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芬芳
2023-07-12梁刚
梁刚
田野上满是白色黑色的根芽/飘逸着令人悸动的芳香,/蚯蚓和流水把土地一遍遍耕耘。/一缕莫名的悲伤/隐隐骚动在我的心房。/死亡并非我唯一的归宿,/不止一次,我的心头/体验到泥土和青草的分量。
——薩瓦多尔·夸西莫多《莫名的悲伤》(吕同六译)
1
这个夜晚我无端地陷入了对晃桥河的怀想之中,如同对一位故去的亲人的回忆。在滇南某片四面环山的田畴间,百十户人家的瓦房村如一个蜂巢,微微地显现于密密的树林。年少的我,常常伫立于村西龙潭坡山顶,鸟瞰山下,晃桥河不是如通常形容的玉带或银线,而是一条绿色的林带,曲曲折折地蜿蜒东去。那么轻柔那么多情地缠绕在花红柳绿的田野。
听村里的老人说,这条河原来是无名的。我们的先人为了耕管河对岸的田地和与邻村人往来,村里的八个壮汉抡动大斧放翻两株百年大青树,让其粗壮的树身横跨两岸,一座桥便诞生了。牛马和负重的人走在上面,桥就微微晃动。这条河便有了自己的名字。后来,有了牛车马车,树桥不再适应,人们便从龙潭坡山上采来上好的青石,经工匠几百个时日,建成一座石拱桥。河却未易名,沿用下来。
孩提时的我并不自觉到家门前有一条小河是一个人的福分,我只是爱在花落如雨的仲春,和小伙伴一起下河捕捉鱼虾。春天的河水很清很浅,如乡下光脚板的少年,藏不住什么心事。鱼虾很容易就到手了。才三月,可河谷的天气很热了,河里的蝌蚪都甩掉尾巴变成青蛙了,连晚风都像被人体温捂过的衣被,有些烫。河岸上,长着上百种树木花草:大青树、金竹、水皮子、水冬瓜、丁香柿、金银花……这是鸟类和昆虫的家园。麻雀的聒噪,盖过了河里的波涛声。雨后竹笋的拔节声,常把闭目养神的麻雀吓一大跳。蜜蜂忙碌着,它们用翅膀在花朵与花朵之间行走。我们的同伴是丰衣足食的野鸭,成群结队的游鱼,神出鬼没的水獭(它们的样子就像猫,只不过身上长着青苔一样的绿毛)。村里的大鹅也下水了,在玉带上游动,如一只只我们在画片上见过的微型的小舟。水里泡够的我们一上岸,浑身上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清爽。初夏,河畔的田野就如一块彩毯,那么随意地铺展着。大地上到处是动人的细节:知了在树上一刻不停地叫着;刚扬花的稻子散发着呛人的甜香;田埂上的野草绿得发出闪闪的黑亮;草丛中,蚂蚁大步流星地行走着;蒲公英把粉绿的叶片长得圆似马蹄。
一天,当我在水中向小伙伴告诉我的发现——一位光着身体在水中洗澡的姑娘是如何美丽时,不意间被到河边打猪草的奶奶听到了。我羞得一头扎进水里,却听到我的奶奶高兴地对她身旁的老姐妹说:“瞧,他会注意女人了,梁家又快长成一个男子汉啦!”
我们知道河的源头是十几里外的一个山潭,但我们无从知道飘浮着花瓣渐行渐远的河水将流向何方,犹如我们这些男孩女孩不知道,自己今后将长成什么样一个人?娶谁家的姑娘?嫁给谁?我们期盼着花早一天落完,甚至于用手去摇树干。因为花一落完,杏子就成熟了。接着是桃和李,稍后是丁香柿,而小伙伴中有一位叫小蚕的女孩,见落花就会流泪。我们羞她时,她生气地向我们喊叫:这么好看的花也会落,让人心疼。而我们男孩子,会一朵朵采下许多花,扎成一把,然后随手往后一扔,连头也不回。
也是在晃桥河畔那矮小的荆棘搭起的金银花棚下,读书少年的我,用一张张白纸,试着涂抹些滇南常见的宿鸟:麻雀、喜鹊、乌鸦及水与光的合影、倒影、折射、闪烁与重叠等最初进入我眼睛和心灵的东西。这些显然是一个少年观察者的初步见识。更多的时候,我躺在河边大树的凉荫下,领悟与树枝上小鸟的眼睛对视的宁静。一次,一只粗心的鸟把她的蛋从巢里弄掉,打破在我的头顶上,吓了我一跳。
盛夏的一天,我和父亲去河里洗犁,看到手指粗的水蛇把它闪着冷光的头昂得筷子一样笔直,花瓣落在它头上,它却浑然不觉地顶着它满河招摇。父亲说,这是条女蛇。我惊奇地望着父亲。他说,男的会喜欢花吗?我对父亲说我看到有人吃蛇肉。父亲不屑地说,“蛇肉必定会损失人的忠厚。”那时我听不懂父亲的话,只会呆望着一朵朵花顺水而下地漂浮,浮萍无依地漂浮。多少年后我才知道,生命其实也是一个动态的历程。
2
还在牙牙学语的幼时,母亲常常背着我下田入地。到了田地里,她随便将我往长满青草的田埂一放,就下地干活。于是,我手脚并用地在田埂上的草丛中爬呀爬。我一点也不孤单:太阳在天上爬,率着团团白云;蚂蚁在草丛中爬,把草棵撞得簌簌乱动;就连身旁的小溪,也在飞快地向着不远处的晃桥河爬去……可有一天,母亲在田埂上歇息时,发现我浑身滚烫,她把手中的农具向庄稼棵里一扔,背起我一路小跑到大队卫生所。一位刚从城里来这里实习的女护士为我量体温时,笑着对母亲道:“大姐,你的孩子好香好香。”当时的我一身泥巴,手脚和衣服上溅满了星星点点的绿色草汁。母亲以为护士笑话,难为情地说,“我从田里背着他就来了,忘了回家为他洗洗手脚换换衣服。”谁知年轻的护士不断地抽动着鼻子,很认真地说:“大姐,你别误会,他真的好香好香!”母亲似受了护士的感染,也笑了,说:“我可是一点也闻不到啊。怕是草气吧?”
事过多年,在今天我可以说,母亲说对了,当时我身上散发的就是“草气”——青草的芳香。
读书少年,每天傍晚一走出祠堂改建成的学校,我和村里的孩子们回家放下书包,挎起竹篮,手提镰刀,撒腿往田野奔去。三下两下割好草,便一起玩耍。直到我们的母亲在村中叫她们的孩子回家。她们的声音如咏叹般又长又亮,充满了无限的亲情和温馨,让所有听了她们叫唤的人都不禁移动步子,快快向村中走去。很小我们就知道,庄稼要靠人们精心耕管才会长成粮食,而青草,却是田野的附属产品。它们仅仅只占着一条条长长短短、用来围水和分界的田埂和沟边河畔,或悄无声息地躲藏在庄稼棵下,自个儿就能长得好好的。一听到春雷,小草便迫不及待地从厚厚的土皮里伸出尖尖的小嘴,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一场接一场的雨水,这时的田埂,草色很清很浅,如我们这些乡下孩子的心事。早上,蝴蝶晒干翅翼上的露水,从草丛中出发;蟋蟀咀嚼青草的声音,犹如一种天籁。黄昏,我们把草握在手中,它们烫烫的,软软的,一大股阳光的气息;夜晚,萤火闪闪;流星落过,我们想去捡拾。被大人拦住了。他们说:“别慌,它跑不了的,明儿一早你们到草棵中找好了。”次日我们果然在草丛中找到,它像虫蜕,只是沉沉的,一点也不好看,要扔,又被大人拦住了:“这是天上来的东西呢。留着,将来盖房子埋在房底下,一家平安。”
盛夏,是小草生长最旺盛的时季,沿着地面爬行的酸浆草、黄花草、铁线草,长身秀挺的白花草、锁眼草、三棱子草,枝节旁生的马鞭梢草、熟地草、鱼腥草,最多的却是俗称青草的小草,她长得和韭菜一样肥厚、鲜嫩,饱含汁液,牛马等牲畜最爱吃。人们喜欢在清晨割草,这时,草叶上缀串着颗颗晶莹闪亮的露珠,人们挥动着磨得光一样快的镰刀刈割,雪白的刀刃一触到草根,青草便后仰倒下,人的双手、镰刀都被草汁染绿了。呼吸着青草般鲜嫩的空气,轻轻挥动着镰刀,人们一连干上几小时也不会觉着累,等到直起腰喘口长气,才发现割下的草背不动了。而光脚板却被已经在生长的小草刺得痒酥酥的。那时,正如乡下少女对自己的美浑然不觉,天天与草打交道的人也闻不到一丝一缕的草香。
村里的饲养员老刘,这位据说早年读过不少诗书的老人,农闲时节,他便将牛马羊赶到草滩上去放牧。他常常出神地看着它们吃草,而我则呆呆地看着它们的眼睛。因为奶奶提醒过我:你去看看牛马的眼睛、羊的眼睛,它们像绿草一样清亮啊。而我进一步发现,就连它们呼出的气息,也有绿草的鲜香。奶奶还对我说,草是一个亲密的家族,很少有一棵草孤零零地自个儿生长。它们和庄稼人一起,默默地汲取地力,一年年活在故土上。一天,老刘背诵起“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他说,这是《古诗十九首》中的句子,长大后你要找来看看。哦小草,绿了不知多少代。
一个心藏秘密的少年是幸福的。我不会忘记,一天,我和村里正上高中的老名在村头晃桥河边割草,忽见一位红衣少女踏着青草碎步走来。老名飞快地望了她一眼,便埋头割草。那少女到了老名跟前,一脚踩住他手中的镰刀,严肃地对他说:“听着,我不准你跟别的女生好!”他一愣,满面赤红,低头望着自己的脚背,反问她:“我不是正在忙着割草吗,哪有时间跟谁好?”那少女咯咯地笑了,从呆子一样站着的我手里抢过镰刀,刷刷地割起草来。她走后,老名告诉我,这是他的同班同学,一位在学校里从不会跟他说一句话的女孩。她笑着跑开时,我看到她身上的书包拍打着她纤柔的后背,不禁充满了少年难以言说的怅惘。老名正告我:“不要把今天的事说出去!”我答应了他。多年后老名和我一起在家种地,她到大城市去寻找自己的未来。这年,一个大雪飘飘的日子,老名忽然把我叫到晃桥河边当年我们割草的地方。在那里,他递给我一样东西,是她寄给他的贺年卡。上面是草绿色的笔迹:我们曾躺在月下的草地,/你向我吐露着缠绵的细语。/现在你是否还会忆起,/一个那样平凡的少女/和你一起带露折花的岁月。//静静地静静地看着你,/看着你的眼睛亮如青草上的露滴,/我惆怅地发出一声小小的叹息://在你的心里我是否/小如一只草丛中的蚂蚁?//你还是那样害羞吗,/像青草那小小的花蕾;/你还是那样真纯吗,一身青草的氣息……/捧读贺年卡,我问老名:“后来你们背着我到草地上做什么了?”老名没有搭理我,只是大滴大滴的泪水溢出眼眶,落到雪地上。
今天,我离开了乡村,寄身县城,在方格稿纸上栽种另一种庄稼——文字,日渐远离了青草。日前回村,在村头与一群身背一大竹篮青草的孩子相遇,我忽然闻到了青草的芳香,它有别于世界上任何一种气息,就像打草的孩子们一样清纯可人,沁人肺腑。那时我想,从物质和诗意的双重角度描述,青草的气息,就是阳光、雨水、泥土、炊烟甚至整个乡野的气息。我久久地回味着草香,倍觉身为乡土之子的我,有那么一个为鲜活青草所陪伴的童年,是多么幸福!
我们村有一位老者,因年老下不了田地,就天天独守着在省城工作的儿子买的大彩电度日,他从荧屏上饱览了无数中外城市,可一天他跟邻人谈起乡村之外的城市,只字没有提及城市的高楼大厦、宽街阔巷、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却忧心忡忡地说:“人人都说城市好,可为何会寸草不生?”老人一再感叹:“连草都不长的地方,怎么活人啊?”
一个深夜,在一间堆满书的小屋,我在键盘上敲打出这篇小文时,心下隐隐不安——是啊,我该用毛笔,蘸着青草绿色的汁液,来写我的“青草芬芳”……
责任编辑:张永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