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上
2019-01-06赵曼彤
文/赵曼彤
2019年的第一场雪终于在冬至后姗姗来迟,站在窗前,看雪花静静地飘落在黄昏里。我牵挂故乡的田埂,想起走在田埂上的日子。
雪,此刻也落在田埂上了吧,从秋末到一整个冬天,田埂上伏满闲闲的黄草。雪落在上面,像一朵朵绒线花,三三两两地开放。田埂曲曲弯弯地延伸到原野里去,像古旧长袍子上纵横的接缝,凸起的垄台似明明晃晃的针脚。原野就在这些垄台堆起的田埂穿行下服服帖帖。雪似乎总是先落在田埂上,一道道银白色的雪线把原野划分成九宫格,又像孩子们常玩的跳房子游戏。惟余莽莽、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大场面是没有的,故乡是半丘陵地带,原野也并不是一望无际,那些田埂便不时变换方向,追随着田野一会伸展、一会上山、一会下坡,形成错落的有致。
春夏秋冬哪个季节,只要在故乡,我都喜欢到田埂上走一走。春天的田埂,二月的时候,原野刚刚醒来,泥土散发出初生的气息,那是春雨与泥土结合的喜庆的味道,也是春的味道。深浅的绿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状态。这时候慢慢走到田埂上去,任春风拂面,先就暖了心。再闻着泥土的芳香,看着原野里那星星点点的绿。偶尔田埂上、阳面脚边已萌发的小草,心里便起无名的快慰。我通常顺着南山坡一直走下去,脚下的田埂带我走到南河边,几只鸭子欢快地戏水,偶尔嘎嘎地高声互致问候,一个冬天的沉闷就猛然打破。蓝的天特别蓝,白的云特别白,天地欢快起来。夏的田埂是喧闹缤纷、芬芳甚至热辣的。当它穿行过矮庄稼,豆子或地瓜、花生匍匐在脚边,仿佛听到生长的声音。当田埂来到玉米和高粱地里,那是密不透风的,那些庄稼热烈地把你裹挟,甚至伸出手臂热情地拦截,空气充满着绿色和植物的气味。那时的田埂是一头栽进去的,经过长长的方阵才转出来。
秋的田埂大概最迷人,色彩绚丽,果实累累。尤其走在麦浪翻卷的田埂上,真有山河壮阔的质感。当收割后的田埂,却又给你几分苍凉的诗意。春天的田埂是少女的,夏的田埂是青年的,秋的田埂是中年的,而冬的田埂是诗人的。
我常常思念故乡的田埂,喜欢走在故乡的田埂上,因为它除了看得到的美,还有说不出的感受。开心,我喜欢到田埂上走一走,迷茫,我也想到田埂上走一走,惆怅,我也要去田埂走一走。呼吸原野里空旷的、质朴的空气,看着泥土上的远方,踩着熟悉而亲切的大地,心变踏实下来,一切的忧伤、心事与迷惑似乎在沉默的田埂上都找到了依托与答案。小时候上学,总要跑过无数个田埂,最怕下雨天,田埂上的稀泥喷得可身可脸,跑到家常常成了泥猴,可是第二天还是会放弃大路,蹦跳着躲闪雨后的水坑而奔跑在田埂上,有时遇到大雨,穿着的鞋子老被陷入泥坑,索性脱下鞋子赤脚奔跑。
记得那年高考完,因为录取的学校不理想,心中烦闷,便想到村外的田埂上走一走。那是一个秋初的黄昏。劳作的乡亲都已归家。夕阳在玉米的花顶泛着金光。四野安静,秋实累累。我慢慢走在田埂上,呼吸吐纳秋实的味道。思前想后,最后想通了,为了照顾家境的贫困,我没有选择复读,通过努力,如今,也取得了自己想要的成就。至今想来,那也许是田埂冥冥中给我力量与指引。
回到故乡,我要独自去田埂走一走,就像看一位旧友或师长,每一步似乎都是与田埂促膝长谈。无需语言,脚步似一种倾诉。默默是心语的代码,它用落日清风、花草庄稼静静回应。
那年正月,回故乡过春节的我去看望田埂,土还冻着,硬硬的田埂凸凹不平。旷野的小北风刮在脸上,痛得舒爽,又清醒了我的宿醉。远处零落的鞭炮声和村中袅袅的炊烟竟使我红了眼眶。我不知为何想起一位诗人的话,人间值得。那一天,我在北风中一直走到那条田埂的尽头,原野还在无尽地延伸。我的心重新归零,把岁月滋生的骄傲和地位带来的优越通通扔给了田埂,那一刻,我又变回了那个奔跑在泥泞田埂上求学的孩子。我突然懂了,对于故乡的田埂,我永远是一个孩子,永远是一个一无所有、站在起跑线上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