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坚固的并非烟消云散
2023-07-10王辰龙
王辰龙
作为周菊坤组诗《所有影子都会在今夜一齐醒来》的开篇之作,《青蛙村随想》是一次直击商品社会本质的写作。商品社会追求利益最大化的金钱法则,渗入日常生活的各个区域,试图瓦解并替换一切不符合经济学逻辑的景观、习俗或生存范式,量化以往不必量化的东西,包括人的内心。认知到这些或许不需要太复杂的思辨和推演,但如何将其变为一首有效的诗作,并非易事。所谓有效,要言之,既指一首诗在完成对于现实的认知与批判时坚守诗歌写作自身的美学伦理,使之有别于其他类型的写作;又指写作者别样的经验、体验以及獨异的想象力,终能获得能够引发广泛共鸣的概括性。就此而论,《青蛙村随想》一篇是有效的。它引领读者进入“青蛙村”,却没有将诗写成游览导图或官方宣传片。作者无意以清晰的框架在纸上重构某个村落,而是任由读者迷失于混沌的时空,一如诗中“迷路者”“弄不清方向”“谁也不知道”等字句提示的那样。“青蛙村”未曾以完整的面貌示人,它破碎且极具非现实的异色。这种呈现方式准确地对应着作者要传达的讯息。用诗中的话来说,“青蛙村”之所以破碎,是因为它身处“文创者的天下”而被“去芜存菁”;之所以非现实,是由于乡村社会根植于自然的生活范式,已不为“实用主义”界定的现实所容——当整个社会只追逐某几种主流话语描述的现实,其他相异的所在(例如诗中的“青蛙村”)将被指认为脱离现实的落伍者。换言之,“青蛙村”和它周遭的世界存在难以弥合的时差,它不是特殊的个例,它代表着城市化与全球化狂飙突进过程中,无数被认为过时乃至不合时宜的小地方。对此,诗人明确地写道:“但凡真身,必定会有太多的先天不足/譬如,冬眠的习性/就完全没有跟上步伐”。
乡村的失落及其如何失落,无疑是经典的文学命题,由此催生了不少挽歌式的作品。这些作品或是一边慨叹乡村之凋零,一边以文化守成主义的姿态从消逝的景观和人事中打捞值得珍重的部分;或是一面批判乡村里某些顽固的积习,一面悲伤地指认着不可逆转的衰退。以此为参照,《青蛙村随想》并非挽歌,诗人不急于非此即彼地为“青蛙村”所表征的生存法则书写判词,正如诗中所言:“出而作,入而息,无非吃饭睡觉/极简的背后,是通透,还是蒙昧/思想与思乡不是无本之木”。面对“青蛙村”,诗人领受着隐痛,却又不失雄辩,双重的心绪和意蕴凝缩于“青蛙”这一意象。“青蛙”被用来概括村民的命运:“迂腐而刻板的基因/丧失了大局观,只能坐井观天”;“梦没有声音,却听够了风言风语/一盏盏灯亮了,又熄了,亿万年的淡定/坐井者是村庄的图腾”。句中显然对乡村的逼仄和村民相对封闭的生活表达了遗憾和批评。对于“青蛙村”,诗人哀其不幸,这是其隐痛的一面。但诗人好像并未怒其不争,而是耐心地分析着造成“青蛙村”现状的因素,由此揭开“青蛙”意象的第二重向度:作为乡村自然体系一部分的“青蛙”,原本是再平常不过的生灵,却在当下被炮制为各式各样的商品,或许本就不多的剩余价值持续遭受着花样百出的压榨。对此,诗人写道:“至于声音,已被高科技买断/按统一的配方,装进罐头/流水线快速复制/卖给城里人的梦乡/当佐料”;“真身的剩余价值,在于制成标本”。诗人写“青蛙”实则也是写乡村和村民,这是其雄辩的一面——万物似乎皆可商品化,无法提供商业利益的事物和人群,或许都难逃被遮蔽、被遗忘甚而被辱没的命运。于是,《青蛙村随想》的偏重点并非简单地思考乡村及其价值观的是非对错,而是经由乡村的现状诊断时代的症候和沉疴。
借书写传统空间的近况来指认现实,这亦是组诗第二篇《大觉寺桥》诗意推进的方法。面对宋代的遗址,作者先是描绘大觉寺桥姿势上的“低入尘埃”,继而从斑驳的桥身上依次辨识出“武康石高贵的表情”以及“翅膀张扬开来”的“玄鸟和天马”图纹。诗人笔下的大觉寺桥兼具了历经沧桑的厚重感与匠心别具的美感;而“高贵”“光芒”等词的运用,则使桥身成为沉稳而自尊的人格的象征。随着一句“金刚力士憋足了劲/找不到用武之地”,伟大的古代建筑物及其延展出的伟大品质,在当下都归于寂寞。但古往今来的咏史者,绝不会仅仅将目光停滞于当下,他们笔下的遗址旧迹总是牵涉着往事,迫使人们去凝视历史深处的光明和晦暗。同为咏史者的周菊坤也不例外,诗人写道:“它本是要渡人的/可那条干涸的河流早已长满年轮/人们从不同的地方跳入水中”;“一株银杏树撑开五百年天空/那里的人慈眉善目/另一株银杏树在二百五十年前迷路/多少慌张的人啊”。当作者将焦点转向桥下的河流和桥边的古木,诗中的抒情主体在与它们发生共振、共情的同时,仿佛也获取了作为历史见证者的自然事物的记忆。诗人如亲临者一般开始审视往日里的来者熙熙、去者攘攘,并与遭毁弃的大觉寺一样,慈悲地注视着兴亡之间的众生皆苦。诗的第三节转入一片田园牧歌的景象:“一棵挂满鲜红果实的野构树/一丛淡蓝的马兰花/草萤在低处盘旋/尘土飞起又落下/农人看着天色念念有词/土豆花刚开又谢了/夕阳一动不动”。通过调用“鲜红”“淡蓝”等词汇,这一节的黄昏变得明媚,与第二节中黄昏略显暗淡的色调形成对比。诗人想象着历史中那些平和的时刻,美好的氛围间,生机勃勃的自然景观和农人不误时辰的劳动景象,也因其不复存在而透出忧伤。勾勒一种已然消逝的桃花源,诗人的意图或许不在怀旧,而是经由良辰美景皆成虚幻的方式去重提某种遵循自然规律的、朴素的生存法则。
由四小节结构而成的《大觉寺桥》,以首节对故地实景的造访为契机,进入第二节和第三节中对历史的想象,形成视觉上一暗一明的对照;而二、三节的两种色调最终融汇为末节历史观念上的明暗交织。诗人写道:“它成了孤岛/高耸入云端,倏忽又潜入海底”与“养晦,是阴谋家的城府/还是哲人的智慧”。前一句里事物变动不居的状态,与后一句发出的疑问,都在说明历史的混沌性,任何一个时代都难以用单一的光明或黑暗去定义——这正是诗人面对大觉寺桥之际所展开的凝思。从《青蛙村随想》读到《大觉寺桥》,周菊坤何以用“所有影子都会在今夜一齐醒来”来命名组诗,个中缘由已初见端倪。不论是失落的村庄,还是孤岛般的古迹,都像极了沉默的影子,它们蕴含的深意一不留神便可能在众声喧哗的当下被过滤殆尽。诗人正是唤醒影子、传递不该被轻易忘却的深意的信使。
如果说组诗的前两首,仿佛诗人写下的方志,记录近乎无名的乡村和罕有人知的遗址;那么,组诗的后两首则是作者为他人写下的小传,是以凡人为主角的“新世说新语”。
《黑白往事》一诗由两条线索构成。明线,是“小季”刑侦工作的职业生涯与她成为“老季”后的退休生活。“小季”或许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当代英雄,但她用相机记录的罪案现场是通往真相的、不可或缺的环节,关涉着罪行的揭露。在诗人看来,“小季”就是凡人中的英雄。同时进行的暗线则借由“小季”的刑侦工作,展开对“何为真实”的追问。自摄影术发明以来,且成为一种新艺术形式之前,捕捉生活真实的有效途径,一度从文学、绘画等心灵活动转向照相机镜头的机械活动,以再现世界为诉求的文艺技法也开始面对强大的挑战。诗中写道:“她从来不假思索/她第一张真正意义的照片/根本无技法可言,譬如光圈,譬如焦距/譬如咄咄逼人的凌厉”;“镜头里五彩斑斓的世界/在专业人士眼中,都是黑白往事”。一眼可见的色彩可能是实质上的黑白,显然,诗人的追问最终有了答案:真实不止于即刻的表象,而是表象背后的来龙去脉,以及某个时刻所牵涉的过去、所暗示的未来。《一名保安的心愿》写“我”将退休的朋友,希望能够继续到火车站做保安,原因是“他从小爱看火车/听到火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就莫名的兴奋”。诗人将这个缘由视为朋友灵魂深处的诗意所在,对此写道:“春天亢奋地刮着风/周边高楼正在被淹没/一列绿皮火车从他的眼里驶出/天边,花开如海”。有些精英总习惯霸占对“美”的解释权,断定劳苦大众没有审美的能力和权利,傲慢而无知。在他们眼中,以体力讨生活的人们总是碌碌无为,难以给审美活动留出余裕。与之相对,周菊坤写了一首凡人“碌碌而有为”的诗:审美活动不应被窄化为少数人阳春白雪式的文艺实践,它理应涵盖对于日常生活美好时刻的感知。学者马歇尔·伯曼曾萻《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书,书名起自他对社会变革中旧事物消亡的概括。若借助这一书名并加以改动,可以说,周菊坤的组诗《所有影子都会在今夜一齐醒来》抒写着“一切坚固的并非烟消云散”。衰落的乡村,蒙尘的古桥,抑或身边正老去的凡人,都经由诗人的妙笔变成无法速朽的纪念碑,雕刻着时代变迁中某些永恒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