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 上
2023-07-12张宗娟
张宗娟
楼上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约莫是在收整屋子。
先前巷子口开理发店的李家阿姨找过黎姨,托黎姨收个乡下来的姑娘,在足浴店帮安置个活计,工钱少些倒也无妨,要紧的是得先给那姑娘供个落脚的地儿,这说来无非就是寻个活计儿和供个落脚地儿的事儿,李家自己便可安置,她家理发店眼下也就是儿子一个人在打理,留个姑娘帮把手不也正好,这倒好,找上了黎姨,倒也真是怪得很。
时下庐一巷里的足浴店一茬一茬的开了起来,黎姨店里的生意也大不如前,这不前些时日黎姨还打发了店里的技师去寻了别的去处,话说回来这平日里庐一巷李家跟黎姨关系最是要好,黎姨定是应承了,我寻思着怕是那姑娘要住到楼上了。楼上原是黎歌尔的屋子,黎歌尔是黎姨的女儿,她前些年到其他城市念大学,毕业了也没再回来,自打黎歌尔离开庐安,她那屋黎姨一直留着,我自是知晓黎姨的心思,她留着屋子,是盼着闺女回家咧!今儿就归整出楼上的屋子,看来黎姨这是要断了自己的念想啊!
断了好!断了好啊!人呐,不妄生念想,不妄生期盼,这日子或许能过得称心些。
打我搬进这庐一巷,我还从未见过黎歌尔,这条巷子深,人心也深,黎歌尔本是庐一巷走出去的大学生,按理儿说来应是有口皆碑才合乎情理,她却鲜少被人提及,这倒怪得很;黎姨本就是地道的老庐安人,在这庐一巷里住了几十年,可也未曾听闻她在庐安与亲朋往来,这也怪得很;可怪得很的事儿,在这巷子里日子久了,也就不觉得稀奇了。
巷口开理发店的李家有个儿子叫李斯德,打我搬进庐一巷,李家理发店便是李斯德在打理,李斯德跟黎歌尔年纪相仿,同黎歌尔定也是相熟的,我趁着去剪头的光景跟他款白,也顺口提上一嘴黎歌尔,说是款白,李斯德听的时候多,搭茬的时候却少得很。
我说:“我是开糖水铺子的宋青梧”,他不搭茬。
我说:“我租住在黎姨家,楼上是黎歌尔的屋子”,他也不搭茬。
我说:“我还未见过黎歌尔,听闻她念大学了”,他还是不搭茬。
我说:“她毕业了怎也不见回庐安?”
他说:“想必——换作是谁——也会不甘生活在这巷子里,不甘活成她母亲的样子吧。”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不甘活成母亲的样子,终究倒是活得不如母亲了。人呐,要讲究“理”,也要讲究“情”啊!
我看向镜子,镜子里的李斯德正捋着一撮头发,专注地摆弄着牙剪,他刚才说话的语气平和,我揣度不出他的情绪,这下倒是换作我不接茬了。
我不禁好奇,在黎歌尔眼里,她的母亲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叫宋青梧,时年二十有四,我在庐一巷里开了一间小小的糖水铺子,糖水是庐安的传统小吃,庐安是西南边陲的城市,这里空气干燥,夏季绵长,糖水消暑清润,庐安人爱吃糖水。糖水做法看似简单,说来无非就是把一些降火的食材加水和糖一起煮,实则不然,做一碗好吃的糖水,食材搭配和熬煮火候很是考究,可这于我,却并非难事,倒不是因为我煮糖水有门道,只是肯下功夫花心思罢了,对于糖水我亦有我的执念。
糖水铺子店面很小,我得另租屋子住,在巷子里寻了半晌,却都不合心意,倒不是屋子不合心意,也就找个落脚地儿落个榻的事儿,只是东家的盘问,让我没了入住的心思。
“哟!你一个年轻姑娘家哪来的本钱开糖水铺子?莫不是还做着‘笔墨回报的生意。”
“哟!你一个姑娘家,咋就想着来这巷子里开糖水铺子?”
“哟!你一个姑娘家还会做生意?”
“哟!你一个姑娘家……”
这条巷子深,人心也深,在这巷子里日子久了,忽而明了街坊四邻甚少提及黎歌尔,怕也是因为“她是一个姑娘家”,先前觉着怪得很的事儿,也就不觉得稀奇了。
“姑娘——租房啊——”黎姨在足浴店门边叫住了刚从对面楼里出来的我,她倚着门檐,叉着手抱在胸前,见我朝她点头,她挪正了站姿,摊开手比画着说:“楼上有间空屋子,空着也是空着。”
我尾着黎姨上了楼,空屋子在二楼,屋子敞亮通风,屋里摆有床铺和桌子,我好生喜欢。欣喜劲儿还未上头,转念忧虑便涌上心尖儿,若是黎姨问我为何一个姑娘家要开糖水铺子,我当作何回答?
开铺子挣钱,靠手艺谋生,我本也不想欺瞒,只是惶恐我若打實告知,开糖水铺子是我执念于听食客说自己喜欢的糖水,他人又当做何感想?倒不如不说,免生事端。
幼时,教我煮糖水的师傅同我说过“煮好糖水的关键在于熬煮之人是否能感受到品尝之人对糖水热爱”,彼时年纪尚小,我并不懂得师傅话中深意,直到我在市井中摆了好些年的糖水摊子。
市井总是熙熙攘攘,好生热闹。热闹遮掩了大家忙碌而庸常的生活,我常以为,忙碌和庸常定会消磨热爱,不曾想,买糖水的食客,往往都能毫不犹豫地告知我他们爱吃的糖水,吃一碗心头好,大概就是市井小民们热爱这鲜活人世间最热切的方式,我恍然大悟,师傅的话原来是这般意思。
“我平日都住一楼,楼上是我闺女的屋,眼下她也不在庐安。”黎姨似看穿了我的欣喜与忧虑,我不愿答的她竟只字未问,这会子倒换成我满腹疑惑了,黎家难道就只有黎姨跟她闺女两个人吗?
糖水铺子,终究是与糖水摊子不同,巷子也不似市井,市井盛满了鲜活,巷子鲜活却也阴冷,来吃糖水的常客多半是庐一巷里的街坊四邻,我租住在黎姨家后,铺子里便生了些闲言碎语,每一句都关乎黎姨,姨婆子们平日里在背后互相挤兑,嚼起黎姨的舌根来倒是能一唱一和,聊到一块儿。
“你们看,那个女人老都老了还那么不知检点。”
“你们听说过没,那个女人出来做那种生意,家里早跟她断了联系。”
“你还别说,这二十多年了,那个女人估计到现在也还不晓得她家囡囡的父亲是谁吧!”
“这也难怪,亲闺女都不愿回家。”
“依我看,那个女人……”
这条巷子深,人心也深,在这巷子里日子久了,忽而明了黎姨多年都不曾与亲朋往来,怕也是因为别人口中的“那个女人”,先前觉着怪得很的事儿,也就不觉得稀奇了。
黎姨五十出头,身材发福,脸上有皱纹,鬓边长了白发;黎姨衣着剪裁合身,脸抹得比脖子白,嘴唇涂着炽烈的红,烫着羊毛小卷发。这是我眼里的黎姨,她丰腴却不失韵味,浑身散发着五十岁女人独有的美,她远比这些恶语伤人的姨婆子们都要善良。
我不经好奇,在黎歌尔眼里,她的母亲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秋分之后,庐安的天气转凉了,糖水铺子生意也清淡了下来,我倒落个清闲,下了一天的雨,索性早早打烊溜回了屋。
“砰砰砰——”传来了敲门声儿。
“青梧,我带白茶姑娘认个门儿”说话的是黎姨。
我打开门,门口除了黎姨和白茶,李家阿姨也在。
“青梧姐姐,我是白茶”。
白茶穿了件黑色的斗篷衫,衣裳宽大并不合身,罩着她瘦小的身体,整个人看上去更单薄了。
“好生清瘦的姑娘。”我说。
白茶住到了楼上,黎歌尔的屋子里。
“咚咚咚——”午夜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儿。
“青梧姐姐,我是白茶,求求你救救我……”
责任编辑:郭秀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