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王阳明
2023-07-10胡竹峰
胡竹峰
明朝有诸多文章家,公安派、竟陵派,还有徐文长、张宗子、李笠翁、王思任,亦幸亏还有王夫之、李卓吾、顾炎武、王阳明,这等人物生在彼时,更可谓异数。没有他们,明朝的天空会暗淡很多。明人风气,皮肤滥淫,难得有人格物致知,一心装满家国天下。
年轻时的张宗子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王阳明也曾好任侠,好骑射,好辞章,好神仙,好佛老。后来,张宗子作他的梦忆梦寻,王阳明却专主“致良知”。
人近中年,要读《闲情偶寄》《陶庵梦忆》《文饭小品》,也要读《传习录》《日知录》《读通鉴论》,读《藏书》《焚书》。很多年里常翻《传习录》,好其博大昌达,好其行墨俊爽,不及其他,只论文章,近乎买椟还珠。实在也是那珠光宝气太盛,映得人睁不开眼。如今年岁渐深,开始买珠还椟了,把玩起珠光与宝气。清朝有人作《古文析义》,也赞王阳明真一代作手,行文自成一家,不傍他人墙壁。原来,好他文章的不独我一个。
王阳明著述颇丰,《传习录》声名太大,一时锋芒盖过其余。三卷书,体例多是问答,或彼此面谈,或尺素传书,一问一答,让我想起《论语》。字里行间不独禅家风度,其间更见蔼然貌、周正貌、温良貌、经师貌、高士貌,还见真人貌,更有赤红的温热之血。《舌华录》故事,某从王阳明学,不解“良知”,于是问:“良知是黑是白?”众人哑然失笑,王阳明一字一句从容回道:“良知非白非黑,其色正赤。”
王阳明有捷才,说得好机锋。初封新建伯,入朝戴冕服,有丝帛遮住了耳朵,一人戏问:“先生耳冷耶?”曰:“是先生眼热。”其于书上并非一味传经布道,行文常见趣味,譬如说“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便是圣人。”风趣里有大道,言辞浅显,却给人当头棒喝。一学人患眼疾,神色忧愁,王阳明说,“尔乃贵目贱心”,此语几可入《世说新语》。
读王阳明久了,圣人高人的模样渐渐模糊了,眼前是真人是至人。中国文化向来崇尚圣人高人,我更喜欢至人和真人。又一次,朋友问王阳明,想在静时,将好名、爱色、贪财等尘根,逐一搜寻,扫除干净,是不是剜肉补疮?王阳明一脸正色:“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过了十数年,亦还用得着。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坏我的方子。”每读至此,必抚掌大乐,为其真也,为其不惧高韬更不脱尘埃也。
唐宋以来,苏东坡与王阳明两峰相峙。后世不少人,视苏东坡为友,却鲜见有人以王阳明为友。苏东坡如邻家灯火,温和亲切,可为良朋佳友;王阳明望之俨然,尊者在上,只能礼拜为师。
王阳明不以诗文名世,偶尔借此寄情言志说理,脱尽唐宋衣冠,自有袍襟,与流俗不同,譬如这首《蔽月山房》: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有人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阔。
我还喜欢那首《泛海》,如李白附体杜甫,飒然中有凝滞: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顺境或逆境,不留心中,所有一切尽如空中浮云,风来即走。有月的静夜,在海涛中泛舟三万里,感觉如身驾锡杖、乘着天风,自高山之巅疾驰而下。岁序中年,读这样的诗,能长人心气。
王阳明的事迹,第一有名的是龙场悟道。明武宗正德皇帝继位不久,东宫随侍太监中以刘瑾为首的八党把持朝政,王阳明遭迫害,不仅被打了四十廷杖,更贬往贵州为龙场驿丞。龙场万山丛棘,王阳明每天和日月清风一起,涤净喧闹,于深处草木之间,去凝视高悬的星辰,与圣贤为伍,和天地对话。
在龙场的王阳明,和自然一体,心神合一乃至天人合一,聚精会神,于寂静无声中裂出金光,进入老子所说的圣婴之境,回归到清纯和空灵。终于在某个深夜,领悟到格物致知的要旨,不觉欢呼雀跃,旁人皆惊。从此,王阳明之肉身修炼成了舍利,散发出柔和圆润的月光,一种走出混沌的通透,一种拨开迷雾的圆融。激荡的江水终于流进浩渺的海洋,引导人心的千古光明已经大亮,从龙场射向历史的天空。
在贵州龙场,王阳明写过一篇《瘗旅文》,祭奠客死蜈蚣坡下的那个无名无姓的掌管文书的吏目和他的儿子、仆人。祭文字字恳切,句句宅心仁厚,今日读来,尤自感动伤怀,其中有好笔墨,更有好性情好心性。见暴骨无主,他要将三位死者埋葬路旁,随身两个童子尚有难色,王阳明却说:“嘻!吾与尔犹彼也!”此一句,大沉痛也,大仁爱也,是儒家是释家,更是蔼然敦厚的长者。
《瘗旅文》乃古今一等一悼亡文章,结尾时又歌以慰之,情深在焉:你我背井离乡,在异地言语不通,性命惶然,前程尽空。他日,倘或我也葬身此地,定邀你和子仆一同遨游嬉戏。我们驾以紫虎,乘五彩祥龙,登高望乡,该叹息就叹息,想悲恸就悲恸。我若能生还,你还有子仆随从,不要以为自己孤苦伶仃。路旁累累枯坟,多是中原的游魂,你们相从呼啸、纵步。餐清风,饮甘露,不愁饥饿。白日以麋鹿为友,夜晚与猿猴共栖。在墓中且自安心,不要变成厉鬼在村寨滋事逞凶啊。
王阳明生平有不少拍案惊奇之事。说他出生时,祖母梦天神衣绯玉,云中鼓吹,抱一赤子,從天而降,又说母亲怀孕他时,十四个月才分娩;还说他语迟,一高僧过其家,摸着他的头说“好个孩儿,可惜道破”,五六岁上才开口说话;甚至说他是僧人转世,曾在寺庙里看见前世肉身。这样的事我向来不以为然,只当作民间传奇,但偶一想起,也觉得爽然,心里愿意那是天人异象。
金圣叹说《史记》,须是太史公肚皮宿怨发挥出来,“缓急人所时有”六个字,是司马迁一生著书旨意。我姑妄听之,再姑妄言之:《传习录》是王阳明一肚皮光明照将出来的,真、诚、简、灵、行、韧,六个字是他一生著书旨意。
王阳明卒于江西南安青龙铺的舟船上,享年五十八岁。临终,随行人问遗言,他含笑道:“此心光明,亦复何言?”虽知他心里早已光明,不必再说什么,尤恨天不假年,倘或让他寿至期颐,人间定然会多几卷大文章。
很多年前,去绍兴,同行友人专程去城外拜谒王阳明墓,那时我不以为然,觉得着相。读王阳明深了,入得宝山,一无所获,却满载而归。下次去绍兴,我也要去王阳明墓前,恭呈三炷心香。虽如此着相,着相才好,如此才心诚。
往昔读书,见人引文事入诗,写出五言古风,觉得意味大佳。我亦效颦,作出数句,兴之所至,随意心绪,律韵不拘,但期达意而已——
往昔读诗文,相遇王阳明。
传习录三卷,字句洗雾尘。
言辞有真趣,说理娓娓听。
龙场悟道后,格物天地新。
岩中生花树,烦恼本莫名。
功夫事上磨,寂然动亦宁。
一毫恶也除,克己扫廓清。
悔悟治病药,虚怀去傲心。
持志多用功,无暇嚼舌根。
遇恶且由他,吃饭享太平。
若不厌外物,如此涵养静。
长存愤懑意,失和岂得正。
安处即是乐,呶呶日谤深。
友道少指谪,诱掖奖劝进。
知行合一哉,千载能几人。
向往虽难至,仰之弥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