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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图罗·埃斯科瓦尔的设计人类学思想研究

2023-07-11武塑杰

艺术设计研究 2023年3期
关键词:瓦尔本体论人类学

张 磊 武塑杰

哥伦比亚籍美国学者阿图罗·埃斯科瓦尔①是一位极力关注社会公平和环境正义的人类学家,同时也是一名激进的跨学科研究者(图1),在发展人类学、设计人类学、政治生态学等领域中富有开创性成果。他在学术生涯的前三十年主要从事发展话语批判,代表作《遭遇发展》(EncounterDevelopment,1995)②一书将发展观念从欧洲中心主义、人类中心主义和经济学方法论,转移到了自然中心主义的价值立场③,一举奠定了他在后发展理论领域的权威地位。

图1:埃斯科瓦尔。图片来源: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官网

埃斯科瓦尔长期关注拉丁美洲新型社会运动进程,近十几年来又投身设计人类学和后发展时代的转型构想及其实践。④2018 年,当代最重要的设计人类学理论著作之一的《为多元世界的设计:激进的相互依存、自治和世界构造》(DesignsforthePluriverse:RadicalInterdependence,Autonomy,and theMakingofWorlds)出版(图2)。埃斯科瓦尔通过将设计重新定位为促进去殖民化和去全球化的工具,为设计人类学提供了一种颇具激进姿态的理论构想和行动策略。“为多元世界的设计”几乎成为继“为真实的世界设计”(Victor Papanek,1968)之后最令人振聋发聩的设计宣言。

图2:《为多元世界的设计》英文版。图片来源:杜克大学出版社官网

目前,国内对埃斯科瓦尔的后发展理论已有一些译介和评述(黄觉,1998;汪淳玉,2011;叶敬忠,2011;孙瑞昕,2012;李鸿英,2017),但对于他在设计人类学领域的重大建树尚未给予充分关注。本文对埃斯科瓦尔设计人类学思想的哲学基础、核心概念和理论范式等问题进行深入探索,为中国式社会创新与可持续设计理论建构以及乡村振兴问题研究提供借鉴。

一、埃斯科瓦尔设计人类学思想的哲学溯源

多元世界(the Pluriverse)、本体设计(Ontological Design)和自主性设计(Autonomous Design)是埃斯科瓦尔设计人类学思想的三个核心概念,哲理深邃,意蕴丰富。鉴于此情,在探讨其理论观点和独特贡献之前,有必要对这些概念的哲学基础作一番深入考察。

某种程度上,“为多元世界的设计”承继和发展了“为真实的世界设计”的号召。帕帕纳克声称“很少有比工业设计更加有害的职业了”⑤,他呼吁用最严肃的态度来面对设计的社会责任。埃斯科瓦尔完全同意这一论断,并认为设计是“所谓现代世界走向不可持续的关键问题”⑥。21 世纪以来,设计的社会角色和运作模式正在迅速改变,社会性和生态主义取向的设计日益受到瞩目,但是在埃斯科瓦尔看来,如果不能从本质上重新定向设计,当前所谓的可持续设计仍是不彻底的,也无法真正实现。为此,埃斯科瓦尔反问帕帕纳克的追随者们,“哪个世界?设计是什么?真实是什么?”⑦。三个问题其实是三条提示,“真实是什么”关于本体论,“设计是什么”关于本体认识论,“哪个世界”关于本体政治。

本体论(Ontology,又称存在论)是一个歧义丛生的概念,一般解释为探讨being(是/存在)的学问。在古典哲学里,亚里士多德率先提出“存在之所以为存在”(Being as Being)的哲学问题,并认为实体是存在的中心。17 世纪时,经院哲学家郭克兰纽(Rudolphus Goclenius)创造了这个术语,后由克里斯蒂安·沃尔夫(Christian Wolff)将其纳入形而上学(实体哲学)的核心体系。然而在笛卡尔提出“我思故我在”之后,只有借助神性存在的本体论才能解释主体所认识到的真正本质之来源,这就使本质主义取向的形而上学从本体论彻底转向了认识论。比如,继承笛卡尔立场的康德就认为,超越人类经验范围的本体世界(即物自体)是不可知的。

在现代哲学中,海德格尔的本体论思想最具影响力。海德格尔区分了存在与存在物(包括人在内的世间万物)。他认为存在是存在物的先决条件,且只有人具有追问自己和其他存在物之所以存在的意识。然而人与世界不是主客体关系,人从一开始就处于世界之中,世界是人在其中的世界。他把两者的这种结构关系称为being-in-the-world(存在于世)。海德格尔的存在论是对形而上学二元本体论的巨大颠覆,也是对人类中心主义的一种消解。

埃斯科瓦尔的哲学观比较接近海德格尔意义上的存在论,强调人和世界的相互关联。他的设计人类学思想包含两个本体性维度:一是多元世界的关系本体论。古希腊哲学中的二元本体论就是一种关系形式,这种关系建立在双方都是独立实体的基础之上,从而造成了对立和割裂。埃斯科瓦尔认为深层次的关系本体论应该基于以下原则:没有任何东西预先存在于构成它的关系之中。因此,他用“激进的相互依存”来阐释“多元世界”。二是本体设计的本体认识论,指设计与存在之间具有根本性的深刻联系。设计诞生于“存在于世”的一体化结构,干预了人与世界的原初联系并改变了人性和人类行为。

值得注意的是,埃斯科瓦尔本人并没有对本体论做任何哲学论证(即使是简略版),这反映出他对纯理论反思的高度警惕。在埃斯科瓦尔看来,形而上学批判和现代性批判都可归于理性主义传统;这种强大的传统导致西方主流学者过于依赖理论批判的武器,却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因为这一方式本身也是二元本体论(理性/情感)的产物。

二、多元世界的本体意蕴及其设计指向

埃斯科瓦尔是西方世界主导的现代性、文明模式以及世界构造方式最激烈的批判者之一。⑧他认为普遍意义上的西方现代性具有二元对立(文化/自然,自我/他者,主体/客体,心/身,男/女等)的深刻烙印,现代性对非现代性的压迫形成了被称为“单一世界的世界(One-World World)”⑨的本体论霸权,这是当今世界陷入结构性不可持续的根源。其中最显著的例证是发展主义在20世纪70 年代的终结。作为父权制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核心政治技术,西方主导的发展政策和规划并没有使欠发达国家摆脱落后与贫困,反而造成了持续的社会动荡、资源枯竭和环境退化。

与此同时,构造世界的方式正在向多元化转变。埃斯科瓦尔审视了近年来在文化和生态领域的各种转型实践和转型话语。一是西方发达国家内部兴起的一系列理论和政治活动,包括去增长(Degrowth)、共有物(the Commons)、转型城镇倡议(Transition Town Initiative,图3)等等;二是第三世界国家在抵抗西方现代性的社会运动中涌现出来的文化政治项目及其倡议,包括美好生活(Buen Vivir)、自然权利(Rights of Nature)、后榨取主义(Postextractivism)等。通过论证上述转型愿景与关系性世界的关系,埃斯科瓦尔指出二元本体论主导下的单一世界,正在向一种包容多个世界的世界转变。

图3:英国转型城镇托特尼斯(Totnes)的“转型货币”设计。图片来源:Alamy

受萨帕塔民族解放运动宣言的启发,埃斯科瓦尔将这种非二元关系本体论主导下的转型愿景称为“多元世界”,即一个适合多个世界的世界(A World Where Many Worlds Fit)。当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19 世纪末提出多元世界(Pluriverse)这个词时,主要指认知层面上的多元主义;而埃斯科瓦尔笔下基于本体差异的多元世界是一种社会现实,奠定了本体政治(Politics of Ontology)的运作基础,⑩所以他特别把拉丁美洲人民在转型运动中的经验和思想看作多元世界出现的例证。

单一世界和多元世界体现了实体哲学和关系哲学在实在论上的根本分歧。单一世界的世界,指世界只有一种稳定、孤立的实在(即自然),所谓的差异就是多种文化对一种“实在”的不同理解。而多个世界的世界,指世界可能本身就多种多样。后一个“世界”是不断流动和变化的关系性世界,前一个“世界”指从关系性世界中涌现出来的各种“世界”。多元世界和多元本体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它们的基础都是多元实在。只是在现代性的单一世界里,多元实在被权力的殖民性统治矩阵⑪拼凑和简化为了不连续的“客观存在”。这一过程也被多项民族志研究所揭示。

埃斯科瓦尔指出,多元世界之所以能够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可持续性,正是因为其中存在“一种激进的关系,即所有形式的生命都具有的深刻的相互关联”⑫。据他自陈,关系性世界的提出受到了缘起性空的佛教思想和现象生物学的启发,但是来自西方以外的世界其他地区的思想资源并不能解释多元世界与可持续设计的关系。在这个问题上,非西方中心主义的生态设计理论为他提供了重要支持。生态设计理论家约翰·艾伦菲尔德(John Ehrenfeld)指出,可持续性是一种存在的状态(A State of Being),设计的可持续性(Sustainability by Design)是实现“人类与其他生命在地球上永远蓬勃生长的可能性”的唯一出路。⑬多元世界当然就是艾伦菲尔德所说的那种可持续性的世界,但是“为多元世界的设计”等同于“可持续设计”吗?关于这个问题,埃斯科瓦尔的看法经历了很大的转变。

他对多元世界、可持续性和设计的研究始于2011 年发表的一篇论文,《可持续性:为多元世界的设计》(Sustainability: Design for the Pluriverse)⑭。文中指出传统的可持续发展(Sustainable Development)存在难以克服的内在话语分歧。埃斯科瓦尔认为只有从本体设计的角度重新思考人类的实践,才能实现人类和地球的共存与繁荣。这篇论文不啻为埃斯科瓦尔设计人类学思想之先声,“多元世界——本体设计”的思考框架初步成型,但文中对设计着墨甚少。

当《为多元世界的设计》七年后出版时,设计一词已由单数(Design)变为复数(Designs)。显然,埃斯科瓦尔注意到了本体设计的框架正在全球不断涌现。但更重要的是,“设计是复数的”表明他试图从(政治)本体的视角重新定义设计。一般意义上的可持续设计(Sustainable Design)只是把可持续性看作是设计的一种属性或功能;艾伦菲尔德从存在的维度来解读可持续性,并提出了一种非常有启发性的本体性框架,但这一框架仍然不是多元的。而在埃斯科瓦尔看来,为了实现可持续性目标,我们需要拥抱多元性。既然世界是多元的,那么设计也应该是具有异质性和他者性的。也就是说,我们有必要重新思考其他人类世界的设计,以丰富我们对人类意义的理解。为此,他提出了本体设计这一认识论框架。

在讨论什么是本体设计之前,还有一个问题需要澄清,那就是埃斯科瓦尔基于怎样的视角关联起可持续性与设计。他从文化研究(Cultural Studies)的角度批判性地审视了两者的关系。这与艾伦菲尔德的看法高度一致:不可持续性源于现代性本身的文化结构⑮。因此,以可持续发展或绿色经济名义出现的经济可持续方案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可持续未来的孕育依赖一种新文化的形成。作为一种“关于文化意义和文化实践的创造行为”⑯,设计当然有助于催生出一种可持续性的文化。但是由于现代设计作为现代性的产物已深深嵌入到去未来(defuturing)⑰的困境,因此这种促进社会转型的新文化应该来自于现代设计以外的设计。从这层意义上讲,可持续文化的发展与其说需要一种新的设计类型,还不如说取决于一种本体论取向的设计文化。

三、“本体设计”认识论与设计人类学的新范式

本体设计这个概念源于计算机和信息科学领域。⑱在1986 年出版的《理解计算机与认知:设计的新基础》(Understanding Computers and Cognition:A New Foundation for Design)中,特里·威诺格拉德(Terry Winograd)和费尔南多·弗洛雷斯(Fernando Flores)提出设计具有本体论取向,“设计工具就是在设计我们的存在方式”。⑲埃斯科瓦尔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求学时与弗洛雷斯相识,并接触到本体设计理论。

近年来,本体导向的设计理论不断增多。安妮·玛丽-威利斯(Anne-Marie Willis)提出的“本体设计的双向运动”是其中的一个核心观点,即我们设计了我们所处的世界,我们所处的世界也设计了我们。⑳托尼·弗莱(Tony Fry)用“设计,会设计(design designs)”㉑一语有力地概括了设计的本体性,继而提出可持续性应向可持续时代(the Sustainment)㉒转变。这些都与社会理论领域,特别是人类学领域发生的本体论转向密切相关。

人类学的本体论转向也是一种回归。传统人类学认为异文化与本文化之间具有本体性的差异,异文化被视为他者的文化。但自克利福德·格尔茨(Clifford Geertz)提出解释人类学以来,人类学开始从单纯描述文化转为解释文化的多样性,知识生产和认识过程成为研究重点。在格尔茨看来,西方学者描述文化的概念工具并不具有普遍性,即便是貌似客观记录的民族志也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偏见。但是,这种后结构主义认识论也蕴藏着更深刻的危机,一是人类中心主义压制了自然世界中的物,二是西方知识系统排斥和遮蔽了他者的地方性知识。㉓

21 世纪以来,一部分人类学家开始认为,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不在于认识论意义上的世界观,而在于本体论意义上权力关系不平等的世界(worlds),这为设计理论的本体论转向打开了大门。本体设计就是这一转向的认识论产物,它指人类通过设计塑造了自己的存在方式,用托尼·弗莱的话说,我们在现代社会中“通过设计成为了人类”㉔。

人类学视角下的本体差异主要就表现为生活形式的差异。㉕生活形式(Forms of Life)这个概念旨在揭示社会行动者如何组织日常生活并赋予其意义。设计塑造本体的过程显然无法借助零散的物品、建筑或是个别的生产过程来进行,只能通过实践一系列本体性的生活计划(life Project)并最终呈现为一种整体性的生活形式。如果可持续性如上文所述应该被理解为人类的存在方式,那么生活计划就成为了让日常生活与可持续文化产生联系的一种特定实践。生活形式和生活计划一方面突破了对设计,特别是对视觉和物质设计的狭隘理解——我们应该看到,除了有形的器物和环境(往往被称为生活方式),政策、规划和语言等工具都深刻地构建了现实世界和塑造了日常生活;另一方面,既然人与世界从一开始便处于共存和共生的状态,专家主导的外部设计可能并不是最适合生活计划的方法。

设计一直是物质文化的施动力(agent),而物质文化又是人类学的主要研究阵地之一,所以人类学与设计之间存在天然的联系。然而,传统人类学更多地将设计物理解为文化的表征,而不是将文化理解为设计的结果。正如基思·墨菲(Keith M.Murphy)所言,“尽管人类学自学科创建之初以来就充分关注到设计现象,但现象是被设计出来的这一基本事实并未引起太多注意”。㉖埃斯科瓦尔认为人类学与设计在临界区域寻求互鉴的做法大有潜力,他主张人类学可以使现代人把“任何社会秩序都当作是设计过程的结果来加以考察”㉗。这相当于彻底揭开了设计政治性的一面,现代设计因此遭到人类学家的激烈批判。比如,唐瑞宜(Elizabeth dori Tunstall)抨击设计作为一种专家话语,充当了新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奴仆㉘;盖特(Caroline Gatt)和英戈尔德(Tim Ingold)认为主导现代社会生产、分配、治理和知识的组织也是一种设计产物,它们令世界濒临灾难的边缘。为了摆脱现代设计的戕害,“我们必须自己创造未来,但这只能通过对话来实现。人类学的作用是扩大这种对话的范围:让人类生活本身进行对话”㉙。在埃斯科瓦尔看来,研究他者的生活不仅可以创建一个不同生活形式之间的对话领域,增进对于现代设计的反思,而且为我们直接提供了面向未来的设计方法,这就形成了人类学与设计行动主义结合的新范式。

埃斯科瓦尔认为设计与人类学的结合目前有三种主流范式。㉚一是设计人类学,指在设计中使用人类学的概念和方法。如上世纪70 年代以来,人本设计理念的兴起推动民族志进入用户研究;二是设计民族志,指设计为人类学,特别是为民族志调查所做的贡献;三是设计的人类学,指对设计进行人类学的批判。他则创造性地提出了“为多元世界的设计”的第四种范式。该范式基于人类学的本体论转向,探究重新定位设计的可能性,实现对设计的再设计。

经由“本体设计”概念,埃斯科瓦尔把既往相关的转型理论与他特别关注的底层社群的知识、愿景及其发起的社会行动较为有效地整合在一起,并区分了为转型而设计(Design for Transitions)㉛和为自治而设计(Design for Autonomy)㉜的两种取向。“为转型而设计”是一种具有广阔转型视角的设计思维,倡导设计主导的,向一种超越工业文明的新文明愿景的转型。它包括各种转型话语和转型设计(Transition Design)、社会创新设计(Design for Social Innovation)等本体设计框架。“为自治而设计”是一种以地方社区和社会运动为中心,抵抗新自由主义和全球化的抗争思维,显示出后发展理论的浓厚底色。换言之,转型导向的设计项目主要来自发达国家和源于现代设计内部的反思;自治导向的设计项目则更多来自发展中国家,是从现代设计外部入手的一种去殖民化努力。

四、自主性设计:去殖民化的设计方法论及其争议

自主性设计是本体设计的核心。埃斯科瓦尔认为设计就是构造世界的实践知识,如果世界具有本体差异,那么设计也应如此。人类学的本体论转向彻底挑战了过去思考设计的方式:与其提出先验的设计本体论假设,不如关注他者构造世界的存在方式。本体视角下的方法论创新表现为通过“翻译”他者构造世界的地方知识(而不是创造新的设计)来对设计进行再概念化。作为“对创新冲动和创造新生活形式的一种回应”㉝,来自发展中国家的知识和本体将成为消除设计殖民性的替代性运作系统。

在全球化尚未席卷世界之前,各地的人们运用自己生产的知识管理和建设着自己的家园。工业革命以后的设计却变成了资本主义无限扩张和消费主义泛滥的帮凶,所谓的“人道主义设计”也只是延续了现代主义式的发展干预。此外,西方世界的话语霸权导致他者构造世界的地方知识被彻底排除在设计之外。因此,埃斯科瓦尔不仅将自治设定为设计的主题,而且发明了自主性设计的术语来概括独立于专家知识以外的各种自然化设计,包括反工业设计、反西方设计、另类设计以及发展中国家的设计等。这些几乎都无法被主流的设计概念所涵盖。

自主性设计是以社区的公共自治为中心,连接设计、政治和生命的一种伦理实践和思考方式,包括工具、交互、语境和语言等设计类型。自主性设计的提出受到马图拉纳(Humberto Maturana)和瓦雷拉(Francisco Varela)的自创生(autopoiesis)理论的影响。在他们看来,自治是生命最基本的特征。各种生命单元通过结构式耦合的方式生成生命系统,并与其所在环境产生互动。他们把生命系统通过不断自给进行自我创造的过程称为自创生。值得注意的是,马图拉纳本人并不认为自创生理论适用于社会领域。实际上,是萨帕塔运动(图4)等拉丁美洲社会运动使埃斯科瓦尔坚信,“自治作为一种互存和互在的理论和实践,是一种为多元世界的设计”。㉞

图4:萨帕塔运动中的原住民妇女与儿童。图片来源:北美拉丁美洲大会官网

为了实现社会性和文化性的自治,拉丁美洲原住民、非洲裔和农民社区发动了持续数十年的社会抗争。他们的目标是让社区治理模式从他治转向自治,从他创生转向自创生。埃斯科瓦尔主张每个社区都可以基于地方性和去殖民化的知识建立自主性的行动领域,并在其中实践自己的设计,包括创建新制度。㉟他将自主性设计的原则与拉丁美洲去殖民化运动的历史进行了映射,展示了自主性设计如何能够创造更公正和可持续的社会秩序。

自治意味着在社会生活领域“以世代相传的方式改变传统(changing traditions traditionally)”㊱,但自治的实现同样需要组织。埃斯科瓦尔将这种自创生的组织形态称为公社(the communal),公社可以实现持续的自我创造以及与全球化环境的结构式耦合。埃斯科瓦尔进一步指出,共同性(communality)是公社存在方式和生活形式的核心属性。共同性并不预先存在于社区与其周围世界互动的本体性条件之中,它的实现依赖于社会生活的再共有化(re-communalization)以及社会、经济和文化的再本土化(re-localization)㊲。这些既是自主性设计的目标,也为去殖民化的生活计划开辟了空间。

作为一项大胆和富有挑衅性的主张,自主性设计激发了设计作为本体政治工具的潜能,由此也引来不少争议。比如,有学者质疑其理论的有效性,“设计能否被底层社区创造性地重新利用?我们可以改变设计的传统吗?”㊳也有学者诟病埃斯科瓦尔的主张过于笼统,不过是一种毫无证据支撑的经验主义概括。㊴这些都表明自主性设计和现有设计理论之间的鸿沟尚待填补。

五、结论

“为多元世界的设计”植根于这样两种思想基因,一是后发展主义去殖民化、去全球化和去增长的立场;二是不断理解、吸纳和包容各种转型设计主张的姿态。这两种思想基因最终融汇为了一种充分尊重生物多样性和文化多元性的设计人类学新范式,旨在使人类学回到本体政治的实践语境,从而消除设计在当代政治、社会和文化结构中所造成的种种流弊。

由此可见,埃斯科瓦尔的设计人类学思想是人类学本体论转向和设计行动主义的结合。一方面,设计行动主义丰富了人类学家对于如何构造非二元论关系性世界的理解,构架宏大的多元世界理论由此转化成为一种睿智深刻的实践指导思想,广泛介入到各种反对新自由主义和全球化的新社会运动之中,包括环保主义运动、女权主义运动、生态运动、原住民运动等。另一方面,人类学的本体论转向为寻找替代性实践模式的设计行动主义打开了广阔的视野,发达国家中那些富有远见的转型思想家、设计师与欠发达国家中用传统方式构造世界的“他者”成为了并肩作战的同路人。

埃斯科瓦尔在自己的著述中也彻底贯彻了以上原则。首先,作为人类学家的他并没有沉迷于学理层面的探究,而是出于高度的现实关怀,“以一种近乎号召性用语的文字,将设计转变为大规模变革的工具”㊵。其次,如前文所述,埃斯科瓦尔并没有发明什么新概念,他只是从被排挤、所未见的他者世界里“打捞”出一些概念、术语、实践加以重组。这些概念经过他巧妙地修正和调适,彼此关联为“为多元世界的设计”的新范式,以便应对当下的问题。在埃斯科瓦尔看来,这种类似于组合和构成的工作表明,设计思维不仅可用于构造世界,也同样适用于构建理论。

注释:

① 埃斯科瓦尔(Arturo Escobar,1952 ~)出生于哥伦比亚,1987 年在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获发展哲学、政策和规划的博士学位。他曾先后执教于史密斯学院、马萨诸塞大学阿默斯特分校、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等地,2021 年当选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目前是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的荣休教授。

② 该书由埃斯科瓦尔的博士论文《权力与可见性》(Power and Visibility)》扩充修订而成。

③ Teresa Barrio.Traspaderne,“Encountering Development: The Making and the Unmaking of the Third World,”ComillasJournalof InternationalRelations,no.2 (2015),pp.117-119.

④ 埃斯科瓦尔最新的理论成果是2020 年出版的《多元政治:现实与可能》(Pluriversal Politics: The Real and the Possible)。

⑤ (美)帕帕纳克·维克多著,周博译:《为真实的世界设计》,北京: 中信出版社,2013 年,第35 页。

⑥ Arturo.Escobar,DesignsforthePluriverse:RadicalInterdependence,Autonomy,andthe MakingofWorlds,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2018,p.1.

⑦ 2012 年美国人类学协会年会期间,埃斯科瓦尔组织了“为真实世界的设计:但哪个世界?设计是什么?真实是什么?”的研讨会。

⑧ Matt.Thompson,“Book Review: Designs for the Pluriverse,” Anthro{dendum} (blog),August 27,2018.https://anthrodendum.org/2018/08/27/designs-for-the-pluriversebook-review/.

⑨ John.Law,“What’s Wrong with a One-World World?” Distinktion: Journal of Social Theory,vol.16,no.1 (2015),pp.126-139.

⑩ ibid.⑥.p.86.另见Arturo.Escobar,Sentipensar ConLaTierra:NuevasLecturasSobre Desarrollo,TerritorioyDiferencia,Medellín:Universidad Autónoma Latinoamericana UNAULA,2014.

⑪ Aníbal.Quijano,“Coloniality and Modernity/Rationality,” Cultural Studies,vol.21,no.2-3(2007),pp.168-78.

⑫ Alexandra.Cotofana,“Book Rivew: Pluriversal Politics: The Real and the Possible,” PoLAR:Political and Legal Anthropology Review,vol.44,no.2 (2021),pp.100-102.

⑬ John R.Ehrenfeld,SustainabilitybyDesign:ASubversiveStrategyforTransformingOur ConsumerCulture,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2009,pp.53-54.

⑭ Arturo.Escobar,“Sustainability: Design for the Pluriverse,”Development,vol.54,no.2 (2011),pp.137-140.

⑮ ibid.⑬,pp.210-211.

⑯ ibid.⑥.p.2.另见Anne.Balsamo,Designing Culture:TheTechnologicalImaginationat Work,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2011.

⑰ Tony.Fry,Defuturing:ANewDesign Philosophy,London: Bloomsbury Publishing,2020.

⑱ 在设计软件时,通常用一套概念及其属性和关系的可视化模型来描述特定领域。威诺格拉德和弗洛雷斯把这种用于解释世界的整体框架称为本体,代表对某物或某人的存在意义的理解。

⑲ Terry.Winograd and Fernando.Flores,UnderstandingComputersandCognition:A NewFoundationforDesign,Boston: Addison-Wesley Longman Publishing Co.,Inc.,1987.

⑳ Anne-Marie.Willis,“Ontological Designing,”DesignPhilosophyPapers,vol.4,no.2 (2006),p.70.

㉑ ibid.⑳.p.86.

㉒ Tony.Fry,“The Dialectic of Sustainment,”DesignPhilosophyPapers,vol.1,no.5 (2003):pp.289-297.

㉓ Eduardo Viveiros de.Castro,TheRelative Native:EssaysonIndigenousConceptual Worlds,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16,p.19.

㉔ Tony.Fry,BecomingHumanbyDesign,London: Berg Publishers,2012.

㉕ 朱晓阳:《中国的人类学本体论转向及本体政治指向》,《社会学研究》,2021 年第1 期,第46-68 页。

㉖ Keith M.Murphy,“Design and Anthropology,”AnnualReviewofAnthropology,vol.45,no.1(2016),p.440.

㉗ ibid.⑥.p.53.

㉘ (美)唐瑞宜,周博、张馥玫译:《去殖民化的设计与人类学:设计人类学的用途》,《世界美术》,2012 年第4 期,第102-112 页。

㉙ Caroline Gatt and Tim Ingold,“From Description to Correspondence : Anthropology in Real Time,” In Wendy Gunn,Ton Otto,and Rachel Charlotte Smith eds.,Design Anthropology:TheoryandPractice,London:Bloomsbury Academic,2013,pp.139-158.

㉚ ibid.⑥.p.54.

㉛ Arturo.Escobar,“Transiciones: A Space for Research and Design for Transitions to the Pluriverse,”DesignPhilosophyPapers,vol.13,no.1 (2015),pp.13-23.

㉜ Arturo.Escobar,“Autonomous Design and the Emergent Transnational Critical Design Studies Field,”StrategicDesignResearchJournal,vol.11,no.2 (2018),pp.139-146.

㉝ ibid.⑥.p.7.

㉞ ibid.⑥.p175.

㉟ ibid.⑥.p.206.

㊱ ibid.⑥.p.173.

㊲ ibid.⑥.P.156.

㊳ ibid.⑧.

㊴ Keith M.Murphy,“Designs for the Pluriverse:Radical Interdependence,Autonomy,and the Making of Worlds by Arturo Escobar (Review),”AnthropologicalQuarterly,vol.92,no.3 (2019),pp.949-953.

㊵ ibid.㊴.p.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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