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维度
2023-07-06黄佳
黄佳
第一空间
在生活和工作中,我一直在恪尽职守,像钟摆一样梭巡于工作和家庭之间。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在创作中不断往前推进,开始有意地将心理意识的问题屏蔽掉,从繁琐的生活抽离出来,在同一块色域上重复涂抹不同的色彩,最后隐入同一色彩之中,让所有最丰富的色彩,都隐藏在最“虚无”的同一色彩之中。
我试图将造型语言精练化、纯粹化,减少到最小的基本的线和面,运用笔触的韵律,不断重复在触摸画布的细枝末节中,在不知不觉中,隐现出的细微之间的色润变化,将作品本身的形式注入了富有特色的暗示性意义,也是对人们在情感状态之下感受到时间痕迹中,色彩与空间层次的体验。
不论真实还是虚无,色块之间被剥离、突出、演绎,这些细节被赋予神秘性,想象延续创造,成为作品的一部分。观者在看的过程中,分不清绘画与现实的瞬间感觉,从而动摇观者的内心,对正处于时间和空间中的观者的身体,产生更强的感知意识。
老屋
小时候,妈妈把我放在乡下外婆家。回城读书以后,每到假期,我都祈盼着回到乡下那栋开启我幻想之门的老屋,去拥抱曾经给了我温暖和挚爱的外婆。
老屋是一座旧时的拜祭堂,它的门前有一个大的草坪,是晒谷场和放草垛的地方。推开两扇临街的大木门,进入一个天井,天井就像一扇窗口,春天,我们常站在堂屋,窥看天井外碧蓝的天空,看小鸟从天井飞过,看天井瓦片间隙中长出嫩绿的小草,看下雨天大人拿来木桶接屋檐滴水,一滴急似一滴地化成水波纹,像在笑,在唱。
绕过天井,是一间一百多平方米的大堂屋,屋顶呈三角形,足有两层楼高,整个建筑近乎刻板的外表下,里面住着两户充满了生气的人家(足有二十多口人)。站在堂屋,房子分成左右两边,结构对称,外婆一家住在右边,从堂屋第一间房进入,穿过两间房,然后从第四间房走出来,居中的屋,是没有窗的,很高的屋顶上,亮着几片明瓦。
整栋房子,除堂屋和天井外,没有一点阳光的气息。只有当阳光从天井照到堂屋时,整栋黑灰色的建筑物里面,才有了一点红色的光芒。
每到星期六的黄昏,我们小孩子就跑到屋后菜园里,看那水塘披上薄雾。夜幕自远而近,看远山渐入朦胧,我们望着远山,阴森森的,依稀可见的那条小路延伸到山里,仿佛又藏着无边的希望。我们只盼着一个人影的出现,就齐声高喊:
外——公!
我们等待着外公回来。
当外公走进堂屋,无数双小眼睛已经睁得溜圆,纷纷盯着外公的布袋,希望他能带给我们一些小花片之类的零食吃。有时,看到远山移动的人影,就像雾里看花,朦朦胧胧的,也常常喊错了人。这样的好时光总是很短暂的。不久,外公就去世了。那时,我六岁。所有的亲人都回到了老屋,大人们哭成了一团。在送殡的路上,披麻戴孝,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我们这些小孩走不动了,被邻居送回来,这时,我才对死亡有了初步的认识。
透过蚊帐,我望着头顶上朦胧月光投射在明瓦上,就像一双明亮的眼睛穿透灵魂,一瞬间,灵魂的束缚被解除,我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明瓦,就像漆黑的云海中飘荡着的几片白帆,仿佛要载着我飘向天边,我开始在脑子里狂想各种梦境。此时,生命已经融化在漆黑的寂静与寂静的漆黑里。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一切,世界没有别的,就只有这几片白帆。我想飞翔,却又害怕飞离,我使劲地拽着被子,真希望身边有一堵人墙将我深深地埋入。埋入,不愿出来。忽然,听得蚊帐顶上嗖嗖声响起,白帆慢慢地消失了,一束亮光照到了蚊帐的顶上。
外婆蹑脚、噤声地坐在我的身边。大舅站在床边,一手拿手电筒,一手拿棍子,正在蚊帐顶上飞舞着,一会儿,只见一条一米多长的菜花蛇被大舅捉了出去。
学画
父亲常常感叹自己生不逢时,因此,他的遗憾须由我这个长女来填补。从小学到高中,为了学画这件事,我不知挨过父亲多少次的骂,因此,看到画笔就生厌,我常站在家中墙上的一面小镜子前,望着镜子里可怜巴巴的自己,想着乡下的外婆和老屋里的趣事,不知不觉地掉下伤心的眼泪。
在单位,父母是很让人羡慕的一对,我妈还是单位的文艺骨干分子。我和大妹是在乡下外婆家长大的,由于个子矮小,皮肤黝黑,没进过幼儿园,不会唱歌跳舞,回到城里,我变得更拘谨,不爱讲话,与城市同龄孩子相比,显得有点呆如木偶,而内心却很反叛。记得刚从乡下回到城里的时候,见到父母、邻居,我从来不喊,大家都说:“这孩子,怎么像个哑巴?”
一日,全家在吃晚饭的时候,我看到父亲严肃的表情,心里上下打着鼓,饭也吃不下去。这时,父亲开腔了:“你为什么不喜欢画画?我小时候想学画都没有条件,现在我给你创造了条件,你却不学,你想气死我吗?”我轻轻地回答:“我不喜欢画画!”父亲睁大双眼望着我,问到:“那你喜欢什么?”半天过去,我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喜欢体操!”父亲无可奈何地望着我,然后,用手指着窗台对我说:“你把一只脚放到窗台上站直,如果能坚持半小时,我可以不要你学画。”我走到窗前,奋力抬起右脚,搭在齐胸高的窗台上,心想,这下,我一定要好好给自己争口气。
秒针在嘀嘀嗒嗒地走着……
我抬头望着桌子上的小闹钟,时间才过去十分钟,我的腿已经开始哆嗦起来,我咬着牙,扭头看看两个妹妹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饭,还不时朝我做鬼脸。爸妈一边争论我的前途,一边注视着我站立的腿。又过了十分钟,左脚实在支持不住了,急得我歪着倒向墙壁。妈妈心痛地走到我面前,稳稳扶住我。这时候,我的左脚像有成千上万只蚂蚁钻入脚心。我用双手使劲揉搓腿脚,好不容易,脚才好受些了,而我的心却更加麻木了。
原本以为学习体操比学习绘画好玩一些,谁知才站一会儿,腿就受不了,我在内心感叹:要学好一样东西,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我看着父亲那黑白分明的双眸正望着我,他温和地走到我面前,摸着我的头,语重心长地對我说:“你要好好地学绘画,做一个艺术家,要知道前面的乌龟在跑,后面的乌龟才跟着爬,要做好妹妹的榜样。”
含着泪,我方点头默认。
春去秋来,难得一个假日,我们全家踏着秋日金色的阳光来到岳麓公园,在绿色的树叶和红色的枫叶树下漫步。我望着阳光透过枫树洒满大地,心中一片欢喜。我和妹妹俯身,在地上挑捡各种颜色的枫树叶,只听到父亲的声音从后背传了过来:“佳佳你看,那边有一对白鹤雕塑,你去把它写生出来。”我朝着父亲指给我的方向望过去,那是白鹤泉,岳麓山的一个景点,此时的白鹤泉边,欣赏的游客络绎不绝,这个时候,这种环境,父亲叫我去写生,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我既担心画得不好丢了父母的面子,又惧怕父亲的威严,只好拿着速写本,慢慢地移动脚步。走过去,看那白鹤、水池、天顶上倒映的白鹤画面,和漫天的暮色,我执笔凝思,却紧张得脑海里一片空白,再好的景色此时也不能在脑子里沉淀,只有心在加速跳动。就这样,我像一个木偶般立在人堆中,茫茫然不知如何下笔。这时,父亲走了过来,我匆匆地在画纸上涂抹了几笔,算是完成任务,结果,遭到父亲严厉地批评。在那么多人面前被骂,我真恨不得有一个地洞让我钻进去。
对于学习绘画,有段时间我曾经感到极度痛苦,每当全家出去游玩的时候,我总是找出各种理由,让自己留在家中,以免出去丢丑。而父亲为了锻炼我的胆量,培养我的自信心,常叫我拿着速写本去街道和菜市场写生。父之令,大如天,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去写生。
有时,我也不免自我安慰:不就是画画吗!又不是上战场。这样一想,心就平静了许多。接着,我开始搜集各种图片,学着画漫画,画一些中国仕女图,久而久之,居然在学校小有名气,许多同学开始索要我的作品,拿回家中,挂在墙上欣赏。此时,我的自信心也增强了不少,对待画画这件事,也不那么生厌了。
进入高中,父亲花了几毛钱,买了个巴掌大的维吾尔族女青年石膏头像,他认真地示范、讲解素描的基本技法。我的素描学习,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后来,父亲找熟人帮忙,让我加入青少年宫学习班学习绘画。
高中毕业后,父亲让我在家补习绘画,准备参加来年的美术高考。我一个人呆在家中,倍感无聊,又要受到父亲的监视,就一心想摆脱他对我的管教。于是,我鼓动父亲带我到湖南师大找老师学习,经老师介绍,我进入长沙人民艺术专科学校学习。当时,艺校的地址在渔湾市农民房,离我们家有二十多里地,父亲花了二十元钱买了一辆二八式的旧单车,自己动手给我做了一个画夹,然后,用三夹板锯了一个长方形木盒子钉上,再用锯子从横切面锯开,装上搭扣,切出一小段皮带做把手,这样,我就有了一个画箱。
第二天,我剪了个男式发型,穿上夹克衫,背着画夹,骑上二八单车,威风凛凛地开始了我新的学画历程。
半年后,我考入湖南師范大学油画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