锻炼·身体
—— 关于金工和首饰的二元思辨
2023-07-07王克震
王克震
第一次写自己,一时难以下笔。只觉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瞥了一眼日期,今年是2023 年。正好,三十年前的1993 年,一个少年背起画板,开启了自己对艺术的求索之路。但具体要去做什么,当时还是懵懂。1995 年,我考入南京艺术学院,就读于装饰艺术专业,跟随邬烈炎老师在艺术设计的多个领域和边缘中游走,不断地试验和实验。绘画、雕塑、手工艺、装置艺术甚至家具设计等,万金油一般把造型艺术的各个方面都沾了一遍,虽然不精,却胜在丰富和驳杂。二十年前的2003 年,我离开了自己创办的广告公司,同时也把酒吧的生意托付给朋友,只身一人,负笈英伦。在英国获取硕士学位之后,又被邀请为驻英国艺术家在欧洲生活了数年。
麦克·卢汉在1967 年马夫里特的讲座中曾经俏皮地说:“有一个聪明人说过,我们不知道谁发现水,但我们相当肯定,发现水的不是鱼。”看似玩笑的话,却道出了沉浸在媒介中的人无法意识到自身所处的现状。只有在水温变化之后才能意识到,原来到自己是泡在水里,即“新媒介的出现将改变人的感知,并冲击人原有的感知模式”。
也许正是这些经历,“跨学科”与“跨文化”的视野早早就埋在了我的人生历程里。正是因为有机会扮演学科与文化的“他者”,才使我更深切地感受到了麦克·卢汉口中的“水的存在”,赋予我对首饰、金属艺术和中西文化更为深邃的思考。
器皿和首饰,这两种与人“耳鬓厮磨”的东西,在我,即为表达与感知的双向媒介。通过这两者,我似乎找到一个可以与他人和这个世界沟通的奇异桥梁。千锤百炼的劳作和丝丝入扣的巧技在我的创作中交替进行。金银器的锻打和不论材质的首饰,一个是通过重复劳作禅修般地不断内观,一个是层层推进的对身体多维度的解读。锻炼、身体,两者在我的创作中缺一不可,是我对于金工和首饰二元思辨。
金工·器
金属,对于我来说是一种宿命般的选择。从2003 年第一次在英国握起一把锻锤开始,我就再也没有偏离我所挚爱的这片领域。虽然在此之前,我曾经游历于艺术的各种领域,绘画、音乐、平面、影视甚至室内设计等,但是随着窥见伯明翰那间有着150年历史的地下金工作坊的那个刹那,一种来自内心的召唤油然而生,于是我义无反顾地将自己之前的所有归零,一头扎进工作室,开启了自我与金属之间漫长的对话。
2005 年,我学成归国并回到南京艺术学院成为一名教师。回国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这所百年老校之中建立第一间金工工作室。当时国内关于金属手工锻造的工作室寥寥无几,尤其是工具这块,几乎是一片空白。由于当时学校无法拿出大量资金购置,我只有自己动手制作锻造工具。早期的工具我大多采用铸造法,在江西新余的小钢铁厂里用钢水浇铸了一批铁砧子,可惜铸造件的强度不理想。于是,我又去往云南鹤庆寻找会锻造的民间铁匠,拿着我从欧洲的各个工作室里拷贝到的工具图纸,制作出国内最早一批的系统性的欧式锻造工具。无心插柳,现在的中国,无论是院校的抑或是民间的金工工作室的锻造工具,都是受到我当年制作的这一批工具的影响。在经历了几年的工作室建设的磨练后,我终于可以在南艺开展关于金属艺术的教学和实践,并于2009 年收获了第一届具有相当专业水平的金属工艺本科毕业生。
之所以选择“器”,是因为我想强调金属工艺专业的本体性。国外的学习经历,让我对“根性”的东西有了更深刻、更强烈的感触。在专业建立之初,我就一直在不断地拷问着金属工艺的本体性问题。金属在地球上无处不在,但是与金属相关的都是金属工艺吗?航天飞机、跑车是金属工艺吗?青铜雕塑是金属工艺吗?我希望它的定位能更准确。在手工艺领域,金属工艺的承载体始终是“器”。我一直在追寻“器”的本质,在寻找一个可以代表东方、代表中国人精神世界的器皿。在创作中,无论制作米器、骨器还是管器,都是一种形态加一个“器”。在“器”的外观、功能之上,更多关注的是它的精神性。我有意识地将器物的形态和其背后所传达的精神联系起来。可以说,我创作的器皿就是自我世界观的一种表达。
以米器的创作为例,我倾向于将这次创作作为一次物质的本体解构,通过双手与材料之间的对话,重新建构起一种米和碗之间内部物性关系,从而将作品背后的文化属性展现于世人当中。我将银料用双手逐颗磨锉成米粒的形态,再一颗颗的焊接成为碗的形态,其间付诸了大量的时间和重复性劳动,如同农民的耕作。这样的劳作也表明我对于手工艺的一种思索:自工业革命产生至今日,人工智能世界日趋成熟完备,人类与物之间的关系从农耕时代的“役物”已经彻底反转为“物役”,人类的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之间的关系发生了系统性的颠倒。手工艺、手工造物于我而言,是对于这样的一种关系的逆向性解构,是给不确定的未来留存的一线光和希望。
法国哲学家雅克 ·马利坦说:“自然在某种程度上是走进了人的血液之中并同他一道吐露自己的情怀。”《米器》这件作品将自然与中国传统文化“碗”的造型相结合,从人与物最基本的关系出发,井结合中国传统文化、大的时代背景,于隐喻中透露一种“民以食为天”,每一粒米皆贵比金银的民族传统思想的潜台词。中国的“碗”不同于西方的餐盘,碗的尺寸和造型易于我们双手合围捧起,米在碗的中心,通过碗这个媒介,体现了我们中华民族重视自然,以自然为中心,强调生命本体,更强调了中国传统美学思想中的“天人合一”。进而,借由“碗”这一传统造物,反思工业革命所带来的冲击以及消费社会的影响。《米器》,表达着人类最为根本与朴实的用途,无声却有力地宣布着对人的主体性和生命本体的尊重,它跨越时间,将这跌宕起伏的故事铸融于传统造物思想之中,也是我对于实践我世界观表达的一次尝试。
首饰·天下
我对于首饰的痴迷,来自在欧洲所见,极具先锋性的当代首饰风潮,也来自热爱之后的研究和思考:
很少有像首饰这样的一种东西:它的体积很小,但却承载着很大一部分的人类文明;它重量很轻,但在很长一段时间——乃至于当今,聚集着人类重要的物质财富;它没有太多的使用功能,却被赋予了太多太多的意义和象征功能。
它滥觞于人类文明诞生的黎明,历经石器时代、金属时代、文艺复兴以及工业革命,一直到现代,也必定会跟随着人类发展到未来。它伴随着一个人的出生,也伴随着一个人的死去。一个人在其一生中,或多或少都会选择它来记录自己一生中重要的时刻,并用它在家族中代代相传,以显示家族血脉的承袭;它是人们皈依宗教时显示自己诚心的必需品,几乎每一种宗教都将它作为传达教义敬重教宗的圣物;它曾经在军队中用于区分士兵的军衔和等级,即使最先进的军装上都能发现它的存在;它被人们赋予魔力,人们总将它作为自己贴身的护身符和驱邪法宝。
在一段时间里,首饰曾经作为私人的和官方的印章被广泛使用在合约的签订甚至国际之间的贸易中。它有着万千形式的变化,也涵盖了人类所能接触到的所有材料,而其最终都回归人体本身,成为与人身体最接近的艺术形式。
选择首饰,确切地说是当代首饰,更多的是我对自身固化状态的一种反叛。我最初的工作经历是影视非线性编辑,后来在广告公司做艺术总监。这两种工作有一些共同特点,就是它们都是非线性的、需要团队合作、具有短期实效性的。后来我渐渐发现,首饰的创作是强调线性和独立性的,这些都是跟我之前所从事的创作形式截然相反,是真正吸引我的地方。
“何为当代首饰”的论题在中国艺术界或者首饰设计领域中多有谈论,其性质、归属、表象、内涵,在不同的个体或者群体中都有各自的观点或者认识,可谓众说纷纭。当代首饰从珠宝的概念中逐渐走出来,与当代的艺术观、社会价值等词汇发生交融。在这样一种语境之下,首饰似乎跨越了一系列学科,从美术到雕塑再到新兴科技都能成为其立足的阵地。主题上即有完全个人的观点,也有对社会和政治反思以及考虑。有些作品发人深省,有些引起争论,有些拒绝解释。在材料与工艺方面,当代首饰是新材料、新工艺的巨大试验田,而所有的材料或者工艺又都是无差别地为了表达艺术家意志而存在。无论是从作品的内涵还是从观念上来看,当代首饰都跟当代艺术的种种风潮一唱一和,并且在其中不断展现其最具特色的一点:一种关乎身体的,以精神为先而非物质为先的造物,这点上与原始人殊途同归。
首饰创作对于我而言,是意识先于材料,是表达先于功能;是观念先于形式,是传播先于存留;是创造先于劳作,是体验先于观摩,是跨界先于守一的艺术实践。相对于金工锻炼的不断重复劳作,首饰更像一种调剂,一种更加自由的取得自由的手段。我最喜欢的首饰艺术家是南太平洋岛屿上的原住民,他们是原始人,却是最摩登的,他们创作的首饰能让我看到人类对首饰最纯粹、最原初的欲望,他们的手法直指人心,材料自然而然,工艺有教无类,这种境界是我心向往之的。
以《天下》的创作为例,我用在互联网上购置的龟壳去表达一种中国人独特的世界观:在古代中国人的眼中,世界是由一只乌龟壳组成,天穹就是圆拱形的龟甲上端,大地即是四方形的龟甲下端,中国人关于世界的认知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是遵循这样的理论。在经历过人类地理大发现之后的今天,世界是一个球体,是大家约定俗成的看法。然而,一种新的世界观却说世界是扁平的,那是当代信息化世界的写照。我把同一只龟壳的表皮和骨骼做成扁平和立体的两个形式,分别组构了中国传统的世界观和当下的世界观,用两枚小小的首饰去表达自己对于人类认知行为嬗变的一种思考。
首饰创作过程于我有两个必要的完整性解读:发乎于心,止乎于他。发乎于心,是我在创作灵感中所取得的最原初阶段,我会忘记首饰,忘记首饰作为人体装饰物的属性,忘记首饰的形式,单纯地从我内心寻求创作的诉求点;止乎于他,是通过手做不断重复的劳动,忘掉最原初的冲动,跟随着手去思考,让作品自己去生成。我从来都认为,首饰创作的结果是由佩戴者来完成的,一件首饰必须由观众的佩戴行为才能将其故事说完,也从而真正定义了首饰的内涵。首饰佩戴于身体,是一种必需的仪轨,躺在首饰盒或者在柜台中的首饰在我看来都是半成品。
我器·他器
我最新的作品《我器》系列是我对于网络时代下个人身份价值的一种反思。中国自古有“物勒工名”的传统,要求匠人在其制作的物件之上留下姓名。这种做法其实是一种质量品控的手段,并非为了体现匠人的价值。相反,绝大部分的器皿的底部,都是印刻着当时皇帝的年号或者物品使用者的雅号等。反观当下,造物者的个人签名却成为体现作品价值的重要的手段。我用签名制作了一套锻锤,将签名这样的行为融入到每一次的锻打之中,从而在最大程度上去彰显“我”在“器”之上的存在,是对于现在追名逐利的符号经济学的戏谑和调侃,更是在表达“器”与人的主客辩证关系。
由“我器”引发的“他器”是我对于媒介更深层次的思考。2023 年,中国新冠疫情趋缓,我和几个艺术家一起,背着工具和材料,深入腾格里沙漠,在附近的长城小学支援教学。当地一群从没有碰过金属工艺的小学生,在戈壁滩上寻找一块块自己心仪的石头。我教他们用石头当锤,在当地的枯木和铁砧上锻砸出器皿。这种原始的制作方式,让孩子们重新认识了自己身边的石头和沙漠,看似平平无奇的东西拥有了新的意义。我希望这样的创作能够激发孩子们心中对自我的认识,意识到每一个个体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他们也能在这样的活动中体会艺术的自由和快乐。
我以学者、艺术家以及策展人等身份,不断地在东西方两种文化中往来。无论是锻炼金属,还是首饰创作,是“视觉对象”,是“身体经验”,也是我对于这个世界思考的途径。我把留学的经历比喻成洗衣机的脱水过程,因为对外部文化的兴趣和向往,便可以在文化离心力的作用下开始往“他山”的地方出发。但随着水分的脱干,只剩下最核心的本质时,所有在国外的所见所闻又会在文化向心力的作用下开始内化,这同时也是文化回归的一个过程。我得以一种多维度的视角更加广阔地去看待金属工艺和当代首饰。
记得曾经读过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的一个关于文化的论点:社会中存在各种美好,让人在一片光辉中观照自身,观照自己的民族、社会以及传统,然究其实质,却是给这个血腥残暴、充满着铜臭的世界,披上一块遮羞布。
这句话,也许可以作为我关于“锻炼身体”思考的另类解读。
杂志排行
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的其它文章
- 刊前絮语
- Abstracts:
- 中国花鸟画形神意趣的审美渊源及建构
- 内生衍变:城市公共艺术价值构建的新逻辑①基金项目:2021 年度教育部产学合作协同育人项目《川师—力方视觉科技教学实践基地》(202102142009)阶段性研究成果。
—— 一种当代的视角 - “纪念碑性”:论士人“用玉”及其美学史贡献 ①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古代美学命题整理与研究》(21&ZD068)阶段性研究成果;江苏省研究生科研与实践创新计划项目《接受视野下玉器美学的士人趣味阐释研究》(KYCX23_0038)阶段性研究成果。
- 晚清江南文人画梅观:以徐荣《怀古田舍梅统》为中心 ①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中国美术史学史研究》(19ZD19)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