起来,然后,又亮闪闪明晃晃地蜿蜒而去。

河岸上有一座小木屋,屋前搭着一个棚架,丝瓜葫芦爬了一架,长长圆圆地结满了果实。当然,还有磨盘。

磨盘是一个人的名字。磨盘他娘生他时正在推磨,觉得不得劲时磨盘已经掉到裤裆里了,就像从竹筒里倒出来了一粒豆子,不会哭也不会叫。磨盘他娘吓坏了,赶紧让人去洛河滩叫他大。他大回来了,掂着磨盘的腿,照屁股上啪啪两巴掌,磨盘才蛤蟆一样呱呱哭起来。上秤一称,四斤八两,比个蛤蟆重不了多少。他大说,咋生了个这玩艺儿,能长大吗?就算长大只怕连竹篙都掂不动。他娘说,好歹是个性命,给娃子起个名吧。他大说,那就叫蛤蟆吧。他娘不同意,说这是人名啊?谁家娃叫蛤蟆啊,膈应人呢。他大忽然笑了,说那就叫磨盘,蛤蟆拱磨盘,他得死劲挣哩。

磨盘他大的担心不是没来由的,世世代代守着洛河,祖祖輩辈当艄公,那条蚂蚱船还等着磨盘哩。

磨盘身子弱,性子也绵,长到十来岁,还没有长开。倒不像蛤蟆,像只脱毛的鸡。

“娘,他们叫我鸡。”磨盘对他娘说。

“谁叫,你往他脸上吐。”他娘说。

磨盘真吐了几次,但不管用,还叫小伙伴打了个青眼窝。

“谁打的,咱寻他去!”他娘说。

“别去丢人现眼了,娃们哪天不打个架,不打架那还叫娃们?要怨就怨自己,看你那手像个鸡爪子,鸡爪子还会挠人哩。”他大说,想想又说,“说到底都怨你,大着个肚子你推啥磨?实指望他给我下河撑船哩,就这料?”

他娘把手攥在围裙里看磨盘,说:“鸡就鸡,怕啥,说鸡就真成草鸡了?让他们叫去,鸡又不是三只手,不丢人。”

但他大不想让他当鸡,他想让他成个结实的磨盘。

十五岁那年,磨盘坐着蚂蚱船,沿洛河上溯三十里,又翻过一架山,到了陕西洛南地界。那里有个名震豫陕江湖的张拳师,据说他的祖上是李闯王的亲兵教头。磨盘他大把磨盘交给了张拳师。磨盘在洛南一待就是三年,第四年头上,家里捎信让他赶紧回,说他大殁了。

“你大死得不明不白。”磨盘他娘说,“早起从家里出去,刚走到河滩就倒下了。河滩上有你大抓的手印,看样子他想爬到船上,可到底没能上去。”

磨盘在河滩仔仔细细寻找了一番,没有看见他大留下的痕迹,只有几堆晒干的雁粪。也不见大雁,大雁春来冬去,那时已经是夏天了,大雁应该去了很远的地方。他把行李搬进岸上那个小木屋,接过了那根竹篙和那条蚂蚱船。

一条小路把村子跟洛河连了起来,磨盘每天早起从家里来到河边,撑着那根竹篙,人渡船,船渡人,船补过又补,篙换了又换,一眨眼就是四十多年,洛河长流,青山不老,他却把他自己守老了。现在,他坐在屋前的棚下,一口一口吸着烟。远处,是那条船,泊在河边,两头尖,中间宽,像一只蚂蚱;近处,是一条狗,胖乎乎、毛茸茸的,像一个雪团。

“磨盘,过河了。”有人喊。

说是喊,其实声音细细的,软软的,像被风吹过来的一根棉线。

是槐旺嫂。

槐旺嫂是槐旺在外打工领回来的南方女人,娇小玲珑,乖巧温柔,槐旺很爱她。女人爱吃辣椒,槐旺就在自家地里专门给她种上朝天椒;女人爱吃鱼,槐旺得空就到洛河给她逮鱼。村里人记不住这个南方女人的名字,索性就叫她槐旺嫂了。有一次磨盘忍不住问槐旺,你媳妇跟咱本地婆娘有啥不一样的,让你那么喜欢?那样地伺候着?槐旺笑而不答。越是这样,磨盘就越是觉得这里有什么蹊跷,越是打破砂锅问到底。槐旺被问急了,说,俺媳妇会耍。会耍?耍啥子?咋耍哩?槐旺就再也不说了。自此,磨盘一看见这个南方的女人便会想起槐旺那句话,便会勾起他无限遐想。

这么多年,槐旺嫂每天一早一晚都要来坐磨盘的蚂蚱船,风雨无阻,四季不误。

磨盘从棚子底下钻了出来。那条狗倒比他快得多,像雪团儿被风吹着,忽儿一下就到了河边,嗖地就到了船上。

磨盘虚扶了一把,槐旺嫂就上了船;他把竹篙撬进船底,撅起屁股使劲一推,船儿便晃晃悠悠地离岸了。磨盘顺势上船,小船儿忽悠一下,槐旺嫂也跟着忽悠了一下,坐稳了,掏出五毛钱扔进洋铁皮桶里。

“差不多了吧?”磨盘问。

“差不多了。”槐旺嫂答。

这一问一答,他们重复了二十年。

二十年前的一个冬天,槐旺就是坐着这条蚂蚱船过河的,同船的还有槐旺的摩托车。俩人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那辆摩托车弄到船上。天空阴沉沉的,开始飘起了雪花。磨盘说:“天气不好,还是隔日再去吧。”

槐旺说:“快过年了,大伙都等着用钱呢。”

“活干完了?”

“都干完两个月了,就是赖着不结账。”

“这回去就能结了?”

“就是抠也要抠出个结果来。”

槐旺是个走南闯北的人,也是个有野心的人。他拉着村里的一杆人成立了一个工程队,专门在县城里包活儿干,还说将来要发展成一个建筑公司,要有钩机,推土机,装载机,他要开着这些机器把村子里里外外的路修宽修平,要让村里所有的人家都住上楼房,家家有空调、大彩电……

过了河,槐旺跨上摩托车,跟磨盘说:“我回来给你捎瓶好酒喝。”

磨盘说:“好嘞,我打两条鱼,回来跟嫂子一起喝。”

槐旺嫂不但好吃鱼,也能喝酒。

但槐旺一去却再也没能回来,就像飘进洛河的雪花,走得无声无息。人们发现他,是在盘山公路的一处悬崖下,他身上除了厚厚的积雪,一无所有。

槐旺走了,在那个腊月的大雪天,他给槐旺嫂留下了三十多万的债务,那是工程队大伙的工钱。槐旺嫂去找建筑商,人家拿出收据说,账已经结清了,是现款,槐旺说要拿现金回去给大伙儿分。她又去找了律师,律师说,没有证据这官司不好打。春节刚过,就有人上门讨债了,话里话外,都怀疑那笔巨款让槐旺给黑了。槐旺嫂说,人死了账不能死,我还。二十年下来,这个南方女人跟男人一样做过泥瓦工,装沙工,给人当过保姆,在宾馆当过清洁工,顺带还捡过破烂、收过废品……凡是能够挣钱的活计她几乎都做;挣下钱,没多有少,统统挨家挨户地去还账。二十年,春节她家没贴过对联,元宵她家没挂过灯笼。槐旺嫂说,啥时候还完账,俺啥时候过节。有人说,算球了,拉倒吧。槐旺嫂笑笑,有些事能拉倒,有些事是拉不倒的。

磨盘发现,槐旺嫂已经没有了初来乍到时南方女人的那种韵味了,她变得跟当地婆娘相差无几了,河风一吹,能看见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只是身形没变,还是娇小的,瘦弱的;口音也没变,还是细细的,柔柔的。磨盘常常觉得奇怪,这么弱小的一个女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韧劲呢?这些年,账还得差不多了,婆婆也瘫了,槐旺嫂开始从远处往近处撤,最后撤到县城,白天去城里干活,晚上回来照看婆婆。

船到岸边,立陡的石坝一边护着公路,一边拦着河水,从县城方向一直延伸过来。再往前就是那座大桥了,从去年开始修,看样子已经快合龙了。大桥修好,人们过河就不用摆渡了,磨盘可能就要失业了。失业就失业吧,反正也住不了多久了。

“听说了吗,村子要搬迁了。”磨盘说。

“搬吧,搬到哪里都一样,还不是一样过日子。”女人一脸的安详。

“听说城里把咱们住的地方都安顿好了,你去看过没有?”

“看过了,叫安置房,六层高的楼房,快封顶了。”

“那咱们不都成鸡娃子了?住进鸡笼里还不把人憋圈死?”

女人却突然把话给岔开了,说:“你每天早上还坚持练拳?”

“习惯了。活要常干,拳要常练,哦,这是我师父说的。”

“你师父说得是,人跟机器一样,不能闲着,老闲着就锈死了。”

女人说着,拎包下船,走上台阶,一级一级上了石坝。正好有一辆公交车开过来,女人招招手,车停了;女人上了车,又开走了。

磨盘蹲在蚂蚱船上,点了一袋烟,一边吸,一边虚眯着眼看远处的桥。

那桥就在上游的不远处,已经修了一年多了,推土机,铲车,架桥机日夜作业,眼看着它一天天加长,一天天增高,越来越长,越来越高。庞大的身躯横亘在洛河之上,把两岸连接在一起。县里要对洛河进行综合治理开发,沿岸的村庄在有计划地搬迁,乡下人将从这里走出去,跨过那座大桥,走向新的生活。到那时,磨盘的蚂蚱船也会消失,他很纠结,他不知道怎样去安放他的蚂蚱船。

“磨盘哥,做啥美梦啊?”有人叫了一声。

磨盘回过神来,看见是桂花和她闺女小青。她们从石坝上走下来,走得小心翼翼。小青怀孕了,双手捧着她的肚子,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瓷器;桂花一只手提着个皮箱,一只手搀着小青,像老母鸡护着小鸡娃。他赶忙起身,先接过桂花手里的皮箱,又接住了小青的手。他比她娘儿俩还小心。不光是小青怀着身孕,还因为她浑身上下的珠光宝气。小青嫁了个好人家,男人是县里哪个局的局长,过得锦衣玉食,就是一直没有生养。这三十多岁了才怀孕,自然就成了两家的重点保护对象。

“几个月了?”磨盘把母女俩安顿好,这才问道。

“七个月了。”桂花说。

“不在城里享福,跑到咱乡下受罪啊?”磨盘说。

“回来好,回来守在跟前,我也就放心了。”桂花说。

“乡下好啊,山清水秀空气好,我就喜欢咱乡下的慢生活。”小青笑着说。

磨盘听了,不由皱了下眉头,好像你不是从乡下出去的一样。城里能快到哪儿?乡下又能慢到哪兒?还不都是一日三餐?

小青说话时,从随身坤包里掏出五十块钱丢进了洋铁桶。

磨盘看见了,说:“多了,你快拿回去。”

小青说:“不多不多,我轻易不回来,权当给叔买酒喝了。”

磨盘就有些不悦意,弯腰取出那张票子丢给小青,说:“该咋是咋,规矩就是规矩,不能坏了。”

小青说:“都啥年代了,还讲究那些老规矩,过不了多久村子搬迁了,那规矩谁还记得?”

磨盘不再言传,使劲撑了一下篙,蚂蚱船呼儿一下朝河心驶去。

“听说女婿又升官了?”磨盘没话找话。

“哦,正公示哩,公示完就该下文件了。”小青嘴里谦虚,言语间却很得意。

“龙生龙,凤生凤,当年建国那小子就不一样。”磨盘说。

“嗨,这世事真是难料,谁会想到当年的冤家竟成了亲家?”桂花感慨着。

“说不定就是两只鸡的缘分哩。”磨盘笑了。

他们说的建国,是当年来插队的知青,因为偷了桂花家的鸡,先是跟磨盘打了一架,后来又跟磨盘成了朋友。

那天晌午时分,磨盘正躺在棚下歇晌,忽然听见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接着看见建国和三个知青跑过来,个个嘴里叼棵纸烟,让磨盘快开船,说他们要过河。磨盘起身出了棚子,又见桂花连哭带喊地从村里奔出来,追到了河滩。

“咋了?”磨盘问。

“他们偷了俺家的鸡。”桂花说。

果然见知青手里提溜着两只鸡,一只公鸡,一只母鸡。

“看啥,快开船呀。”建国瞪着眼说。

“坐船拿钱,一人一来回一毛,你们是四毛钱。”磨盘说。

“别人一渡是五分钱,凭什么我们一毛?”一个知青说。

“一毛就一毛,先过河再说钱。”建国说。

“磨盘哥,鸡,咱的鸡……”桂花快要哭了。

“你到底开不开船?”建国说。

正晌午洛河滩上的太阳很毒,不一会儿,知青们就红头涨脸,汗流浃背了。磨盘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笑笑地看着他们,没有言传。大石头是拴蚂蚱船的。

这群下乡知青在这一带很有些名气,下不得力,吃不了苦,平日游手好闲,隔三岔五地跑到临近村里偷狗摸鸡。村里人念及他们远离父母不容易,能忍则忍,得过且过,没想到居然光天化日之下开始明抢了。

建国长得细高,穿着一件花衬衫,裤腿很窄,裤裆很紧,把两条细腿跟两个屁股蛋子箍着,走到哪手里总晃悠着一根带铁环的武装带,显得与众不同,胆气十足。见磨盘不动,他退了一步,说:“掏钱,都掏钱出来。”

几个人把衣兜翻了一遍,连钢镚带毛票扔到磨盘面前。建国说:“还不开?”

磨盘指了指他们手上的两只鸡。

“船钱都给你了,这鸡关你球事?”建国说。

“鸡钱。留下鸡钱就放你们走。”磨盘依然坐在石头上。

“鸡是你家的?”建国说着,已经显得有些不耐烦。

磨盘说:“鸡是这村的,我也是这村的,你说这鸡是谁家的?”

“我看你是狗拿耗子,闲得慌了。”说着,建国就过来动手解缆绳。

磨盘抬起一只脚轻轻一撩,建国顿感手臂如触电一般一阵酸麻。他顿时大怒,抡圆了手中的皮带就横劈过来,那只铁环在阳光下划出一道耀眼的白光,磨盘微微侧身躲过了。铁环砸在石头上,溅起几颗火星子。其余三人见状都向磨盘围过来,两只鸡在他们手中急得嘎嘎大叫。

“磨盘哥,鸡咱不要了……”桂花在一旁喊道,“算了,算了,让他们走吧。”

“乡下人好说话,船钱我不要了,放下鸡我送你们过河。”磨盘拍拍脚面的沙土。

“说得轻巧,不给你点颜色,咱哥们儿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走动?”建国说。

“那是你们的事,鸡是我的事。”磨盘说。

“我最后再说一句,开船。”建国沉着脸,把手指关节捏得嘎巴嘎巴响。

磨盘笑着摇了摇头。

建国大吼一声:“弄他!”

话音未落,拳脚便一齐向磨盘袭来。桂花惊得捂着脸蹲下了身子,哇哇哭了起来。洛河滩上平地起风,一阵飞沙走石,瞬间又复归平静。桂花再睁眼看时,见四个知青倒在河滩上,如四条搁浅的鳝鱼般拧着身子。

磨盘把两只鸡丢到桂花面前,说:“拿回去吧。”

磨盘转过身子,见四个知青已经起来了,并不是完全起来了,他们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嘴里叫着“师父”,缠着要磨盘教他们功夫。磨盘没理他们,扭头回到棚子下,继续睡他的午觉。

第二天一大早,当磨盘来到河边,建国领着几个知青已经候在那里了,老远就喊“师父”,带来了好烟好酒,说要正式拜磨盘为师。磨盘被缠不过,又都是年轻人,说咱们年龄差不多,拜师就算了,交个朋友吧。就捡些不痛不痒的套路教给了他们。知青们就按照磨盘的指点在河滩上胡乱扑腾,一来二去,倒也生出了些情分。

转眼到了秋天,建国他们又来了,是专门来跟磨盘告别的。一张大油布铺在地上,又从挎包里取出酒肉摆到油布上,看了看方位,让磨盘坐上席。磨盘问,今儿这是咋啦?又是酒又是肉的,这么大的礼数,我可受用不起。建国说我们要回城了,三门峡电厂招工,我们都被招上了,过几天我们就成全民正式工了。磨盘说,好,这是好事,这酒得喝。又说,咱们是不打不相识,你们有了远大前程,可别忘了乡下还有个穷朋友。建国说,哪里啊,你是不打不相识,我们是不挨打不相识,什么时候都不会忘了你教过我们功夫。

那天他们喝了很多酒。趁着酒劲儿,知青们在磨盘面前伸胳膊撩腿踢腾了一阵子,然后就坐上蚂蚱船走了。小船摇摇晃晃,晕晕乎乎的,比平时多走了一半的时间。

之后,知青们成家立业,结婚生子,建国退休后,回县城养老,没想竟跟桂花结了亲家……

这么想着,蚂蚱船就靠了岸。磨盘帮桂花扶着小青下船,又把皮箱交到桂花手里,叮嘱她们走好。小青手里捏着那张五十元钞票,还想递给磨盘,被他制止了。

小青笑笑说:“那好,下次我给叔带酒喝。”

太阳越升越高,河滩上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随着大桥开工,特别是慢慢有了模样,这座身高一百六十多米的宏大建筑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眼球,人们从城里跑出来,跑到洛河滩来看桥,他们摆着各种姿势拍照,拍洛河,拍大桥,拍河滩两岸的景致,也拍磨盘和他的蚂蚱船。一家小旅行社看到了商机,把磨盘和他的蚂蚱船做成大幅海报张贴街头,然后再带着一批又一批游客过来,坐上他的船来来回回在洛河上游荡。磨盘呢,按趟收费,一趟五毛。

这天,旅行社那个小姑娘说:“磨盘爷爷,从今天起,咱们一人一渡开始收五块钱吧?”

磨盘说:“那可不中,那样的话,村里人会拿唾沫淹死我的。”

小姑娘说:“我们借您的平台,您借我們的平台,咱们互利双赢,您不是也增加收入了吗?”

磨盘说:“收入是多了,可良心却瞎了。水涨船高,可人不能见钱眼开。”

小姑娘说:“村里人你该咋收咋收,我说的是游客。”

磨盘说:“那更不中。好事不出门,赖名传千里。”

游客们都笑了:“还是您老厚道,乡下民风淳朴,这才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呢。”

太阳初升,把河水映照得五彩斑斓,一只睡醒的水鸭子扑棱棱地从船边掠过,蚂蚱船犹如行走在流光溢彩的绸缎上。

旅行社的小姑娘向游客宣传:“给你们撑船的是五代船工的传人……”

磨盘笑了,心想,五代不敢说,因为没有人告诉他这蚂蚱船是从哪一代传下来的;但他记得,他爷爷把蚂蚱船传到了他大手里,他大把蚂蚱船传到了他手里,这已经是三代人了;要不是他儿子跑了出去,他还会把蚂蚱船继续传下去。

小姑娘说:“他们祖祖辈辈在洛河上搏击风浪,风高浪急如履平地……”

磨盘说:“胡说呢,没边儿了,发水时咱的船就不敢再开了,我爷那会儿就翻过船死过人哩。”

游客们都笑了,笑磨盘老汉有点憨。

一天下来,磨盘的主要营生还是摆渡,有人过河,就交通优先,没人过河时才载着游客观景……

太阳落山了,晚霞投到河里,一条河都燃烧起来。游人们渐渐散去,四周静下来,但大桥上却是灯火通明,电焊溅起的火花一簇簇从桥上落下,飘到半空中熄灭;再飘下,再熄灭。

磨盘并没有收工,他坐在棚子下,一口一口抽着烟,两眼虚眯着瞧向对岸。狗在他身边踅摸了几圈,用爪子在他腿上挠了几下,提醒他该回家了。可磨盘纹丝不动——他在等槐旺嫂。多少年了,他一直都是这样,早起把槐旺嫂渡过去,晚上再把她渡回来。

终于,对岸响起那细细软软的呼喊:“磨盘,过河了——”

磨盘走出棚子,狗倒比磨盘快,像雪团儿被风吹着,忽儿一下就到了船上。

靠到对岸,磨盘虚扶了一把,槐旺嫂就上了船。磨盘看见,槐旺嫂手里多了两个大红灯笼。

“差不多了?”磨盘问。

“差不多了。”槐旺嫂答。

这一问一答,他们重复了二十年。

槐旺嫂说:“剩下最后一宗账了,今天还完明天我就把灯笼挂上,我叫槐旺看看,他心里松快了,我心里也就松快了。”

“二十年了吧,我是眼见着的,不容易啊……”磨盘感慨说。

“我要对起槐旺,对起村里人,现在总算是松快了,再没有牵挂了。”槐旺嫂说。

“明天我打两条鱼,咱喝壶酒庆贺一下。”磨盘说。

“好,你弄鱼,我给咱准备酒菜,你陪我喝点儿。”槐旺嫂笑了。

这个南方女人是能喝酒的,磨盘跟槐旺喝“毛河烧”时,她就坐在一旁陪着喝,时不时还给槐旺替酒。槐旺便有些炫耀,看看媳妇,又瞅瞅磨盘,说,咋样,你嫂子还行吧?磨盘说,看把你烧的。槐旺活着时,他们是最要好的兄弟。

这天夜里,磨盘一直想着槐旺,也一直想着槐旺嫂那久违的笑容。这个女人真的老了,就像山坡上那棵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老核桃树,它已经树皮干裂,树干空洞,却依然年年努力挂着果实。小时候,磨盘和槐旺们就是在这个树洞里玩耍着长大的。

“村里人都去看房呢。”婆娘跟磨盘说。

“有啥看的,该给的一寸少不了,不该给的,一寸也不会多。”磨盘说。

村民们开始一拨一拨进城去看安置房,就像城里人一拨一拨地跑来看大桥一样,谁去谁没去磨盘心里都清楚,因为他们来来回回都要坐他的蚂蚱船。有人去时愁眉苦脸,回来时却兴高采烈;有人去时欢天喜地,回来时却眉头纠结。人心浮动,家家户户都打起了小算盘。磨盘很不情愿地感覺到,先人安下的营盘一夜之间摇摇欲坠了。

“人家都是男人主事,你可倒好,成天泡在河里,遇事叫我咋个说法?”婆娘说。

“不就是搬迁这个屁大的事吗,值得跟丢了魂似的?”磨盘说。

“说得轻巧,你知道坡地赔多少?林地赔多少?砖房多少?砖混又是多少?”婆娘一根一根扳着手指头。

“嚯,听你这一套一套的,啥都比我明白,有你在我还操个啥心。”磨盘笑了。

“仓娃子硬说咱家后坡那块地是荒坡地,一分地少赔六十块,你算算咱损失多少?”婆娘呼呼喘着粗气。

“那地方当初就是荒坡地,是你拾掇拾掇种了几季庄稼,巴掌大的地方,说它是啥就是个啥吧。再说,公家有硬杠杠,仓娃子一个村主任能说了算?”磨盘不以为然。

“没良心的,那年仓娃子掉进河里,要不是你给捞上来恐怕早喂鱼鳖了,哪还有他这个村主任?这点面子都不给……”婆娘愤愤不平。

“我从洛河里捞上的人多了,都叫人家给面子,咱这院子也盛不下了……”磨盘说。

正说着,仓娃子来了,进门就鞠躬作揖,说:“婶儿还生我气哩,唉,都是叫这拆迁给闹的,可这是政府的事,我说了也不算啊。”

说着,递给磨盘一根烟。

磨盘接了烟,说:“就说嘛,你一个村主任能有多大权力?说到底就是给政府跑腿的。”

仓娃子就自己倒了碗水坐下来,拿嘴对着碗沿儿边吹气边吸溜,说:“叔,后坡那块地确实叫我作难,我都没脸见我婶儿了。还是俺磨盘叔,怪不得村里人都敬重叔哩。”仓娃子说,“对了,我团子哥有消息吗?”

“狗日的,十来年了,屁都没捎回来一个。”磨盘摇摇头。

团子不是狗日的。团子是磨盘的儿子。高中毕业后,团子没考上大学,整天跟磨盘闹别扭。磨盘说,没考上就没考上吧,这条蚂蚱船照样养活了你。团子说,指你那条破船?能盖起楼房?能买起汽车?磨盘说,破船咋了?不是照样把你养活成人了?团子说,让我一辈子像你这样?窝囊!磨盘火起来,一巴掌把儿子抡了个晕天黑地,说,嫌你老子窝囊,那你去找个好爹,滚,滚出去就别再回来!团子真走了,出门时撂下一句狠话:不活出个样儿来,我就永远不回这个家!

提起儿子,婆娘眼里就有了泪花儿,说:“都怨你,当初你要不打他那一巴掌他能跑了?你把他的心给打死了,他对这个家死了心了……”

“好狗不嫌家贫,他要还是我儿,早晚会回来的。”磨盘说。

“不过,眼下有个关紧事,安置房是按人头算面积的,实名登记,还要刷脸识别认证,手续严得很,得赶紧把团子哥找回来。”仓娃子说。

“都十来年了,咋找?去哪儿找哩?”婆娘忧心忡忡。

“你们想想办法,我也联系一下咱村在外地打工的人,让他们也帮忙寻找。”仓娃子说,“这么些年了,再大的气也该顺了。”

仓娃子走后,婆娘把饭菜端到小桌上,又拿出半瓶酒来,说:“累了一天,身子乏,喝口酒活泛活泛。”

磨盘接过酒瓶,先就灌下了一口。

“呀呀,还没吃口菜,就这样空肚子喝?”婆娘叫着,把筷子塞进磨盘手里。

磨盘一手把筷子伸向菜盘,一手举起酒瓶,咕咚又灌下一口,这口喝得有些大,呛得咔咔咳嗽起来。

婆娘在他背上捶了两下,说:“吃口菜,慢点喝,又没人跟你抢。”

“老了,不服老不中啊,年轻时一口能灌下大半瓶哩,现在呢,一口就呛着了,心肝肺都呛得动弹哩。”磨盘说。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团子跟你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死要面子活受罪。”婆娘说。

“只一样他不像我。”

“哪样?”

“他怕水,小时候我背着他一往水里走,他就抱着我脖子哇哇直哭。”

“他不是怕,自打小就不喜歡水。”

“不喜欢水还是洛河滩的娃?”

“你就不念记他一点好,那年他还差一点就考上大学哩。”

“这一点点就是十万八千里,差远去了,差个活法,差个命哩。”

“原来你不糊涂啊,那你当初为啥还硬逼着他学船?要不是你逼,他能跑了?能跑十几年不回家也没个音讯?”

“怨我?”

“不怨你怨谁?”

“就算是怨我、恨我,他不还有个亲娘吗,咋连你也撇下了不管不问?”

“娃可能有他的难处,跟你一样拉不下那个脸面,那咱就拉下脸面去寻寻他,我不信他会那么狠心。”

磨盘不再说话,又喝下了一口酒。

团子五岁的时候,一家三口坐着蚂蚱船顺流而下,要去逛县城。磨盘站在船头,轻点竹篙,船儿贴在水面上,像一只振翅欲飞的大雁。团子咧着嘴说,咱的船能跑过公路上的汽车吗?磨盘大声说,能!团子说,能像飞机那样飞起来吗?磨盘又大声说,能,想飞咱就能飞。婆娘儿子都咯咯大笑。团子说,我大吹牛哩。婆娘说,你大从来不吹牛,他说能飞就能飞,我信哩。

去县城二十里,顺风顺水,眨眨眼就到了。一家人在繁华的县城里逛,团子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婆娘说,咱逛一回县城,总要买点啥吧?磨盘说,你当家,想买啥就买啥。婆娘说,钱花光了还过不过光景?磨盘说,啥话,钱能花光?满洛河都是白花花的银钱,有我磨盘这身力气还愁养活不了你们娘儿俩?

磨盘想给儿子买一艘漂亮的大船,团子不要,他看上了一辆汽车。磨盘说,咱守着洛河,你得赶早熟悉船啊。团子说,我不想守着河,我想来城里开汽车。婆娘说,好,好,我娃有志气,咱就买汽车,开汽车。就买下了。

婆娘看上了一件粉红色毛衣,砍了半天价,商家就是不松口。婆娘说,我跟你结婚时都没穿上件红毛衣。磨盘说,那还看个啥,现在就买了穿上,权当又结了一次婚。婆娘还是犹豫不决,说,太贵了,一件毛衣就要小二百块呢。磨盘对商家说,拿来穿上试试。上身一试,就跟量身定做的一样。磨盘问团子,你看看,你妈像个啥?团子说,像个新媳妇。磨盘说,我看也像,就它了,买。又买下了。

婆娘说,也给你买点啥吧。磨盘说,一瓶酒就中了。婆娘说,这回咱不喝那“毛河烧”了,给你买瓶“西凤”酒吧,再加一瓶,两瓶吧。磨盘笑了,说,你倒舍得,听说这酒壮阳,喝多了你受得了?婆娘踢了他一脚说,美得你,只有使坏的犁,哪有犁坏的地?磨盘说,只要你的地肥,我的犁就不会使坏,不信你等着。团子玩着手中的小汽车,抬起头说,我也要犁地。磨盘在他头上拍一巴掌说,嘴上还没毛哩,犁你个头!

出县城南门就是洛河,一家三口重又上了蚂蚱船,婆娘抢先把竹篙拿到手里,说,回去我撑船。磨盘说,嗬,天生就是我的婆娘。说着,把身上脱得赤条条的只剩一件裤衩,然后把纤绳套在肩上,吆喝一声,起了——小船就离了岸。

过去,山里不通公路,商贸往来全靠洛河这条水道。山里人把木耳香菇木炭药材之类的山货装上大船,经洛宁,过宜阳,直抵洛阳;再把食盐细布洋油洋火之类的物品装船拉回来。去时顺水,回时逆流,沿途的山崖上,就有了先人们踏出的纤道。磨盘踩着这条道,拉着他的蚂蚱船,载着他的婆娘儿子往回走。他弓着腰身,腿筋和脖筋暴突,双手像铁钩子,抠着岩壁石缝,一步步往前走,汗水从脊梁淌下来,裤衩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团子在船上玩着他的小汽车,完全沉浸在对未来的想象里。婆娘说,我下去帮你拉吧。磨盘说,这算个球,就是再装头牛我也能拉回去。婆娘说,那你拣个地方歇歇气吧。磨盘说,不用,这撂天荒地的,你给我唱个曲儿听听,浪浪的,我要听酸曲儿。团子忽然站起来,说,我会唱,我唱。磨盘说,那你给咱唱一个鼓鼓劲儿。团子站在船头,稚声稚气地唱起来:

新媳妇,拉胡胡,

腿板夹个红萝卜。

红萝卜,棒棒硬,

新媳妇,直哼哼,

喊她娘,娘不应……

婆娘笑着说,跟谁学的,羞死个人了。

团子说,我大教我的,你忘了?

磨盘说,狗日的是个情种哩,将来能生一窝小狗娃儿……

磨盘一口一口喝着酒,桌子上的菜却一直没动,好像那些陈年往事都成了他的下酒菜。

山里头一早一晚都起雾,雾自洛河生,像一层薄纱,轻飘飘地笼罩着山野,村庄。正是桂花开放的季节,深吸一口,满腔都是湿漉漉甜丝丝的味道。

磨盘正在小木屋前练拳。他时而舒臂,时而蹬腿,一套拳没练到一半,就有些气喘了。这中间有一个鹞子翻身,腿上刚要用劲,却软了一下,他心里有些发怵,怕落下来摔倒,更怕让人看见笑话,就不再做了。

小狗叫了两声,随着狗叫,周边的空气也跟着颤动了两下,雾帘裂开一道口子,两个人影从远处走出来。是桂花和她闺女小青。小青挺着个大肚子,桂花像丫鬟似的前后左右照护着。

看见磨盘,母女俩站下了。桂花说:“她

叔,又耍拳啊?”

“老了,耍不动了,也就是松松筋骨。”磨盘说,“一大早你们娘儿俩这是……”

“女婿说,要一早一晚出来活动活动,也不知道算哪门子说道,这挺着个大肚子,叫我跟着她提心吊胆的。”桂花说。

“妈,这是科学。产前多活动,对胎儿有好处。”小青说,“跟我叔耍拳锻炼一个道理,是不是叔?”

“是哩,咱老了,跟不上形势了,得听年轻人,听科学的。”磨盘笑道。又问,“到时候总不会也在村里生吧?”

“就咱乡下这条件?”小青撇了下嘴,“预产期到了就回城里,生下来就住月子会所,省心。”

“听说那月子会所老贵了,生个孩子都得好几万块钱哩?”磨盘问。

“女人一辈子能坐几回月子?花俩钱值当。”小青说。

“你看看,你看看,这才去城里住了几天就烧包了,烧得很哩。”桂花说。

“轉两圈就赶紧回吧,河边天凉。”磨盘说。

“嗯,这就回。”桂花说,“她叔,到时来喝满月酒啊。”

磨盘笑了笑,没有应声,小狗倒是替他汪汪叫了两声。

目送母女俩离开,磨盘回到小木屋。等他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副鱼竿。说是鱼竿,其实就是随便从坡上砍一根竹竿,拴一根细细的尼龙线,挂一个用大头针弯成的鱼钩。他用手在河滩上挖了几下,就看见了几条蚯蚓。然后来到船上,把蚯蚓挂到鱼钩上,一甩竹竿,就抛进了河里。

磨盘坐在船头,点了一袋烟,一边吸着,静静地等。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虽然还看不见,但东山的太阳照着西边的山头,看起来明晃晃的,像几个刚刚剃过的脑袋,磨盘知道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虽然刚刚秋初,即将成熟的玉谷散发出乳汁般的香甜,柿子,核桃,香梨,毛栗子……耐不住寂寞似的,等待着丰收的季节。村里的年轻人几乎走光了,剩下的老人在秋忙的时候显得无能为力,能收多少是多少吧,到时城里人便来了,打核桃,摘柿子,一个个稀罕得不行,直夸山里空气好,景致好,又是拍照又是发视频,闹腾几天下来,终是应景的过客。山里的果实就留给了松鼠野兔果子狸们,它们能把山上拾掇得干干净净,把一年的收成搬进家里,码放得整整齐齐,一个冬天都不用出门。

磨盘忽然想到,都走了,都变成城里人了,再往后多少年,老少爷儿们会不会也像现在的城里人一样跑到乡下来看稀罕呢?继而又想,那时候山林田地都变成高速路,变成服务区了,果子狸们早已被惊吓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还有啥好看的?

一袋烟吸完,河里的鱼漂一点动静也没有;磨盘又点了一袋烟,眼看又快吸完了,鱼漂还是没有一点动静。这期间,他忍不住起了两次竿,鱼钩上也只有那根蚯蚓。

磨盘叹了口气,这些年洛河里的鱼是越来越少了。

阳光普照河滩的时分,旅行社带着游客们来了。小姑娘喊了几声“磨盘爷爷”,磨盘仍然眼盯着河里的鱼漂,屁股粘在蚂蚱船上,一动也没动。小姑娘走过来,说:“磨盘爷爷,客人们想坐你船哩。”

磨盘却说他不愿再接待游客了。小姑娘很是诧异,以为给磨盘一人一渡五毛钱确实有点少了,就用手机打了一通电话,然后老话重提,说旅行社同意了,可以跟他对半分成。磨盘摇摇头。小姑娘又提出四六开,磨盘还是摇摇头。

“那您老开个价吧。”

“再多钱也不干了。”

“那是为啥?”

“坐就坐船吧,你们老往河里扔东西,水鸭子都叫你们给惊跑了……”

其实,洛河里不光有水鸭子,还有翠鸟,苍鹭,老鹳,冬天还有白天鹅。原先,各种鸟们在这里和谐相处,这只老鹳振翅飞翔,却不耽误另一只翠鸟做那美丽的梦;这只天鹅引颈高歌,却不耽误另一对儿野鸭喁喁细语说私房话……谁也不会独占洛河,把别的鸟从河里赶出去。人们常常把黄河比作母亲,洛河是黄河的支流,那洛河就算小姨吧,母亲的胸怀是博大的,小姨的胸怀也不会狭隘。旅行社就给游客们立了规矩,不准往河里扔东西,不准大呼小叫惊了水鸭子。

磨盘这才拿起了竹篙。

如此一天又过去了。

太阳快要落山时,游客们已经离去了,磨盘还是不甘心,他取出鱼竿,心想,今儿无论如何也要兑现他给槐旺嫂的承诺,无论如何也要让这个南方女人吃到鱼,不然对不起这条洛河,对不起槐旺,更对不起女人还账付出的辛苦。

当时,仓娃子来了,说:“叔,今天镇里又催了,要求不能漏掉一人不能落下一户。咱村就剩你一家了,要是团子哥还找不到,不但你老受损失,村里也不好向上边交代呀。”

“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净给人惹麻烦。”磨盘说,“那这事咋弄?”

“家里有没有团子哥的照片?”仓娃子问。

“好像有他一个高中时的学生证,上边有他的相片。”磨盘说。

“那就好,我回家找我婶儿拿去。”仓娃子说。

“你有主意了?”磨盘问。

“把他照片拍下来,再把你跟我婶儿,还有这小船都拍进去,我找人想办法。”仓娃子说。

“给你婶儿捎句话,晚上我不回去吃饭了。”磨盘对仓娃子喊了一声。

正说着,鱼儿上钩了,磨盘把鱼竿一甩,一条鲤鱼被钓了上来,足有二斤重,在鱼钩上扭头别尾地甩着身子。他把鱼儿卸下来,长出了一口气。

远远的,看见槐旺家门口挂起了两盏红灯笼,像两个喝醉了酒的脸庞。槐旺的?槐旺嫂的?他们两口的账终于还清了,心愿也实现了,应该高兴,值得喝酒庆贺。可惜槐旺不在了,不是还有磨盘嘛!他来了,给槐旺嫂带了鱼,待会儿还要替槐旺喝酒。

走近了,见门框上果然贴了对联。大红纸上写着黑字,上联是:“无债一身轻”,下联是:“有情两相好”,横批:“庆有余”。应该是槐旺嫂的字,横平竖直,一丝不苟。内容直白,但意思却准确明了——可不是嘛,十多年的债务,把这个南方女人的腰都压弯了,从今天起,槐旺嫂终于可以挺起腰杆了;够本不愁利,还清债,也就该年年“庆有余”了。

小狗儿提前窜进去报了信儿,槐旺嫂听见动静就迎了出来:“快进来快进来,外边热,进屋凉快凉快。”

磨盘举起手里那条鲤鱼,说:“我给你弄了条鱼。”

“也就是说说,你还真去弄鱼了,这天气蹲在河边多晒人啊。”槐旺嫂接过鱼说,“呀呀,还活蹦乱跳着哩,我这就给咱做鱼。”

磨盘随槐旺嫂走进院子,说:“想多钓几条的,可洛河里的鱼少了,半天不上钩……”

“行了,行了,也就是个意思。”槐旺嫂说。

里屋传出婆婆问话:“你跟谁说话哩?”

槐旺嫂大声说:“是磨盘,磨盘兄弟。”

磨盘走进里屋,见槐旺的娘躺在床上,一头白发在灯光下熠熠闪光。谁都知道,这是个刚强的女人,槐旺他大死得早,是她一辈子守寡把槐旺拉扯成人;槐旺出事那年,槐旺嫂哭得死去活来,是老人硬撑着办完了槐旺的丧事。中年丧夫,老年丧子,都没把这个乡下女人打垮。直到前两年,老人突然中风,才瘫在了床上,清楚一阵儿,糊涂一阵儿的。

“噢,磨盘还撑着船哩?”婆婆问。

“婶儿,撑着哩。”磨盘说。

“好,好,村里人离不了,就是苦了你哩。”婆婆说。

“没啥,不苦。等婶儿能起身了也坐上我的船到洛河上看看。”磨盘说。

“想着哩,你大那会儿我见天都去坐船。这身子骨怕是不中了,不中了。”婆婆说。

“能行,槐旺嫂把账还清了,往后光景好过了,婶儿身子就好了。”磨盘说。

“娘,今儿高兴,磨盘打了鱼,来家喝酒哩。”槐旺嫂说,

“好,好,你们高兴,娘也高兴。”婆婆笑了。

“婶儿,等会儿我喂你吃鱼。”磨盘说。

“牙口不行了,漱不出鱼刺了,你们吃。”婆婆說。“喝吧,别忘了给槐旺也敬杯酒。”

“就你应记你娃,忘不了。”槐旺嫂说。

趁槐旺嫂做鱼的工夫,磨盘打量着墙上的照片。这是他们两口的结婚照,照片里的俩人都在笑,槐旺咧着大嘴,女人抿着小嘴。磨盘想起槐旺领着她从外地回来时的情景——院子里摆起四张大桌,槐旺嫂向桌上的每一位乡邻敬酒,身子娇娇的,声音细细的,却一点也不怵酒,凡来不拒,小杯换大杯,最后把大杯换成了小碗。磨盘说,人家南方是鱼米之乡,愿意来咱这老山窝?槐旺得意地说,愿意啊,她看上的是你哥这人。

这女人依然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端上来四个菜,两荤两素,两热两凉:“快趁热吃

吧,一会儿鱼该凉了。”

女人打开酒瓶,倒满了两杯酒。她端起一杯,磨盘也端起一杯,他们把酒杯举向照片里的槐旺。

“账还清了,你心静了,我也心静了,这杯酒先敬你,你有功。”她把酒洒到了地上。

“老哥哥,这二十年,你去那边躲清静了,可苦了这个女人了……敬你。”磨盘也洒了一杯酒,“账清了,今儿我替你跟嫂子好好喝一杯。”

两个酒杯重又满上,两个人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女人举起筷子,正要夹鱼,磨盘说:“慢着——”

他用筷子挑起了一只鱼眼,放到女人面前的盘子里,说:“嫂子,从你来到俺这山窝

里,福没多享,苦没少吃,就凭这,俺高看你一眼,全村人都得高看你!”

女人把那只鱼眼放到嘴里,说:“又闻到鱼香味儿了……”

她拿筷子夹起一块鱼肉放到磨盘的盘子里,说:“你也吃,垫垫肚子咱好喝酒。”

磨盘没吃,他把那块鱼又放到女人面前。槐旺说他最爱看他媳妇吃鱼,今儿让槐旺好好看看吧。

女人把那块鱼放进嘴里,腮帮子动了两下,嘴角的一边就滑出一根鱼刺来。好像这女人不是在吃鱼,而是在化鱼,肉是肉,骨是骨。磨盘忍不住笑了。女人被磨盘看的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满上酒杯,说:“喝酒,喝酒。”

几杯酒落肚,磨盘问:“你真打算走了?”

女人把酒给磨盘倒上,说:“该走了。”

“我婶儿呢?”磨盘朝里屋看了一眼。

“带着,走到哪儿带到哪儿。这些年也亏欠她了,没有好好在床前伺候,槐旺活着肯定要骂我的。以后就好了,我天天守着她,不会再亏欠她了。”女人说。

磨盘不再说话了,脑子里迅速闪过许多场面,抓起酒杯连喝两杯,说:“都走吧,反正村子也快完蛋了……”

“吃口菜,慢点喝。”女人说,“年纪大了,往后就少喝点,酒大了伤身。”

“要不你走,把婶儿留下,我替你照护着。”磨盘说。

“不行,是槐旺的娘那就是我的娘,这些年就她陪着我,我舍不下的。”女人说。

老人在里屋听见了,说:“磨盘,你嫂子要带我去找槐旺,你们自小是好兄弟,你去不去?”

“又糊涂了。”女人对磨盘眨眨眼,冲里屋喊,“磨盘兄弟还要撑船哩,有我带你去还不放心?”

“你们先去,过些时我看你去。”磨盘也冲里屋说。

“团子还是没信儿?”女人问。

“仓娃子催着找人,可我上哪去找啊?”磨盘叹了口气,“今儿要了团子的照片,说是让小青帮忙上网寻找,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年轻人有办法,兴许就找着了,兴许还给你领回媳妇孙子一大群哩。”女人给磨盘宽心。

磨盘给女人满了酒,问:“你……你真的要走?”

女人点点头。

“不走不行?”磨盘问。

“不说这个了,喝酒,咱喝酒。”女人端起了杯子。

两个人碰了,喝干了。

“看看还有啥地方我能帮上忙的,我帮你收拾收拾。”磨盘说。

“没啥子东西,该归整的都归整好了,明儿去坟上给槐旺烧点纸给他说一声就走。”女人说,又说,“对了,我送你一个东西吧。”

“我啥都不缺,不用你送我啥。”磨盘说。

女人起身拿出一个手机,说:“这个给你吧。”

“送这干啥?再说我也不会使唤。”磨盘说。

“跟人学学就会了,不难的,也算是个念想,以后想了就拿它说说话。”女人说。

“我可没啥送你的……”磨盘接了。

“又不是小娃娃过家家,你送给我,我送给你的。”女人就笑了,“不过,我走的时候,你开船送我吧。”

磨盘答应了,心里却有些怪滋味儿……

磨盘回到家里,婆娘把个茶壶“咚”一声蹾在他面前,说:“没让鱼刺扎着喉咙?”

磨盘笑着说:“她吃鱼,我喝酒,酒里又没有刺。”

“整天说我腰粗屁股大,今儿腰细小屁股陪着,得劲吧?喝美了吧?”婆娘撇撇嘴。

“说得劲也不得劲,说美也不美……”磨盘说,“槐旺嫂要走了。”

“真要走啊?”婆娘睁大了眼睛,“早听说她在南方找好了人家,没想到真要走啊。”

“真要走。人家替槐旺养老养小,还能一辈子卖到咱这老山窝?”磨盘说。

“那,老婆婆可咋办啊?”婆娘担心起来。

“说了,带着咱婶儿一起走。”磨盘说。

“唉,这个南蛮子真是个好人,仁义啊。”婆娘感慨着。

磨盘没有接她的话茬,抱起茶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凉开水,抹抹嘴说:“以后你就不用担心小屁股细腰了,再没人陪我喝酒了。”

“那你想她了咋办?”婆娘说。

“她送了我这个,”磨盘掏出那个手机,“说想她了就说说话。”

“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啊,这女人可真大方。”婆娘说,“那,咱送人家点啥呢?”

“我也正发愁哩,这礼可不好回……”磨盘挠了挠头皮。

婆娘看着磨盘,忽然说,“你等一下。”

转身进了里屋,出来时,手里掂了个编织袋。她打开口绳,开始从里面往外掏,一捆一捆的,都是大大小小的钞票,有几十捆;还剩下小半袋,拎起来晃了晃,发出哗哗的声响,是硬币的声音。

“她回转去要结婚,要成家,花钱的地方多着哩,”婆娘说,“咱送她钱吧,算咱的礼金。”

磨盘扑哧一下笑了,说:“你想得周到,还是送钱实在。”又说,“你跑个腿,去把仓娃子给我叫来。”

“你没喝多吧?喝多了躺下歇会儿,这黑天黑地的你叫仓娃子来弄啥?”婆娘说。

“叫你去你就去,我有事跟他说。”磨盘说。

婆娘嘟哝一声,出去了。

不一会儿,仓娃子就到了,进门说:“叔,你叫我?”

“你先喝口水,坐下说。”磨盘说。

“叔有啥你就吩咐,我那里一堆事哩。”仓娃子说。

“我想让你给我跑个腿。”磨盘指指那个装钱的编织袋。

“这是啥,看着挺沉的。”仓娃子打开袋子一看,吓了一跳,说:“叔,你这是……”

“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了,都是船上挣的。你明天到城里跑一趟,把这钱给我存了,办张银行卡。”

“咋想这时候办卡了?”仓娃子一脸疑惑。

“你叔送礼哩。”婆娘笑着说。

“送礼?给谁送礼?送礼也不用送银行卡啊……”仓娃子还是不解。

“你槐旺婶儿要走了,总不能让她背着一袋子毛票坐火车吧?”磨盘说。

“噢,噢,”仓娃子明白了,又糊涂了,“送礼要这么多?”

“这里有两万块,我数过了的。”婆娘说。

“两万块,都送啊?”仓娃子问。

“不多。我跟你槐旺叔是过命兄弟,你槐旺婶这次要带着老人一起走,我算是替你槐旺叔尽孝心哩。”

“仁义,槐旺婶儿仁义,叔你也仁义。”仓娃子说,“我跟村委几个商量一下,村里也应该有个表示。”

“应该,就凭那女人挣死挣活给咱还账,村里也该有个表示。”磨盘说。

婆娘忽然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磨盘说:“咋啦咋啦?你哭啥啊?”

婆娘说:“过去总怪你跟她走得近,这真要分开了,又舍不得哩……”

“就你那心眼儿,还没个针鼻儿大。”磨盘说,“得,等仓娃子明天把卡办下来,你给送过去,到时候你们妯娌俩好好哭一场。”

“还妯娌哩,过几天都不知道做谁的媳妇了……”婆娘说,“也跟槐旺嫂说说,去了南方,托她找一下团子。”

“对了,我叫小青把团子哥的信息发到网上去了,全国各地都能看到,说不定很快就有消息了。”仓娃子说。

“小青啊……她能靠得住?”磨盘有些疑惑。

“小青电脑耍得好,她现在保胎闲着没事,正好发挥一下她的长处。”仓娃子说。

已经是半前晌了,雾还没有散去。天有些阴,四周混沌一片,通往河边的石板路浸了夜露,有些湿滑。

仓娃子背着槐旺娘走在前边,磨盘提着柳条箱子,槐旺嫂背一个小包袱跟在后边,这是她的全部家当了。跟了槐旺半辈子,早年也置东置西地添了不少,从槐旺出事后,值钱的都卖了还账了,剩下的,临走时都送给了乡亲们,只这个柳条箱子和包袱,就盛下了槐旺嫂的前半生。

小狗儿跑在最前边,它跑几步便回一下头,等他们走近了再往前边跑,若即若离,不弃不离。槐旺嫂没话找话地说,这狗通人性呢。磨盘说,它不是狗,是人哩。槐旺嫂又跟仓娃子说,累不累?放下歇会儿吧。仓娃子说,不累,眼见就到了。

那条蚂蚱船在河水里一晃一晃,小狗儿抢先跳到船上,回过头,亮汪汪的眼睛看着人们。磨盘说:“你慌个啥?真不懂规矩。”

仓娃子把老太太放到船里坐好,又接過磨盘手里的箱子和槐旺嫂的包袱。老太太显得很精神,说:“磨盘,又坐上你的船了,这有多少年了?跟做梦一样。”

“婶儿,这不是做梦哩,槐旺嫂带你享福哩。”磨盘说,又对槐旺嫂说,“你也上来吧。”

槐旺嫂在船边站了一会儿,忽然说:“好久没见你耍拳了,还耍吗?”

磨盘说:“还耍哩,只是有些使不上劲儿跟不上趟了……”

“再耍一回吧,我想看。”槐旺嫂说。

“有啥好看的,驴不驴马不马的。”磨盘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耍一回吧,往后就看不着了。”槐旺嫂说得有些期期艾艾。

磨盘脱下褂子,拉开架势先扎了个马步,跟着一个冲天炮,接着一招黑虎掏心,顺势倒地,左腿一蜷,又猛地弹出,是一招兔子蹬鹰;右腿稍一使劲,就跳了起来……他觉得身子没有那么沉了,宛如一片竹叶,随风起舞,跟年轻耍拳时一个感觉。跟着,拳打脚踢,左翻右滚,越来越快,越来越密。到最后那招鹞子翻身时,腿忽然软了一下,身子腾起来了,终是没敢翻身,落地踉踉跄跄退了好几步,还好,没有摔倒。他朝四下拱了拱拳,说:“老了,不中用了,连个鹞子翻身也做不来了……”

“好,好!”槐旺嫂拍手喝彩,“英雄不减当年,威武得很哩!”

磨盘上了船,用竹篙顶了一下河滩,船就离了岸,慢悠悠地往前滑去。河水绿绿地流,森森凉气从河上升起来,有几只水鸟在空中移来移去,另有几只在水里移来移去。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好像谁也不认识谁了。

“说话呀,都说点啥嘛。”倒是老太太先开口了。

“噢,说嘛。”磨盘笑了一下,问,“那边,都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槐旺嫂说,“老屋老宅的,都是现成的,也就是重新装修了一下。”

“你该让人家来家看看,都到门口了……”磨盘说。

“哪里就到门口了?三门峡离咱这儿二百多里呢,”槐旺嫂说,“再说,又不通火车,他在火车站等着哩。”

“你说槐旺等着咱哩?”老太太问,又犯迷糊了。

“噢,槐旺等着咱哩。”槐旺嫂说。

又不说话了。

一只水鸭子游过来,眼睛眨也不眨,只偶尔张一下扁嘴,看着船上的人们。等船靠近了,忽然一个猛子扎下去,弄出一片水声。

远处的大桥上,工人们正戴着口罩在给护栏涂抹油漆,浓烈的油漆味儿随风飘来,仓娃子打了个喷嚏。

“婶儿,其实……你可以不走的,村子就要搬迁了,咱马上也是城里人了。”仓娃子说。

“我也不想走啊,可你婶儿眼看着老了,带着个老人,我一个人伺候不动了,得找个人帮帮我。”槐旺嫂说。

“该走,叫我说该走。”磨盘说,“且不说老人,你这前半辈子都给了俺槐旺哥了,后半辈子也该过自己的光景了。”

“人家……会对你好、会对我奶好吗?”仓娃子说。

“这你放心。从小到大,知根知底的,要不是看他人好,我也不会走这一步。”槐旺嫂说得很肯定。

不知不觉,船就到了对岸。磨盘先跳到岸上,拴好了缆绳,才把箱子、包袱搬下船,又帮着仓娃子把老太太背下来,这才伸手扶槐旺嫂。槐旺嫂犹豫了一下,才把手交到磨盘手里。磨盘发现女人那双手结满了老茧,硬得像一段木头。

槐旺嫂站在岸上,回头望了一眼村子,说:“好快啊,眨眨眼的工夫……”

磨盘说:“走吧,还要赶路,倒好几趟车哩。”

仓娃子背起老太太蹬着台阶往上走。磨盘提着柳条箱子,槐旺嫂背一个小包袱跟在后边,他们上了护河石坝。

刚站到公路边,班车就过来了。槐旺嫂说:“呀,今天这班车咋提前了?”

磨盘说:“每天差不多都这个点儿,上车吧。”

槐旺嫂還在犹豫的时候,司机按了两声喇叭,在车上催了:“走不走啊?”

“走,走。”仓娃子说着,背老太太先上了车。

槐旺嫂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倒是老太太在车上说:“磨盘,我见到槐旺给你捎信儿回来。”

磨盘说:“好,跟槐旺哥说,我想他哩。”一边推着槐旺嫂上车,说:“有手机哩,到地方给我打电话。”

槐旺嫂转过身钻进了车里,车门随即咣当一声关上了,车屁股后的红灯很快隐在一团雾气中。

磨盘这时候感觉有些困乏,就坐在护坡的台阶上看那河水。河水泛起白光,模糊成一片。他揉了揉眼睛,发现眼眶里蓄满了泪水。狠狠擦了两把,才看清洛河从远处流来,又向远处流去。

起风了,一股股贼风掠过河面,又钻入河底,把河水搅得骚动不安,天空也变得忽明忽暗,变幻莫测,像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掀动着一块巨幕,忽然裂开一道口子,像一条悬在头顶的天河,红色的,似铁水在奔腾翻滚,慢慢铺展成了整个天空的颜色。乌黑乌黑的云头像天马奔涌而来,磨盘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

小狗儿团在他的脚边,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在盯着他看,好像汪着泪水,嘴里呜呜地发出颤抖的叫声。

磨盘起身,对小狗儿说:“不怕,咱们回。”

磨盘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半天不言不语。

婆娘问:“送走了?”

磨盘点点头:“走了。”

“看你那丢了魂儿的样子,舍不得了?”婆娘说。

“屁话,我有啥舍不得的……”磨盘噌愣噌愣挠着头皮,“怪了,我在河边耍了大半辈子船,从来没有见过这日怪天气。”

“你才日怪哩,我跟了你几十年,也没有见过你这么样……”婆娘忽然觉得不大对劲儿,伸手摸摸磨盘的脑门儿,说:“呀,烧得烫手哩,我去给你弄点退烧的药去。”

“不用,我没病,就是觉得憋闷。”磨盘说,“我在洛河沿儿守了大半辈子,守着村子守着河,也守着咱的蚂蚱船,这回怕是都守不住了……”

“守不住就不守了,回头搬到城里,你给咱守城门。”婆娘笑着说。

“我不要城,我就想要洛河,要咱的蚂蚱船。”磨盘说。

“躺屋里歇会儿吧,捂住被子发发汗就好了。”婆娘说。

磨盘躺到床上,能听见贼风嗖嗖地到处乱窜,所经之处,昏天黑地,残枝败叶漫天飞舞,白天顿时变成了黑夜。他跟婆娘说:“要出事哩,你哪儿也别去,就在这屋里看着我,哪儿也别去。”

婆娘说:“平常那么嫌我,现在老了病了知道身边离不开人了?”

磨盘还想说什么,张张嘴嘟囔两声,就昏昏沉沉睡去了。

磨盘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团子在洛河边叫他。划着蚂蚱船到了对岸,看见除了团子,还有儿媳妇。儿媳妇长得可好看了,像年轻时的槐旺媳妇,对了,就是像她,像得很哩,小两口领着一大群娃娃,有男娃有女娃,抱着他的腿喊爷爷。磨盘乖呀宝呀应着,从洋铁皮小桶里抓起一把票子,给孙娃儿们发见面礼。忽然想起儿媳妇是头回来家,也该有个见面礼,却发现铁皮桶里没钱了。

“钱哩?”磨盘一下子坐了起来。

婆娘被他吓了一跳,愣了一会儿,才从床头的描金匣子里拿出一张银行卡。

“钱还在这里……”婆娘嗫嚅道。

“啊?不是让你给槐旺嫂吗,你没给?”磨盘问。

“给了,槐旺嫂没要。”婆娘说。

“你没跟她说,她要成家了,这是咱的心意?”磨盘问。

“说了。她说咱团子也要成家,算她的一点心意。”婆娘说。

“唉,我应该想到,槐旺嫂不会要的……”磨盘叹了口气。

老两口相对而坐,很久,谁也没有说话。外边有些喧嚣,风声,雨声,雷电声。

“刚才我梦见团子回来了,领着媳妇,还有孙子孙女一大群……”磨盘虚眯着眼,好像又掉进了刚才的梦境里。

“照年龄说,团子也该成家了,也该生儿育女了。”婆娘眼里充满了向往。

“你说,要是团子真的回来了,还带着一大家子人,咱们城里那房子能不能住得下?”磨盘问。

“能……能吧,不是按人头分的房吗?”婆娘说。

“可还有他媳妇、孙子孙女啊,都没上户口哩……”磨盘有些担忧,又说,“要是真回来一大家子,咱就搬回来住,让他们住城里。”

“村子都空了,咱搬回来住哪儿?”婆娘说。

“河边不是还有间木屋吗,咱就住那里,你给咱做饭,我还耍咱那蚂蚱船……”

正在这时,风雨声中伴随着急促的敲门声。

磨盘说:“谁啊,快去开门。”

婆娘出去了,很快又回来了,跟着还有一个水湿的人,裹着一阵冷风闯了进来:“磨盘哥,快救救小青。”

磨盘一看是桂花,赶忙从床上坐起来,问:“咋啦?小青出啥事了?”

“小青可能要早产,得赶紧送县城医院去……”桂花上气不接下气,“他女婿已经开车从县城出发,到对岸来接她了。”

磨盘一下子跳下床,跟着桂花冲进了雨中。

一出家门,狂风夹着雨水“哗哗”地扑面而来,打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门口停着一辆架子车,车上的雨布下,小青一声接着一声嚎叫。磨盘拉起架子车,桂花打起手电,一边安慰着女儿,一边扶着车帮往河边跑。

小青喘着气,说:“叔,我要疼死了……”

磨盘说:“有叔在,你没事的,忍住点。”

“叔,我有话对你说……”小青说。

“啥也别说,留下力气好生娃。”磨盘说。

“叔,我寻着团子哥了,真的。”小青说。

“先不说你团子哥,咱这会儿只说你,啊!”磨盘说。

“真的找着团子哥了,我俩下午还通了电话……”小青说。

“好,好,回头我也跟他通电话……”磨盘说着,加快了步伐。

一道闪电斜刺里劈下来,像一柄利剑划破了夜空;跟着一个滚地雷在河面上炸响,洛河变成了一条桀骜不驯的巨蟒。河滩不见了,满河黝黑的大水后浪推着前浪,河岸发出阵阵颤抖;滚石在河底相互撞击着,发出轰隆隆的巨响;拴在大石头上的蚂蚱船像一只受惊的蚂蚱,随着浪上蹿下跳。

桂花被眼前的景象吓蒙了,舌头不打弯地说:“磨盘哥——咋弄哩?”

磨盘看看黑幽幽的河水,说:“上船。”

一边说着,就抱起了小青。桂花撑着雨布,刚下河里,一个浪头就打了过来,磨盘喊了一声:“拉住我!”

他先把小青放到船上,一手抓住船帮,一手托住桂花,说:“你先上去,让小青躺在你怀里。”

绳子一解开,小船便像脱缰的野马,呼一下冲了出去。桂花惊得直着声喊叫:“磨盘哥,你当心,稳住了!”

磨盘不言声,两只眼盯着翻滚的河水,手里的竹篙飞快地点击着河底的滚石,蚂蚱船像一个醉汉,摇摇摆摆地向对岸蹒跚。忽然听得“咔嚓”一声,磨盘觉得手里的竹篙顿时轻飘了许多,小船在河心开始像没头的苍蝇一边打转转,一边急速向下游冲去。

桂花惊呼:“磨盘哥,咋啦?”

磨盘说:“竹篙叫石头砸断了,你们坐稳了,千万不要乱动。我下去。”

桂花说:“小心啊……”

一个浪头打过来,把桂花的话打了回去。

磨盘跳下水,拿半截竹篙往下探了探,还是够不着河底,便索性丢掉竹篙,凫着水,用肩膀扛着那船往岸边游。觉得那船死沉死沉,磨盘的身子却轻飘飘的如一片葉子。

一对车灯划破雨幕,从对岸照射过来,不断移动着扫射着河面,隐隐听见有人在高声呼喊。

桂花说:“磨盘哥,女婿接来了……”

磨盘没应声,用全身的劲推着船,往前游去。眼见着将到河岸了,河水冲上护坡被挡回来,翻卷着,吼叫着,又把船往回顶。几束手电灯的光柱从护坡的台阶上往河里照,往蚂蚱船上照,喊声已经到头顶了。

“桂花,解缆绳,把绳子抛上去……”磨盘拼力喊叫。

桂花解开了缆绳,抛到了岸上,被岸上的人抓到了,用力一拉,小船就靠了上去。

磨盘试着伸腿一探,触底了,脚下净是乱石流沙。他站在水里大口大口喘着气,觉得胸口有个什么东西堵着,憋得很难受,胸腔都要炸裂开了,他扒着船帮,探出脑袋大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岸边接应的人纷纷跳进水里,有人抱起小青,有人拉住磨盘,有人扶着桂花,把他们弄到了岸上。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小青女婿对磨盘说:“叔,你没事吧?”

磨盘喘了口气,说:“我没,没有事,你们快上车,走吧……”

“可是,那你呢?”小青女婿说。

“我没事,雨停了,天马上也亮了。”磨盘说,“快走吧,照顾好小青。”

“那好,大恩不言谢,叔,后会有期。”小青女婿朝磨盘鞠了一躬。

一阵乱乱纷纷过后,河滩上只剩下了磨盘,他抬头看看天空,东方已泛出了一片曙红;再张眼看看对岸的村子,村子笼罩在一片迷蒙中。他忽然想起他的蚂蚱船,回头望去,河里却空荡荡的,早已没了踪影……

责任编辑 丁 威

高拾成,男,生于1962年,做过杂志编辑,公务员,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文学创作并发表作品,已发表中长篇小说近二百万字,出版有中篇小说集《无人相约》,曾获骏马奖、莽原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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