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原无竟,诗性潜沉
2023-07-10但超
但超
赵竹曾感慨道:“我在贵州的丛山中徜徉,陶醉于这片陌生的家园。我把自己沉浸在一次又一次的自然狂欢中,仿佛重新寻找源头,静享山林,聆听轻风,凝望皓月,品味山涧清泉,探寻人间百态。因为对本真生活的省视,我才真正地回归于自我,唯有人的情感、生命与死亡是真实的。所有经历的挣扎、忍耐、虚无、无聊、忧伤、郁闷、痛苦、快乐、幸福都是真实的。这些情感无论多么细微,都可以放大至天地之间,与自然和鸣。” 这似乎是对海德格尔名句引用并转化为荷尔德林诗句“人,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的内心回响。
赵竹对自然的热爱,是体现于沉默地浸没在宁静绵延的“无尽山原”,这是他心中诗意的栖息之地。回归自然,他借助具象绘画的手法捕捉眼前的景致,运用丰富的自然图像和深邃的哲学思考穿越诗意与哲学的境界。他从大量的阅读体验和多元的图像语境中,敏锐地截取所需元素进行重构。通过探寻图像背后的情感与感知,他试图营造出一种充满疏离与陌生感的图景。赵竹扬弃了对传统西方写实绘画之美的追求,塑造了一种面对一级图像独特的感官体验。在此基础上,他力图实现绘画对物象的超越。这一切,都显示出赵竹作品中隐含的诗性品质以及其对自然与生命的沉思。
诗意的视觉叙事
艺术是“引领人们归家”的向导,是关于“乡愁”、关于“诗意地栖居”的呼唤与表达,情怀指向远方,诗意近在咫尺。正如苏格拉底所说:“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一过。” 所以艺术不再是抄袭自然与生活,而是应该寻求存在与存在者的更深刻的洞察。以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为肇始,诗性叙事便已成为文学、诗歌、戏剧的重要方法论。西方绘画中的叙事性也是画家实现创作主题的重要表现形式,那是一种视觉叙事。赵竹最近这批以丙烯和油画作为主要绘画媒介的风景画作品看似是依傍于传统自然主义式的叙事,但如果我们尝试阅读这批作品便会发现,在通过写生定格的具象之下,隐藏着无意识的表达,或是隐喻的情愫,或是似有若无的记忆……“诗性”潜移默化地作用于他的绘画作品中。
古希腊诗人莫尼德斯曾说:“画是一种无形的诗,诗是一种有声的画。”若要探究赵竹风景绘画中视觉叙事的诗意,需对画与诗的关系进行简要梳理。在西方传统文化中,画与诗可通过一定方式实现相互转化。诗歌蕴含画意,绘画亦富于诗意。西方绘画中的诗意是一种非理性的理智,往往体现于艺术家绘画作品中主观意识的内在写照。古罗马的贺拉斯也曾说:“画如此,诗亦然。” 他论述的是绘画与诗歌在各自领域创作过程中所呈现的结构相似性。两者的表现力汇聚一体,相辅相成。
中国古典诗人在对诗歌和绘画的创作实践中,也留下了关于诗与画之间关系的论述。这些论述不仅体现了诗人个人的思考,同时也折射出中国古典文化中诗画相互渗透、相辅相成的思想。宋代文人画大家黄庭坚曾经这样论述:“书画以韵为主。”“书者能以韵观之,当得仿佛。”五代的荆浩在《笔法记》里云:“韵者隐迹之形,备遗不俗”。苏轼是中国古代文学与艺术领域的才子,在《东坡题跋·书摩诘南关烟雨图》中就表达了自己对诗与画关系的独到见解,即“诗画一律”。他认为诗文可以给画面注入生命力,使之具有更多的灵动与韵味;同时,绘画为诗歌的表现提供了更丰富的视觉元素,让诗歌更具形象感。诗与画相互依存,共同完成了一种超越文字和画面的意境传递。
海德格尔在其哲学思想中对艺术作品的本源进行了更为深入的探讨。他认为艺术作品揭示出事物的存在,通过诗性和绘画性来实现这一揭示过程,从而使观者能够真正领会到事物的本质。诗性对于海德格尔而言,是一种创造性的表达,它能够勾勒出一个超越现实的精神世界,从而使人们能够用新的眼光来看待生活,诗性表达通过言语揭示出隐藏在日常生活中的真实,帮助我们跳出狭隘的思维,更加理解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如同诗歌通过有节奏的言语展现出一种超越现实的美感,使人们在精神上得到抚慰和启迪。而绘画性则是通过视觉表现来揭示事物的本质。
绘画与诗歌都可以对自然进行摹写,只是不同的表现形式導致画与诗给予观者的感受各异。诗歌依靠言语表达情感,而绘画则通过视觉叙事语言呈现其想要传达的内涵。赵竹在对自然物象写生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属于自己的叙事言说方式,他将这种叙事从现代主义之前的客观绘画叙事中剥离,将时间、光影、形态从自然的简单描摹中抽离出来,让画面充满了强烈的即兴感,这无疑是赵竹绘画才情的自然呈现,似乎也承载了赵竹的美学趣味和一以贯之的表达方式。当草丛溪谷、大地山川这些人们共情的场景,在他眼前无限展开,那便是他那颗向往自由的心灵所心仪的诗意栖所。山河湖海、树影婆娑——图像糅合了画家本人的心理感悟并在画布这方二维空间之上恣意弥散开来,通过探寻隐藏在物象之下的情感和记忆,使得赵竹2016-2021 这五年间创作的风景绘画作品糅合了更多的心理感悟与绘画性,并因此超越了物象本身所携带的图像意义。绘画是应该更具有寓意性的,且充满寓意性的绘画将超越对自然的模仿,拓展观者进入更深层哲思的通道,事物的具象在被转化为绘画语言的过程中进一步被削弱,使之变得松弛,却又影像生动,树影与山形的交织、掩映,建筑与景观的几何化造型,无不反映了赵竹对色调的细微观察,以及对摇曳光影的捕捉与铺陈,由此带来一种眩晕的迷幻感,让人跟着眼前的景观一起微微摇晃,这是一种属于画家本人的叙事建构,并且带有东方美学思想“诗意画” 一般的气韵回宕、苍阔从容。在面对现实生活的艺术命题时,赵竹以一种真诚的态度拥抱生活,在寻常诗意中寻回激情与灵感,把自己的艺术与人生更繁密地结合起来,沉湎于内心的寻找与叩问,并将之转换为一种诗意的视觉叙事,这种叙事建构是赵竹个人独特的艺术表现,将寓意性与实相相互参证,沉迷于内心的探索与求索,并试图将其转化为一种诗意的视觉叙事,呈现诗意与哲思的绘画世界。
经典的学脉线索
通过研究赵竹在2016-2021五年间所创作的风景作品,我们发现,他在受到欧洲架上绘画影响的同时,也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表现方式。四十余年的绘画创作经验让赵竹学会如何将对当下的思考潜藏于自己的视角。欧洲架上绘画美学观念的传承与东西方艺术哲学思想的滋养,使得他在多元文化语境中,面对瞬息万变的文化与艺术浪潮时,更像是一位旁观者。他在面对绘画的场域,面对物象与画面时,不断尝试着协调三者之间的形态关系——绘画之于赵竹就像是行者的修行之道,看似粗犷的笔触充满了东方的美学趣味,以一种非古典传统的方式来挖掘传统的精髓——诸如“野兽派(fauvism)”“表现主义(expressionism)”“形而上画派(Metaphysical painting)” 等的绘画语言,赵竹呈现了完全倾向于将自然物象进行重构的美学理念,他将画面作为一种富于哲思的诗意性的表达,将目之所及的景域通过意象化倾向的处理,使得其绘画形态与目中之景象着意地疏离,这就为赵竹近几年的风景绘画作品中隐喻的诗意提供了有效的叙事空间,他似乎在遵循着如同德·库宁所遵循的真实是“观想”的真实,而不是“观看”的真实,他沿着莫兰迪在塞尚的基础之上对自然物象的观察方式,将作为其叙事线索的自然景观进行归纳、概括与重构,成功地将传统风景绘画的语汇向当代艺术语境转移。欧洲架上绘画的发展脉络是赵竹绘画借以确定的线索,令人不自觉地将他的作品中的图式与那些彪炳艺术史册的艺术家们所创造的经典图式或者笔调联系到一起,诸如巴尔蒂斯(Balthasar)、乔治·莫兰迪(George Morandi)、列昂·科家夫(Leon Kossoff)、吕克·图伊曼斯 (Luc Tuymans),还有黄宾虹等艺术家对赵竹的绘画都产生过重要影响。将自然物象重构为一种独特的美学理念,通过意象化的处理,他使绘画形态与观看的景象乖离,为风景绘画作品中隐喻的诗意提供了有效的叙事空间。
乔治·莫兰迪的绘画作品稳定、有序,给我们带来庄重、宁静的视觉感受。莫兰迪天生具有感觉与理智的平衡,因此理解和接受塞尚的绘画构成方式成为他的特点。莫兰迪通过写生,直接用画笔表达,试图透过画面挖掘瓶子、花卉、风景的内生视觉本质。抵近“物”的真实固然困难,莫兰迪反复涂抹,使得作品显得原始、钝拙,却显示出了他对内在形状的敏感。莫兰迪曾说:“没有什么比真实更抽象。”他的艺术哲学建构在对景、物的写生中,但他的绘画却逐渐超越了景、物的物质性。莫兰迪通过光与色的重叠、切割、分解与重构,将物体的纯粹形状呈现出来。正如伽利略在他的哲学著作中所描述的那样,“真正的哲学之书、自然之书的文字跟我们自己的字母表相去甚远。它们的文字是: 三角形、正方形、圆形、球体、棱锥体、圆锥体以及其他的几何形。”在莫兰迪的作品中,有的外形被融化在背景中,有的则通过重叠后幻化出别的形状。换个角度观看他描绘的瓶子和罐子,它们似乎更像自然风景,更像景观建筑。这种对形状与光影的捕捉与运用,让莫兰迪的绘画作品具有独特的美学魅力。
莫兰迪基于洞察自然物象的形式和尺度的观看方式在赵竹的视觉体系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赵竹在这五年间的风景绘画作品中拥有同样克制的色调。他用那些最不显眼的物象形态承担起创造诗意世界的使命,诗性地观照自然与历史。在赵竹2021年创作的《太行山之一》中,可以看到与莫兰迪相似之处。他将散淡的笔触统一在明晰的结构之中,空间平面的对角线切割使形象带上一种难以抑制的气息,蕴藏着山势的细微变化。
值得特别指出的是,黄宾虹是赵竹特别推崇的国中大家。太行山系列让我们对赵竹绘画有更多层的认知:他所理解的“诗性”,是更多东方意绪的狂纵“书写”,镶合于纵横层叠的笔触之中。他以“莫兰迪方式”挖掘眼前这些山谷形象之下的视觉本质,同时,又以晚期黄宾虹式的“乱笔杂星”突破观者的视觉期待,画面中伴随着笔触游弋,情绪微微震颤。这掺杂着一些未曾可知的表达,在笔意与情绪的熔铸过程中,赵竹力图以其独特的视角和对细节的关注,为观者呈现多维度的内涵和视觉体验。
比利时艺术家吕克·图伊曼斯的作品风格,尽管在赵竹的风景绘画作品中不易寻其踪迹,但图伊曼斯技巧性的视觉叙事及其绘画哲学对赵竹的影响仍是不可忽视的。吕克·图伊曼斯擅长从杂志、影视和摄影图片等“二次图像”中获取素材,并对图片素材进行不断地拣选和改造,直至图片素材中原始的细节和模糊化处理,隐晦地对图像元素进行选择性重塑,这种将其转译、潜藏、嫁接的工作方式似乎很难在赵竹的这批风景绘画作品中尋到踪迹,但图伊曼斯那种技巧性的视觉叙事,以及意在让图像背后所暗藏的艺术创作中不断涌现的绘画哲学使得图伊曼斯的绘画作品产生出一种保持一定距离的微观视角,引导观者寻觅其所隐匿在图像背后的真实。如果说乔治·莫兰迪的观看之道建构了赵竹绘画的底层观察方式,那么吕克·图伊曼斯的扁平化造型和模糊感——利用薄雾般的模糊感来消解物象主题细节和叙事性,并通过剥离图像原有质感加以画面苍白混沌及重构物象的绘画方式,则启发了赵竹想要寻找和思考的那段微妙的关于绘画与物象之间以及绘画与观者之间的距离。赵竹近期的风景绘画作品大都来自写生的即兴描绘,抑或基于即有图像的创作,不论是一级图像的重构,还是二级图像的挪用,赵竹都从中建立起了一种距离感——冷静的疏离感——凸显物象转化为绘画语言之后的不确定性,它们所承载的信息绝非观者的目之所及,或者至少不仅仅局限于我们的理性解读,细细品读之后,即便画中展现的只是日常和稳定,它们同时也是反先验、反固化的,赵竹的这批风景画作品建构了一种更富有层次性的切入路径,即建立起语境、标题与画面的互相关联。这种建构方式来源于画家本人对绘画有效的认知和把控,而这样的能力源于赵竹对绘画长久而坚定的信念。如果不是通过《喀什海尔巴格酒店后窗望去》这样的作品名称来确定赵竹描绘的景象处于怎样的物理空间,我们对于画面所描绘的景象来自何方将不可知,赵竹这种通过建构绘画与物象以及观者三者之间的微妙距离的方式,让其绘画在丧失记录“真实”的功能同时,获得了直逼物象之下的“真实”力量。
隐喻诗意的多元表达
在多元的文化背景下,运用单一的绘画语言和学术思想去界定一位艺术家已经不合时宜,方法论上的极致追求,往往会使作品变得单薄而苍白。反观赵竹2016-2021 这五年创作的风景作品的绘画语言,多元的创作方式和一以贯之的审美判断支撑起了赵竹风景绘画作品中对于寻常景物中诗意的再发现,正如画面所呈现的那样,淡彩轻击的轮廓,在赵竹手中时而即兴短促,时而舒缓流畅的笔触中被悄然解构,那些未被颜料覆盖到的最底层的画布,充满节奏感的色彩与肌理的堆叠,塑造出或婉约或厚重且耐人寻味的绘画质感,它们都是美学意义上的造景。赵竹这批风景绘画作品所承载的多元的创作方式并不是画面中的表达主体,而是为其创作的叙事服务。相较于赵竹以往的作品,在其“野兽派”“表现主义”式的色彩语言的更迭之后,终究呈现出了一个旨在营造诗意的、虚静恬淡的、属于精神世界的内在倾向,他将画笔的运用、造型的塑造、色彩的表达这三种绘画要素,在画布上以物理形式的相互叠压、碰撞、互补,使这些要素得到不断地融合并趋于整体,那种近乎粗放的绘画方式消解了原本物象所传递的拘谨的图像信息。在 2021 年 10月3日创作的以丙烯为媒介的风景作品《高台质城之三》中,赵竹延续着那种富于节奏变化的色彩与单纯的线条作为其投射内在情绪的最直接的表达方式,物理空间的纵深被主观地压缩,灰绿色调的天空下,静谧的建筑废墟在画家笔下失去原有荒凉的气息,空间结构被赋予节奏感的紫灰、绿灰、蓝灰色调以及笨拙而又不失巧妙的笔触支撑起来。在画面下方,那些仅用简单、圆润的笔触便描绘出来的树木与枝桠如诗歌的格律一般或轻快,或凝重地压在了富于诗意的画面之上,之前在画面中常常出现的那种细腻蜿蜒的用笔被更加大气纯粹的线条取代,“莫兰迪”式的用色以及色阶的微妙变化使得他的画面获得了超越自然的表现力。
赵竹曾在 2020 年创作的风景作品《春寒》中运用了大量的看似粗犷的笔触,在“意到笔至”中,景物之象极尽概括和简练。墨绿色的颜料如同恣意生长的草木将画面覆盖,土红色在其间穿插,曾经被着重造型的树林、山影被厚涂的颜料破坏,画布上堆砌起的厚腻、黏稠的颜料负载着色彩的重量,随着形象的漂移开始满溢出来,春寒料峭的即视感被随之构建,这种直击内心感官体验的视觉,让人联想起德裔英国画家弗兰克 ·奥尔巴赫对于反图像化的表意性表达,在某种程度上对于其中物象非具象化的处理,使得画面形态介于具象与非具象之间,这就为赵竹想要表达的内在观念的扩大提供了有效空问,画面的完整性遭到破坏却带来更为强烈的画面效果,并被赋予新的意义……平涂、刮抹、厚堆等方式,让画面本身的语言如同一首气势磅礴的现代诗一般跌宕起伏,张力十足。他在画面里无限的表达引发了无尽的诗意联想,而隐喻的绘画意境使物质化与精神化找到了一个恰当的契合点,从而成就其风景绘画强烈的诗性特征,诞生了一系列饱含真情和诗意的载体与符号,这才是艺术真正的魅力。
美术史中的名作经典,当代浪潮里的前卫新风,赵竹看在眼里,但他却没有将自己对时代的人文关怀做更多刻意修饰,而是在涌动的文化浪潮中逆向而行。赵竹无意于花哨的样式,而更在意绘画语言本身的质地,他热爱自然,热爱写生,热爱目之所及的物象,对笔下的流光溢彩更格外地珍视,正由于这份珍视,让赵竹天性中的情愫维系在一双手一对眼上,并在绘画哲学和方法论的层面上沿着西方艺术史发展脉络传承下来的绘画技巧和美学思想中找到了可供选择的图式,为其热爱的艺术和对作品趋向完美的追求找到了沿革的脉络,让这位深受东方哲思浸润的艺术家,将对西方艺术的熟稔和对民族文化的探究糅合,这使得他的绘画作品被赋予了更加耐人寻味的隐喻的诗意,这种隐喻像一条潜藏的线索将赵竹的价值观、世界观、情感观串联起来,并通过绘画将诗意不断演绎,并与观者达成精神的共鸣,从而让我们更多地认识到绘画永恒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