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气与琴乐相关问题的几点缘故(上)
2023-07-10杨丰盛
杨丰盛
“气”,作为中国文化中一个重要的哲学范畴,它渗透在显学、隐学、密学之中。那么,琴乐就是其一,因此,气也是阐释琴乐的一个问题。在中国,历代的哲学家无一不谈“气”。中国艺术家们向来喜欢活泼的艺术,死气沉沉的艺术必然受到他们的排斥。琴乐要体现气韵生动,这是琴家毕生所追求的。琴乐要表现生气,而非死气;要表现清气,而非浊气;要表现正气,而非邪气。那么,气,它到底是什么(What)?它为什么可以成为琴乐的灵魂(Why)?它是如何影响琴乐的(How)?这些问题都是需要解答的。近代,西学东渐对中学构成了实质性的挑战。中国人似乎放弃了曾经的宇宙气化论,接受了西方天文学的洗礼。在天文学和物理学的世界观中,根本不存在有气的宇宙观,因此,中国艺术自然失去了深厚的宇宙论基础,琴乐也是一样。因此,关注气与琴乐的相关问题是极为重要的,本文主要对研究气与琴乐的相关问题尝试做一些前期的工作准备,让更多的读者了解中国传统音乐美学这门学科的使命。
一、对“中国传统音乐美学”这门学科的潜心追求
罗艺峰说:“在学术领域,任何对于现实的关照,必然与时代环境和思想条件有关;任何关于未来的前瞻,必然是从现实出发思考。”笔者非常赞成罗艺峰的这种说法。“前瞻”就是朝着未来的时间发展看。未来的发展只能是预设,不能断定。因为受外界的错综复杂的事物干扰,不可能形成我们理想中的范式。但是,对于未来的事物发展,我们可以参与、干预。
当前,中国音乐美学大致分为音乐美学原理、中国音乐美学和外国音乐美学(主体是西方音乐美学)。另外,在中国音乐美学又包含着中国古代音乐美学、中国近现代音乐美学和中国传统音乐美学。在这音乐美学三大块中,各自都沿着自身的范式发展,并形成了较为完善的学术阵营。其中,以北京为首的音乐院校诸如蔡仲德、于润阳、张前、何乾三等人,以上海为首主要有钱仁康、叶纯之等人,充分显现出强大的学术影响力。在他们的学术理念范式影响下,其与之的诸多学生为主体的音乐美学老中青年梯队群体,共同构成了中国经典音乐美学的队伍,并形成以团队为主的学术特色,构成了经典音乐美学的学科范式。这些都极大地影响了今后的学术倾向,以至陆续派生出一系列研究成果出来,甚至在这些成果中可以看到其学术特色和思想性格,这对学科的发展是有利的。在这样的音乐美学学术环境的张力下,中国传统音乐美学的研究就显得比较滞后。中国古代音乐美学研究主要是对历史遗留下来的乐论,进行理论阐释,其研究主要基于在“史”上进行的。而中国传统音乐美学则主要是以“论”为主,学科所面对的对象是当下“活态”的传统音乐,主要是对音乐表演(演奏)、审美、创作、音乐家等方面的意识形态、行为、思想、特点等进行分析论述,作出意义性的阐释。“中国古代音乐美学”不等于“中国传统音乐美学”,但是两者具有密切的联系。中国古代音乐美学是“历史上的当下音乐现象”的理论阐释,是“历史上的当下的传统音乐美学”。传统是一条河流,“古乐”与“今乐”有着很大的不同,今天的传统音乐具有很多新的音乐元素,用古代的音乐美学理论显然不能够全方位解决当下的中国传统音乐。一个现象:当人们说到中国传统音乐时,会立即想到中国古代音乐美学,而忽视了中国传统音乐美学,久而久之就形成一种以古代音乐美学理论为对象的学术习惯,传统音乐美学的真正对象反而被忽略(刘承华)。这反应了对学科认识的“失语”。现在一个迫急的任务就是将研究重心从中国古代音乐美学的研究转向当下活态的传统音乐,这既是基于学科发展的需要,也是当下所处的音乐生态环境圈的需求。
笔者主要从事演奏琴乐与教学科研的工作,在日常的学习过程中,有意或无意中对一些相关文论精读与泛读,大致了解了中国传统音乐美学这门学科,并对中国传统音乐美学这门学科有了一定的热度。音乐对我们有何作用?“音乐让生活更美好。”
美,是人类不可或缺的东西。如果让生活更美的音乐都没有用的话,那么,很多东西都没有用。现实中的人已经不满足先前人类生活范式,而追求生活的品格。如房子要装修才能入住;衣服要好看,手感还要好,等等,这些都是感觉器官的幸福体验。美,是很具体的,是由人类一个个感觉器官的幸福体验叠加而成的。但是,一些人在面对音乐时,却道不明音乐的美,这是为何?“感性素质低”“审美需求弱”,对宇宙间的良辰美景视而不见,对天籁之音充耳不闻,对生活缺少美的体验。笔者认为:体验美是需要素质的。
一个现象:现在人们大多数有幸福生活的条件,但却没有幸福生活的体验。在日常生活中,感性素质高低不同的群体,他们会在价值观方面发生严重危机。所以,感性素质的存在与否,会直接影响人一生的生活对美的体悟。但是,作为从事艺术教育的工作者们,如果缺乏感性素质的话,那么会致命的。包括笔者在内。自己该何去何从?美学?是的。学习美学。将美学作为自己的专业。中国古代文艺像是一位童贞的美少年。人们提及中国,好像那里一天到晚都是早晨、空气,格外新鲜清凉,直逼心灵。那是自我感性素质低的“药方”。木心说:“普普艺术、观念艺术,是浪子,闯出去,不管了。现在是浪子回头,重整家园。”作为音乐的传播者而言,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根据自身的条件来实现个人在社会中的价值。通过音乐美学的学理研究,将中国传统音乐的“美”用文字阐述出来,让更多的人懂得如何欣赏音乐之“美”,从而增强人们的感性素质。以“小我”实现“大我”。并非仅此我一人也,从事传统音乐美学相关的工作者或许、应该都是这样吧!?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与众人一起快乐才是更大的追求。笔者以“气”与“琴乐”这个话题作为自己的研究课题,其主要的原因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认识琴乐之美(当然,不仅仅以“气”这一个角度)。
尼采说:19世纪,上帝死了。木心说:20世纪,人类死了。笔者以为:21世纪,都复活了。“中国传统音乐美学”这个概念正式提出直至今日已经三十一年了,这门学科的理论研究还比较薄弱。刘承华说:“(中国传统音乐美学研究)理论的滞后必然会带来实践上的迷误,阻滞传统音乐的健康发展。”笔者选该课题研究,也是基于对学科的发展做出切实、具体的中国传统音乐美学范畴研究,以出一份绵薄之力。这是对学科的追求。也是基于对“美”的追求。我们应该去追求“美”,才配有“美”的享受。《管子·內业》中的一句话道:“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而不通,鬼神将通之,非鬼神之力也,精诚之极也。”
二、“换心”与“找魂”
《马太福音》中说:“祈求就得到;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主要你虔诚祈求“美”,就为你打开“美”之门。
大致在90年代初,我国普通高校中就为学生开始开设以“音乐欣赏”为主要的各种音乐选修课。开设这门课程能够提高大学生们对音乐的鉴赏能力,塑造他们的审美品格,从而促进他们自身全面素质的发展,这是很有意义的。那么,如何才能上好这门课程呢?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毋庸置疑,由于缺乏师资,很难有高质量的课。笔者在读本科阶段,学院也为我们开设了音乐欣赏这门教程,当时连教材都没有。授课老师是西方音乐史方向,在她的课程上,都是为我们播放一些外国的音乐作品,中国传统音乐不在她的授课范围之内。另外,还有一门民族民间音乐概论,这门课程按道理说,应该为我们阐释中国传统音乐,揭示出其独特的美。但是,也是仅仅介绍音乐的类别,然后演唱一两首作品,未将传统音乐固有的神韵和生命阐述出来,这严重影响了当时我们对中国传统音乐的认识程度以及学生未来的专业发展。
“窥一斑而知全豹。”绝大多数的音乐院校都是这样的情况。造成这样的现象,不单单是缺少师资、教材这样简单。
当下,全球化给人们带来前所未有的机遇和挑战。人们可以放眼全世界,畅享世界文化盛况。然而,全球化也势必给我们带来文化的趋同和文化霸权的问题。可以说,加入全球化的进程是我们别无他法的选择,但是我们应该时刻保持着清醒,持一种批判的思维,并在批判中寻找自己的本真。
荣格说:“那些坚信宗教启示的人认为,这一即将来临的新生乃是天主教或新教的复兴。他们目睹千百万人潮水般地重新回到教会的怀抱,眼见他们饱经战后苦难与幻灭的心灵在那里得到抚慰,并从那里学会了如何超脱混沌一团的苦海,自然会认为,重新恢复对基督教的信仰,将使我们回到一条确定的人生道路上,会使世界重新获得生气与灵感。”
当下的现代人的心已经出了问题,应该去寻找。到哪里呢?
“宗教”。这是西方的办法。那么,中国呢?
当前,中国人的精神自由丧失,生活枯燥无味,竞争带来了压力,人们已不再活在世外桃源的境地。这时,如果有一样东西能使人们获得精神的自由,保持精神的纯洁,恢复生命往日的深度,无疑让人犹如在酷暑的天气下,喝一杯清爽的“凉茶”。
毫无疑问,当然是“艺术”。此时,现代的人们能听到中国的琴乐艺术、山水画,会让高度紧张的精神病患者,产生重大的意义。
魏晋时期,文人士大夫受统治者的压迫,士的阶层就远离政治,将心转向自然,从而获得精神的自由。当然,以前的专制主义统治者已不复存在,当下是受现代工业化引起人们的自觉的或不自觉的精神紧张。
梁启超、朱光潜,再到当代王一川,他们都意识到:“中国人出了大问题,这就是心变坏了。”
朱光潜说:坚信中国社会闹得如此之糟,不完全是制度的问题,是大半由于人心太坏。……坚信情感比理智重要,要洗刷人心,……一定要从“怡情养性”做起,一定要于饱食暖衣、高官厚禄等等之外,别有较高尚、较纯洁的企求。要求人心净化,先要求美化。朱光潜倡导拯救灵魂(人生美化),为现代人重新寻找“魂”,艺术可以“怡情养性”,能够帮助人们“换心”。
但是,现在艺术真的能帮助人换心吗?答案是肯定的。朱光潜、徐复观等人是基于艺术的美,他们知道艺术美的本质。但是,当下有很多人都具备一些艺术活动的能力,却体验不到艺术的美,无法启动真实生命的机制。古希腊女诗人萨福(Sappho)說:“好像甜蜜的苹果,在最高的枝端好像有人忘了它,不,是他们采不到它。”
“很多人”里面包含笔者。在日常中,有很多人会问笔者一些关于古琴的问题,经常将笔者问得哑口无言,以至于只是做宏观上的答复,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通过别人的问题,常常令笔者思考:他们问的问题笔者应该要弄清楚!显然,笔者的心也坏了。这个时候意识到了自己需要“换心找魂”。
“换什么心”?
换一颗“天心”。
何谓“天心”?
戴醇士有诗云:“万梅花下一张琴,中有空山太古音。忽地春回弹指间,第三弦索见天心。”
天心,是自然的,不参杂人的意识流,非人所演奏出来的琴声,而是大自然的琴声。琴乐演奏的最高妙的境界就是要倾听大自然的“琴声”。庄子说:“无听之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心而听之以气。”凭借人的感官去把玩琴乐是不行的,只能得其“似”,用理性思维去分析也是不可取了,这就意味着割裂了至高的“音乐”,必须要用“心”。什么心?一颗无的心,即“天心”。庄子担心旁人对这句话有误解,是出于人的技巧来自心,所以他在后面补了一句“听之以气”。
气,是“无”“空”“一”,以无的本心就把玩琴乐,一片气化,自然而然,人心与天心和合无间,消除主客对立。此时此刻,琴乐为纯一不杂之音,心为精一不二之心,即“天心”。
好像追求自然的美,是大家所共识的。例如《荷马史诗》。我们发现希腊的一切艺术都比较单纯、真实、朴素。真正的美并非精心雕琢。大战之前,必有大吃大喝的场景,只有健全,吃饱喝足,才能有力气打仗。就是简单不能再简单的东西,恰恰是美的。希腊经历了那么多繁华,留下这朴实。就是这朴实,成就了《荷马史诗》的不朽。
琴乐追求的也是这样,最纯真的就是最美的,合乎于自然。这里需要强调的是,“换心找魂”并不是一味地追求原汁原味的传统,回到传统并非能解决一切问题。笔者认为,当下的人们,尤其是从事艺术的工作者,一定要理解传统,喜爱传统,在寻求传统中有营养的东西能够在当下的生活中传承下来,成为未来人们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也是本课题的出发点之一。
“拿气哲的眼镜看世界,拿音乐的精神体悟美。”
浮士德心中最美的景观是:我愿看见人群熙来攘往,自由的人民生活在自由的土地上!我对这一瞬间可以说:你真美呀,请你暂停!
这是浮士德的追求,也是笔者的追求。
注释:
罗艺峰:《中国音乐美学:现状与前瞻(上)》,《北方音乐》2022年第1期。
在分类上,各自独立发展。与此同时,又相互借力,形成学科交融。不仅如此,在“新文科”的态势下,引入现代学理元素,即“科技融合”,这已经在学界形成了广泛共识。(王学典:《“新文科”的一个鲜明特征——从分科之学走向“科际融合”》,《北京日报》2020年7曰20日,第14版。)
参阅罗艺峰:《中国音乐美学:现状与前瞻(下)》,《北方音乐》2022年第2期。
木心:《文学回忆录1989-1994》上,上海:上海三联出版社,2020年第90页。
戴嘉枋先生最早提出“中国传统音乐美学”这个概念,详细参阅戴嘉枋:《俗乐观与中国传统音乐美学观的层次构筑》,载《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91年第4期。
刘承华:《中国传统音乐美学的学理重建》,载《音乐与表演(南京艺术学院学报)》2014年第2期。
[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735页。
在笔者看来:一位好的专业老师,对学生未来的专业发展是大有帮助的。笔者听周围的一些朋友讲述他们走上音乐学的道路,就是因为受当时本科阶段专业老师的影响,在上“民族民间音乐概论”(中国传统音乐概论)这门课,授课教师能带领他们认识中国传统音乐,阐释中国音乐的神韵。
[瑞士]C.G荣格,苏克译,冯川校译:《寻求灵魂的现代人·序言》,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3年。
参见王一川:《中国艺术心灵》,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9年。
朱光潜:《谈美》,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7页。
朱光潜在《怎样改造学術界》一文中说:“记得在某书里看见一个故事说明万历有位进士起初非常笨钝,后来遇见一个神人,把他的心换了一个,他从此就灵敏异常了。我们也要换个心才好。”参见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8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30页。
转引自木心:《文学回忆录1989-1994》上,上海:上海三联出版社,2020年第64页。
《习古斋画絮》,纪年抄本,卷六。
[德]歌德:《浮士德》,董问樵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年第66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