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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座堙灭的都城里怀念先祖

2023-07-06赵凯云

散文诗(青年版) 2023年3期

赵凯云诗人、词作家、音乐电影导演。在《星星》《散文诗》《青年作家》《延河》《黄河文学》《打工文学》等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并入选多种选本。曾获第25届全国鲁藜诗歌奖、第3届陕西青年诗人奖、首届西北文学奖等奖项。诗集《豳州书》获陕西省文学基金会优秀作品扶持。

履迹坪怀姜嫄

走过的人请把脚步放轻点,飞过的鸟儿请把羽毛压低点,游过的鱼儿请把鳍划慢一些。

时光独立,地气与历史的身影对峙。

在平凡和神性之间,在灰色和绚丽之间,几千年的风雨,我们怀抱谁的名字取暖,怀抱谁羞花落雁的容颜,把奔驰的岁月迷醉?谁让我们在奔跑的地平线上窃取呼吸,窃取植进胸膛的阳光?

站立寂静发丝间,悬空的星子,让我想起爬满树枝的火,想起埋藏地下的灯,想起隘巷、履迹坪、狼乳沟,如何绽放出安静的生命之光?

是谁在古城墙上说:万山成峰人最高,万木成林火最红,人心比御面通透。是谁倾尽一生把梅花开在阴凉的峭壁上,把一粒麦穗推进燃烧的谷仓中;是谁掰开石头的心事,把草木沉默的火熄灭?

群山望着我,我无力回望,越靠近,就越陷落,沉睡不起的城。隔着光影的沟壑,双手凌空一握,掌心的温柔便绿满梦里河山。

废墟上,没人知道光阴的鲜美,草原一样辽阔。

凭借头顶的缝隙承接月色,大雾四起的精美里,一根稻草顺流而下,抱紧你的肩头,借清明的雨,倾泻一场不易示人的泪水。它的童年和垂暮一样孤独、高远。

无畏的人间,还有什么比传说更美,更忧伤;还有什么比时光更亮,更悠长;还有什么比水北的水更蜜,更甜。

虚幻的时光流逝,一座死火山喷发。

安睡的人,紧贴岩石,把脸翻转过来,盈盈一笑的唇齿间,鲜花盛开,烟花一样夺目璀璨。注:姜螈,一作姜原。后世尊称姜螈为圣母。今彬州市炭店乡水北村有姜螈墓。

永世魂存兮,后稷

风劲雪疾,天空像倒倾的鼓风机。

细密的白,覆盖龌龊的世界,盘根错节的爱恨,福荫天下五谷。融于大野,隐于嘹亮的素洁。

就这样,在隘巷,在二郎坡,在狼乳沟的冰面上,用马蹄逃生,用颤抖的鸟羽点火。彻骨的冷,在豳水的河面上嚎叫,抱紧娘的肩头,仍觉得疼。

麦子是泥土鲜活的孩子,它催开所有的花朵,打开所有坚硬的骨头,在阳光下储备能量,在布谷鸟高唱的喉音里抽穗、拔节,在滚烫的汗滴上算黄算割。

一把锋利的镰刀把饱暖深入二十四节气,夜以继日地收割头顶的金黄。

在夯实的场院碾场、脱粒、戗麦,把圆润闪亮的麦粒运进粮仓。十指翻飞,憨实的脸上开出古铜色的花。

这位种禾粟、植桑麻的老者,起垄播种、扶犁而行的老者,在节气里“舂、簸、淘、蒸、烤、熏”的老者。他清瘦的颧骨、皴裂的双手,在走漏的风声里,透露内心所有的秘密。

他负重前行的身影,代表了华夏大地上所有春风、夏日、秋雨、冬雪一生的表情。

在豳国的天空下,他活出了一个豳国男人,在农事给养中所应体现的饱满、沧桑、英勇、无畏,锃亮的锄头也比不过他骨头中的脆响。

从邰到豳,从豳到邰,疑惑而多艰的路上,一路风霜,一路雷电。用犁铧唤醒庄稼破土拔节时的第一声啼哭。

泾河两岸炊烟缥缈,山径的野花疯狂地开,摸黑回家的人,狂风暴雨一涨再涨,一升再升,也淹没不了急切的脚步。

千百年后的今天,作为他遗世的子嗣,作为他遗落当世的儿孙,却无法在众生的喧嚣里,匍匐平原古朴的冻土上,集齐历史零落的碎片,无法在明亮起来的天地间追溯史书里的水声泱泱。

昨日,在豳山砍柴,生火取暖煮饭。

今日,在断泾激流的船舷上极目远望,对酒当歌。

明日,有谁会在远去的驼铃声里与他对和?

这寂寞、眼泪、悲哀、苍白横淌的心啊,火怎可点燃——谁还会陪他下河捉鱼逮虾、捡拾草丛间的野鸭蛋?谁还会在纯粹的夜色里,静立柴门沉默地为他守候孤独?谁又会在窑洞的庭院,养花种草,吃百合做成的玉面,喝露水熬制的大麦茶?门前小溪流过,风一吹,少女的笑声环佩一样脆响。

后稷,豳人心中的第一伟男子,有谁的歌唱能比他的胸膛更开阔辽远,有谁的生命比他的骨灰更富于灵性和尊严?

人心无边,有人会在无边的人世里祈祷忏悔,放下或忘记;抑或在后人的泥土里翻晒记忆,种下忠言逆耳和醒世良言。

当高粱的香,绽满渭北平原的时候,泾河水生出的闪电,能将乌云和铁击得粉碎。

旷日持久的风,吹着。豳国的露珠,经年明亮着。

祖坟的光,失踪于远离和荒芜。抱愧和荣耀。这颗粒饱满的粟米,在一路踉跄的悲壮歌里起伏。

人生越是走向终点,越是对母腹充满敬畏;愈是接近生命的墓碑,愈是对儿时记忆盈满温暖。永世照耀的光里,斑驳的墙壁,我一脉相承的子孙,在他的遗训里站成万古风流。注:后稷,古代周族的始祖。传说为姜螈之子,善于种植各种粮食作物,舜时为稷官,主管农事,教民耕种。有“中华农业之父”之称。在一座堙灭的都城里怀念先祖

在豳州,事无巨细,一串串凋零的脚印,铺满绵软的泥土。

枯叶,在自己的枝头迁移和飘落。东去的泾水在明亮的夜色里欲言又止,快速遁去,只有勤劳和忍辱负重在山野田间回荡。

一簇簇含苞的桃花,在太极湾,在七星台,在龟蛇山,在人迹可至的沟壑穿越和荡漾。麻桑中的豕,你要识好歹,手捧的家谱在岁月的流水中夺目而朴素。

洪荒后的苍黄,一尾鱼带着象形文字,着粗衣,戴斗篷,在泾水北岸,筑豳地,封豳公,播五谷,栽桑麻,饲畜禽,身先士卒,蓬勃如圆润的日。

“行者有资,居者有蓄积”,农夫们像等待收割的庄稼一字排开,女人们学刺绣会纺织。

只要天性本真,识一字足够。入洞穴,学烹饪,养育后代。

在豳州,我学会早起,和着茶叶,用诗文把天色煨明。豳人性本善,怪不得你——古公亶父自有妙法:“举国扶老携幼,尽复归古公于歧下”。在去西歧的路上,用凤鸣酿酒:仁厚三两,良善三分,见地三斗,还有一分坚韧看家护院。

移居岐山,傍山而居的先祖,在渭水之畔的炊烟里,用古铜色的双手,抱紧异乡的每一寸土地,用强劲的生命之根隐植于丰润空旷的泥土。我这个四千年后的臣民,却在与时间交锋的途中,行走在无法存活和延续的旱土上。

在豳州,我怀想一座隐没的都城,我看见那么多寻根的身影,泪流满面,跪伏在公刘始祖陵园的晨光里。面对此,我不敢言及枝繁叶茂的血脉,更不敢言及血性、刀光劍影以及农事。

无法理顺几千年来先祖们在延续香火的霞光中,种下过多少汗水和希冀,历经过多少开创家园的欢娱和疲惫,流落过多少舟车劳顿四处迁徙的哀愁。又是如何不舍地离开豳地,辗转入岐,扎根在西府凤鸣,继续我们血脉的奔驰。有气力便可砸出个锦绣好河山!他们如何从踉跄的步履里走出周王朝的雏形?

在豳州,古公教会了我吟诗饮酒,教会了诗经中歌唱的鸟如何展翅,教会了后世人如何泼墨挥毫。毫是风吹草不动,毫发无损的毫。生是犯我境之剑,我要你不得安生的生。

在豳州,我学会了锻打,学会了耕种,学会了在温热的水面上植下钢铁。

豳州,我要紧守你,你教会我们如何救活那枚叫做故乡的稻谷,教会我们生于斯也要死于斯,做粮食的亲随。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称彼兕觥,万寿无疆。”在《诗经·豳风》的千古名句里,我满含热泪,以子孙的形式,把世代相传的烟火抱于胸前,深深膜拜和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