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美、国标、黄昏恋:68岁癌妈手撕贤母剧本
2023-07-06林西
林西
68岁的王美萍过去一直过得低眉顺眼,但现在,她决定换一种活法——做医美,跳国标,谈恋爱……她的行为让女儿女婿越来越不解。
争霸广场:时髦老太成风云人物
2019年,丈夫去世才半年,68岁的王美萍就打算换一种活法。她去纹完野生眉,又做面部spa。大姑子看不惯,问她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没几天,小叔子也给她发语音,说看见她在老年相亲广角转悠。
“大哥才走,你就寻思找老伴,是不是太急了?要真找,我没意见,但房产可别被人骗了!”王美萍“哼”了一声,几个字“关你什么事”发了过去,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不过,女儿李妮的电话很快打了过来,说:“他们也是关心您。”
“你姑那是见不得我穿红戴绿,生怕我这个亲戚丢她的脸。还有你叔叔,我去公园转两圈,他就整这些幺蛾子,还不是怕我的房子被别人占了,少了他那份钱。一个个说得冠冕堂皇的!”李妮愣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母亲说亲戚的坏话。
以前的王美萍可不这样。丈夫排行老大,顶了老爷子的职,当上纺织厂厂长,又分了房子。小叔子抱怨好处全让老大家占了,哄骗老爷子把祖上的房子卖掉,逼得老爷子搬进王美萍家,他还要大哥立据,日后,这房子如果卖了,要分他五万块。
王美萍心里不平,没少和丈夫吵,但吵归吵,她和亲戚们见面都是和和气气的。现在,王美萍不想受气了,一是丈夫已经走了,再者,也因为一些别的原因。于是,她没和女儿商量,就把房子挂到中介。刚巧,女儿的婆婆做手术,王美萍答应去上海照料7岁的小外孙。
王美萍的女婿在上海高校任教,他们一家住的是家属小区。离开老家,抵达上海那天,王美萍穿的是改良旗袍,盘了头,脖子上戴着发亮的珍珠项链,一身旗袍衬得她顶多五十来岁。
王美萍的到来减轻了小夫妻的负担,做饭、打扫卫生、带孩子,每一件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她起得很早,备好早餐,把头梳得一丝不苟,再趁孩子吃饭的空当,抹脸、涂口红,穿上雪纺衬衫,香槟色开衫,戴上珍珠项链。
才几天工夫,孩子班上的奶奶姥姥们都认识了这个时髦的年轻姥姥,一个个捂着嘴巴讨论她的年龄。7岁的小外孙回家噘着嘴说:“外婆,我同学的奶奶说您嘴巴涂得像妖精。”王美萍并不恼,反而乐呵呵地说:“外婆还真想活成老妖精呢!”
晚上吃饭,王美萍总是一副没胃口的样子。每样菜象征性地动几筷子,便抿着嘴说吃好了。李妮终于忍不住,带着几分怨气说:“妈,您干吗呢?为了好看,身体都不要了?”
那天,还剩两块排骨,小半盘花菜,李妮准备放冰箱。王美萍二话没说,直接倒进垃圾桶。李妮不明白,一向节约的母亲怎么越发讲究起来。
吃完饭,母女俩出去散步。王美萍要李妮多運动,又提醒她注意形象,才能经营好夫妻感情。李妮明显不耐烦起来,快走两步,故意和母亲拉开两三步的距离。王美萍微微叹了一口气。
她俩踱到小区广场,一群老太太正拿着红扇子挥舞。领头的宽肩厚背,远远地,就听见一个人扯着嗓子喊:“大家胳膊要抬起来啊!”
李妮介绍,这是小区“明星”大妈马风琴,新疆来的农村老太,带着大家学英语、跳广场舞、办茶艺会,现在是越过越有腔调。王美萍瞄了马风琴一眼,直摇头说:“她那扇子舞,扭起来,就是个功夫熊猫过大年!”李妮扑哧一声,终于笑了。
王美萍提出自己也要跳舞,要女儿去买音响。等李妮把音响买回来,王美萍就兴冲冲地拉着她到广场,紧挨着马风琴的舞蹈队。
音乐一响,王美萍挺直后背,拉着李妮,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很快,王美萍就发现自己不占上风。马风琴那边人多势众,《好运来》一响,啪啪啪扇子齐刷刷打开,很快就盖过了她们国标的舞曲,根本听不清节奏。母女俩很快乱了步伐,王美萍吃了瘪。
第二天,李妮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去跳舞了,王美萍只好独自拎着音响出门。没有舞伴,她就一个人跳。路过的人看着她,觉得新奇,免不了指指点点。
马风琴领着广场舞的那帮老太太,在一旁跳得热火朝天,王美萍丝毫不受影响。一个瘦高老头走过来,请她共舞。王美萍打量着对方。老头高高瘦瘦,一袭中式白褂,外面套件灰色开衫,戴副金丝边框眼镜,风度儒雅。
他礼貌地握着王美萍的手,虽然满头银丝,但脚步轻盈,两个人配合得行云流水。王美萍脸色阴转晴,伴着音乐,转啊转啊,仿佛多转一圈就年轻一岁。广场舞那边也停了下来,大家都静静地欣赏着。王美萍更加带劲,尽情舒展着腰肢。
李妮去给儿子买文具,看到这一幕,认出老头是丈夫的老领导,学院的赵院长。老赵78岁,年轻时留美,有一儿一女,妻子五年前去世后,和女儿女婿同住。李妮从来不知道,母亲竟然这么会跳舞,跳得这么好。
“好!”一旁的马风琴咧着嘴带头鼓掌,她的队员们也“啧啧”不已。迎着大家的目光,王美萍拉起裙摆向大家鞠躬,宛若站在舞台上,在聚光灯束下,享受着高光时刻。从那以后,赵院长每晚都来。随着舞步,一个高瘦,一个娇小,旋转摇曳,成了小区里的风云人物。
换种活法:黄昏恋引发轩然大波
这天,广场边,马风琴一人对着个平板比画着,居然也在练国标。看到王美萍,她赶紧迎上去,一口一个妹妹叫着,非要跟她学国标,似乎早就忘了之前的不愉快。王美萍也借驴下坡,带着马风琴走了几步。马风琴笨手笨脚,分不清左右,踩了她好几脚。她边道歉边问:“妹子,你这人真有意思,非挨着我们跳,不是互相影响吗?”
“我要是找个偏僻的地儿,不更显得我突兀、更孤单了吗?”马风琴看向王美萍,愣了半天不说话。王美萍幽幽地望着远方,缓缓打开了话匣子。
年轻的时候,王美萍丈夫的纺织厂为了活跃业余生活,周末在礼堂举办舞会。作为厂长,丈夫也带头学起来。厂子里女工多,晚上大家都喜欢邀着伴儿一起到礼堂学习,那是女工最好的时光。但王美萍每天要接女儿上下学,要做饭,伺候行动不便的公公,晚上再静静地守着女儿做作业。
李妮小时候就问过她为什么大家都跳舞而她不去,王美萍说不喜欢。可实际上,她经常趁女儿上学,一个人对着VCD跳,慢慢地居然会了。偶尔自己打扮得艳一点,丈夫就打压自己,说妖里妖气的。后来,丈夫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风言风语也传到她耳朵里。她亲眼看见丈夫在五光十色的旋转球灯下,搂着厂花的腰,脸贴在一起。舞会结束,两人还勾肩搭背的。
为了给丈夫留面子,她支使女儿去礼堂喊父亲。丈夫回家,免不了和王美萍一顿吵闹,他骂王美萍没素质,派女儿盯梢,叫人家看了,怎么想他。
王美萍一气之下,把家里的VCD和音响都当废品卖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跳过。
也许是憋得太久,王美萍竟对着马风琴,一股脑儿吐露起自己的心声。“我公公脑梗,脾气十分暴躁,我照顾了他7年,直到把他送走;大姑子心眼多,小叔子霸道,但这两家结婚、生孩子,老公一句话,我就要跑前跑后地帮衬着;孩子爸在外面闹花边新闻,我也想过要离婚,但娘家人劝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家里的弟妹们是靠着他这个厂长才有口饭吃;再等到女儿成年有了孩子,我自己也不愿意离了,都过了大半辈子,还折腾个什么劲儿。我又把小外孙拉扯到现在。最难的一次,小外孙患上急性肺炎,高烧不退,非要抱着才能安宁,我就搂着孩子坐到天亮,这些女儿都不知道……”
马风琴听得眼眶一热。王美萍冲马风琴苦笑了一下。她拢了拢头发,“所以啊,我想任性一点,换一种活法。”
“没错,咱以后就为自己活!我们早就想拜你为师了,从明天起,我们跟你学国标。”
就這样,王美萍一个人的国标“兼并”了马凤琴的广场舞队。老赵也每天都来。王美萍指点其他队员的时候,老赵就坐在一旁笑吟吟地瞧着她。
对于母亲的新动向,李妮心里多少有点不悦,父亲才去世,但王美萍现在就像个任性的小孩,只能由着她。
就这样,老赵还带着王美萍去旗袍博物馆,吃网红葱油饼,晚上坐着观景船看黄浦滩夜景。夜色中,老赵向王美萍表白。王美萍一开始有所顾忌。马风琴看出这两人的心思,她鼓励王美萍,“你不是说往后要为自己活吗?看得出来,老赵是个好人,知书达理,和你很配。”
王美萍终于下了决心,精心打扮一番,把指甲涂成珠光色,敲响老赵家的门。老赵的女儿女婿直勾勾打量着她,看得她直发毛。
自打王美萍和老赵交往,老赵下午雷打不动地要阅读两小时的外刊,王美萍就带了钩针和毛线,安安静静地陪在一边。老赵请王美萍品鉴家里珍藏的红酒,一杯下肚,两人脸色都红润起来。老赵轻轻搂住她,告诉她已经和儿女摊牌了,打算在小区买个二手房,他们俩单独住,还要和她结婚。
王美萍一阵感动,不经意间,老赵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王美萍的心怦怦直跳,一瞬间仿佛回到年轻的时候。突然,老赵紧紧护着胸口,“啊”的一声,脸色变得铁青。
王美萍吓得手足无措,着急忙慌打120送老赵去急救。医生说老赵是太激动引起的突发心梗。抢救室外,老赵和王美萍的女儿女婿都闻讯赶来。
老赵的女儿对着王美萍破口大骂:“我们不反对你们交往,是希望找个人照顾我爸的起居生活,不是让你来索命的。”
李妮拉着丈夫一个劲儿赔不是。老赵女儿不饶人,话说得越来越难听:“我早就反对老头子找你这样的人,成天就知道跳舞,不正经。”
“说谁不正经啊?”李妮容不得外人这样诋毁母亲,和对方理论起来。
很快,这件事在李妮丈夫的学院里传得沸沸扬扬。赵家还不停给李妮打电话,要他们负责医药费,闹得夫妻俩关着房门在里面吵架。
王美萍觉得给女儿添了麻烦,心里一阵难受,钻进卫生间哇哇吐起来。她让马风琴帮忙介绍,很快在小区租了房子。尽管女儿极力劝阻,但她觉得,自己也需要空间,搬出去住,大家都自在些。
真相揭开:人生下半场继续精彩
那几天,王美萍茶饭不思,不放心老赵,又害怕给赵家人添堵,人也越发清瘦。马风琴带着舞蹈队的队友们来了,不停宽解她。
“是啊,跳舞怎么了,我们就要跳,越跳越年轻!”大家七嘴八舌地给王美萍鼓劲,她心情总算好了一些。10月的一天,在马风琴陪同下,她带着水果去医院探望。医生说,老赵本来就有冠心病,手术装了两个支架,总算度过了危险期。
病房里,老赵独自躺在床上,微张着双眼在吸氧。看到王美萍来,他没法说话,吃力地伸出一只手。王美萍握着老赵的手,眼泪不停地落下来。
老赵的女儿进来,一看见王美萍,就跟炸毛一样要赶她出去。马风琴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边说边撸起了袖子。老赵女儿不容分说,将她们一起推出病房。纠缠之间,老赵女儿粗暴地推了王美萍一把,王美萍一下没站稳,一个踉跄,斜倚着摔在病房外的座椅上——她的头发整个儿被掀翻掉到地上,露出一个光秃秃的脑袋。
王美萍感到脑袋嗡嗡的,两眼一黑,瘫软下去。等她醒来时,已经躺在病房里了。
马风琴两个眼圈红红的。她仔细地帮王美萍戴好假发,轻声嗔怪:“什么时候的事?都不告诉我,真不把我当朋友!”平日大家都觉得王美萍年轻漂亮,羡慕得很,谁都没想到,她竟拖着病体在跳舞。
王美萍吃力地笑了下。
原来,丈夫离世后一个月,她去做胃镜,发现长了肿瘤,是胃癌三期。由于肿瘤紧挨着一个大血管,暂时不好手术,所以先化疗了三个疗程。
“我这辈子啊,顶着个厂长夫人的名头,却没有享受过一丁点儿自由。那时候,我多年轻啊,我也有光洁的面颊,细软的腰身,我也想跟那些女工一样在舞池里转啊转啊,却一直没有机会……所以得病后,我想跳舞,想恋爱,想重新活一次。这事儿,李妮不知道,我也不想让她担心,你帮我瞒着哈。”
马风琴心里一阵发酸,没接话。李妮赶到医院,看到母亲脸色惨白得吓人,料想母亲肯定是在赵家受了委屈,心里一急,脱口而出:“妈,那赵家不讲理,您要找老伴儿也要分清形势,咱不能作践自己啊!”
马风琴是个急性子,一把将李妮拉出病房,把手背在身后,走来走去,把心一横,爆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全说了出来。
“妮子,你知道你妈节约一辈子,为什么现在不吃剩菜了吗?你知道你妈为什么总化妆吗?你知道你妈为什么要跳舞,搞黄昏恋吗?我告诉你,你妈得了胃癌,还一再叮嘱我不要说!”
李妮愣了,一下没站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她回忆起母亲一系列的反常举动、每天食欲不振的样子,这才后知后觉起来。
马风琴叹口气,“她生怕给你们添麻烦,什么都不说,但我知道,你妈化妆,是不想被你看出来她脸色不好;她拉眼皮,是希望万一走了,能好看一点儿。还有,她跳舞,和老赵谈恋爱,是这辈子被压抑太久了,想好好活一次。我们这一代人和你们不一样,我们思想负担重,一辈子活在别人的看法里,怕亲戚说不孝,怕丈夫说不守妇道,一辈子束手束脚,畏畏缩缩。到老了,还怕子女说为老不尊,老不正经。”
李妮刚想辩解,马风琴摆摆手,阻止她。
“你知道吗?你妈一开始要你陪她跳,是担心你一心扑在家庭上,会变得和年轻时的她一样,照顾到方方面面,唯独忘了要好好爱自己啊!”
一番话,把李妮说得簌簌地落下泪来。父亲去世后,母亲是怎么独自熬过一个人生病化疗的日子,而她又是多么糊涂,这朝夕相处的每一天,竟然没有发现母亲种种异样背后,辛苦掩盖的真相和痛苦。她再也忍不住,转身冲进病房,扑倒在王美萍身上。
王美萍摸着女儿的头说:“哭什么,我还没死。”后来,在李妮的坚持下,王美萍重新做了检查,幸运的是,癌细胞没有转移。她做了全胃切除手术。
李妮和丈夫轮流请了长假,每天在医院伺候。晚上,李妮给王美萍擦背、洗脚,陪床的时候,就睡在王美萍脚边,母女俩说着小时候的趣事,感觉到前所未有的亲近。
那段时间,李妮瘦了近十斤。王美萍也决定振作起来。21天后,王美萍前后又做了五次化疗,对她来说,现在,人生早已没有遗憾,多活一天都算是赚到。
2020年秋天,王美萍又穿上了钟爱的旗袍,戴上假发、发亮的珍珠项链。傍晚,桂花的香气随着风吹得到处都是。李妮搀扶着王美萍去广场散步,她把头依偎在母亲肩上,撒着娇。王美萍抚摸着女儿的头,像回到自己年轻时候。
突然,她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国标曲高和寡,马风琴她们怎么教都学不会。我啊,以后还是跟着马风琴跳广场舞,她这只功夫熊猫,干起架来还真不赖!”李妮扑哧一声,笑了。母女俩紧紧牵着对方的手。
小区广场的大妈们又在热火朝天地跳着。忽然,远远地,一个白发老人坐在轮椅上,捧着一束玫瑰,不停張望着。是老赵!王美萍看了女儿一眼,女儿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王美萍缓缓向对方走去,她深吸一口气,像要把醉人的花香吸进自己的骨髓里,她又深呼了一口,好像卸掉了这一生的重负。
编辑/邵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