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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南京记

2023-07-10栾文胜

山花 2023年7期
关键词:阿三老太太

栾文胜

第一章 余庆生

我坐在屋脊上,看南京城连绵不绝的屋顶。日本人的飞机轰响着飞过去,大地震动,街上的人都惊惶地躲向一边。表哥阿三正推一个小车,满头大汗,抬头喊,庆生,下来。院子里,柴崎幸和妈妈正在晾衣服。里屋,邱老板也扯着嗓子喊我。我知道,他又要让我去老太太那里了。他家老太太住在雨花台,从这里过去,要走老远的路,几乎要磨掉我的脚板。每次看我不太情愿,邱老板总皱着眉头,向我表哥埋怨。阿三,你这小弟,不行啊。于是阿三便跟邱老板说着软和话。邱老板是那种典型的南方人,小小的身材,站在那里,短小精悍;他媳妇倒是很魁梧的样子,不像江南女子。

阿邱,快点,前面又来客人了。邱太太说,还有你,阿三,净给我偷懒。表哥刚要辩解,邱老板忙冲他摆手。然后邱老板看向我,指指院子角上一个小小的布袋。庆生,里面有豆子,还有给老太太带的两块糕。正说着,邱太太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邱老板和阿三像是躲暴雨般跑回了屋子。临到门口,邱老板忍不住转过头来,尖着嘴嘱咐道,快去快回啊,路上不要偷吃。我没理他,径直到了墙角,拎起布袋。墙角的阳光下,蚂蚁在排着队,蜿蜒曲折,像是一支逃难的大军。我仰脸看看天,没有飞机的天空,飘满了白云,像平常一样。鸟飞过的时候,一声不响。

后院,柴崎幸正和妈妈一起绞干衣服。水在脸盆里跳跃着,像是透明的鱼。她扭过脸,笑,也不作声。倒是她妈妈笑着看我,说,邱太太又骂你了?柴崎幸的妈妈长得很好看,只是有些苍白。见我没说话,她便笑着转回脸去。我这才发现自己有些慢待她。柴崎幸也现出了不高兴的样子。于是我便说,邱太太骂邱老板和我哥呢。柴崎幸笑了,腾出手,抹了下额头。我刚要再多说两句,见她脸上现出了慌张的表情。转脸一看,见邱太太正膀大腰圆,抱着胳膊,像个门神似的,站在那里。庆生!她嗓门尖利。

我背上包袱,冲出了院子。

街上人来人往。人力车夫拼命拉车。街角的仁和饭庄门口,已经垒起了沙袋。童老板正在二楼阁楼偷偷往下瞅,像一只老鼠。沙袋前,一个胖胖的黑礼服男人在和一个军官说话。不远处,停着一辆黑亮的小车,里面坐了个打扮入时的小姐,岁数和柴崎幸差不多,只是眼里有很多傲气。她不屑地瞥我一眼,然后目光高傲地转开。倒是她家大黄狗看着我很亲,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后来我才发现,它不是喜欢我,而是喜欢我背的包袱。更确切地说,它是喜欢我包袱里面的好吃的。

厚朴,回来。女孩叫。于是那狗便把头缩了回去。

我感叹连狗都有这么文雅的名字,像个教书先生。女孩说,爸,还不走,要晚了。于是那个胖胖的男人转过脸,看着我,说了句,小叫花子,想干吗?站在沙包工事边的当兵的赶忙举枪对着我,于是我便一溜烟跑了,脚板疼都顾不上了。

老太太自己在家,坐在床头吃点心。见我进来,她呵呵一笑。庆生又来哩,又送点心来了吧。上次你送的还没吃哩。我一看,点心都长毛了。奶奶,都长毛了。我说,吃了坏肚子。听我这么说,老太太笑了起来。你个小王八蛋,真鬼,是你想吃吧。没门。说着,吧唧着瘪瘪的嘴,用小眼瞅我。

庆生啊,给奶奶舀瓢水来。听见没。

我放下布袋,飞跑着去给她弄水。在灶间舀水喝时,我看了眼水缸里自己破碎的影子。扭过脸,见老太太正在吃新带来的点心,忍不住说了句,邱老板说了,点心太甜,让你少吃点。

轮不着他当家。他一个倒插门的,没他说话的份儿。说完,老太太伸手翻弄袋子。边翻边说,他就是心疼我吃好吃的。还让我吃豆,这不是要害我吗?我哪有牙?

豆子是邱太太让带的。我说。

于是老太太不作声了。过一会又说,还是闺女心疼我。聊了没一会儿,老太太便打了个哈欠。缸里没水了,去井里提水去。她说。我忙跑到缸边,看了看,说,还有老些呢,多半缸。老太太脸上现出不满的表情。我赶忙挑着水桶出去。身后,隐隐传来老太太的嘀咕声。和阿三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偷奸耍滑。

巷子口的井台处,几个人在討论这些天的形势。一个破衣烂衫的中年人挥舞着胳膊,像是要拼命把大家的注意力都拢到他身上。知道吧,国军早就在紫金山上了。你看山上,到处都是树,其实,每棵树后头,都是一个兵。周围有点头的,也有摇头的。我站在那里,拄着扁担,看着巷口的几个大闺女小媳妇。她们有的纳着鞋底,有些就是在那里,互相调笑,仿佛没有发生什么似的。我觉得,这些天,南京城拥挤了很多,风中弥漫着一股股体臭。哎。一个人忧心忡忡,叹了口气,也不知他在担心什么。可不,乡下人都快把南京占了。另一个接过来话茬,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人。

等我回去的时候,老太太又吃撑了,像一只肥猫似的坐在炕沿,双手扶着肚子,呼哧直喘。见我进门,她脸也不转,只是眼睛往边上瞄了一下说,剩下的点心,你吃。我这才看到,桌上有两块长了毛的点心。我擦了擦,塞进嘴里。

好吃不?

好吃。我说。

点心到了嘴里,就化了,随着口水一下子咽到肚子里。然后,老太太就像一座神像似的一动不动了。我有些迟疑,不知是该在这里继续留下来,还是要回到邱老板的店里。从根上,我还是喜欢在老太太这里,虽说唠叨些,但毕竟还是轻松的。

街上人都咋说?老太太突然问。

我愣了下,方才意识到刚刚是老太太说话。因为老太太身子没动,嘴也像是静止的。

都说日本人快打到南京了。我说,他们从上海一路追,跑得老快。

还有呢?

还有,现在南京都快成乡下人的天下了。到处都是逃难的。

听我这么说,老太太鼻子皱了皱,眯着眼睛,像是在想事儿。我的烟袋锅呢?她说。算了,把水烟袋给我。

老太太抽着水烟。咕噜咕噜,很像一个老猫在打呼噜。

窗户外面,阳光洒落进来,照在老太太的背上,也照在我的脸上。

见着国军了么?她问,嘴里含混不清。

今儿没有。我说。头两天见了,好些,雄赳赳气昂昂的,走路,震得地都抖。老太太咧着瘪瘪的嘴,笑了。眼睛还是眯眯着,睁不开的模样。你看,庆生,是吧,咱国军,都是个顶个的。小洋毛子,就跟猴子似的,有雀目症,一到天黑就什么也看不到了。见了太阳,眼前一抹黑。

我坐在条凳上,看着老太太黑暗中的脸,和从那个圆圆的暗影上升起的蓝烟。

奶奶,你是说,小日本打不到咱南京?

老太太笑了。摇头。然后定住,看着我。她的眼睛睁大了些。你看你,还是年岁小。你知道咱南京的城墙,有多少年了?历朝历代,是吧。他小日本就能打了?说完,兀自抽烟。瞅了眼交叉在一起的粽子似的小脚。

我担心我娘。我说,不知道日本人是不是把我们家占了。我这么说的时候,有些伤心。

好孩子。別难受了。这点上,你比阿三好,有良心。

我想我娘了。我说,这么说着,眼泪下来了。

老太太把水烟袋放到身边的桌上,瞅着我。没事儿,没事儿。老太太说,等把日本人赶走了,你回去,找你娘,不就得了。还没说完,老太太又打起了哈欠。

回到裁缝店,又被邱老板数落了一顿。进到店里时,他正满头大汗,像是在生闷气。而邱太太叉着腰,站在一边。你小子,又偷奸耍滑,去送趟豆子,有这么远么?跑趟上海的时间都有了。邱老板说。没等我解释,邱太太指着邱老板,抬高了嗓门。庆生每次去,老太太都让他担水扫地的。姓邱的,你不就是不想让我们家老太太喝上水么?你说啊,你可真够阴险的。邱老板没了话。他的身后,阿三示意我赶紧离开。他比划着,做了一个砍脑袋的姿势。

庆生,老太太好吧?邱太太一问起自己妈的时候,格外耐心。我赶忙说,好,老太太可好了,跟我拉家常,让我去打水,总之,一切都挺好的。

邱太太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夜深人静,我躺在床上时,不时能听到屋梁上老鼠们的跑动声。它们已经习惯了我们说话,我们也适应了它们。

哥,上次回家,你见着我妈了么?我说。妈在家里又要种地,又要喂猪的,一定很累。我挺后悔说那些让她伤心的话,她没别的毛病,就是啰嗦了点。

没见着。我也就回去了一天。其实就半天。阿三说,你不用回家,她肯定已经原谅你了。

可我不愿意在这里干了。我说。阿三咳嗽了一声,在床上翻了个身,说话声从墙上反弹回来。现如今,兵荒马乱的,能有邱老板这边的一个差事,已经很不容易了。多少人吃不上饭。听阿三这么说,我便不再多说了。况且,不一会儿,阿三已经呼呼大睡,声音像是炸雷。这时候,我听到墙头那边的一间屋子有响动。于是便悄悄到了院里,狸猫一般,爬上了院里的大树。

是柴崎幸的妈妈在送一个客人。我伏在树上,周围的空气清冷,远处的紫金山上空,皓月如河,银装素裹,把紫金山照得如同雪山一般。

送走了客人,柴崎幸的妈妈悄悄回屋。这时,从旁边草垛后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月光下,缓缓走向家门。她往我这边的树上看了一眼。

我能看到她眼中的亮光。

今天,有一队国军从门前的街上过去,很多人围着看。邱老板也忍不住去了。邱太太在家喊了半天,因为外面实在是太热闹,所以她也出去了。最后表哥三步两步跑了出去,回头说了句,庆生,我去看看啊。你看着店,别说我出去了。我站在店里,看着外面的人,不敢离开半步。

于是我赶忙搬了凳子,到了门口,站在上面,拼命往外看。我看到家声哥正在队伍里,扛着枪,雄赳赳地走过去。前两天他还从军营悄悄溜出来,来看若云姐。看热闹的人群里,若云姐脸红红的,冲着家声哥摆手,家声,她大声叫,但那声音在人群的喧闹中显得那么细微。即使这样,家声哥也听到了,他扭脸往我们这边看,对着若云姐摆手。

若云姐的脸更红了。

我正看得入迷,邱老板的小脑袋突然从人丛中钻了出来,扭脸瞪我,吓得我脚下一软,扑通一下从小凳子上掉了下来。屁股像是碎成了八瓣,疼得我龇牙咧嘴。

若云姐看到了,赶忙扶我起来。庆生,没事儿吧。若云姐的眼睛亮亮的,看上去很美。

屁股疼。我说。

若云姐从兜里拿出一个苹果。给你。她说。

我眼睛盯着那个大苹果。苹果又红又黄。非常好看。我咽了口唾沫。这是家声哥前些天给你的,对吧。我说。

好啊,你偷听我们说话。若云姐做出了生气的样子,搞得我很不好意思,只是在那里笑。

逗你玩的。说着,若云姐把苹果给我,又轻轻打了我一下。

我抱着大苹果,觉得总要跟若云说两句什么。姐,家声哥守在哪里啊?我问。

若云姐想了想。家声跟我说过,保密。我有些失望。看看外面的人,比刚才少了很多。有两个小叫花子,探头往里看,像是要抢东西。一看全是布料,再一探头,见到了若云姐和我,便你推我搡地离开了。

算了。若云姐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别告诉别人啊。看你是小孩子,我告诉你,家声就守在那边。说着,她往紫金山方向指了指。我踮起脚,从窗户看出去。

就在这时,邱老板一脚跨进了屋里。小王八蛋,我一不在跟前,就反了。再不好好干,让你妈赔我钱。你干一辈子也挣不回来。邱老板这么一说,我就想哭。我最怕的就是邱老板找我家要钱。那样,我和妈哪有活路啊。

邱老板,庆生这孩子挺老实的。若云姐这么一说,我忍不住往她身边靠了靠。

邱老板看看我,眉头皱了下。老实倒老实,可有时候,蔫坏。说着,竖起了大拇指。要说人好,老实,实在,就属家声了。若云姑娘,你可真是有福气。

若云姐笑了。邱老板也笑了,看我跟着笑,拿眼瞪我,吓得我赶忙闭嘴。

你说,这日本鬼子,能不能打到城里来?邱老板问。

他们离南京还远着呢。再说,国联啥的,肯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邱老板挠了挠脑袋,说,这眼见着逃进南京城的人越来越多,看着没有个停的意思。不过,我也觉得,小日本打不过来。总之他们干不过咱。邱老板这么说的时候,还是没底,走了两步,从地上捡起一张纸片,叠好,揣到兜里。他看看周围,又看我,目光落在了我手里的苹果上。

哪儿拿的苹果?

若云姐给的。

又瞎说。我家也买了几个苹果。和你手里的一模一样。

真是我给的。若云姐说,前两天家声捎来的,让给庆生一个。庆生这孩子懂事儿。

我笑了。邱老板脸上有些尴尬。然后理直气壮地四下张望。对了,阿三呢?

阿三回来后,被邱老板一阵好打。邱老板手无缚鸡之力,拿着竹板打阿三的屁股。还没打到呢,阿三就嗷嗷乱叫,把邱老板的儿子阿宝给吵醒了。阿宝哇哇地哭。害得邱太太怒目圆睁地出来,对着邱老板大喊,要不是你跟着出去看当兵的,阿三他敢跑出去?得亏庆生没出去,要是他也跑出去,咱这店不给那些小瘪三抢了才怪。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大人,不知道么?

阿三更加大声地叫。院里的狗和公鸡都跟着大叫。后来有两三天,阿三的屁股青红青红的,他只能站着,或者趴着,小声数落着邱老板。数落的间隙,他偷偷看旁边小门,随时准备换话题。有一次,阿三正在数落的时候,邱老板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于是阿三小声的嘟囔立刻变成了大声训斥,他说,庆生,还不赶紧给邱老板开门。

夜深人静,邱老板和邱太太在邻屋里吵架、阿宝在床上哇哇大哭时,阿三趴在床上,哼哼哈哈,又不时停下来,和我说话。庆生,要不,咱们走吧。阿三说,回家。你找你妈。我去找我爹妈。

当初你介绍我过来的时候,邱老板让我签了卖身契。

啥卖身契,那是文书。没人卖你啊。别说话这么难听。阿三这么一说,倒让我觉得有些无地自容。我看着他,说,反正白纸黑字了。我要是走,他就找我妈要钱,我妈哪来这么多的钱。你要是有钱,你就走。听我这么说,阿三也没了精神。他有些发愁,看着我。也许,这辈子都得在邱老板这里了。阿三说着,忍不住翻身,疼得他啊呀一叫,赶忙转身,继续像青蛙一样趴下。

窗外有风吹过。天似乎比往年冷。当阿三不说话,小屋里静下来时,一股透彻的寒意传遍全身。

院里,还像以前一样。柴崎幸在一旁,看着妈妈洗衣服。衣服是从附近收来的。有时候,她会帮妈妈打下手。若云姐在家里绣花。我去看过,她绣的荷花很美。若云姐私下说,她在帮家声哥做布鞋。当我问她,你绣的荷花下面,游泳的两只是什么鸟的时候,若云姐的脸羞得通红。

我赶忙跑开。因为如果我跑得慢,若云姐的巴掌肯定要轻轻落在我身上。

邱太太又要让我去看老太太了。她这两天和邱老板吵架,威胁邱老板说,她要去娘家住。邱老板最听不得邱太太离家出走的话题了,慌忙求情。但邱太太属于你越软她越硬的角色。她看着邱老板低头求情的样子,对我说,庆生,赶紧去看看老太太,我昨晚上老做噩梦,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他不是前两天刚去了么?邱老板受气的中间,发了句牢骚。

感情那不是你妈,是吧。啊?

于是,邱老板不说话了。阿三有些不高兴。说,又让庆生去。要不我去吧?

不行。你给我好好干活,不准偷奸耍滑。就你鬼心眼多,当我不知道。邱太太的话像飞刀,句句打中阿三。阿三噘着嘴不说话,瞪了我一眼。我赶忙低头。我从来都瞪不过阿三的。每次,我们俩一闹矛盾,便互相瞪着,谁都不错眼皮。但最后,都是我认输,把目光转向别处。而阿三,脸上则现出得意的表情。

这次,阿三才看我一眼,我便躲开了。邱太太把我叫到一边,嘱咐个没完。总之,除了给老太太捎点好吃的、给她挑水打扫卫生和院子之外,还特意让我凑近一点,小声说,你跟老太太说啊,到时候,姓邱的再跟我们娘儿俩闹,我就回娘家住。你去帮老太太把西屋的床收拾下,把屋里堆得乱七八糟的东西,整理整理。听见没?我点着头,拿了东西,飞跑出了屋门。

我没从前门直接上大街,而是往后院跑。经过后院那棵大树下时,冲柴崎幸摆了摆手。柴崎幸冲我笑,也摆摆手。当我跑向院门时,听到柴崎幸在小声说话。然后是她妈妈很响的说话声。

经过国民政府大院的时候,我看到了前两天见到的那个女孩,她正牵着那条大黄狗,往大院门口走。两辆黑色的轿车从她身边经过时,停下来。里面的人摇下窗玻璃,和她打招呼。女孩牵着狗,很客气地和他们说话。这一切,我都在大门外远远地看着。从我的位置看,不远处就是大门的看守,扛着枪,表情严肃,用余光打量我,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大院里面,有一个秋千,空空的,正晃来晃去。我几次想进院里玩,都被看守赶了出来。等我眨眼再看的时候,那个美丽高傲的女孩已站在了秋千边,她远远地白了我一眼,然后坐上去,荡得很慢很悠闲。那条大狗,伏在旁边的草地上,默默看着我。

人累的时候,总感觉路长。这次,去往老太太家的路,似乎就格外长。到处都是逃难的景象,很多人衣着褴褛,像是没了未来。飞机从天空飞过的时候,大家都匆忙趴下。过了一会儿,再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仰脸看天,然后继续走。

听了邱太太让我转述的话后,老太太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声讨。这个没良心的,倒插门的,就是没法跟儿子比。等世道好点的时候,我一定把姓邱的揪过来,让他好好在我面前跪三天。这么说着,老太太似乎心情好了很多,仰脸看外面天空的时候,现出了高瞻远瞩的表情。小日本,就是长了翅膀,也甭想进咱南京城。

听着老太太的讲话,我心想,她讲的应该不错。毕竟她比我多活了那么些年。虽然有些事情她明显说得不对,但对于南京城不会被日本人攻破这一点,我倒是深信无疑。

你怎么心神不宁的?她看着我,皱巴着小嘴,眼睛眯眯的,目光锐利地打量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总也心神不宁,总觉得,仿佛日子快到了末日,而姐姐和娘成了我最担心的人。

我听阿宝他妈说,乡下亲戚捎信儿,说你姐来城里了?老太太问。

想到姐姐微笑的樣子,我突然想哭。姐姐以前有好吃的总是给我,而且,别人欺负我,她也总是帮我出头。我的脑海里现出了母亲的声音,庆芳,别让庆生吃亏啊。庆生这孩子,从小就胆小,心软。然后我就听到姐姐的话,她对母亲说,放心吧。

你姐,她没去找你?老太太又问。

我瘪着嘴,摇了摇头。

说不定,她还没来呢。老太太说。

万一来了呢。要是我娘知道我姐找不着了,她不得急死。说着,我又哭了。

你这孩子,就是心善。老太太说着,抹了抹眼泪。我寻摸着,肯定你娘还没让你姐来哩。说不定,哪天,等时局好了,她还会和你姐一起来哩。到时候,你姐你娘和你就在南京城团圆了。老太太这么一说,我感到心里暖暖的,点点头。

我也觉得是这样。我说。心里七上八下的。

老太太咳嗽了两声,午间的阳光又暖暖洋洋的了。窗外的梧桐树上,枯干的枝丫间,有几个小雀在上面欢快地叫着。看样子,那是一家子。想着这些,我觉得自己更加孤单了。

我抹眼泪时,老太太在旁边又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和个小姑娘似的,心软。哪像个小子啊。说着她打了个哈欠,往里靠了靠,半拉身子斜靠在了墙上。等我的眼泪抹干,老太太已经在打呼噜了。

回来的路上,去了趟秦淮河。河边挤满了人。空气潮湿。那些船在河上默默地走。人群在船上来来去去,和岸上的人一样。有很多人铺着铺盖,坐在河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隐若现的腐臭的味道。惜春楼依旧张灯结彩,只不过略显清冷。我从水井巷边走过的时候,也有花枝招展的女子在那里,笑盈盈地,看着进进出出的年轻人。她们的脸上,春意盎然。

小东西,这里也是你来的么?一个个子高高瘦瘦,有些高颧骨,唇涂得厚厚红红的女子说。

我的脸红了。是来找姐姐的吧,她说。其他的女子也都笑着,俯视我。

嗯,是。我说。

她们大笑起来。于是我赶忙跑了。跑的时候,身后的笑声像是水浪,汹涌着追赶我。

夫子庙前,竟然还有卖糖葫芦和甜汤的。从那些味道浓烈的热气中穿行而过,我像是又回到了围城之前。那些日子,空气中到处都是这种悠闲之感。仿佛日子无限的长,而我像一只鱼,游荡在这无限长的江河之中。

到家的时候,邱太太已经叉着腰在门口了。她显然正对着满街匆忙的人生气。我看到她皱起高高的眉头,嘴噘着,像是对什么无比愤怒。于是,我赶忙绕开前门,沿着路边一路的法国梧桐,到了后院路口。柴崎幸正在门外,看着街上的人,像是在想事情。看到我,她高兴起来。庆生。她说。

我笑了,挠了挠脑袋,像是不知所措。呵呵。我又傻笑了。為这个,阿三老嘲笑我。就会傻笑,呵呵呵呵。啥时候你会说一句完整的话呢?我是你哥,咱俩怎么差这么些呢?我四下看了看,空街上站着一个警察。他正在将原来在路边的人赶到两旁的房屋屋檐下。只见两辆黑亮的轿车从远处大门里出来。大门大敞,像是张开大嘴的巨兽。车到跟前的时候,我看到其中一个窗户摇下来,那条大黄狗从玻璃里探出头来。然后是那个有些冷漠但很好看的女孩。她默默地瞪着我,目光似乎一直没有离开。

我的脸红了。又去挠头。

你要是喜欢谁了,你就会挠头。柴崎幸说,脸上还是微笑着,但表情中带着一点点嘲弄。是不是?改不了。

我说,没有。我头皮痒痒。然后我就说,你怎么在门口,没跟你妈妈洗衣服呢?

风吹拂着柴崎幸的额头。她说,我妈给人送衣服去了。衣服都洗好了。说着,她用余光瞥了我一眼。见我没有什么其他表情,她嘴角翘了翘。

黑色的车跟着前面的那辆,在拐弯处消失了。

人和人总是不一样的。柴崎幸突然悠悠地说。

她们家已经在这里住了好些年了。都是租赵老太太家的房子,赵老太太很少在这里住。她把房子都赁了出去,只在把角的地方,留了小小的一间。偶尔,她会在儿子赵译言的带领下回来,在小屋里住两天。于是,小院里所有的租客便倍加小心。

有一次,赵老太太来了,看我在院里发愣,招呼我过去。她说,庆生,其实,我就是想在这个院里待会儿。

我没听懂她的话,但点了点头,抠抠耳朵,四下看看。

一只喜鹊在房檐上嘎嘎叫,一副喜庆的样子。

庆生,晓得吧,这喜鹊我老爷爷他们活着的时候就在了。

我看看屋檐上乱叫的喜鹊,也没有觉出来它与夫子庙前大狮子上站着的喜鹊有什么不同。于是我便又点点头。

孩子,我说的话,你明白了吧?赵老太太说。

邱老板又该找我了。我四下看。

甭怕他。说着,赵老太太瞅了眼邱老板后院的门。门上贴的俩福字,早已斑驳脱落,面目全非。

我爹妈死了这些年,都没舍得离开这院子。赵老太太说了句。

我身上鸡皮疙瘩起来了。

晚上,你能听见他们说话么?她问。

我摇头。晚上,我要么早早就睡了,要么和阿三偷吃点心。在被窝里吃的时候,浑身紧张。全世界都响着点心嘎嘣脆的声音。

我爷爷和我奶奶也没走。赵老太太说着,打了个寒战,仿佛被凉风击了一下。所以,孩子,晚上听到他们吵架的时候,别害怕。

这时候,柴崎幸跟着妈妈从屋里出来了。她低着头,怀里抱着几件衣服。柴崎幸妈妈端的盆里衣服高高地堆着,像是小山一样。就在我远远地看着她们的时候,赵老太太突然说了句,晓得么,柴崎幸的爸爸,是个日本人。我永远记得当时赵老太太说这话时的表情,眼睛一翻,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带了出来。远远的大树下,柴崎幸和妈妈站在那里,往我这边看。

我心里怦怦直跳。这可是全世界最重要的大事。而在此前,我一无所知。

这时候,院外现出了一个高高的身影。他身形肥大,眼睛很小,但面相和善,笑的时候,总是弓腰点头。跨进院门时,他说,娘儿俩洗衣服呢?我看到柴崎幸默默地笑了。那人抬头,见到我时,有些吃惊。看到母亲的笑脸,于是便开心起来。庆生,又在陪我妈说话。好小子,给你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糖块,丢了过来。

我纵身一跃,伸手去接,糖掉在地上。正在晒太阳的大公鸡和大狗都奔袭而来,准备虎口夺食。幸亏我眼疾手快,拿了糖一躲,鸡狗撞在了一起,鸡飞狗跳。

妈,你又瞎扯八道了吧?

我瞎扯八道什么?我说的都是实话,不像你们,满嘴假话。

赵译言把兜里摸出的一支洋烟夹在耳朵上,扭脸对我说,庆生,我妈有病,别听她的,更不要跟着瞎说八道,知道么?

我看着赵译言新剃的头,耳朵边头发茬子青青的,露出下面厚厚的头皮。

听见了么?他说。

我点头。

她跟你说啥了?赵译言又问。我摇头。然后迅速把糖块装到兜里,回头看了一眼树下的柴崎幸。

没说啥。我说。然后便要跑开。

你要是胡说八道,小心我对你不客气。说着,他抹了把鼻子。

赵译言搀着他妈从院里经过的时候,大家都出来看。邱老板抱着膀子,像是很冷似的,看着赵译言娘儿俩。译言。邱老板说。但赵译言根本没有理他,依旧扶着自己的娘往外走。

我紧赶两步,往院门外瞧。一个拉黄包车的正坐在那里,叼着烟袋,往院里张头探脑。这时候,赵译言喊了声,赶紧进来,搭把手。于是那个拉黄包车的灵巧地越过大门槛,两下就到了他的面前。

临出门,赵译言还对我说,不准瞎说啊。瞎说我要你好看。

后来,柴崎幸曾很认真地问我,那天,赵老太太和你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也没说啊。说到最后,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了。于是只好说,她说了……说了好些她儿子的坏话。

柴崎幸默默看着我,抿了抿干干的嘴唇。她说,你撒谎。

于是我便咬着嘴唇,像是很难受的样子,搞得柴崎幸的表情也和我一样了。她皱了皱眉头。说,别怕。赵翻译不能怎么着你的。

我点点头。

柴崎幸突然有些紧张,往家门口看。当时她家的门是关着的。有一个据说是她家亲戚的男人刚刚进去。

那个男的,是你家啥亲戚啊?

少打岔。

真的,我说,那是你啥亲戚?

柴崎幸脸红了,低头看着地。地上是树枝黑黑的影子。

我不告诉别人。我说。

你什么意思。柴崎幸有些急了。你就是告诉别人,我都不怕。看她很生气的样子,我低头想了下,然后说,我就是怕,他们……是坏人。说到这里,我又重复一句,万一,他们有人是坏人呢。

柴崎幸没再说什么。放松之余,我的內心,有一种空落感。

她微微仰着脸,看着无云的蓝天。

日本的飞机来得更勤了。传说国军的飞机在南京城外与日机大战了很久,把日本人的飞机都打了下来。讲这些话的都是些兴奋的大人。他们抄着袖子,站在宽宽窄窄的街边,嘴里冒着热气。那些在城里逃荒的,听了这些传说,也都露出笑脸。

当我兴奋地和老太太描述这件事的时候,她神采飞扬,用眼睛余光瞟着我。庆生,奶奶我说得对吧?说着,便拿铜烟袋锅在小凳上很响地敲着。而我也放心地笑,笑到中间,我又噘嘴,眉头皱成了一团。于是,洋洋得意中的老太太又看向我。

又咋了,庆生。你这孩子,咋像个大姑娘似的。

我姐还没找到。万一我娘也进城,知道了,那可咋办啊?

你姐真的来南京了?

我噘着嘴点点头。

你娘也是的,兵荒马乱的,干嘛让一个姑娘家跑过来。

我娘是让春生陪着我姐进城。我说。

那咋还能出岔子呢?老太太皱了皱眉头。

走到半道,春生赌瘾上来了,跑去赌了。所以他把那张条条,写着邱老板家的条条给了我姐。自己先跑了。

这个王八羔子。老太太说,要是我,非得一脚踢断了他的腰。

我看了看老太太的三寸金莲,想象着被踢到腰上的感觉。

不着急啊,孩儿,趁着南京还算安稳,你赶紧各处找找。到窑子里打听打听。不管咋样,活着总比死了强,是不?

从老太太家出来,眼泪都在我脸上结冰了。天空中飘起了雪花。不知为啥,原来都往城里涌的人,现在有一半往外跑,与进城的那些碰在了一起,把路都堵了。有的说,还进城呢,守不住了。进城的说,你们不知道啊,外头叫日本人祸害成啥样了。这日本人,眨眼就要到城边了。出城的便说,所以,我们才要赶紧逃命。下关那边都已经成了蚂蚁窝了,知道吧?要是能守住,大家干吗不在城墙里面好好待着?

风吹着我的脸。我心里担心姐姐,有些想妈,又害怕见妈。

回来的时候,邱老板正在家喝茶。屋里弥漫着茶香。从屋前经过的时候,邱老板叫住了我。

庆生。

嗯。

老太太还好吧?

好。

真的?

我点点头。四下看,阿三不在。

后院里,柴崎幸在帮妈妈纺线。纺车转得很快,呼呼呼的声音似乎我都能听到。

邱老板叹了口气。像是有心事。

我说,太太呢?

邱老板愣了下,看着我,小眼睛眨了眨,然后说,哦,回乡下老家了。邱太太是个很精明的人。她说了,我们老家在深山里,日本人到不了,会跑断腿的。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和阿三正躲在库房里偷吃点心。库房里有老鼠,它们也像我们一样,趴在地上偷吃。

邱老板喝茶的声音很响。我问,阿三呢?邱老板没说话,接着就咳嗽起来。咳嗽完了,他突然端起杯子,对着我,眨着小小的眼睛。你尝尝?他说。我愣了下。邱老板的眼神看上去蛮真诚的。我知道,邱老板的茶很好喝。我和阿三偷偷喝过。我也知道,邱老板的茶也不是那么好喝的。

呵呵。邱老板笑了。他一定看透了我的心思,说,不喝茶,我也会说的。

于是我便接过杯子,使劲喝光了。喝完一杯,又把邱老板要喝的那杯端起来,仰头便喝。

邱老板人小手快,但是胳膊很短,抓了个空。见我喝完,他也没了办法。

我也想回乡下了。我说。

邱老板呀了一声。你这个小东西,你回乡下干吗?

南京城守不住了。我说。

邱老板翻了翻眼睛。不可能,刚刚有个飞机叫国军打下来,落在紫金山上了。看邱老板的眼神,我就知道他在撒谎。邱老板一撒谎,眼睛就乱眨。等不眨了,就開始说真话了。

阿三说家里有病人,要回家。你怎么也跟着捣乱?邱老板面带不悦,你们不是一家人么,走一个不行?

我俩是远房亲戚,住得远着呢。再说,他能回,我为什么不能?

这时候,阿三进来了。大概我刚说的话让他生气,他瞪了我一眼,说,小没良心的。然后他扭脸出去了。

我已经答应他了。邱老板说,你不应该走。

为啥?

你立的字据上写着的,一年之内,不能回家。不然我就不要你了。而且,能在我这么大的铺面干活,学手艺,你还要谢谢阿三呢,如果不是他介绍,我能用你?说着,他看看我干瘦的臂膀。雇你这些钱,我早就可以在下关码头找一个彪形大汉了。

彪形大汉还吃得多呢。我说。外间屋里,阿三笑出了声。于是邱老板有些愠怒,嗓门大了很多。阿三,你这个没良心的。要不,你在这里收摊子,我让庆生走。

没门啊。阿三一脸不情愿,邱老板,我早就和你说好的。而且,船票都买了。好贵的。

你把票给他,给庆生。

那哪行,我们俩一个东一个西的。说完这些,任凭邱老板怎么叫,阿三都不回答了。这时候,外面来了客人取衣服。邱老板怕扰了生意,不再对着外面喊了。他看着我,压低声音,庆生,这就是命,知道么?你家签有字据的。要是你一年内回家,离开店铺,要赔一大笔钱呢。就是你娘一辈子不吃不喝,也还不起。

我抹了把眼泪。

所以,最好你还是不要动这个心思。要是你敢轻举妄动,我就把你弄到大牢里。知道吧,关到铁窗里的滋味哪有在我这里好?你说是不是?他这么一说,让我觉得心里有些害怕。想到娘花白的头发和脸上的皱纹,于是,我低下了头。

再抬头时,见院里的柴崎幸停了手里的纺车,默默看着这边。

见我有些发怵,邱老板换了柔和点的语气。庆生,我知道你是个懂事儿的孩子。不然,我不会要你。而且,我邱风岐从没看错过人。说到这,他的眼睛又开始乱眨。他和邱太太吵架的时候,不止一次地嚎叫道,我这辈子算是瞎了眼,看错了人了。

这么一想,我就觉得,前途有些不妙。

你会不会也要走啊?我问。

邱老板结巴了一下,然后眼睛又开始眨。我,我会回去看看,看看他们娘俩在老家咋样。对了,我还会把老太太也送到老家去。他们是女人、小孩、老人。是不是?我,一个堂堂正正的大男人,一定要有担当。

这时,就听外面阿三在说,小姐太太,你走好,再来啊。

我往外面看时,阿三从门前经过,也不往我这看。他的嘴噘着。

合着您走阿三也走,就留我一个人看店啊?看不过来。这么多布料衣服,让人抢了咋办?说着,我亮出了瘦骨嶙峋的胳膊。因为穿得厚,亮胳膊显得有些困难。邱老板显然已经预料到了我的反应。庆生,你放心。我连这个都想不到,还能做这么大店铺的老板么?

阿三在外面咳嗽了一声。

到时候,你就在家,看门。吃的喝的家里都有。我把店铺大门门板一上,大锁一锁,不做买卖了。就等我回来。一想到可以不用干活,我就又有些高兴,把日本人在城外的事儿忘了。这还挺好。我说。说完,看看后院。后院里,柴崎幸大概看我表情正常了,开始继续纺线。

而且,庆生,你知道吧,我为啥不让你回家,也是为你好。你姐不是没找到么?说是来南京城了,可一直没见着人影。是不是,你要是回去,那咋办呢,你娘不把你撕着吃了。

我差点哇的一声哭出来。

就算不撕了你,她也得伤心死,是不是?

那我咋办?

你不是在到处找么?我觉得这就挺好,看铺子的中间,你就可以各处去找你姐,但每次不能时间太久啊。大街小巷,满南京城转遍,我就不相信找不着。还有,秦淮河边、夫子庙那边,都去找找。这时候阿三在外面说了句,窑子里他都去了,没有。

邱老板又眨起眼来。你这个阿三,真是个小王八蛋,你咋这么狠啊。你咋知道没有,你是天老爷还是土地公公,啊,你就不能让庆生心里还有点亮堂地儿?说着,邱老板拍拍大腿,起来,像是一阵小风似的,躲到外面去了。

我问过柴崎幸,我说,你娘会带你离开南京么?柴崎幸眨着大眼睛摇摇头。她说,我妈说了,我爸会来接我们,出去。出南京?啥时候?我问。柴崎幸不说话了,低下了头。我看看纺车上,又一骨碌线头断了,她也没顾上管。我娘说了好久了。她说,低头看着地上,一片枯叶在一阵小风中飞旋。不过,我娘说话肯定是准的。

那你爸爸去哪里了?我问。我觉得我挺坏的,但是,我也只能这样问。我希望赵老太太说的都是假的。

我爸打鱼去了,在很远的地方。柴崎幸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天。

这时候,屋里传来柴崎幸妈妈的声音。赶紧赶活儿,听见没?我听出了里面的催促之意,于是我说,我还要送货呢,等我拿点心给你吃。我说这个的时候,声音压低了些。柴崎幸会意地笑了,竟然有俩酒窝。以前,她笑的时候,总是浅浅的。而且,以前,她一笑,我就会不好意思地把脸转向一边。

自从邱老板和我谈过之后,看上去一直心神不宁,不像是只想暂时离开的样子,倒很像蚂蚁搬家。折腾半天,屋里大大小小堆了好几个柳条箱。我趁他不在,拉了下试试,险些把我坠个跟头。

阿三看我的时候,眼神里有些同情,还有些说不清楚的感觉。收拾东西的时候,我们也慢慢的。他把两个画了门神的小葫芦拿给我。你拿着玩。他说。之前,我曾经专门跟他要,他都死活不给的。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这样大度。我看看他身后的包袱,也挺大。我说,你不回来了?

我很怕听到肯定的答复,但阿三说,咋不回?不回吃啥?说着,他皱了皱眉头,脸上现出狡黠的表情。我知道,他和旁边巷子口一家的女孩好了。他们在夫子庙被我撞到过一回。他说,在南京待惯了,就不愿意去别的地方了。说着,眼神里掠过一种熟悉的神情。总之,我肯定要回来的。而且,我也不相信,就算小日本占了南京,他就不离开了?把这里当他家了?他们也是人,不想家么?走之前,阿三连夜去了趟下关码头,回来的时候表情凝重。他说,那里沉了好几条船,都是因为抢着坐船的人太多,风一大,就没了。

阿三临走的时候,把我从梦里叫醒。当时我正在梦里经历着和妈妈姐姐的生离死别,睁眼的时候,已经成了泪人。又哭呢。阿三说着,摸摸我脑门。不烧。做噩梦了。他说,你得谢谢我,把你从梦里叫醒了。

我说,我梦见姐姐永远找不着了,妈妈也疯了,不认识我了。在被窝里哭的时候,听到里间屋里邱老板咬牙磨牙咳嗽说梦话,大喊的声音,像是在喊救命。我得早走了。阿三拍着我的肩膀。现在,有票也怕坐不上船。路都叫人堵死了,不好走。我看着阿三,点点头。等他转身,要离开屋子的一瞬间,我抹了把眼泪。

阿三哥,我还能见到你么?

我和邱老板一起去的雨花台老太太那里。老太太坐在床上,死活不走。邱老板像是个小孩子似的,一脸无奈,站在床边,看看老太太,又看看我。

院里那株梅花静静地立着,枝丫上全是昨夜的落雪。一只麻雀在树上站着,仿佛它是树的一个部分。

邱老板苦着脸说,您老不走,我咋回去见她娘儿俩?

老太太噘着嘴,像是一个没有满足愿望的小胖丫头。她把脸转向一边,然后看看我,庆生,你去院里,把鹅喂了。

于是我便出门,到了院里。院里风很冷。院外,人聲嘈杂,像是蚂蚁窝。

越来越多的迹象显示,这些日子,会有大事发生。紫金山上,总能听到炮声。远远近近,像是急促的呼吸。若云姐前些日子从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回来了,我能听到她在家里经常咳嗽。有时候,她出现在院里,脸色苍白,两颊带着红晕。那天,我送完货回来,家声哥已经在院子里了。他比以前瘦了些,颧骨高了出来,眼窝深陷。他的眼睛亮亮的,红红的,显然刚刚揉过。若云姐则满脸是泪。她说,我不走。说着,又抹了抹眼睛,往院里看。那时候,院里残雪点点,冬日的暖阳照射着一切。见到我,家声哥说,庆生,赶紧,回乡下去躲一躲。

邱老板不让。

我去找他。家声哥准备转身。若云姐表情复杂地看看我。

你别。我妈跟邱老板签过文书的,要是我走,我娘一辈子也还不上欠邱老板的钱。

于是家声哥站住了,回身对若云姐说,我也是临时偷跑回来的。无论如何,你一定要答应我,赶快走,越快越好。说完,家声哥从衣兜里摸出了钱,还有一个厚厚的信封。我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家声哥赶了好几回都没赶走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在树边站着,看着院里的他俩。最后,家声哥看我一眼,突然抱住若云姐,亲了口,说,赶快走,信里写了地址了,我们在那边再见。家声哥跑出去的时候,若云姐的脸上已经淌满了泪水。

我在院里喂鹅的时候,被花头咬了一口,疼得我啊呀大叫。这时,屋里传来老太太的声音,庆生,快进来,怪冷的。离它远点儿,它就敢欺负你。我气呼呼地看着花头,它高昂着头,一副大摇大摆的模样。听见没?老太太又喊。于是我赶忙往里跑。屋里的暖和气熏得我打了个喷嚏。

雾气蒙蒙中,邱老板回头看我。来,庆生,老太太跟你说几句话。

邱老板看上去像是一个很为难的男孩,面对解不出来的难题,皱了皱眉,然后叹口气。

怕啥,小日本鬼子,还能吃了我不成?老太太这么一说,邱老板一脸苦笑。

他们再坏,也是爹生娘养、有儿有女的吧?也不至于连我这个老太婆都不放过吧?是不是?我又不是兵,也没,没啥,钱。老太太说钱字的时候,偷偷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她在说假话。老太太和邱先生说假话的时候,眼睛都不自然。后来,我有一次讲假话,发现自己的眼睛也有点不对。

外面的天光更加敞亮,高树上融化的积雪落了下来。邱先生咬了咬嘴唇,跺了下脚,像是下定决心似的说,妈,这可是你不答应走的,要是你闺女骂我,你可得帮我说话。

老太太并没有表现出要帮邱老板说话的意思。邱老板只好拖着柳条箱,背着包袱,出了门。

老太太并没有出来。她站在门里,看着院里的我们,看着我怀里抱着的小木箱子,她说,啊,庆生,你也走啊。语气里现出一些不舍。

我让他送我到下关。到时候,路上再嘱咐嘱咐。邱老板说。

老太太哦了一声。那以后,孩子住哪儿?

还住我的店里,刚才不是说了么?让他每天都来看你,陪你说话。

老太太表情木然,说了句,行,那倒行。

出了院子,邱老板让我提着柳条箱。箱子太沉,没走几步,我就两腿一软,倒在了地上。邱老板嘟囔了句真没用,然后便自己拖了箱子,将小木箱背在身上,然后将一个包袱放在我背上。

我很像一个背着重物搬家的蚂蚁。

路上,邱老板嘱咐了我很多。比方说,见了人,要客客气气;不要和人争吵;这年头,人心叵测,诸如此类。说得我胆战心惊。但后来,他说,我会回来的。我赶忙问,啥时候?他说,马上。我的脑海里现出了一个画面:邱老板在遥远的天边,骑着一匹残破老马,一瘸一拐,走在回程的路上。

老太太脾气不好,你顺着她,听着没?她这个岁数,能自己照料自己,就很不错了。

我跟在后面,嗯着点头,气喘吁吁的。

路上,邱老板竟然讲起了老太太如何不易,孤儿寡母,拉扯着几个孩子。如果不是那么好强,我们哪能有今天?老太太带着一家子人,还挣了一份家业,这在外人看来是不可想象的。邱老板的话让我对老太太有了更多的敬意,也感觉邱老板亲近多了。更重要的是,让我更想妈妈了。越想妈妈,越担心妈妈知道姐姐失踪了会发生什么恐怖的事情。我抽了抽鼻子,在小坡上摔了个跟头。邱老板停下来,看着我。

又想你娘和你姐了吧?他说。

我的嗓子都哽咽了,根本说不出话。抽搐了很久,我说,日本人会打进南京来么?

邱老板看了看茫茫江水,和江边汹涌如蚁的人群,说,怎么会呢?历朝历代……然后他说,不会的。

上船的时候,邱老板险些掉进汹涌的江里,最终被船把式一把抓住。他背的小木箱子掉到了江里,被江里的漩涡越拖越远,一会儿就沉了下去,不见了踪影。邱老板坐在船上号啕大哭。直到那小船变成了雾中飘着的一片灰色的叶子,仍能听到邱老板伤心的哭声。

夫子庙附近的江边,也到处是人,南京城到处弥漫着一股腐朽的味道。这在以前,是没有的。仿佛南京这个巨人身体的哪个地方,正在慢慢溃烂。前两天,医院被炸了。红十字的旗子破碎不堪,在空中飞舞,像是在招手。

当我再次走进秦淮河边那几个飘满脂粉气的巷子的时候,在一个小小的阁楼上,看到了湿霾雾霭中的秦淮河。船帆点点,像是回忆。

每天,我都在打听姐姐的名字。有一个大妈说,见过一个叫庆芳的女孩。她描述的样子有些像我姐姐。

是圆脸么?我问。

长乎脸。她说。

我姐姐有点,圆脸。我说。这么说的时候,我也有些不太确定。我都几乎忘了姐姐的模样了。这让我有些恐慌。

哦。那个女孩子也是尖脸有点圆圆的。大妈说,挺喜庆的。

我看着那个大妈,不知道她是真看到了,还是为了安慰我。但我的心里宁肯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就在这一带,好像看过的。她又加重了语气,但似乎更不确定了。

那你咋知道她的名字呢?

我问的。

那她在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就是在转来转去的,好像是找人,是不是迷路了。不过这个丫头也怪,我再多问她的时候,她就只是笑了。

大妈的话让我突然有了希望。但大妈说,有好些日子没见她了。兴许,去别的地方了吧。大妈说得很肯定,又像是没有底气。

这两天南京城到处落炸弹。街上各处都是缺胳膊少腿的人,街边的电线杆子上,还挂着一缕长头发,在那里,随风摆动。最恐怖的是在长生药店的门口,有一颗日本飞机投下来的炸弹,没有爆炸,在地上砸了个深坑。那炸弹像是一个痛苦的人,半埋在地里,随时准备哀嚎。

那天,炮弹落下来的时候,还砸死了个人。那人血肉模糊,被炸弹扎在了泥土里。很多人过来围观,警察也赶忙过来,把大家拦开,但因为长生药店门口是个大路,很多看热闹的人都汹涌而来,警察都拦不住了。那些警察都几乎被推到了炸弹边上。这时候,空袭警报响了,所有的人都散开了。只有那个炸弹,探着身子,像是从坟墓里钻出来的鬼,到处张望。

我和老太太说了这颗炸弹的事,老太太有些不信。雨花台附近也有炸弹爆炸,但老太太对这些信息似乎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待我讲到电线上的头发的时候,她打断了我。

今天花头又下了大蛋,别看它脾气不好,但干活不惜力气。有本事的人,都有点性子。鹅也一样。说着,老太太扶着床沿,下去给我拿鹅蛋。

我看了眼,花头下的鹅蛋真大,椭圆的,长长的,在老太太干枯的手里,像是润玉。我盯着那鹅蛋看,越看越觉得,它就像那颗深埋在长生药店门口的炸弹,似乎随时都能爆炸。

离开的时候,老太太让我揣了一张饼子。出发时还是热的,到了邱老板店铺的时候,便硬邦邦的了。路上,我都会到处看看,希望能在哪个角落里,找到我姐庆芳。现在,连春生也要跑路了。他不往老家跑,而是要沿着长江,往上走。他要去四川投奔姑姑家。春生到店铺来找我的时候,我刚好从老太太那里回来。春生背着个包袱,小小的,包袱上绑着一双满是补丁的黑布鞋。见我手里拿着的饼子,他有些激动,我于是给了他。他接过来便吃。没等我说话,饼子已经下去一半了。

我又见着你娘了,挺好的。春生说,不过啊,我没说你姐姐没找到你。我没敢说啊。

我哭了。之前,我曾多次埋怨春生,怎么没有管我姐呢?春生也委屈,他说,我喜欢你姐,可你娘不喜欢我。走的时候,是我偷偷地跟着你姐一起走的。你姐以前本来挺喜欢我的,叫你娘挑拨的,路上也说我。于是我生气,跟他们打牌去了。等春生吃完饼,已经噎得喘不上气来了,咳嗽了半天,才好了些。

总之我要走了,以后你去四川的时候,找我吧。他走的时候,没有说具体的地方。仿佛四川是一个小屋子,一到那里,就可以见到正在屋里坐着的、一脸微笑的春生。

春生走了不久,一切就更加不妙了。街上到处都是跑的人。说是跑,根本没有人能跑起来。国民政府前后左右大大小小的街上,车流人流,挤作一团。到处都是孩子的哭声,还有丢了孩子的女人的哭声。汽车喇叭,马的嘶鸣,人的谩骂,和城市上空的哭喊声弥漫在了一起。

中国银行附近的一栋屋子的屋檐上,浓烟滚滚,像一条龙,钻入黑云压顶的天空。

这两天,老太太非要让我陪着她在雨花台的老屋住。开始我以为我听错了。因为以前,她曾对邱老板、邱太太说过,我就是死在这里,也不让你们陪我。所以,当老太太说,庆生,要不这两天你就在小屋里住下的时候,我愣了一下。老太太似乎没有刻意等我的回复,独自到院里去了。

这两天,院里的鹅一直在叫。花头叫得尤其响。有时候,花头会径直跑过来,叼住老太太的裤脚,使劲往院子外面拖。老太太拿柳条抽了它好几回,都不管用。

见了鬼了。老太太说着,蹒跚着往屋里走。而花头则眼神惊愕地看着我,然后扭脸看老太太。

夜里,也不踏实,常会响枪,噼噼啪啪 的,像是逝去的过年的時光。老太太觉少,大半夜就起来了,心神不定地坐在床头。有时候,我悄悄从小屋床上爬下来,扒着小屋的门框,看老太太的屋子。只见油灯抖动,老太太像是一个黑色的铜器,定定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我似乎看到那只死去的、名叫时光的老猫,正安静地趴在老太太身边。

周围的院子里,有狗叫了起来,大声小声,远近高低,响成一片,然后就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混乱而匆忙。这些日子,路上拥挤的人里,多了好些伤员。那些年轻人,岁数和阿三差不多,满脸是血。有的苍白狰狞,有的则空寂安详。在那些逃难的人中,他们显得那样不起眼。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大家只是匆忙地赶路,从四面八方,向江边涌去。

回邱老板的铺子时,我迷路了,绕来绕去,找不到。南京到处都是瓦砾,面目全非。经过金陵大学的时候,我看到很多人正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我正跑着,见到了两个女学生模样的人,在回答别人的问题。她们在这涌动的人流中,像是淤泥中的莲花。

我挤过去,说,姐姐。

啊。小弟弟。其中一个说。她留着齐眉的刘海,眼睛像是会说话。我脑子里立刻闪出一个念头,到时候,我能娶媳妇,也娶这样的女学生。那个刘海姐姐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追问一句,小弟弟,你到底有什么事么?她这么一问,我像是回过神来。我说,我有一个奶奶,能不能送到难民区里?收不收?那个姐姐问了我几个问题之后说可以,但要快,不然,就来不及了,因为安全区的人增加得很快。

我匆忙往回跑,沿原路返回雨花台的老屋。老太太正在院里背着手,看着天,发愣。见我跑进来,她紧张了起来。她说,日本人来了?

我说,没有。

那你咋这么跑啊?和有鬼追你似的。

当我把安全区的情况和她说的时候,她立刻摇头。我是不能和乡下人一起住的,脏。不一定身上有什么病呢。

可总也比在外面好。我说。

为啥?

安全区,日本人不敢进。

他日本人敢进南京,不敢进安全区?安全区是啥做的?

我赶忙解释,把刘海姐姐的话又努力重复了一遍。我说,安全区不是咱中国的地方,是洋人的,所以日本鬼子就不敢进去。说了半天,老太太就是不走。最后她和我急了,小王八蛋,你是不是想骗我到那个啥啥区,然后你就夺我的房子,抢我的宝贝?全归你自己,是不是这个理儿?

老太太的道理把我逗乐了,然后我就哭。我说,要是我妈在这里,我早就带着她走了,我才不会跟你说呢,我只带着我妈去安全区。说到这里,想起了我姐。我说,我找我姐去。说着跑了出去。我在路上抹泪的时候,整个南京都在骚动中。我几乎忘了姐姐的模样。站在新街口广场的大炸弹下面,我对着周围黑压压的人群喊,姐,你在哪儿呢?

江声浩荡。不知是哪个飞机投下了几颗炸弹,水中飞起了巨大的冲天巨浪,宛如莲花。

我问过柴崎幸,她妈妈为什么还不带她走,时间都来不及了。柴崎幸微笑着看着我。她说,庆生,我们知道下面该怎么办。你可别倔,赶紧想办法逃吧。她这么说的时候,仿佛知道自己一定会安全的,并且,能够等来这些年她所期盼的。而这些日子,若云姐经常在家里哭。夜里,我会爬上屋顶,在黑夜中,看着星空下的南京城。周边遥远的地方,有隐隐的火光。像是燃烧的地火。

南京被攻陷的前两天,天黑黑的,像是飘满雾霾和硝烟。街上的人,行色匆匆,像是麻木了一样,只有当飞机飞过的时候,大家才像是活过来了,慌乱倒地。

炸弹响过,一片惊呼,马鸣人哭。伴随着这些的,是冲天而起的硝烟。

那两天,我看到了匆忙行进的部队,丢盔弃甲,面色灰霾。他们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不似以往那样雄赳赳气昂昂的。为首的一个军官坐在一辆军用吉普车里,汽车喇叭直响,仿佛是一声声幽怨的叹息,长长短短。

一进老太太家的院子,就见一只仔鸭倒在地上的血泊中,似乎刚死不久。再仔细看,发现临屋的一个屋角被炸掉了,里面还在往外冒烟。院里,瓦砾遍地。花头也颓倒在那里,像是失血的戰士。我进门的时候,吓了老太太一跳,一看是我,她才平复下来。你个小崽子,可吓死我了。她说着,划拉着胸口。仿佛这样就能让她心安很多。

我不是把门插死了么?你怎么没敲门就进来了?

门是开着的。我说。不信你看。

老太太并没有理我。我这才发现,她正埋头在床上的一堆绫罗绸缎中整理什么。见到这么些好东西,我一激动,都忘了告诉她花头死了的事情。

这个除了我和我闺女姑爷,就只有你看见了。老太太说着,像是泄了气似的,一扭脸,靠在床边,要是当时听阿邱的话……

老太太开始叫邱老板阿邱了。

那又咋样?我说。

要是当时听阿邱的话,把这些都弄走,就好了。老太太指了指床上的一个小方盒子,油漆漆得很好看。

庆生,快看里面。老太太说着,指指盒子里。

我跑到床边,踮脚看了看,吓了我一跳,里面,整整一个盒子,都是袁大头,还有金银首饰。

啊呀!我吓得几乎坐在地上。

老太太说,庆生,好孩子,你带着奶奶走,咱们到下关花钱雇船回老家,或者去你说的那个啥啥区。到时候,奶奶给你俩大洋。

我看着老太太的眉头皱成一团,想象着从她手里颤颤巍巍递过来两个大洋是什么样子。老太太突然说,小兔崽子,嫌少啊?三个大洋,不能再多了。我使劲点头,点得很快,生怕老太太反悔。

当我提到院里的鹅的时候,她说,别提了,顾不上鹅了。鹅都是好样的,我哭了半宿了。看不出我眼睛都红了么?我看到,她的眼睛都是红色的,像是两个红色的玻璃球。

昨晚上,一个炮弹,差点把我崩死。说着她指了指里间的小床,床下那块墙炸了这么大一个窟窿。

我跑向里间,看到当时我睡觉的小床。趴下来,果然见到了一个窟窿,被老太太用一个小咸菜缸挡住了,但外面的光还是透了过来。从窟窿里隐约传来远方的人声。老太太家的后面是一段荒坡,很少有人的。

哦。我说,幸亏我昨晚没在这里睡觉。老太太又骂了我两句小没良心的,然后让我给她打包袱。臭小子,干这点儿活,真是值啊。三个大洋,够你平时干半辈子的。老太太絮叨着,点上水烟,抽。咕嘟咕嘟。

这时候,似乎有枪声。又像是鞭炮。我已经习惯于每天的嘈杂,要是没有动静反而不舒服了。

当我挎着包,准备和老太太出门的时候,老太太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庆生,把床底下的窟窿再堵一下,免得进来坏蛋。

我说,后面是荒坡,哪有坏蛋。

坏老鼠总是有的。而且,瓮里还有米呢,到时候,让它们糟蹋了,我们可吃什么啊。

我愣了下。老太太背影对着我,站在屋门里。她的脑袋上,烟雾弥漫。

等小日本走了,咱们还过日子呢。

于是,我把包袱放在灶台上,转身到处找东西。老太太家里的东西都是动不得的,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进到小屋,看到炕上那块平时自己盖的破褥子,龇牙咧嘴,漏着棉花,于是便把那褥子填到了缝隙里。立刻,床下就暗了下来。我趴在床下,感到安全了很多。同时感觉,也许自己的命运就和这个位置有关。瞎想了好一会儿,老太太的声音响了起来,庆生,王八羔子,跑哪去了?再不走,来不及了。

我赶忙爬出来,拎着大银元盒子。老太太回头,看到我,便说,抱着,抱着。别让它哗啦哗啦响。我点头,答应了一声。

这时候,门外的街上,突然有人左右乱跑。先是一个抱孩子的妇女,然后是一个拉洋车的,再就是老头老太太,还有一个小孩子,领着他的小妹妹。街上噼里啪啦全是枪声。像是有坏孩子往人群里丢爆竹。

咋了这是?老太太说着,捣弄着小脚,跨出了大门外。她叼着水烟袋叉腰左右看的时候,脑袋突然像西瓜一样爆裂了,一片粉雾扬起,然后整个人软软地倒下了。

啊。我哭了。奶奶。其实嘴里没有叫出来。一瞬间,我几乎都不会说话了。邱老板的丈母娘没了,邱老板回来,不打死我啊。我终于哭了出来。奶奶!

一个头发蓬乱的女孩从门外跑了进来。她面黑眼亮,脸上似乎划了不少血口子,但仍能看出她的美丽。她没理我,看看院里,准备往屋里跑。这时,几个奇怪的人端着枪出现在门口。他们都个子小小的,黑黑瘦瘦,眼睛贼亮,像是几天没吃东西的狼。他们喊着我听不懂的话,见到我愣愣地站在那里,抬手一枪。我怀里的盒子碎了,哗啦啦,袁大头掉了一地。我忍不住从地上抓起两个,转身往屋里跑。我想,他们肯定就是日本人了。然后就听到身后的女孩发出一声惨叫,令我毛骨悚然。外面又是一阵哗啦哗啦银币的响声。

我跑回到屋里,趴在小屋床下,赶忙把里面的褥子弄开,躲到了咸菜缸后。这时候,有个日本人端着枪进来了,大皮鞋咣咣直响。从我这里,可以看到他的绑腿,还有几乎贴到地面的刺刀。

那个姐姐在外面尖叫着。我被吓得尿了裤。热尿让我清醒了些。我使劲往洞口外面倒退,大概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日本兵往小屋这边走,巴巴巴巴地不知说着什么。直到我手里一颗袁大头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枪响了。我耳鸣如哨,怀揣着唯一一个袁大头,连滚带爬到了后面的坡上。坡上杂草丛生,一人多高。奔跑的过程中,我看到草丛中有几双惊恐的眼睛。我想到了从前走夜路时,常会看到猫头鹰的眼睛飘在树枝上方。有人咳嗽。但我顾不得这些了。我一边爬,一边迅速转身,往老太太的房子那里看。刚才我钻出来的洞那里,正伸出一把带刺刀的枪。这时,我旁边草堆里一个人说了句,洞里有枪。然后那人站起来要跑,被枪打倒了。

这时候,我似乎才第一次仔细闻到南京的空气。烟雾中,弥漫着焦尸的气息,带着草木的萧瑟。天空,到处都是黑烟弥漫。从坡上看过去,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烟。似乎,人的声音没有了,只有陌生的野兽的嚎叫,和着女人们的哭声,此起彼伏。

我意识到自己也许永远见不到姐姐和母亲了。整个街巷,到处是像鸡鸭鹅一样被追逐的人。男男女女。我从没见他们像这样奔跑。当我爬过小坡,从很多人的尸体上爬过时,我觉得,这里也不安全。果然,有人喊了起来,呜里哇啦,声调十分陌生。仿佛我正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很像是梦境。

从那片土坡上离开,我悄悄潜入附近的巷子。周围到处都是奇怪的身影,那种说话的音调我偶尔从赵翻译嘴里听过。就在我靠墙发愣的时候,身后响了一枪。回头看时,烟雾中,一个黑黑的鬼影端着一杆和他差不多高的枪,冲着我跑过来,边跑边喊。

周围有更多的人呼应,嗓门很大,此起彼伏,吓得我赶紧斜刺里钻到一个更窄的巷子里去了。这时候,一个院里传来女人们的尖叫。到处都是烟雾,南京似乎变成了空城。除了那些倒在地上的死人之外,似乎整个城里的人都藏起来了。虽然不时会有枪声响起,但令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我掐了把自己,很疼。我没有从梦中醒来。我知道,周围一切都是真的。想到妈妈可能早已被杀死、再也见不到姐姐了,我忍不住要哭。这时,一声枪响,让我赶紧闭嘴,憋得我差点上不来气。沿着瓦砾废墟,我努力寻找安全区的方向。也许,到了那里,就可以真正地活下来了。这么一想,便有了力气。

我伏在草叢中,沿着一条小河,往远处的小桥方向靠近。我竟然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条小河。小河里浮着几个人的尸体。远处河心,有一个人在无力地挣扎。周围雾气弥漫,对岸河边的房子在剧烈燃烧着。突然,一声枪响,不知来自哪个方向。于是,那个漂浮在河心的人像是一只被打漏了的葫芦,扑哧一下沉到水下了。远处桥上,一个父亲模样的人拉着一家人正在往桥对岸跑。就听到扑哧扑哧的子弹声,然后就见他们像是风筝断线一样,栽到了水里。

我蹲在那里,裤子又湿了。我看到,河对面也有日本人,扛着枪沿着岸搜索。他们奇奇怪怪的说话声传过来,像是变形一样。随时都有枪声响起,坚硬而冰冷。

对岸有一个影子突然纵身,冲向河里。

一阵枪响。一切都安静了。

天暗下来时,我仍能听到远远近近的零星枪声。当我到了巷子最深处一个院子的时候,见到了一个老先生,他正靠着墙,一动不动。边上,一个木匠抱着他的全部家当,蹲坐在墙下。见到我,他吓了一跳,见是个孩子,这才松了口气。

日本人是不是撤了?木匠问我,一边把他的家伙事儿往怀里拢了拢。

我说,不知道。小河边还开枪呢。

老者背靠墙,缓缓蹲下来,坐在一块石头上,扭脸看我。他穿得整整齐齐的,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

木匠显然有伤,半拉脸上全是血。他看着我说,你脑袋受伤了?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脑袋上黏糊糊的,脸上也有些冰冷干硬像淤泥似的东西。我抹了下,是黑色的血,立刻感觉有些晕,倒在地上。我看到,老者正歪着脸看我。

老爷子,你还不赶紧收拾收拾走。木匠说。老爷子没吭气,半闭着眼睛。

我从地上爬起来,靠着木匠坐下。木匠说,妈的,我原来以为,日本人也是人,现在看,他们就是王八蛋。木匠跟我哭诉的时候,我悄悄到大门口外看了看。我这才发现,这个胡同口外刚好有一堵墙,从外面看,很容易被当成死胡同。所以,这个房子,变得安全了很多。我回来的时候,听到屋里有一个女人发出的呻吟,正欲往里看,被木匠拉住了。

小孩别看。他说。

我看着木匠有些皱皱巴巴的脸。老头的儿媳妇。他说,老头的孙子,死了。刚生下来,就死了。

我再看老头时,感觉他脸铁青,有些瘆人。我便离他远一点。

趁着夜色和浓烟,我在小巷中穿行着,不时与一些陌生人相撞,但都静静地分开,各自往自己的方向逃命。一家大户人家院门口的树上,拴了几匹军马,一个日本兵在给马喂料。马吃草料的声音很响。院子里,似乎有很多人在哇里哇啦地讲话。

当我从墙边探头的时候,那个喂马的日本兵警觉地往我这边看,吓得我几乎又要尿了。我的尿都已经没了,只觉得两腿间是撕裂般的疼痛。

一匹马嘶鸣起来,声音在死寂的夜里,传出很远。

以前,我很怕天黑。一是阿三总要在天黑的时候,给我讲鬼故事;再一个,一到天黑,邱老板总爱让我去库房检查。库房里有很多老鼠,这些老鼠很聪明,它们知道旁边点心店里有整条街最好吃的,但也最危险。因此,他们住在我们家的仓库,成群结队,去点心店偷吃。在深夜的库房里,听到各种老鼠发出的窸窸窣窣、磨牙尖叫的声音,总会让人觉得头皮发凉,身上似乎长满黑乎乎的毛刺。

那个喂马的兵扛着枪过来了,我转身就跑,身后传来一阵八嘎八嘎的声音,然后是枪栓上膛的声音,然后就是七七八八的枪声。我被几个尸体绊倒了,翻滚着爬起来,钻入临近的胡同。

子弹打在石墙上,火光迸溅。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在拼命躲避所有的人时,突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庆生。声音熟悉又陌生,仿佛一个声音在噩夢之外轻轻地叫我。庆生。是个女孩的声音。我浑身凉了下,扭脸看时,看到一个黑影,像鬼一样地坐在门槛上。啊,鬼啊。我声音低低地哭诉。别杀我。那个声音又叫了下我的名字,只是,和之前相比,声音小了很多。我这才发现,是柴崎幸。我蹲下来,看着她,哭了,无声地。她的脸上,有些苍白。头发在风中,默默地拂动。

月亮出来了,透过乌云,照在了我们的脸上。

夜暗了下来,月亮又回到乌云里。到处弥漫着呛人的气味。我拉着柴崎幸的手,跟在一个肩背宽厚的男人身后。我的心怦怦直跳,这是我第一次拉女孩的手。我的心里,涌出了一种幸福的感觉,随后便被无边的恐惧淹没了。往前走时,男人回头看了我一眼。他的手里,提着一把沉甸甸的屠刀,在黑暗中闪着亮光。见我看他,他皱了皱眉。跟着我干什么?他说。柴崎幸扯了我一下,我们四目相对。男人见状,瞥我一眼,问,你妹妹?我点点头。柴崎幸美丽的眼里露出感激的眼神。

我终于嗅到了江风的气息。我知道,离江边越来越近了。江岸上,到处是黑蚁般的身影。长江,像一条冥河,闪着幽幽磷光。我正要往前冲,被男人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很有力气。我们蹲下身子,他指了指旁边的方向。不远处,影影绰绰的,全是人,密密麻麻,像是一片迷途的黑羊。他们的身后和外围,是十几个扛枪的黑黑的影子,默默地跟着他们。偶尔,枪响,人群中会有一两个人倒下,一声不吭。其他的人,继续向前。

你们俩想去哪里?男人问。我说,安全区。他听了,没吭气。我抬头看天,漆黑一片,月亮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悄悄离开了江边。夜色苍茫,夜空中响着人的嚎叫,在黑暗里久久回响。从江边往里迂回的路上,我悄悄问了句,你妈妈呢?柴崎幸并没有回答,只有脚步声,在轻轻地响着。

一片空地附近,有一处坑洼,里面到处都是尸体,空气中是咸咸的味道。这时候,远处的草丛中传来了鬼一样的说话声,远远近近。我们三个忙趴在了地上。草地上黏黏的,像是血和雪的凝固物。那股腥气让人禁不住想要呕吐。我们屏住呼吸,伏在死尸中间,默默地,一声不吭。不久,周围响起了脚步声。脚步声在草地上,刷刷地响。日本人的声音在远处和近处响起,互相呼应。中间,会有枪响。

我伏在地上,见柴崎幸侧着脸,亮亮的眼睛,正看着我。透过眼前的荒草,可以看到远处的人影。手电筒东照西照,闪亮的光在天地间逡巡。偶尔照到我们这里,我们的脸瞬间变得亮了很多。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那些日本人的声音渐行渐远的时候,我们仍伏在原地。地上很凉,人几乎都冻僵了。有几次,我忍不住要喊难受了,但看着柴崎幸默默地伏在那里,一声不吭,于是我也就不再说话。

天上有两颗星,在云雾中时隐时现,那一定是妈妈和姐姐。

三十年后,我被安排在街道上扫地,位置就在邱先生的裁缝店附近。现在,那里成了一家国营副食店,旁边有一个小的窗口,在卖早点。有时候,我站在那里,似乎看到年轻时的阿三拉着一个小车出来,邱先生穿着马褂,站在那里,个子瘦瘦小小的,在大声说话。而我,则悄悄爬上了屋顶,站在那里,看着远处的天空。

有一次,我回到老家。很多人都奇怪地看我。老家已经完全变了。村里的老人,差不多都死光了。偶尔有两个老眼昏花地看着我。皱着眉头,小心翼翼。

是庆生么?有个白眉毛的问。

我说,是。

旁边那个胖点的老头点点头,嘴闭得紧紧的。

这些年,我一直在南京城寻找姐姐和母亲。后来遇到了一个在派出所上班的、心眼好的后生。他说他家的一个年长的亲戚经历和我姐姐很像,答应帮着查一下。当时我就跪下了。周围的人都很奇怪。我记得很清楚的是,当时,门口站了一只大黄狗,毛色肮脏,但目光清澈,像只流浪狗。在我和那个好心后生诉说的时候,它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我,仿佛是我的一个熟人。

第二章 柴崎幸

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一直到现在,妈妈总是说,爸爸会回来的。他会把我们娘儿俩接走,接到一个特别好的地方,很美,像是天堂。每次,妈妈说这话时,眼中总会充满希望和温情。有时候,她会放下手里正在洗的衣服,抬起头,看远方的天空。

天空中,一架飞机轰鸣而过。大人们说,那是日本人的侦察机,没有炸弹。见妈妈仰望天空,我也跟着看。天空湛蓝,浮着白云。一扭头,看到了在高高屋顶上,像一只小野猫似的余庆生。

刚才,邱老板在屋里已经喊了好几遍他的名字了,他都没吭声。直到阿三哥出来对着房顶喊,他才答应了一声,但仍赖在上面。我知道,他在等我看他一眼。果然,我一看他,他便高兴地答应,来了,来了。声音响亮。然后他猴子似的攀上旁边那棵法国梧桐,溜了下来。

院门口,家声哥正在和赵老太太说话。他又来看若云姐姐了。我能够看到,斜对面的窗户里,若云姐正一边看着家声哥这边,一边对着她的小镜子在照呢。庆生跳下来后,专门在我跟前兜了一圈,这才跑开。妈妈看在眼里,说,这个庆生,够鬼的。我笑。和妈妈拧起了衣服,水哗哗地,落入到大大的木盆里。

我的记忆中,这个大院子里永远热闹闹的,除了家声哥和若云姐,有时候,赵老太太的儿子赵翻译也来,来的时候,说是看他妈,其实,很多时候,都是来找若云姐搭话。

家声哥进来的时候,和妈妈打招呼,然后对我说,阿幸,长成大姑娘了。他这么一说,我就脸红。而这时,余庆生扛着个小袋子出来,面色严肃地盯着我,然后瞪一眼家声。

庆生,又给老太太送东西去?家声哥说。这时候,若云姐已经花枝招展面带羞涩地出来了。

不用你管。庆生似乎很吃醋的样子。然后就绕在我眼前,跑开,出了院子。

似乎连他的生气,都要在我面前展示一下。

院里的鸟叫起来的时候,我会发愣。虽然冬天鸟的叫声带着寒意,但总能让我想起当年,妈妈第一次提到爸爸时候的那个冬天。我记得,当时妈妈领着我,站在国民政府对面的街上。看着大街小巷里出来的人,感觉像黑色的飞鸟。我们身边,常有爸爸、妈妈带着小孩子走过。一家人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于是,我便拉着妈妈的手,跟着那些人走。

你干吗啊?要住到别人家去啊?妈妈说。

我倔强地说,你要是不让爸爸来,我就走。不和你在一起了。

妈妈哭了。她拉着我的手,哭得那么难受,像是一个无助的女孩。我看着她的样子,感觉到了我们的脆弱。那天,我记得有很多鸟在我头顶上飞,鸟声喧闹,仿佛都在七嘴八舌地跟我说,我们也都是没有爸爸的,不也很快乐?

有一天,妈妈喝酒了。那天,她一个人做了好几个菜,也不知道是什么日子。喝酒的时候,她哭。我也哭。然后她突然说,你爸是个好人。像是在自言自语。

爸爸什么时候来找我们啊?

快了。说着,妈妈抹了把眼泪,那样,我们也能过上体面的生活了。

妈去给人送衣服了。周先生家似乎有洗不完的衣服,而他们才两个人,也没有孩子,不知为啥会这样。有一次我问,他们家没有孩子,为啥总是洗这么多孩子的衣服啊?妈妈说,最好别问,他们有衣服让我们来洗,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幸运了。

那天,她又去给周先生周太太家送衣服了。我知道,周先生家很远。而妈妈,要很晚才能回来。我坐在小凳上,看着院里的一切。邱先生和邱太太又吵架了。邱先生是一副受气包的模样,小小瘦瘦的身体,唯有肚子鼓鼓的,像是充了不少气。他到后院抽烟,见到我,挤出一丝有些可怜的笑,阿幸,坐这里想啥呢?说着,眼神里有些怪怪的东西。我赶忙起身。这时候,邱太太的喊声追了过来,嗓门巨大。你给我听着,要是再有这事儿,我让你滚蛋。

邱先生骂了句什么,匆匆出门了。而这时,家声哥则从屋里出来,身后跟着若云姐。家声哥穿了身便装,和前两天穿着军装时候一样好看。我从内心羡慕若云姐。我想,也许,以后,会有一个和家声哥一样帅的人喜欢上我。每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庆生的小模小样便钻到我的眼前,让我挥也挥不去。

若云姐和家声哥在大树下说话,声音若隐若现的,听不太清楚。我四下看,见小盆里还有一件妈妈没顾得上晾晒的衣服,于是假装过去,拿起来,拧两下,抖一抖,让它干爽些,轻迈腿慢挪步地到了大树旁边,装作若无其事地晾衣服。若云姐大概看出了什么,面带红晕,冲我笑了一下。

她看上去那么美。

这两天,妈妈一直在收拾东西。随着日本飞机来得越来越勤,妈妈的表情也变得越来越严肃了。终于有一天,南京城火光不断,街上,到处都有死人,很多身上还冒着烟,发出一种奇怪的气味。

那天,看着家声哥和若云姐恋恋不舍地分手,我便转身回屋。不知为什么,每次家声哥过来,我都会怅然若失。妈妈曾说,等你爸爸来接我们,我们就去更大的世界了。这样说时,她哭了,把别在自己胸前的樱花胸针别在了我的衣服上。这胸针是妈妈的最爱,小的时候,夜里,我常能看到妈妈在油灯下拿着这枚胸针,默默发呆。

有一次,庆生带我上了屋顶。我们是偷偷上去的。他先是爬树上房,然后把斜放在屋顶上的木梯子悄悄地放下来。看着上面庆生涨红的脸,我有些担心,生怕他掉下来。还好,梯子搭在地上,稳稳的。于是他便站直了身体,叉着腰。见我看他,赶忙装作若无其事,拍打拍打身上。

从房顶可以看到很远。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过的视角。远处,是雾霭蒙蒙的紫金山。一缕阳光正落在山上某个地方,让人有种温暖的感觉。我常见到若云姐站在巷子边,透过远处的空隙,看着阳光下隐现的紫金山。我以前不懂,不知她为什么会看,而且一看就是半天。现在我知道了。

看,飞机就在那边。余庆生说着,指了指,然后便要拉我的手,被我打了一下。打过之后,他脸上竟然有羞涩的表情。这让我有些不自在。等我再看眼前的一切时,感觉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妈妈正把我小时候的童车拿出来,轻轻擦拭。车把手上,拴了一条黄丝带。现在看,已经很脏旧了。这时候,若云姐从旁边经过。

婶子,这是要搬家么?若云姐说。

啊。妈妈结巴了一下,慌忙把車往身边挪。

这时,若云姐打开手里精致的盒子,递给我一个黑黑的东西,圆圆的,看上去很光滑。在我的手里,像是柔软了很多。

这是什么啊?我问。

巧克力。若云姐说。

妈妈看我吃得很开心的样子,一脸欣慰的表情。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就长大了。她说,然后继续擦童车上的土。这还是她爸爸给买的。看,这一擦,还很漂亮呢。

若云姐笑了,疼爱地看着我。

若云姐……我说。脸立刻红了,赶忙闭嘴。

妈妈扭脸看我。这孩子,太内向。她说,有点像他爸爸。

阿幸,说啊,姐听着呢。

若云姐,以后,你和家声哥有了小宝宝,也可以用这个小车。说完,我的脸更红了。

若云姐曾和我说过很多悄悄话。一天,她在院里读书。远处有飞机的轰鸣响了起来,听声音就是日本的飞机。这是余庆生教我的。日本飞机的声音里带着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凉气。

飞机声渐渐近了,若云姐拉着我跑进屋里,躲到了桌子底下。桌子上盖了床厚被子,被子从四边垂到地上,钻进去后,让人感觉很安全。飞机过去后,院里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若云姐继续在树下读书,而我,在旁边的晾衣绳上收衣服。

若云姐冲我招招手。她是手拿着书冲我招手的,所以,看上去样子很美。当时那一瞬,我甚至想,如果读书能够让我像若云姐那样,那该多好。

过来,小姑娘。她说。

院里,洒满阳光。这两天,非常难得的睛朗,如果不是有飞机过来轰炸,现在真是好的时光。

这时候,紫金山方向出现了炮声。曾有一架飞机被打下来,所有的人都像是过年似的,纷纷跑出去看。余庆生回来的时候,非常兴奋。具体说什么,我都忘了,但总之心里觉得很安全。

国军的大炮,真厉害。余庆生说。

在远方传来的炮声中,我到了若云姐旁边。若云姐从兜里摸出一根头绳,来,阿幸,姐帮你弄弄头发。若云姐笑的时候,酒窝出现了。小姑娘就应该漂漂亮亮的。

若云姐的每句话都那么好听。若云姐姐怎么说话这么好听啊。我从心里开始悄悄地学她说话的声音和语气。

若云姐,你说,我们会不会死啊?我问。

若云姐愣了下,然后笑,说,我们都不会死的。日本人也不会打进来,他们没有这个胆子。而且,政府正在做国联的工作。

国联,男的女的?我问。

若云姐没有说话,拉着我。她说,走,我们去外面,看看紫金山好么?

要走好远。我说,不过,姐姐,我陪着你。若云姐笑了。她的笑容带着淡淡的哀愁。

妈妈给人洗衣服的时候,有时候带着我,有时候会自己去。她自己去的时候,我便在家里,帮着她做手工,粘洋火盒。这时候,院里常会有鸟叫声,远远近近,高高低低,仿佛它们都很开心。

一次,余庆生从邱老板家的厨房里偷来两块点心,像是猫一样,潜入到我家,黑黑的脸上带着开心的笑。

阿幸,他说,高举着右手,里面是一块点心。他的另一只手里,有另一块。那护着的姿势,仿佛怕我吃其中一块的时候,抢走另外一块。

见我看他另一只手。他赶忙说,这块是我的。

当我吃得很香的时候,总会忍不住停下来,问,邱先生发现了,会不会打你啊?每次,余庆生都像是很泄气似的停下来,叹口气,像个大人似的。本来我想赶快吃了再说,每次你都说得这么早。他埋怨地看着我手里只吃了一口的点心,咽了口唾沫,然后把剩下的点心一下丢到大嘴里。

管他呢,吃了再说。反正吃了挨打,也够本了。

每当余庆生跑来找我分点心的时候,邱先生总会在前院大叫他的名字。声音痛心疾首,仿佛是在叫自己失散的儿子。

我一出来他就有事儿,他就是不想让我闲着。余庆生说着,抹抹嘴唇,扭臉看着我。

我正准备把小点心放到嘴里,轻轻吃一小口。怎么了?我问。

你看,我嘴上,还有点心渣么?他说。

我摇头。

他笑。

我一眨眼,他人已经没了。前院传来他又尖又高的大嗓门。来了,邱老板,我上茅房去了。他说。

然后是邱老板怨妇似的嘀嘀咕咕的嘟囔声。开始声音还大,后来像是嗡嗡声,最后完全被街上的嘈杂声盖了过去。

每天的日子都差不多,但街上的人们却不这样。跟妈出去收衣服的时候,见路边到处是车马盈门的。很多乡下地主模样的人,穿着亮晃晃的褂子,皱着眉头,打量着我们,仿佛要从我身上看出什么。

妈妈扯了下我的衣袖,仿佛怕我被风浪卷走。

街上怎么这么多人啊?我问妈妈。

很多是从城外涌进来的,更多的,正从城里涌向城外。一切看上去还算正常。当我们走到小石桥附近时,突然就来了日本飞机。所有的人慌作一团,有些人开始嚎叫,四下去躲。但无奈人太多了,车也挤成一团。妈妈拉着我,满脸惊慌地在人群中穿梭。看得出来,她想带我转到离大路稍远的巷子。就在我心里说着快点到快点到的时候,一颗炸弹在人群中炸响。一股热浪,连同热水似的东西扑到了我脸上。

伸手一抹,满手是血。

那天回来,我病了,躺在床上,看着院里雪在静静地落下。到处都有枪响和飞机的轰响。我已经习惯了这些。只不过,不知道妈妈说的那个爸爸,什么时候来接我。我生病的时候,余庆生常来看我,只不过都是在妈妈出门后。他像是只黑色的猫,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只是笑的时候,牙白白的。他的眼睛也很亮,冲我一眨一眨。有时候,他脸上会有害羞的表情,但,也只是一会儿,很快,他便有了新话题。

我又给你带好吃的了。他说。

我看着窗外,雪从枯树间吹落下来,越落越密,到了最后,纷纷扬扬,像是浮动在天空中的白色虫子。当我向窗外看的时候,余庆生也默默地跟着我往外看。偶尔他会问,你在看什么?

我一般都不回答他的,于是他会自言自语,你在看雪。

然后他还会问,你妈妈去哪里了?

我继续不搭理他,看着窗外屋檐上的雪越来越厚。

于是他说,你妈妈去给人家洗衣服了。

我估计他还会再问,你妈妈去谁家了?果真,他问了。见我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他低了下头,踌躇半天,说,我其实就想问问,你爸爸怎么老也不来接你?他问这话的时候,也不知为什么,我会突然变得愤怒,然后噘着嘴,不再理他。

有时候赵翻译会来。我叫他赵翻译的时候,他总是很不高兴。不要瞎说,人家有名字的。你呢,叫我赵先生就行了。说着,他做个手势。他那胖乎乎小心翼翼懒懒的样子很像一种特别有趣的动物。

阿幸,见到若云了么?他问。

我摇摇头。我知道,若芸姐早已经躲到了那张桌子下面。

赵先生是赵老太太的心头肉。每当赵老太太说到自己的儿子,总是很动情。译言这孩子,别看现在这么壮,打小就弱,要不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怎么会有今天?她说,其实,我们家译言,做的都是积善行德的事儿。赵老太太说这些话时,脸上还带着些许亏心的表情。译言从小就爱读书,可老实呢,听话得很。每当赵老太太这样说的时候,我总觉得,她似乎在担心什么。每次赵先生来,都是趁家声哥不在的时候。赵先生既小气又爱吹牛,他一来,余庆生就会跑过来,围着他说个没完,说得他张口结舌。

每次来,都是你捣乱。赵先生说着,对着余庆生抡了下巴掌。余庆生赶忙躲开。

看你的样,就不像好人。余庆生打量他半天,一锤定音。

窗台前有一棵小小的樱花树,细长柔弱。春天的时候,花开得很盛,像是小树在唱歌。

我记得,当时,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妈妈把我搂在怀里,看着那树小小的樱花,在唱一首歌。妈妈的歌声悠扬,让我回到了童年的时光。童年的记忆无边无际,我就像是一片小小的树叶,随着时间的风,飘来荡去。

紫金山那边,时常会响两声枪,断断续续的,偶尔还会有炮响。我站在街边,手搭凉棚,看着远山。记得从前,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在鼓楼附近,有一个陌生的叔叔抱着我,指着远处。妈妈站在他身边,温和恬静。我已经忘了他是不是在指紫金山,只记得远处是山,也许是山一样的云。我的内心,充满了欢愉。

这些日子,邱先生一直在收拾东西。赵先生来得也勤了,有几次,被若云姐从屋里骂了出来,于是他便灰溜溜地离开,站到院里的大树下,指着若云姐的屋里低声嘟囔。神气什么,就是给钱,也能让你滚出这个院子。见我和余庆生在旁边仰脸观看,便一指我俩,还有你们,小王八蛋。

于是,余庆生上去推倒了他的自行车。然后便自己跑了。

除赵先生之外,另一个慌慌张张的就是邱太太。以前,邱太太的声音只限于前院能听见,她从不到后院来的,因为后院全是像我们这样的下人。邱太太是看不起妈妈的,在前街见到我们娘儿俩时,她的优越感写在眉梢,还有嘴角。妈妈拉着我的手,对她恭恭敬敬。而她,则扬长而去。

有一次,余庆生来找我。之前,他悄悄上街找他姐去了。我问他,有你姐的消息了么?余庆生便噘着嘴,看着我,然后摇头。我能看到,他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泪水。不要紧的。我安慰他。也许,你姐姐是临时决定不来找你的。我觉得,她现在肯定在南京城里挺好的,你别担心啊。余庆生点点头。和阿三相比,余庆生虽然有些捣蛋,但心好。不像他哥阿三,点头哈腰,像是很老实的样子,其实心里鬼着呢。听完我的安慰之后,余庆生就反过来劝我。他说,邱太太就那个德行,你想想,连她家邱先生还有她儿子,都受她的气。这个家,唯一不受她气的就是老太太。老太太和邱太太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邱太太是用老太太这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人家老太太心眼还好。我听了,点点头。庆生的分析还是很对的,而且,关键是,经他一分析,我感觉心里好受多了。

这些日子,到处都是轰炸声。听说医院那边有坏人。夜里,醫院楼上,有几个手电筒的光晃来闪去的。起初,大家觉得好玩,但不久日本人的飞机就来了,直接把医院炸掉了半截。然后过两天就有游街,从我们家门口经过。有几个人被绑着,头发蓬乱,眼睛里带着愤怒。听余庆生说,那几个人是汉奸,路上还喊呢,被旁边的人使劲抽嘴巴。于是他们便不说话了。最后,余庆生神神秘秘地说,然后,他们就被枪毙了。

我很害怕,但仍忍不住问,当时怎么样?我看着余庆生小脸上出现了抬头纹。显然,这对他也是一道难题。我,我没敢看。他说,再说,刚好,邱先生把我喊回家里了。

那次和余庆生对话不久,就见邱太太拉着柳条箱子,被几个年轻人护着,上了黄包车。另一个黄包车上是几个箱子,跟着前面的黄包车跑。邱先生家真有钱,他们家的箱子都能坐黄包车。我站在那儿,看着他们的黄包车涌入到街上的人山人海中。我忍不住问妈妈,他们走了,我们怎么办?

妈妈沉默了,嘴角嗫嚅了一下。我仰脸看妈妈,妈妈发髻散乱,风吹着她的刘海。

关于我死亡前的记忆,已十分模糊了。还有过往那些曾经有过的岁月,像是记忆的纸张被浸入到了水里。在那次逃亡中,余庆生拉着我的手,让我第一次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有了依靠。当时我们正在黑夜里,那是一个陌生的院子。余庆生说,等长大了,我就娶你。那时候,南京城一片黑暗。

我的眼前,现出了若云姐美丽的笑脸。是啊,我也怕啊。可我不想走。他在山上,我在这里,想着,心里会开心一些。若云姐笑了,然后抚摸着我的头发,说,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若云姐看着我的表情,很像春天里的一朵花。

第三章 凌若云

从阁楼上可以看见楼下的院门。家声站在那里,正和赵老太太说话。我的心咚咚直跳。院子里,柴崎幸和妈妈正在晾衣服。对面的屋顶上,余庆生正和以前一样,坐在上面,看着紫金山方向的天空。

我出来的时候,见到了家声的笑脸,他把一朵花送到了我面前,我立刻觉得有些晕眩。家声瘦了,眼窝深陷,眼睛更亮了。他说,若云。

我轻声应了一声。

在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每当我帮忙照看那些孩子,看着孩子们在浓密的树荫里玩耍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家声。也许,等这次仗打过了,我和家声也会有自己的孩子。那样,我们就可以在院子里,看着我们孩子在大树下荡秋千。他们一定长得像家声一样帅气。要是女孩子呢?眼神里会带着像我一样的羞涩。

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发愣,美兰进来了。见我发呆,她笑了,又想家声了吧?美兰和我是无话不说的朋友,所以她说再多,我都从来不恼火的。看我没说话,她便过来,到炉子边烤火。炉子上方的烟囱上挂了一个罐头瓶子,里面已经有了小半瓶的烟油子。

烟油子该倒了。美兰说,坐在了我的对面,然后就叹了口气。

为啥叹气?我说。说这话的时候,我有些心不在焉的。

没事儿,她说。我听几个老师在说,要划一片区域,叫安全区。安全区三个字她是用英文说的,仍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我们老家叫日本鬼子搞得不成样子了,人间地狱。看我没吭气,她说,我姥娘说,在我们村,女的脸上抹煤灰都不好使,日本鬼子一个都不放过。现在,日本鬼子一来,逃不掉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往猪圈、茅房里跳,故意把身上脸上弄得很臭、很脏。说到这,她抹了下眼睛。一说这些,我眼睛不知为什么,就掉泪。

我和美兰到院里带着几个孩子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的时候,刚才的那种压抑感似乎少了很多。美兰也开心了起来。好多同学都撤了,你为什么不走?她问。

我还想问你呢,你为什么不走?于是我们俩人就笑,傻傻地,眼角带着一丝担忧。

院墙外面,是汹涌的人海。我从没有见到过南京有这么多人,这么多车,马车、汽车、驴车、人力车。有的往东,有的往西。

听说,只有下关那边可以走了,而且,军队也一直在拦,没啥船了,黄牛票贵不说,还买不到。

我叹了口气。

她又说,这人也真是,什么样的财都有人发,也不怕断子绝孙。

美兰走的时候,院子里静了下来。几个孩子到屋里,围着炉子,有说有笑,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然后他们就各自低头,看小人书,屋里立刻安静了下来。

我坐在那里发愣。窗外,大树光秃秃的,枝丫伸向灰暗的天空。每年这个季节,它都是这样的,到了来年,满树的梅花,树下是美丽的笑脸。

我常常会到旁边的楼上,找一个能看到紫金山的位置,站在窗前。南京城四处硝烟,大家似乎对每天的轰炸习以为常,往防空洞里走的时候,也都坦然了很多。当然,每次从里面出来,又像是重新回到了地狱。满街都是被炸毁的汽车、人力车,和断臂残骸,有的人下身已经没了,上身还在整理头发。

每次我都会哭,在家里,在学校,恐惧慢慢地爬满了我的全身。我真想到山上,拉着家声,然后,我们一起离开南京,永远不再回来了。但家声不同意。那次,他来找我的时候,在我的屋里,我们拉着手,面对面坐着,悄悄说话。一会儿,余庆生便过来扒着窗户往里看。见我们看他,才不好意思地离开了。

家声穿着便装,看上去很帅气。他说,若云,你到南方,或者,也去四川那边,等我,到时候,我会去找你的。而我则坚决不同意。家声看着我,摇着头,脸上满是无奈。

他说,若云,你要是不走,我会担心的。在山上,每天飞机来轰炸的时候,我都在想,可千万别……

我赶忙捂住了家声的嘴,我看到,他的眼睛红红的。

要不,你跟我一起吧,我们到下关,花大价钱,找一个愿意拉我们的船。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地方。说这些的时候,我的眼泪流了出来,透过模糊的视线,我看着家声美好的脸。

他最终摇了摇头。

我和家声的认识,其实是偶然,像是这个世界上的千万次邂逅一样。那天,在秦淮河边,我第一次见到家声。那时候的秦淮河还是清明和安静的,河里的船穿插滑行,忙而不乱。当时,家声在那里站岗,两个军官模样的人正在河边指指点点,而我刚好在那里经过。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他,但又羞于表达。透过人群,我远远地望着他,生怕他消失。终于,在汹涌的人群中,他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此后好些天,我都怅然若失。我记得,那时候,南京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城市,每天的阳光让人相信,它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后来,我曾几次去那个地方,都没有找到家声。当年,我们四目相对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这让我深感失落。有时候,夜里,我会来到河边,秦淮河边灯火通明,人潮涌动。天上,星光点点,地上,灯光闪闪,宛如仙境。而我独自一人,体会着那种怅然若失之感。

直到有一天,我和美兰一起说笑着走出教学楼,来到院里,我清楚地记得,他是站在一棵丁香树下,树顶,新花绽放。

他看着我,像是那天初见时一样,一脸微笑。

那是我第一次和男孩子花前月下地漫步。此前,也有些男孩子喜欢我,但我总是没感觉。偶尔,会有人让我微微动心,但那念头也只是一闪,然后,就消失了。

那天,我們在校园里走了很久,不知不觉上了街。从一个阳光美好的下午,走到了一个繁星满天的黑夜。就在那天,我突然发现了这个世界的美好。这个世界最大的美好,都在一个大男孩子帅气的微笑里。

家声话很少,但我却觉着,他无时无刻不在和我说话。天黑的时候,我们来到了初次邂逅的地方。

这个地方,我后来来过两次。我说,有一次,还是晚上。

为什么?他坏坏地笑着。

你坏啊,我说,我一猜,你就会笑话我。我这么说时,他的表情温存了很多。

他说,我也是,你,不会笑话我吧?

那天,月亮格外圆。圆月在我的眼里,像是在微波荡漾的湖中。

我和家声的来往变得频繁起来。这首先引起了赵译言的注意。有一次,我正在屋里靠窗的地方看书,赵译言进了院子,自行车铃声很响。我知道,他是故意要引起我的注意,但我没有理他。

院里,柴崎幸母女在晾一张很大的床单。红色的床单在风中舞动,艳丽异常。阳光半透地照在了上面,显得非常喜庆。

见赵译言停了车,我赶忙起身,准备离开窗户。

若云。他喊。

我站在那里,没有立刻离开。柴崎幸和她妈妈也都在看我这边。

什么事?我说。声音很轻。我有些后悔,刚才应该早点去学校的,一贪窗前的阳光,结果,等来了一个不想见的人。

若云,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说着,他人已经到了门前。

他给我带了几本关于日本的书。

这是你上次提到的,我那里刚好有。我在东京生活过,很有体会。日本,的确是一个文明的民族,他们的街道,一尘不染。

我说,不用了,上次就是随便一说。我躲避着他追逐的目光。再说,我们学校的图书馆,也有的。

他大大咧咧,把书放到桌上。小桌上满满的。我正在给报纸副刊写一个稿子,所以,乱得不行。

你的书桌真的很有品位,不愧是知识女性。他说着,探了下头,要看我写了一半的文章,被我冲过去,拦住了。我说,别啊,别。然后我觉得自己脸红了。

呵呵,什么都没看见。他搓了搓手,往窗外看了一眼。柴崎幸正站在那里往这边看,她的母亲已没了踪影。

我赶忙把文章下面压着的给家声的信也收了起来。书,你拿回去吧。我说,现在,这形势,我也没心思看。

没事儿,反正也不麻烦。赵译言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我的房间。当他看到墙上有一张家声小小的照片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对我说,若云,其实,有些话,我不想说。

那就别说。说着,我忙把文章和信叠在一起,夹到一本《良友》里。

但,作为一个……说到这里,赵译言有些尴尬。他推了推黑框眼镜,说,咋说呢,若云,其实这也是个常识。现在兵荒马乱的,当兵的……

我打断他。我说,别说了,我要迟到了,学校有事,我该走了。

他有些失望,失落地看着我。

我曾经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梦见鲜血淋漓的家声站在我的梦里,看着我。有时候,我也是鲜血淋漓的。身上的血,也不知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只是,不觉得痛,但可以感受到血的温暖。家声。我说,在梦里的时候,我还会哭。但哭不出声音。家声的声音倒是很清晰。他说,你流血了,怎么搞的?仿佛,他看不到自己身上的血。

然后,就见一条小溪似的黑暗的河流流了过来,漫过脚面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它的温暖和黏稠。

有好几次,美兰都说,若云,去看看医生吧。但每次,我都要往紫金山那边走,想要到山上找到他,把他拉回来。通往紫金山的路,是那么漫长和崎岖,走到一半,伤心已让我无力前行。每次见到家声,都是久别重逢,生离死别。我不想让你当兵了,我说。他说,你又做梦了。现在是在梦中。说着,他抚摸着我的额头,然后,轻轻帮我整理額上的乱发。

学校里一直都不安生,大家心神恍惚,几个外籍老师也是这样。见到我,他们会像往常一样,很绅士地点点头。很容易从他们的目光里,看到那种不安和焦灼。

有一天,匆匆走在校园里的林博士突然停下来,愤怒地喊了一声,像一声怒吼。他仍穿着那件带补丁的厚棉长袍,身材仍然瘦长,清癯的脸上,看上去充满愤怒和悲伤。他独自在空地上定定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他瘦瘦的影子被风吹着,东倒西歪。

见到邱太太的时候,她正抽着水烟,皱着眉头。她的眉头永远皱着,上面写满了她对邱先生的不满。邱先生则小心翼翼,像个过街老鼠似的打量着太太的眼神,仿佛她手里的水烟袋会随时甩将过来,砸在自己瘦削的额头上。见到我时,邱先生变得很不好意思,用那种江南男人特有的表情和语调说,你看,让女学生笑话了。幸好,若云不是外人。

幸好若云不是外人,邱太太斜了丈夫一眼,要是别人,我早就把你那些肮脏的事情抖出来了。人家若云可是一个单纯的姑娘,说你的那些破事儿,脏了人家姑娘的耳朵。

我红着脸走出很远,还能听到他俩的争吵。

邱太太搬走了。几个箱子被抬出院子的时候,我刚好看见。仿佛长亭一别,不知何时相见。心里一酸,我便回到了屋里,情绪立刻变得十分不好。

小的时候,我曾喜欢过一个不爱说笑的男孩。那时候,我是傻丫头一个,特别外向。他呢,总是默默地站在一边,听凭我调遣,或者只是傻傻地笑着,看我。有时候我会说,你咋只会傻笑?于是他笑得更厉害,更傻了。

邱太太在院子外面和车夫争论价钱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忍不住走了出去。墙角和树下,残雪尤在,静静诉说着它们曾有过的时光。阳光透过树的枝丫,照在了我的脸上。

耳边,邱太太和那人的争吵越来越明晰,但又越来越不真实,越来越像是梦境。

太太,这你还不乐意?你不乐意,我还不乐意呢。拉车的一边抹着额头的细汗,一边皱着眉头看周围。院门外,有一两个闲人在围观,其他的人都匆忙赶路,一个个拖家带口,肩挑背扛。这大伙儿给评评理啊,讲好的价钱,临了又要反悔,好像我赚了你家多少钱似的。拉车的中年男人有些结巴,大概是因为激动,现,现在都什么日子了,日本人,眨眨眼睛就打进来了。晓得吧,到时候,你那些钱,连命,还不都得给小鬼子?没见过拿自己的脑袋砍价的。

院门外,流淌着逃难者的河流。车马驴骡此起彼伏,发出声声惨叫。那些娃娃们的哭喊,在喧闹声中显得尤其响亮。我说,这位先生,你大吵小闹的,不也耽误时间么?有这吵的时间,都来回下关两趟了。拉洋车的抹了把额头,这大概是他的习惯性动作,看上去像是擦汗。冬日的阳光下,这个动作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您说话这么好听,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知书达理。可您不知道,今天的南京,和昨天都不一样了。再不走,下关码头一封,有钱也逃不掉。车夫的话让我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脑海里呈现出紫金山上那片向阳的山坡。家声就在那里。关于山下的世界,他能知道多少呢?

好说歹说,邱太太加了些钱。然后,一行人消失在了拥挤的人群里。然后,更多的人汹涌而至。很多人都扭过脸,好奇地看着我。我这才意识到,院门前只剩我一人了,于是便匆忙回到了院里。

阿三正在院里劈柴。刚才,他也探出头来张望,看热闹,结果被邱太太一瞪,赶忙回去了。见到我过来,他放下手里的劈柴,挠了挠头。若云姐,你说,日本人会打进来么?

看着他有些瘦削的身板,我说,我觉得他们打不进来。似乎是为了让自己更加确信,我说,我看了今天的报纸,上面说,美国人会出面。他们不会见死不救的。说完,不等阿三再问,我便匆忙赶回了屋子,把门在身后关上,靠着门,不知不觉间,泪水流了下来。

对面墙上,是家声和我在大东照相馆拍的照片,家声还像少年一样傻笑着。而他身旁的我,已不再是那个风风火火的傻丫头,而变成了一个面带微笑,透着几份羞涩的女人。

学校里也乱成了一团。原来宽阔漂亮的学校,现在变得拥挤和混乱。很多人都钻墙扒门,进到了里面。以前诗情画意的景色,变得像是田间地头、荒山野岭一般。人们的眼中,透着末日将至的忧伤。

我应该离开南京了,如果家声愿意跟我一起。

不可能,他说,我是军人。

军人又怎样?我不想让你死。我说这话后,拼命用手捂自己的嘴,然后拉住家声,我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家声一笑。他说,我们肯定会一辈子在一起的。

你不要当兵了。

那怎么可能,我就是兵。这时候,我更不能逃跑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稚嫩的脸上有了些凝重,然后,又慢慢放松,说,没关系的,若云。我,你不用担心。没事的。只是,你应该早点离开南京。现在,唯一的通道就是江上。我是担心,未来,也许江上会被封锁。

我不走,我要等着你,我说。你不走我也不走。

终于,家声火了。在我说了一大通我离不开你、我们一起之类的话后,他眼睛红了。抹了抹眼睛,他说,若云,我就是一个小兵,没那么大的能力。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在这里。

为什么?我说。

家声没有做声。

其实,我们都知道未来会发生的一切。但,没有家声,我无法想象,自己一个人,逃离南京,是一个什么样的景象。

有时候,我会去学校,帮老师们安顿难民。有一次,我跟老师说,要不我过来住,做起事来方便。老师听了,有些为难。若云,你身体一直不太好,抓紧时间,离开南京吧。

我照例回到院里。院子里的气氛不像以前,冷清了很多。赵译言来看赵老太太的时候,会给我带好吃的。讨过几次没趣后,他便收敛了很多,对我客客气气,这让我对他的印象好了起来。毕竟,他也是个有知识的人。

一天,赵译言拿过来一小包如意糕。

我说,你拿给大妈吃去吧。

我妈,她有。赵译言说,怕我用点心巴结你?怕吃了之后嘴短?他呵呵笑着,把点心放到了我眼前的桌上。一扭脸,看到了我养在小碗里的蒜苗,现出很惊喜的样子。哈哈,真好,什么时候弄的?上次看的时候,还没有呢。说着,他便整个人伏在桌子上,对着那几个稚嫩的蒜苗发愣。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说,我妈就是不肯走,你能不能帮我劝劝她?说着,他转过头,看着我。我妈就听你的。

赵老太太见我跟着赵译言进屋,眼睛亮了。她开心地站起来,刚才一脸的不悦也消失了。若云,啊呀,你还真的来了。我想了好些个日子,都没想到过,你还真能进这个门。

以前,我不老是来找您么?我说。

赵译言咳嗽了声。

那不一样,那不一样。老太太高兴了很多。

妈,要不我现在就帮您收拾东西,回头,咱赶紧离开南京?听儿子这样说,老太太一脸不悦地坐下了。

我是一点办法都没了。赵译言看着我,说。他胖乎乎的脸有些苍白,眼睛红红的。若云,你是大学生,我妈又特喜欢你,你给她講讲,现在是啥形势。

我坐下来的时候,赵老太太说,他都折腾我好些天了。

赵译言拉了个方凳坐下,在靠窗的位置。屋里,弥漫着蓝色的烟和白色的雾气。他的脸在雾气中隐现。壶开了,他赶忙去拎壶。

你跟我妈好好讲讲。赵译言说,拎着壶,到一边灌水去了。

我说,大妈,你真该听译言的。

赵老太太听我叫他儿子译言,笑了,瞅着我。我怎么瞅怎么觉得你这个姑娘是个好孩子。

大妈,那你更要听我说一说了。

赵老太太眯着眼,笑着看我。然后冲赵译言挥手,你这孩子,给若云沏茶。

赵译言很开心地答应着。

沏茶的声音清脆响亮。

若云说话,我总是最爱听的。说着,赵老太太欠了欠身,来,到大妈身边坐下来。

我说,大妈,就这样最好。面对面,说话舒服。省得在您身边,您听我说话,还得拧着身子,累。

大妈笑了,你看,还是若云想得周到。要是有你这么个闺女,该多好啊。

妈,你又来了,说着说着就跑了题。赵译言苦笑着,起身,对着我,一脸歉意,若云,我妈就这样,你别在意啊。趁着给老太太倒水的工夫,赵译言悄声说,妈,咋说着说着又跑题了呢?然后,他退到靠墙的椅子上坐下来,身子板直直的,像是坐在榻榻米上。他身后的墙上,有一张照片,是他当年在东京上学时候照的,叉着腰,站在满树樱花下。那时候,他还没有这么胖,眼里都是青春的光芒。

妈,我让你跟我赶紧离开南京,你不听,老说我骗你。可,若云说话,你最信吧,你听听,是不是骗你?我也是没法了,好说歹说,总算把人家若云搬过来了,人家若云可忙了。

老太太挥手,甭管谁来,我都不走。老祖宗都在南京,我能离开么?况且,你爸还在山上埋着呢。

一束阳光照射下来,空气中飞舞着小小的尘埃,边缘闪着暖光。以前,我从没有注意到它们。现在,这些尘埃,拥挤着,不断变换着位置。

我觉着,这日本人,打不进来。老太太说,再说,要是打进来,我更不能跑了。我的这几间房子不能让他们给毁了,还指着它们过日子呢。

看我一直没有说话,赵译言有些着急,但没有催我什么,只是说,你看,你看看,若云,你看我妈,就是这么……顽固。

我,顽固?老太太有些不乐意。

你以为日本人是来做客的,能客客气气?

不客气又能怎么着,毕竟这是咱的地盘,是不是?而且,日本人也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坏。你们社里的日本年轻后生,我看都蛮规矩的。就说那个川崎啥来着,看上去就和气,见了我还鞠躬呢。老太太这么一说,赵译言便不说话了。憋了半天,他说,你还能比我更了解日本人?

听着老太太和儿子你一言我一语,我抬头看向窗外。窗外,暖暖的阳光正投射进来。这个午后,和其他任何一天没有区别,好像我们仍旧在南京和平的日子里,此时说死亡和逃亡,像是围着火炉讲远古的故事。

你看看外面,阳光多好,哪像日本人要进来的样子?

你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赵译言说,再说,你没听到轰炸的声音么?前街的牌楼不都倒了?说完,便不吭气了。老太太也紧抿着嘴唇,低下了头。

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悲伤,当屋里静下来之后,这种悲伤变得更加强烈了。

我说,大妈,我的建议,应该让译言带着你,离开。

赵译言脸上现出了释然的表情。说,妈,你看,若云的话,你总不能不听吧?

于是老太太吧嗒了两下嘴,眉毛皱了皱,丫头,你说,家声他们,就守不住这个城?

我想了想,说,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日本人在北边做的那些事情,您也应该听说过一些。反正,美兰从山东老家那边听来的,都是日本人和畜生一样的事儿。有些事情,猪狗不如。

我听说了,日本人抢老百姓的东西,老太太说,可话说回来,人,哪有不贪的?

我笑了笑,本想说,岂止这些。想了想,便算了。

我说,刚好译言他们公司也不营业了,就当是让他带你到处玩玩,散散心,是不是?总比天天窝在这个小院里好。

这院子可不小,姑娘。老太太赶忙兴高采烈地解释。在南京,有这么一个大院子,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老太太脸上的笑容继续绽放。我还指着这大院给译言说媳妇呢。

老太太的话被打断了,命要紧,妈,你看,邱先生邱太太家生意大吧?不也都跑了。只剩下余庆生在给他们看家。

就是。我说。

可他家邱老太太可还在呢,人家咋没走呢?

我听庆生说,过两天,邱先生要带老家人来南京,死活把邱老太太拉走。

老太太看着我,像是在想事情。终于,她说,若云姑娘,你,为啥不离开南京呢?

紫金山方向一响起爆炸声,我便心里发慌,忙从院里跑到街上,往那个方向看。有时候,会看到浓烟徐徐升起,有时候,那边,一片雾霭苍茫,紫金山像是一条巨大的蟠龙,俯瞰着南京。

我希望,家声一切好好的。我希望,家声能听到我的祈祷。我没法想象,这个世界,没了家声,一切会怎样呢?

这两天,赵老太太病了,很厉害。赵译言来的次数更多了。他想让老太太到自己的公寓去住,这样照顾起来方便。反正公寓里的人都搬走了,而房租还没到期,但老太太坚决不干。

那天,天气很暖。我透过窗户看出去,老太太家的窗台下,站着有些单薄的柴崎幸。老太太正隔着窗和她说话,而邱先生邱太太的房间那边,传来了余庆生的抽泣声。

我赶忙穿过院子,进到了他家后门。余庆生正独自坐在小板凳上,捂着眼睛哭。

我说,庆生,怎么了,今天没出去找你姐?

没。他们说我娘已经来南京寻我姐和我了,可怎么到现在还没来啊?她是不是和我姐一样,也丢了啊?说完,哭得更厉害了。

我说,别急啊。庆生,现在街上都乱七八糟的,到处是人,四面八方叫炮弹炸得都变了样,兴许你妈妈和姐姐是暂时找不到你了。不過,没关系的,姐可以帮你去找,好么?

余庆生依旧抹眼泪,似乎并没有被我的话打动。过了好久,他抬起头,看我。若云姐,你说,我以后,怎么办啊?再也没人疼我了。这时候,我听到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扭脸看时,见柴崎幸站在那里。

她头发有些乱,也许有几天没洗了。记得有一次柴崎幸曾说,家里穷,用不起热水,我妈让我省着点。

我可咋办啊?余庆生说着,嘴又咧得大大的了。他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以前,他总爱装作很坚强的样子,遇到什么,都说没事,没事。余庆生边哭边说,我再也不想装了,我妈我姐是最疼我的。他这么说的时候,抬起眼皮,瞅了我一眼,然后去看柴崎幸,接着站起来,努力收起脸上悲伤的表情。他说,我要上街,找我妈我姐去了。

那天,我陪着余庆生上街,柴崎幸也跟着,牵着我的手。她的手干干瘦瘦的,冰凉。我低头看她,她正仰着脸看我。在秦淮河附近的大街小巷,我和柴崎幸陪着余庆生,到处找人。余庆生始终眼睛红红的。中间,他对我说,若云姐,也许,我这辈子永远找不到姐姐和妈妈了。

我说,不会的,不会的。然后我的眼睛也红红的了。柴崎幸则轻声说,庆生,肯定能找到,因为,你姐姐妈妈肯定在南京城里呢,她们肯定也在找你。也许,她们忘了邱先生家的地址。

柴崎幸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余庆生点了点头。

那天,我带着俩孩子,走得很累。城里所有的人,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匆匆忙忙,焦灼不安。

寒风中,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亮的,里面是求生的光。

那天夜里,夜很深时,仍能听到庆生在里面的屋里呜呜地哭。我过去敲门的时候,他不开,从被子里传出来他带哭腔的声音。若云姐,我没事。他说。

我在院里站了很久。清凉的夜里,夜空有很多星星,在极远的地方闪耀。有些则隐现在薄云之后。有流星倏然消失,像是一个匆匆的过客。当我发愣的时候,刚好身边有个影子悄悄过来了。回头一看,是柴崎幸清癯的脸。她的脸美丽苍白,在月光下,带着一种异样的感觉。她轻声说,姐,我也睡不着。

我低低地应了声,看向一边。余庆生的屋里是暗暗的,一抹月光涂满了老墙,一只过路的猫,正伏在窗台上,像是睡着了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柴崎幸怯怯的声音,这声音似乎传自很遥远的地方。

若云姐,你说,我爸爸,会来接我么?

第四章 川崎进

进南京的路,泥泞漫长。我没想到,自己最后一次,是这样走向南京。

到南京前,路途遥远,冷枪不时飞来。大家慌作一团,扑地后又变得镇静。向我们开枪的是些少年,并不像军人模样。我想,也许他们是在替自己死去的父母报仇。所以,看到血泊中他们年轻的脸,我想到了离家前的自己。

离开日本到南京,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一次,表哥回到乡下,见到父母的时候,给我们描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景象。他当时在南京的日商株式会社,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

那里很好的。他说,很像我们的京都。不,要大很多。而且,那里的女孩子,很好看。

当时,儿子广志已经半岁了,大女儿幸子两岁多。后来,商量了之后,父亲说,去吧,赶紧做份工,也能养活家里……他没再往下说,我的心里,隐隐地有种屈辱感,仿佛自己是个胆小怕事的家伙。太太樱子倒是很同意父亲的说法。于是,我便离开了。离开那天,小站正在下雨。京都周边,到处雾气蒙蒙,仿佛仙境一般。人都举着伞,安静静地,迈着碎碎的步子,匆匆忙忙,来来去去。

车离开的时候,广志哭了。幸子被樱子牵着手,跟着车走,喊着爸爸。

当我乘坐的列车驶向南京的时候,心里涌出一种无名的悲喜。车窗外,大地广袤,高山连绵。不远处的水田里,很多劳作的农人站起身子,远远地望着我这边,一瞬间让我觉得,自己仿佛仍身在日本。

槍声响过,我们一行进了村,村里到处弥漫着稻草树枝燃烧的气味,青烟弥漫。几只惊惶的公鸡母鸡,疯狂奔跑。小野君立刻追了上去,他跑得比兔子还快,上去很轻松地一扑,就扑倒了一只母鸡,其他人很淫邪地笑。

所有的人似乎都很放松,无论以前是农民还是渔民还是学校里的老师,都流露出相同的神情。

前面有一头牛,倒卧着,躺在血泊里。硝烟中,跪着几个瘦骨嶙峋的中年男人,还有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他眼睛亮亮的,脸色漆黑,正默默看着我。

我们经过时,他们就在那里磕头,梆梆梆,像是停不下来。

小野君抱着那只鸡,上去踢他们两脚,几个人害怕地滚倒在地,然后保持刚倒下的姿势,一动不动。大家都狂笑起来。

小野君过来说,川崎君,你懂中国话,让他们,把牛,收拾收拾,煮肉,我们要吃。

其他人听了,也哈哈笑,伸着大拇指,表示对小野君的赞赏。

当我和那几个人说了之后,他们感恩戴德,赶忙上前,拖了牛,到了院子里。这时,小野君在他们的家里发现了女人,大家欢呼着涌到那个破败的小屋,一个姑娘的惨叫声响了起来。那个黑黑瘦瘦的少年突然拿了刀,冲过来,要进屋子。小野君一个突刺,将他挑在了一边。小野君曾夸过他的刺刀技术,果然厉害。其他几个人,也都统统处理掉了。大铁锅里牛肉已经炖好,满院飘香。

离开村子的时候,小野君还在遗憾,没在那家的大水缸里洗热水澡,然后便夸奖那牛肉的美味。

十年前的南京,有种安静的感觉,甚至带着一丝安逸。每天,在临街的办公间里,处理完手头的生意,我总会忍不住到窗前,看着下面经过的汽车和人力车。街道上,人来人往,有绅士小姐也有车夫粗人,有几个小乞丐天天在附近跑来跑去,每次,都被拿着棒子过来的警察追得四处逃窜。

每到这时,我就会想到远在京都乡下的樱子,还有我的广志和幸子。一天,我的这种乡愁被赵发现了。他是一个胖胖乎乎的人,戴着圆圆的近视眼镜,挺着肚子,走着八字步,布鞋底落在木地板上,发出一种独特的声音。有时候,他也会穿着皮鞋,这时候,他走路的声音就完全和我们一样了。

川崎君,他说。那种带着支那南方口音的日语听上去有些像女人。

我把目光从街上收回来,看着他。他递给我一支烟。

有一次,表哥喝醉了,在小河边大叫大唱。好在周围没有几个人居住。所以,表哥的声音略显空旷。

表弟,你知道吧,其实,我在中国跑生意,还是有些失望的。

为什么?

我们的爷爷,当年和大清国打仗之后回来说的那句话,我现在总算也明白了。

什么话?我问。

他说,他觉得,以前印象中的中国都像唐诗中那么优雅,那时候,我们叫它唐国。去了一看,很失望。

我看着表哥,他正一边往河边退,一边摇着头。等我回过味来时,他已经掉在了河里。

想什么呢,川崎君。赵说话语气轻柔,满脸微笑,仿佛就是为了换回我的一个满意。我特别理解你的心情。感同身受。他说,唐诗里有很多思乡的诗,比方说……

没等他说下去,我便打断了他,脸上带着微笑。

日本的俳句中也有。我说。

在那个院里,我见到了柴梅。当时,她只是一个瘦弱的女子,正在院里,和一个老太太说话。老太太嗓门很大,像是在和她讲价。那个眉清目秀的女子说,老人家,再便宜一点,好么?现在的年月,挣点钱,挺不易的。

赵喊了好几声,老太太才听到,冲我点了点头。赵介绍完我是谁后,补充了一句,川崎君人很好,对我很照顾。我注意到那个女子正在看我,她很像樱子的模样,比樱子看上去细弱了一些。

她笑了笑,冲我点头,然后把脸转开了。

那以后,我常会到那个院子里。赵说,不行的话,你就住在这里,旁边有一间闲着的房子。我谢绝了。我仍住在公司附近的阁楼上。有时候,柴梅会过来,赵就会很识相地离开。一天,赵找到我说,好像她怀孕了。我说,别胡说。他笑了,说,我说的句句是真。要不,回头,您给小津君说两句好话,我是不是也该提职加薪了?他的语气和蔼平静,但每个词的尾音,都透着一丝威胁。我心里骂了句……

小津现在也在挺进南京的队伍中,他在另一个分队。前两天过一条河的时候,我们刚好碰到了一起。他比以前瘦多了,眼睛还是亮亮的。我问他,还写诗么?他只是笑笑。我们祝福对方都能活着,然后在冰雪中向对岸前进。

当柴梅的肚子渐渐大了的时候,我有些担心。她曾经问我,在日本是否有家庭和孩子,我统统都否认了。赵也帮我说话,于是,她也就不再追问。

行进在前往南京城的路上时,我会回忆和柴梅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南京的空气与京都的比,似乎更多一些都市的味道。大街上的树木,郁郁葱葱的,树顶上,落满尘土。

前路上有一具尸体,鲜血淋漓。远远看,像一个被屠宰的幼畜。近了看,才发觉是一个孩子,光光的,胸口有一道刺刀的印迹,那刀口看上去很熟悉。有几个人兴致颇高,围着那孩子的尸体嬉笑。我突然感到有些晕眩,阳光如刀,刺入二目。于是,我把脸扭向一边,匆忙过去。

在我的梦里,常常出现母亲的模样。她微笑着,在樱花丛中,美丽而年轻。我站在落英缤纷的地上,樱花如雨,落满我的全身。母亲笑着,拉着我,来到湍急的河边。河上漂满了樱花,一层层,像是一片浓浓的血。我在中国也看到了这样的河,这样的池塘,还有这样的江。不过,那是真正的血的河流,血的池塘,和血的长江。看着这一片血红,我便想到了妈妈。

池田君死的时候,也在叫着妈妈。一颗子弹打爆他的头时,他的面目像是失焦一样模糊了。他的脸像是被撕扯一样,成了软软的一团。倒在地上的时候,他说了句什么,我听不清,只有最后一个字虽然模糊,但匍匐在他旁边的我们几个都听到了。妈。

南京城里,大街小巷,到处是奔跑的人,像是满处逃窜的鹿。有次我陪着父亲去山里打猎的时候,曾见过那些表情无辜的鹿在树丛间奔来跑去,其实,它们没有跑多久,也没有跑多远,但跑本身,似乎可以让它们感到安全。

行进至一处巷子时,见到了正立在一个大宅门内的春田君,看到我,他很兴奋,一个劲儿冲我招手,川崎君,快,快。

我赶忙过去,跟着春田进到宅子里,见地上躺着个女孩。她的旁边,一个兵正提上裤子。女孩满脸惊恐,身上还有血。她的怒视,让我感到一丝羞愧,仿佛自己是一个很龌龊的东西。

院门外,不时有来回逃窜的男女。有人冲进院门,看到我们,接着妈呀一声,忙往回跑,仿佛见了鬼一样。我抬手一枪,不远处,一个奔跑的老者瘸腿跳了几下,然后倒了。

春田起身时,有人推了我一下,川崎君,该你了。一回头,见到了面带羞涩的龟山。我走上前,看着那个已经昏厥的小女孩,她上身的衣服仍齐齐整整,一双眼睛,似乎仍在默默盯着我。这时,护在胸前的左手无力滑落,现出一个樱花胸针。

黑暗中,那朵小小的樱花,泛着金属的冷光。

之前,进攻紫金山时,打到半山,便再也上不去了。松叶纷纷落下,有几根树枝掉下来,划到了我的脸上。进攻了几次,都被打下来了。我感觉,上面似乎人并不多。炮轰上去后,上面安静了。

大家拼命匍匐着,等待最后的命令。终于,冲锋的命令发出来时,我一起身,枪响了,身边的渡边君啊的一声,沿着陡崖滚落下去。

我们伏下了。静静地,等待时机,再次冲上去。草丛和树木后面,都是我们的人。

当一切归于平静,我们冲锋上去的时候,发现战壕里只有两个人,倒在血泊里,照片和钱及信件散落一地。有人又开了几枪,确保这两个人不会再起来。

村上君拿来松明火把照亮的时候,我发现,这两个人都是用铁链子把自己拴在了弹药箱上。

我突然想哭,旁边,有人已经像孩子似的哭了。

在紫金山下,又一次见到了小津。松明火把映着他血红的脸。白色的落雪,也被冲天火光映得通红。他身上的血更多了,我也是。小津远远看到我,冲我挥手。

川崎君,来,来。

什么?我问。

他从兜里摸出沾了血的小本子,小心翼翼地翻开。

川崎君,我新作了首诗,你听一听。然后便高声朗读起来。

大雪下

人行急

人生如鸿泥

我瞟了眼小津,他看上去一脸陶醉。他的身后,是一辆童车。童车上,堆满了酒和罐头。车把上拴着一个染血的黄丝带,正在黑暗中飘扬。

第五章 金素颜

跟父母乘船逃离南京的第二天,屠杀开始了。日本人进入到我家的大院时,那个空秋千一直在摆动。仿佛有孤单的灵魂在那里悠荡,一直到今天。

我坐在温哥华的一家日本餐馆里,看着百老汇大街上的车流。

对面的镜子里,映着我一头白发。

但离开南京的那个早晨,镜子里的,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家里已经很混乱了,楼下大院外的街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大呼小叫,整个晚上都不清净。早上,出发前,爸爸说,能丢的东西都丢掉。

我看着满屋里都是带着我生活记忆的照片和玩具,还有那些好看的衣服。我说,为什么都丢在这里?母亲皱了皱眉头,然后现出心软的样子,扭脸对父亲说,是啊,让素颜带着这些走吧。

父亲愠怒起来,这年头,能保住命就不错了。我跟你说,到不了明天,下关就要让日本人的船控制了。看得出来,父亲和以前比,焦灼了很多。于是,我便有些心软。我说,一定要带着厚朴。

父亲皱了皱眉。他看着正在门前打量我们的厚朴,说,为了一只狗,这年头,人都……厚朴仿佛听懂了父亲的话,低着头,抬起眼,面色忧伤地看着我。

我说,不带它,我也不走。于是父亲同意了。车从大院里出来的時候,经过一条宽宽的甬道。两边树木葱茏。前方,赵译言正骑车赶路,腋下夹着一条烟。看到我们的车,他远远跳将下来,冲车里的父亲鞠躬。

父亲并没有说什么,甚至头都没有点一下。车略一减速,然后又恢复了原来的速度。厚朴扒着窗户,吐着舌头,到处看,仿佛要最后看一眼这个熟悉的世界。

车从赵译言旁边经过时,他冲我点点头,低声说了句,金小姐。

这时,父亲在前面说,把窗户关上。

街上乱七八糟。东绕西绕,到中国银行附近的时候,整个路已经堵上了。车子一动不动。司机季叔下车,到对面一个小楼里去打电话,叫人来。等季叔从那个小楼里跑回来的时候,我们的车几乎被周围的人拥挤着,架了起来。车子像一只船,晃动不止。父亲摇下玻璃,举枪驱赶他们。似乎没有人害怕。车边上的人刚被吓跑,外面的人便又涌了过来。

母亲说了句,别开枪,吓着孩子。我这才注意到,周围的人群中,很多人抱着幼小的孩子,这些孩子的哭声在嘈杂的人声中既模糊又响亮。

季叔说,他们一会儿就过来,刚才一面墙被挤倒了,砸死了不少人。

父亲没有说话,他背影凝重,望着到处都是残垣断壁的街道。

远处,正有浓烟从一处屋子里飞扬出来。

厚朴一直静静地蹲坐在那里,和它庞大的身躯比,那点空隙有些狭窄,但它默默无语,仿佛能理解一切似的。

我记得,有一次,我读经时,厚朴在一边静静地听。它的目光中,满是无以言表的感情,仿佛沉浸在一种无法言说的记忆里。我后来问它,厚朴,你能告诉我,你的前世是什么吗?它看着我,默默无语地走开了。

然后,整个下午,它都沉默而安静,仿佛,一直没有从另一个世界的记忆里醒来。

等汪叔叔带着几个人过来的时候,我们在车里已经几乎透不过气来了。他们拿着枪,在前面开路。车总算又开始移动了。我往窗外看去,周围经过的人,神态各异,都是我以前几乎从没注意过的表情。在深宅大院里,一切都安静优雅,而这些人,仿佛刚刚从地狱里逃出。

或者,南京,正在一点点变成地狱。

眼前是被炮火破坏的街道、楼房,还有那些伤痕累累的青天白日旗,有一面墙上,抗日口号仍在,但房子和树木都已倒成了废墟。

父亲叹了口气。

前方的人群像潮水般让开了路。我已经能够看到壮阔的长江,在混乱和颠簸中如惊鸿一瞥。

几十年后,我仍然在长江的那条船上颠簸。浊浪排空,周围到处是翻船的,还有那些抱着木头渡江的人。很多人见到我们的船,就像见到救命稻草般拼命往这边游。有些人,游到一半就被水淹没了。爸爸就让我赶紧下去,坐到舱里。我坐在下面,忍不住大哭。

厚朴默默地看着我,仿佛在听我说话。我不知为什么有些恨它,拿起旁边的经书冲着它打过去。它赶忙躲开了。

那天,我开始发高烧,昏昏沉沉的,总也睡不着,然后,又昏睡过去,总也醒不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总之,似乎我们在一列火车上,列车与铁轨的撞击声,让我感觉像是在母亲的怀抱里,平静而温暖。那时,我还能感受到厚朴的气息,那种气息是悲伤而安静的,仿佛是夜里的风,冰凉,但带着白天阳光的温暖。

昏睡中,曾听母亲说,素颜,你醒醒,你醒醒。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妈也不活了。

但我只能回应她以沉默,仿佛,我已经死去一般。直到现在,我仍会从这同一个噩梦中醒来。

这个世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没有后代,也早已失去了父母。

我的白发,映照着温哥华的冷月。

老人院里的人会找我,问我一些过去的事情,但我总是一笑。有时候,我在大学的小咖啡厅里,默默地坐着,看着街上陌生的人群,还有那些带着孩子的年轻父母,他们中有很多是亚洲面孔。偶尔会听到一两声乡音,熟悉而陌生。

阳光普照,世界运行。

第六章 赵译言

三木的枪顶着我脑门的时候,我知道,我这一生彻底改变了。他说,赵,枪一响,你的所有念头都散了。当时,街上已经全是日本人,到处都是尸体,有些还在冒着青色的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的臭味。

我说,好的,我愿意为皇军效力。于是,他的脸上,现出了北海道渔民狡黠的笑。

母亲死了,若云也死了。当我回到院里的时候,看到母亲正趴在院子前的大树下面,全身是血。若云已被脱光了衣服,身上结满血痂。

我嗓子堵住了,但我必须像没有事似的,从这里经过。

娘!我在心里喊了句。

我总爱回忆当年一切还平静时的日子。那种美好和安宁是后来的我所无法体会到的。母亲爱唠叨,但她会给我做那么多好吃的,而自己舍不得吃。她会说,译言啊,你这个孩子,从小命苦、老实、心善。母亲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温暖。我于是便会流泪。我说,我爸没了。母亲拍拍我的头说,妈不还在的么?她这么一说,我便觉得更加伤感。然后她说,我一定要把你培养成人才。母亲的话,像是过了很多年,但仍没有褪色。

关于那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地狱之旅,我现在想想都感到害怕。我害怕那些冤魂在梦里找到我,和我算账。其实,他们是经常来的。有时候,他们不做什么,只是默默围着我。

父亲在我出生之前就死去了。那时候,母亲还年轻。关于父亲的死,母亲没有给我任何信息,只是给我讲,父亲是一个正直的人。关于父亲,像是一个谜。家里,有两张父亲年轻时候的照片,他穿着军装,非常帅气。难怪母亲会爱上他。

在我死前,在日本人到来前,我似乎度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日商株式会社是一个小小的商行,离中国银行不远。每次从商社出来,远远地,便会见到“中国银行”那几个字。即使到了后来,轰炸时,硝烟弥漫中,中国两字仍隐约可见。我到日商时,最早见到的就是川崎进。他看上去谦恭、和善,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与我打招呼的时候,彬彬有礼,不像有些日本人,一副不可一世的表情。川崎君告诉我,他的父母是农民,每天种地,很辛苦。这让我对他有了一个不错的印象。

一天,从日商出来,两块西瓜皮迎面飞来,砸在我的脸上,然后就见拐角处的一帮半大小子一哄而散。他们边跑边喊,汉奸被打中了。川崎君看着我,一脸同情。那天,他把我带到了大和居酒屋,我仿佛进入到异国他乡。赵,你知道,我为什么到这里来么?他说。神情庄重,语气诚恳。周围,人声嘈杂,但他的声音十分清晰。为了你们,他说,我们和你们,是兄弟。我们有很多先进的东西,千方百计要拿到这里来,帮助你们进步。但,你们的人,太愚昧了,不领情。你们被那些心怀叵测的人骗了。他说这话的时候,一脸平静。其实,他们的心里让魔鬼占领了,所以才会用西瓜皮打你。说着,他敬了我一杯酒,然后说,你虽然被侮辱了,但仍很有尊严。

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喝了很多,仿佛今生,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说话的知己。后来,他搬到了离公司稍远的一处阁楼里,逼仄,拥挤。从他的住处可以看到半个南京城。南京很美,他说,不过,我们京都,更美。

有一次,川崎君很不高兴,因为收到了家里的信。我这才知道,川崎在日本是有家室的,妻子是同村人的女儿,而且,他和太太有了一儿一女。

那你为什么还不开心?我问。

川崎君看着我。赵,你不懂。他说。

后来,审判我的时候,一个国军军官问我,你为什么和鬼子打成一片,坑害中国人?我说,我没有坑中国人,我只是学了日本话,我是想着以后可以用它为国家出力。那人很愤怒。你就是为了当汉奸,给日本人带路,屠杀无辜的同胞。

我记得当时自己辩解说,日本人也不是都那么坏,像我在日商株式会社接触到的川崎进那样的都是好的日本人。他很早就离开南京,回日本乡下务农去了。说完这话,我便被扇了几个耳刮子,脸上火辣辣的疼。我想说,要是日本人用枪抵着你的头,让你选择活或者死,你会怎样?

但我沉默了。直到在江边一人高的蒿草旁被执行枪决的时候,我仍在心里说,我只是害怕、恐惧。挣扎中,我看到,周围的岸上、桥上全是看热闹的人群,他们占满了所有的空间。

枪响了。所有的记忆都色彩斑斓,带着一丝鲜血的颜色。

我记得当年的家,似乎比现在大很多,院子有几进几出,我迈着小小的脚步,怎么走也走不到头。记得周围的天空都是欢笑,也看不出这笑声来自哪里。偶尔回头,会看到一张微笑的脸,和长长的头发。那是母亲当年的样子,她像是刚刚从学校回来,拿着文具,兴奋地跑进了院子,看到了我。然后,天空落下的桃花或者樱花,挡住了我的视线。

记事儿的时候,常常听母亲说,译言,好孩子,长大要有出息,像你爸爸那样。有时候,他的模样是模糊的,就像是墙上他和母亲的照片。他穿着军装,样子很英武。而母亲,则看上去柔弱,微扬的嘴角,带着一丝幸福。后来,母亲变得更加脾气暴躁了。然后,家里的院子也小了。而我,也大了很多。以前,上学的时候,我总会经过夫子庙,沿着秦淮河奔跑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某一天会和这个地方有关系。那时候,天很蓝,仿佛未来像是远处的白云,在随时变换着模样。

我曾想过,如果是太平盛世的话,我便可以早点结婚,然后,像所有的南京市民一样,过上平淡的日子。一次,母亲问我,译言,你觉得若云姑娘怎样?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放光。她知道我喜欢若云,但若云喜欢那个当兵的蒋家声。母亲说,这姑娘,一恋爱,就犯傻。家声这孩子,是不错。可当兵的,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谁知道能不能活呢?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我坐在她身边,刚刚吃完她做的饭。屋里,还带着饭的余香。

我抽着烟,看着逆光中的母亲,窗外的光照射进来,映着她如雪的发丝。我心酸了一下,悄悄抹眼泪,被母亲发现了。母亲说,你这孩子,就是多愁善感。

我说,妈,你这白头发又多了。

母亲笑,老了,人老了,白头发能不多么?你这孩子。母亲说着,抹了抹眼睛。

这时候,炉子上烧的水开了,壶冒着热气,响得很,像街上拉响的防空警报。

我曾专门找过若云。我能感觉出来,若云对我还是有些瞧不起的,但那种瞧不起藏在她的低眉顺眼里,不小心,真的无法察觉。

我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若云笑了,眼中瞧不起我的表情更加明显了。她反问,你说,什么叫识时务?在现在的时刻。

我觉得,若云的思想中总有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幻想的东西,也许这是属于女人的。有时候,她们真的很难懂。

我说,现在兵临城下,日本人什么情况?我们的人什么情况?所以,硬顶下去,是没有希望的。

那你是啥意思?南京城就插白旗,投降了?

我说,很多人,想不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那不成苟活了?若云说。

当我成了孤魂野鬼的时候,常會在江边的蒿草中徘徊。荒草如林,像是狂舞的亡者。江水汹涌,漂满冤死的亡魂。我对他们说,其实,我就是一个公司的小职员,日本人拿枪逼着我,不听他的,就掉脑袋。你说,我还能做什么?我看到,那些亡魂,纷纷转过脸去,只给我黑黑的脊背。

第七章 蒋家声

从紫金山上往下望,万木葱茏,南京城,笼罩在茫茫雾霭中。

蒋家声。班长谭明德点名叫到我时,我没有反应过来,仿佛那是另一个人的名字。当我意识到是在叫自己的时候,心想,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有人完整地叫出我的名字了。

夜暗下来的时候,南京城里一片黑暗。我记得,从前的南京城,灯火通明,整个城市,像是一个金链缀满闪烁的金片。而今,冷月高悬,山下宛如一片废墟。天空中,弥漫着久久无法散去的硝烟。

我悄悄给若云写信,借着半夜出现的月光。月光下的南京,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狰狞和痛苦。明德总说我想得多,不像个兵。我也只是笑。明德当年参军的时候,也是一个懵懂的农民孩子。有一次醉酒,他拍着我的肩膀,跟我讲了很多过去的糗事。

当我和若云见面的机会几乎为零的时候,我心里突然一慌。看着山下那熟悉的方向,我突然伤心起来。也许,我和若云今生再也见不到面了。夜里,偶尔会传来哪个娃娃兵的悄声抽泣,在被子里面。那声音像是在竭力控制后仍不可阻挡地发了出来。一天天地,弟兄们家破人亡的越来越多了。

我常常想起若云。有时候我想,如果不当兵,就可以像很多年轻人一样,与若云相守了。我常常想象着和若云在一起的样子。有时候,我在想,也许,那样,我们就会有孩子,带着他们玩,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很多时候,我会在这样的梦中醒来。醒来后,便觉得十分遗憾,于是便赶忙闭上眼睛,希望再次回到梦里,让一切继续。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找到若云。那时候,城里的局势还不那么紧张,我也没有想到,那天会是最后一次。如果早知道的话,会不会不同呢?去若云家的时候,我像以前一样,特意买了一束花。见到我,若云感到很惊喜,脸也红了,但仍嗔怪道,买这么贵的东西,浪费钱。

我仍记得,那天,院子里很静。屋里,静悄悄的,就我们两个。

若云沏的茶在我面前,冒着热气,很温暖。

炉火很旺,隐隐有股煤烟味道。我说,以后,烧火可得小心。说完这话,脸有些热。炉子里的火烧得太旺了。若云应了声,然后就笑了。她偷偷看我一眼。你怎么瘦了啊?她说,上次我给你捎的东西,你没有吃啊?

我傻笑起来。一见到若云,我就傻呵呵的了,啥也不会说,只会笑。

你就会笑,若云说,一理亏就笑,一撒谎就笑。

我没撒谎啊。我赶忙辩解。

好啊,还狡辩。没撒谎,笑什么?她又说,好啊,那一定是承认自己理亏了。

然后我俩都笑了。

插在玻璃水瓶里的花,美丽而安静。

在山上,我常会想到我们四目相对的样子,然后我就想到了,也许我会死去。或者,她会离我远去。这么一想,心里便有些沉重了。

又想什么坏事了?她说,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我说,没。

瞎说。

我是想,如果,没有日本人,一切会多好。

若云不说话了,看向窗外。藍色的天空,飘着一朵白色的云。

枪声四起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永远见不到若云了。这种预感非常强烈,以至于不知不觉间,我的眼角似乎有了泪水,连我都没察觉。大炮轰鸣,高山震动,有几处,燃起了大火。

我们守在三号工事,没有命令,不准撤退。明德说这话时,声音很平静。

我点点头,俯瞰着远处。山坡上,日军时隐时现,蚂蚁一样往上爬。我屏住呼吸,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就在这时,枪声大作。子弹掠过松树的枝丫,刷刷刷,很像是冰雹。落叶纷纷。大家赶忙卧倒。阿坚呻吟一声,中弹倒下了,像是松软的血袋,鲜血崩散。我连续射击,对着山下窸窸窣窣的模糊人影。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小道的拐弯处。枪声中,几个日本兵伏下了身子。他们与我似乎近在咫尺,连他们说话的声音我也能听到。我感到,自己似乎进入了一个异类的世界。

他们的第一次冲锋被我们打下去了。周围,是可怕的寂静。

深树中,有鸟鸣,叽叽喳喳,像是每一天一样。

一只麻雀,飞落在我眼前不远处的草枝上,立在那里,摇摇欲坠。

第八章 黄厚朴

我站在荒草间,看载着主人的列车,驶向远方。我曾努力奔跑着去追他们,但没有结果。那条路,闪着钢铁的光,延展到很远的地方。

素颜在车上睡着了,一直没有醒。如果她醒着,一定不会让他们丢下我。

车驶离时,我跟着车奔跑了很久。车窗里,现出素颜父母严肃的神情。他们看着窗外,仿佛我并不存在。

那些南京的记忆,离我远去了。当火车进入森林时,冰冷的铁轨,映着天上的落雪。

我记得,刚出生的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围着妈妈吃奶的时候,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小狗多可爱。然后我就看到一双洁白的小手伸了过来,轻轻地把我抱起。那时候,她还小。她说,我就要它了,让它跟我回家,陪着我。

模糊视野里,我看到了素颜的父母。那时候,他们年轻很多。

我知道给它取什么名字了,呵呵。素颜抱着我,笑了。那时候,她的门牙缺了一颗。

什么名字?

黄厚朴。

素颜的母亲笑了,怎么像个老头的名字?说着,去看自己的丈夫。素颜父亲说,真是的,你们懂什么,厚朴是英文。素颜说,对,Hope。

于是,我成了一只有英文名字的狗,成了一只曾在国民政府里散步的狗,成了一只被抛弃荒山、混入狼群,并成为狼群中一员的狗。在苍山野莽中和伙伴奔行的时候,我会想到过去,想到那个叫做素颜的姑娘,还有那个城里的家。多少年后,当我灵魂的风飞舞在南京的里弄街巷时,我能感觉到,每一棵树下,冤魂的力量,正蓬勃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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