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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推拿》中的异化研究

2023-07-10陈古成

中国民族博览 2023年7期
关键词:毕飞宇推拿异化

【摘 要】作家毕飞宇对“异化”这个问题关注已久,进行了一系列创作以引起社会反思,其中以盲人为创作视角的《推拿》,较为突出地反映了异化现象。本文以异化为主题研究,通过分析毕飞宇《推拿》中盲人自我本身的异化、盲人人际关系的异化,体现历史语境中的异化状态与对人性及社会的深层思考。

【关键词】毕飞宇;《推拿》;异化

【中图分类号】I207.4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198(2023)07—005—03

关于毕飞宇的作品文本研究,在主题研究领域主要集中在人性、疼痛、悲剧、孤独、权力等方面,关于异化这一主题的研究偏少。而异化这一现象,在悄然来临的“第四消费时代”,仍然具有警醒与思考的意义。本文以异化为主题,研究《推拿》中的异化书写,首先剖析盲人与自我关系的异化,洞察平静表面的背后有怎样的爱欲诉求,而后放眼盲人的人际关系,展现盲人与他人、与主流社会的利益碰撞与尊严诉求。

一、异化理论的发展

“异化”原是一个运用在社会政治学和哲学等领域概念,其英文原文是“alienation”,也可以是“dehumanization”,指的是人变得不那么像人的过程,也是使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失去人性的过程。

17世纪,霍布斯将“异化”运用到社会政治领域,其含义变为人为自保让渡自身部分权利。而后,黑格尔将“异化”纳入哲学范畴,对其理解侧重于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对抗。马克思是最早对“异化”进行全面阐述的哲学家,他更多地是从社会领域进行考虑,进一步丰富了异化的内涵。在他看来,分工是产生异化的直接原因,社会分工使人分化为体力劳动者与脑力劳动者,使得肉体劳动和精神活动相分离,从而产生了人的本质的异化。分工是非自愿的、因生产方式产生的,实际上是生产关系造成了人的异化。[1]

马尔库塞在此基础上发展了异化理论,从哲学领域入手,认为人的本质是爱欲,产生异化的原因是文明对爱欲施加的“额外压抑”。他同时从社会学角度研究人的异化问题,他认为,科学技术的异化是人的异化的重要原因,而科学技术异化主要原因在于科学技术集权性质和意识形态化。因为科学技术是人创造并使用的,在“科技万能”乐观主义的支持下,丧失了批判和否定精神人们随同科学技术一同被异化。因此,他认为避免异化的途径是解放人的爱欲,并对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技术控制提出质疑,提倡通过革命解决这一问题,建立非压抑的文明社会。[2]

以弗洛姆为代表的法兰克福学派是西方马克思主义重要学派之一,弗洛姆提出消费异化概念,并试图通过马克思主义与费洛伊德心理学联姻,来解释人的异化现象。为什么会异化?在他看来“异化是人作为与客体相分离的主体被动的接受体验世界和他自身”,人依赖于外部的物,并将自己投射到物上,失去自身的主动性与控制力量。“消费过程应该是一种有意义的、有人性的、有创造性的体验”,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为了缓解经济危机,而无度刺激人们消费,人的消费不是为了满足真正需求的消费,而是被支配地进行消费,逐渐失去自我。[3]

工业时代的异化具有重要功能,它能让社会持续高效运转。为换取生活资源,每个人都如同机器零件一样各司其职,重复、单调做着被安排的工作,没有自主性与创造性。这似乎避免了人们之间的冲突和矛盾,并使社会运作效率大大提高,然而,高效的代价是“去人性”,重复的持续的工作使人不再感知自己的真实需求,同时在各取所需的过程中,失去了自我意志和价值,失去了创造和激情,失去了幸福与热爱。最终,异化使人失去与自身的、与他人的真实的联结。

“异化”概念而后被运用到文学领域,成为西方后现代文学的基本主题之一。西方产生了许多异化主题的文学作品:在群众性异化方面,如狄更斯在其记述法国大革命的小说《双城记》再现了贵族与市民阶层矛盾斗争和互不相容的排斥关系;莫妮卡·阿里的小说《砖巷》展现了孟加拉移民与英国伦敦本地居民的群体双向异化。在个体性异化方面,如卡夫卡的《变形记》揭示了在工业文明进程中,由于资本主义的扩张和压制,劳动者的异化现象。

中国的改革开放为毕飞宇创作带来了灵感,他注意到:改革开放一方面带来繁荣和活力,另一方面由于人们日益膨胀的物化需求而导致精神层面的错位异化,“精神”跟上不匆匆追求的脚步。毕飞宇多次提到自己“最感兴趣的其实还是‘异化这个问题”,所以他在创作中展现出来,力求引起关注与反思。[4]《推拿》通过对盲人这一特殊群体心灵的探访与触摸,展现了盲人自身的异化、社会有关系的异化,通过厚重的文字向社会发出“精髓之问”,体现出作者对盲人世界的生命关照及对主流社会的有力解构,并试图寻找盲人在主流社会中精神建构的可能性。

二、盲自我本身的异化

马尔库塞认为,人的本质是爱欲,反抗爱欲的压抑,社会文明就会被异化。弗洛姆认为,爱不仅可以使人保持自我独立,同时又可使人与世界发生联结,获得存在感和价值感。“爱就是在保持自我的独立与完整的情况下,与自身之外的他人或他物结为一体。”人最重要是不能失去爱的能力、爱的条件,否则就难以发挥主体能动性以及与他人产生联结,从而堕入异化的混沌状态。

在《推拿》中,盲人因为自身生理和心理的局限性,加之社会主流文化对爱欲的压抑,使得爱欲呈现出被禁锢与被释放之间的巨大张力。释放爱欲,是一种与外界发生联结而拥有获得感、归属感的方式。如果长期压抑这种与生俱来的欲望,即使满足了生存需求,也会在精神上极度空虚、无所寄托,因此有一部分盲人寻求爱欲的释放与寄托。

最为典型的便是年轻的盲人推拿师小马。小马自从从健全人转变成残疾人,与自我的关系便出现异化症状。作为后天性盲人的小马,比先天性盲人承受着更巨大的落差与更痛苦的再生。小马虽然从自杀未遂中渡劫而生,但难以愈合内心深处的创伤,加之社会文明的压抑与自身性格使然,所以大多时候承受着一个人的内心战争。“在两个‘我之间,后天的盲人极不稳定,他易怒。他要克制他的易怒。”于是,他用沉默來制衡沉默,沉默成为他的信念:“他的沉默是矫枉过正的,他必须矫枉过正,并使矫枉过正上升到信念的高度……”在无尽的沉默中,小马发明了“组装时间”的游戏,在一咔一嚓之间获得些许掌控感与踏实感。[5]

而小马在遇见王大夫的女朋友小孔之后,嬉笑玩闹之间,难以遏制地堕入了迷恋的情网,禁锢多年的爱欲愈演愈烈,将“嫂子”小孔臆想成玉蝴蝶、海豚、棕红马以缓解冲动,但这股爱欲最终被他的理性所压抑控制。而后,在张一光的引导下,小马进入洗头房的新世界,无意中找到新的寄托,对小蛮从最初的生理需求转为情感依恋,“在迷乱之中一次又一次地走向洗头房”,然而结局也不完满。小马无论是对嫂子小孔的触犯禁忌的感情,还是对烟花女子小蛮的爱欲寄托,都体现出在爱欲禁锢下的异化与痛苦状态。尽管对小蛮产生了真情实感,也无法避免法律和道德的约束,这是一种爱欲的错位,爱欲的无解,身不由己的悲剧。

张一光虽然也是后天性盲人,但在价值取向与生存状态方面与小马不尽相同,呈现出一种“游戏人间”式的异化状态。除了通过嬉笑逗乐和管人闲事来获得些许主体性,他自从爱上洗头房后,便拼命工作、拼命赚钱,通过肆意流淌的金钱,过着“皇帝”般的逍遥生活,弥补后天失明带来的无力感,获得身份差异给予的主体性。[6]纵然张一光的生活方式不值得肯定,但他失明的后怕与自我的放逐,无疑代表着盲人群体自我异化的悲剧类型之一。

此外,其他盲人身上或多或少地存在着异化的自我。金嫣通过对美好爱情的强势追求和对美好婚礼的疯狂幻想来获得对这个世界的抓手;张宗琪一岁时成为盲人,在其继母施加的生理与心理的双重摧残下,对身边所有人包括自己的女朋友也抱有怀疑主义态度,只能通过分手来获得精神解脱。[7]作者通过盲人自我的异化之痛来反思人性与社会,试图在压抑与释放之间捕捉一种平衡。

三、盲人人际关系的异化

人是社会的人,人只有与他人发生关系时才能获得真正人的本质属性。人除了需要与自身产生真实的联结,也需要与他人进行良性互动,获得信任与爱。无论是残疾人还是健全人,都处于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之中,接受关系的影响,获得社会有力的支持。然而《推拿》中的许多人际关系,呈现出或对立利用、或无法共情的异化状态,盲人群体很难与社会主流人群建立正常的交往关系。

因为金钱或其他利益,亲人之间不见温情,只有利用。开篇王大夫回忆20世纪末,那是盲人推拿的黄金岁月,金钱竟然如鲤鱼打挺一般满大街都是,然而后来炒股失败,王大夫回归艰苦朴素的生活。王大夫的勤劳上进与其弟弟的不务正业形成鲜明对比,素日便常被弟弟一家算计利用,仿若吸血寄生的关系,而被迫帮忙还赌债则是异化关系的高潮与转折。面对黑势力的胁迫,王大夫一边自残,一边表达对金钱的重视与获得金钱的不易,于盲人而言,钱不是单纯的钱,钱是他们的命。[8]王大夫用血这样一种不够体面的方式,牺牲自己的部分健康与尊严,祈求保住生存的资本,可悲可叹,反映出利益驱使下亲情等人际关系的扭曲异化。

外界对残疾人的“关爱”一定程度上透露出一种自大,一种浅薄,共情与理解成为奢望。都红因为音乐才华而被拉去学音乐,但在正式表演的现场演砸了,她心中无限懊丧,却出其不意地收到了全场的掌声与主持人的赞美,最令人震惊的是,要被迫呐喊自己“高兴”,在一声又一声“可怜的都红”中听主持人讲述自己的“可怜”遭遇,结束后还要“报答”全社会的“关爱”。所谓的“关爱”,实质上是健全人自我表演、自我消遣的工具,同时给残疾人扣上人情债务,戴上精神枷锁,两者之间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尽管后来都红在推拿中心受伤,同事们是出于善意而捐款,她也没有接受,因为她不愿人际关系掺杂太多利益,她明白同为盲人的同事挣钱与生存的不易,所以在情感上接受善意,在金钱上选择婉拒,这是她力图净化人际关系的一种表现。[9]此外,因缘巧合之下,都红的美貌被导演欣赏,從而使得推拿中心老板沙复明开始萌动异心,给予反常的优待,但她终究选择保持自尊自立,而不愿接受一份不够纯粹的关系。都红对外界社会的善良与爱意,不加遴选与辨别,一律认为是“伪善”、虚情假意,而一律拒绝“被给予”,反抗“特殊待遇”,其实这既反映了盲人群体对自身的不信任、对社会的不信任,显然心理上的关爱和帮扶比外在的更重要。

四、结语

评论家吴义勤这样评论毕飞宇:“他成功的艺术经验在于把自己对于‘抽象美的追求外化在‘意象阶段,以‘意象为媒介把两种笔墨艺术地整合在一起,以作家想象与经验的形而上遇合来完成对于感性和理性相和谐艺术境界的抵达。”在盲人与自我的关系以及盲人的人际关系方面,毕飞宇用敏锐的感知与慈悲的情怀,展现他们的异化状态,饱含着深深的理解与共情。异化的表现与原因,异化的功能与代价,如何通过实际行动对抗异化,《推拿》抛出了这样一份问卷。在当下社会,异化的问题在生产、消费、娱乐、关系等方面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成为一种见怪不怪、习以为常的现象,这反映出毕飞宇具有一定的洞察力与前瞻性,异化问题具有划时代意义。

参考文献:

[1]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2]陈学明.痛苦中的安乐[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

[3]钱晓丽.弗洛姆人道主义伦理学的构建背景[J].山东师大学报(人文社会学报),2001(1).

[4]毕飞宇.《平原》的题外话[N].中华读书报,2012—04—04.

[5]刘忠阳.毕飞宇小说的异化主题研究[D].保定:河北大学,2016.

[6]张若依.毕飞宇小说异化主题研究[D].沈阳:沈阳师范大学,2020.

[7]李广旭.残疾人感觉的异化现象及其成因——重读《推拿》[J].山东社会科学,2016(S1).

[8]杜姣.毕飞宇《推拿》的异化现象[J].延安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22(2).

[9]王思敏.欲望书写及其超越[D].南昌:江西师范大学,2021.

作者简介:陈古成(1980—),男,汉族,湖北襄阳人,襄阳市第五中学,语文教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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