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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考生

2023-07-06

江南 2023年3期
关键词:表哥爸爸妈妈

□ 浩 原

艺考的时间是十一月,天很冷。十月过生日,适才收到一双表哥送他的皮靴。皮靴是蓝色的,皮面很亮。适才看到的第一眼,觉得那双鞋太扎眼,不是他的性格,可是妈妈喜欢,妈妈一向喜欢这些鲜艳的色彩。适才读小学的时候,冬天课间,妈妈突然出现,当着班级同学和老师的面给适才套上了一件紧身的橘黄色羊毛衫,适才非常尴尬。妈妈仔细地观赏着适才,对陪她一起来的一位阿姨说:“好看吧,是好看的。”随后妈妈走了,留下适才和那件橘黄色的羊毛衫独自相处。那件羊毛衫像一个套子一样把适才套住,他不知道该怎么动,进而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不知道该怎么在这件衣服里和同学开玩笑。他整个人的颜色在教室里凸显起来,连老师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看他。实在太鲜艳了。

所以,当表哥拿出那双皮靴的时候,妈妈的反应自然也是:“这个颜色好看。”适才知道自己不得不穿了。其实适才心里也想穿,因为他毕竟没有什么能够拿得出手的鞋。没有一个人帮他想艺考的时候应该穿什么。他胆战心惊地问妈妈:“我艺考的时候穿什么比较好?”妈妈一挥自己手里的睫毛夹:“穿精神点就行了,小娃儿还要穿什么?”妈妈继续夹睫毛,被夹的那只眼睛半眯着不断闪烁,像个眼皮快要失去弹性的洋娃娃。妈妈又对适才说:“莫非你还想穿西装?这么冷,疯咯。”适才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结果提前被妈妈否决了。适才心里想,好吧。

只有表哥是在意的,于是送了适才一双鞋。但这双鞋又是那么鲜艳,还有两块花色的牛仔布拼贴在鞋口两边,鞋底是增高的锯齿板材。适才穿上后,妈妈,表哥,还有两位坐在旁边的亲戚,他们集体安静下来。妈妈小心地问:“大吗?”适才说:“不大。”只是适才整个人的身型比较小,把这个鞋显大了。他不是表哥,没有一米八的个子。妈妈又说:“你走两步咯。”适才又在众人的眼睛下走,厚厚的皮面箍得他脚有点痛,那皮面还有点凉,他的袜子穿薄了。适才默默地脱下这双鞋,又有一位亲戚走进来,看到适才手里的鞋,对表哥说:“这个就是你送他的鞋哦。”表哥点点头:“嗯。”这位亲戚说:“好看啊,穿上去试了吗?”适才说:“试了。”妈妈说:“还可以。”适才把鞋子收进鞋盒里,这事才终于结束。适才把那个鞋盒上的英文记下来,悄悄在淘宝上搜,发现淘宝搜不出来,他很快明白,这双鞋不是在淘宝上买的,而是在其他潮牌集成软件里买的,适才经常看到表哥逛那个软件。

适才捧着这双鞋回了家。爸爸在厨房间烤火,听到他关门的声音,爸爸隔着一扇门对他说:“回来啦。”适才说:“嗯。”他不知道要把这双鞋放在哪里好,只好硬着头皮放在门口,没有放进鞋柜,就这样放在鞋柜外面,好让爸爸看到。每每从妈妈或妈妈的亲戚那里收获了什么东西,适才都得找时机让爸爸看到。适才无法直截了当地对爸爸说:“我妈给我买了什么,表哥给我买了什么。”因为家里除了爸爸,还有适才的后妈,还有后妈的女儿。适才怕自己显得太招摇。他站在门口换鞋,听到爸爸踩着拖鞋走出来,把门一开,又走到适才旁边打开客厅的灯,适才的眼前一下子亮了。“你妈给你买的鞋?”爸爸看到鞋盒问。适才说:“不是,哥哥买的。”爸爸打开鞋盒:“哟,一双靴子。”爸爸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这倒是让适才有点想笑,好像爸爸在嘲讽有钱人,又在因为占了有钱人的便宜而得意。后妈也在厨房间问:“看看呢。”爸爸把鞋子举起来,后妈说:“可以,正好你去艺考就穿这双鞋。”爸爸继续砸砸嘴,说:“不错不错。”适才慢慢放松下来。每一次,他从妈妈那边得到什么带回爸爸这边时,心里都特别小心。他总是害怕这个过程会刺激到谁,让谁产生原本不必要的情绪,让这个日趋平衡的家庭产生波动。

适才躺在床上,紧张的心情逝去,取而代之的是激动。他想到接下来会有一个星期,他不用正常上课,而是从学校请假离开,去省城考试,他整个人就忍不住紧张兴奋起来,脚底甚至会冒冷汗。他就是想要一点儿不一样的人生。

适才读的高中是县里的倒数。中考结束,他拿到自己可怜的分数,知道自己上不了重点高中,但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一无所知。他发现身边的同学朋友的神情开始不一样,他们在为自己的择校感到紧张。适才有点若无其事,他心里无所谓,又觉得自己似乎应该紧张紧张。原来学习是一件这样的事情:除了关乎自己在书桌前的伏案,还关乎社会关系,金钱,虚荣,甚至一丝丝的阶级色彩——因为那些和他一样没有考上重点高中的同学,不少都用赞助费的形式得到了入学的资格。赞助费是按分数差距论的。

“差一分多少钱?”妈妈问适才。适才说:“我不知道。”妈妈站直,手里握着拖把的柄,盯着适才问:“那你差几分?”适才不敢看妈妈,只能盯着前面茶几的桌沿,他算得不快,但还是感受到惊人的差距,他不敢说:“我差……”声音很快弱下去。妈妈放弃了,继续拖地,一边拖一边说:“这样吧,你告诉你爸爸,让他找关系,我帮你出钱。”适才觉得自己脑袋空空,学习没学好,也不了解差一分要多少钱。他战战兢兢地拿起手机给爸爸打电话,爸爸立刻否决了,他不愿意做这件事情,直言适才该去哪上学就去哪上学。妈妈在他面前沉默地拖地、做饭,剩下适才和自己的失败面面相觑。

高一开学之后,适才看到周围欣欣向荣的新同学们,之前心里的阴霾往后退了一些,留下一道影子,偶尔阳光剧烈的时候才会出现。有三分之二的同学都来自农村,对他们来说,上学意味着进城。这些同学住在学校里,周末时回家。回家后,还要帮家里种地、除草、插秧、掰苞谷、采茶。他的同桌是镇上的,中考结束之后就去广东找亲戚打工了,没成年,只能做一些杂活,比如给玩具和汽车零件上色。在重点高中读书的朋友,又找到适才,问适才要不要和他们一起补数学。“我们还差一个人,你要和我们一起吗?”对方问。适才想了想,答应了。每周一三五放学后,适才从城北的学校出发,重点高中的朋友从城南出发,他们约好在街心花园集合,再一起去老师那里。适才总是比他们到得早,站在那里无所事事地等。

对于城北的同学来说,适才是“城里人”。对于城南的同学来说,适才是“曾经的同学”。

在城北的高中,适才没有感受到特别大的升学压力,很多同学的目标不是考上大学,而是读个专科,拿个文凭。适才在这个高中里很容易表现得突出,他还找到了自己相对而言擅长的科目,清一色都是文科。化学老师对他的评价是:“只有笔记做得好。”他听不懂的时候,就照着黑板上的量筒、烧杯、烧瓶……原模原样地把它们画了下来,做出努力的姿态。真的使得上劲儿的科目,他会在夜里默默地写题。那样的时候,他的心里会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寂静。他发现夜晚的天空不是黑色的,有时是深蓝色,有时是深红色。夜深,远处会有鸟叫,发出一长一短的“咕咕”声。他仔细地把所有可能的答案都写到答题区的空白处,甚至写到了页边距的留白上,力透纸背。

他主要和爸爸在一起生活,周末会去市里和妈妈见面。来往两个家的中间那段路属于他自己。

适才眼前会出现一个回忆中的画面,是妈妈带着他坐在大礼堂的椅子上。这种椅子的靠背和座位很瘦窄,像特地为身材苗条的人设计的。椅面冰凉,人站起身还会迅速地往后回弹,发出惊人的动静。扶手又短,又粗粝,摸起来总有铁屑凸起,坑坑洼洼,像在掉鳞。适才很不喜欢这种椅子,但他的回忆中,并不是自己坐在椅子上,是妈妈抱着他,也可能是妈妈把他举起来,让他看舞台上的爸爸。舞台后面那块红绸布真红,真大,垂坠拉出狭长的阴影,让人不敢说话。舞台上爸爸的白衬衫很白,脸上扑了粉色的腮红。爸爸看上去比平时小,声音却很洪亮。爸爸的声音从礼堂两边的大音响传出来,吓了适才一跳。这不是爸爸,他觉得。渐渐地,适才习惯了爸爸总是站在台上,他不再经常去礼堂看爸爸,反正总是爸爸在主持。有时适才骑着自行车路过礼堂外面安静的马路,他听到里面那两匹黑色大音响传来男人字正腔圆的声音,他能听出嗓子往下压的狠劲。“哦,是爸爸。”他听上一两句,继续骑车往前走。爸爸的声音越来越小,另一个女主持的声音接替出现。

小学快毕业时,适才接到演讲任务,班主任直接朝他使眼色:“问问你爸。”他坐在爸爸的办公室里,用文稿纸写完了稿子。爸爸走到他旁边,看了一遍,说:“行了。”适才心里想:“啊,怎么就行了?”星期一要上学了,星期天晚上,适才假装肚子痛。爸爸走进卧室里来看他:“你是不想上学,还是肚子痛?”适才说:“不想上学。”

爸爸带着他去单位,用单位的电脑陪他打游戏。整个文广局都没有开灯,只有爸爸办公室的灯亮着。适才游戏打得心不在焉,又得耐下性子来打。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适才起床,已经迟到了,但是爸爸也没有叫他。爸爸问他:“想去了吗?”适才点点头,他非常紧张,紧张得想吐,明天就要演讲了,什么经都没有取到,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跟班主任交代。终于,坐在出租车上,适才问爸爸:“演讲怎么办?”他问得很小声,很怕爸爸再次忽略这件事。爸爸说:“不要紧张就行。”适才心里快要憋疯了。他彻底绝望,只希望爸爸快点走,他好走到学校的厕所里面,关上门练习。

爸爸从来不教他,他只能听着爸爸偶尔流露出来的两句播音腔,自己琢磨。他开始在学校里接连不断地拿奖,从初中到高中,他没有告诉爸爸,但肯定有人说给爸爸听。有一次,爸爸还是他的评委。那天他在家里准备了很久,自己对着书柜的玻璃门,一遍一遍地练,错一个字就从来再来。爸爸在隔壁房间里睡午觉。他练得小声,有时只有口型,用唇齿间来回的空气感受声音的起伏和力度。稿子背好了,要加动作,动作总是那几个。他看着玻璃门映出来的自己,越来越模糊,越凝视,越不敢把自己看清楚。练到最后,他终于意识到,只要站在舞台上,就是在表演,和真实没有关系。想到这点,他的心落了下来,换好衣服准备去学校。家里静悄悄的,爸爸还在睡。

星期六,去学校的路上没什么人。适才换了一件衬衫,直挺挺地走。没走一会儿就热了,他把衬衫最上方的那颗纽扣解开,让脖子透透气,又拿张纸巾出来擦额头上的汗水。他没有碰到认识的老师和同学,一直走到教学楼一层,才看到了负责比赛设备的老师,那老师很喜欢他,重重地拍了他两下,对他露出祝福的笑容。几乎每一次比赛,都是这位老师负责摄影录像。他独自一人继续上楼,楼道里没有太阳,很阴凉,墙上贴了半壁的肉色瓷砖在这时显得清澈。适才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尽量让步伐平稳,不要太快,也不要太慢。他听到刚走过的那一层传来疑似爸爸的脚步声,立刻加快了一点,赶紧走到会场里去。会场里人多嘴杂,适才躲进安全的躁动环境里,找了一个位置坐下,再抬头看门口,没有人走进来。

爸爸在比赛快开始的时候才来,他站在门口和学校里的主任握手,主任抬起手,想试图帮爸爸找到适才在哪里。适才没来得及低下头,和爸爸对视了一眼。爸爸对适才点了一下头,坐到了评委席上去。

适才低着头,看着会议桌抽屉边缘没有被红漆覆盖的那一段,嘴里继续默念要讲的句子。

站在台上,适才竭力不去想爸爸坐在下面,讲了两句,又把自己上午在家意识到的事情提到心上:这是表演,和真实无关。他很快自如下来,顺利讲完。

公布结果之前,爸爸上台做了点评。适才漫不经意地抬头看着台上的这个男人,当他讲评到自己的时候,语气和情绪没有什么变化。适才还是能够明显感觉到爸爸压下嗓音的那股狠劲,声音因此有了摩擦感与张力。适才拿到了不错的名次,有机会去市里继续比赛。爸爸站在门口和其他评委寒暄,适才默默地混进人群里走了。

爸爸晚上才回来,面色红润,坐在门口的地板上奋力把鞋脱掉。适才走出来看到爸爸,爸爸让适才扶他一把。适才靠近爸爸,闻到白酒熏人的气味。爸爸说:“那你下周自己去?要我陪你吗?反正你也要去找你妈。”适才说:“嗯。”爸爸走进厨房,摇摇晃晃,大声和后妈讲话。适才走进自己的卧室,反手关上门。

周五放学后,适才关在房间里继续对着书柜的玻璃门练习,练得差不多了,他开始收拾书包。天黑之前,他站在家门口准备离开,朝坐在厨房间的爸爸说:“我走了。”爸爸喊了一声:“再见。”

踏出家门,他的心情轻松许多。到市里的大巴每二十分钟有一班,有时也有小巴车。适才喜欢坐小巴。这种小巴比面包车大一些,和大巴车一样是电气门,小巴车的门矮小,车身不高,踏一步就上去了。里面座位拥挤,到处都有点脏。适才坐下后,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人的脚尖碰着脚尖,衣服推着衣服。如果有谁拿出会散发气味的食物,那味道很快会在车厢里散开。司机会比所有乘客都先有意见:“哪个在吃包子,把窗子打开噻。”适才喜欢这个司机,一个粗野壮硕、眼神真挚的男人。适才打开车窗,舒爽的风吹进来,群山连绵。

妈妈的家里除了妈妈自己,还有整个房子里弥漫的她的味道。说不上是香,是一种分外干净凛冽的空气和味道剧烈的洗发水合二为一的气味,恒定地飘浮在半空。

到了市里后,妈妈告诉适才一个火锅店的地址,适才坐车过去。妈妈周围挺多人,他们吃得正开心,适才的到来掀起一轮新高潮。他坐在妈妈旁边,和大人们嬉笑起来,跟着他们又吃了一些食物,还喝了一罐啤酒,仿佛进入了一种新生活。

和妈妈回家后,适才躺在自己的又一个卧室里,很快睡着了。这个卧室没有太多适才的痕迹,因为他每次带的东西都很少。妈妈也从不会在家里的任何台面上留下多余的东西,它们都整齐地收纳在盘子里、盒子里、柜子里、衣橱里。只有适才小学的时候读的一本课外书,《爱的教育》。它一直被放在床头柜上,像一个标识,表示适才有时会来到这里,尽管他从来没有认真看过这本书。他有时会想把这本书拿出去扔掉,但这个念头总是一闪而过。后来,他习惯了,看到这本书始终在那里,他心里会觉得踏实。

比赛九点钟开始,妈妈和适才八点多才出门。妈妈不紧不慢地打扮着自己,上出租车了,才告诉师傅快点,他们赶时间。适才在妈妈旁边始终没说话。到会场的时候,已经八点五十,负责的老师吃惊地看着他,适才从老师手里拿走最后一个签,找位置坐下。第一个选手上场之后,适才看到会场的侧门被打开,妈妈从门背后钻出来,手里提着两个小的塑料口袋。她悄悄挪步,挤过一排人才坐到适才身边。适才看到一个袋子里是小笼包,另一个袋子里是一杯豆浆。妈妈说:“你吃点。”适才顶着一口气:“不吃了。”后来实在有点饿,他吃了一个包子,豆浆全喝掉了。

适才要上台的时候,妈妈正在嚼包子。适才站到台上,开口之后,才意识到手里的活页夹忘了打开,这时已经讲得很投入了,只好就那么继续拿在手上,直到讲完。

结束后,妈妈和适才慢慢往回家的方向走,两个人没有说话。他们走上一座桥,妈妈始终目视前方,没有看他。快要走完这座桥的时候,妈妈的手机响了,她接起电话。“比完了。第一名。”妈妈对电话里的人说,语气平淡。适才听出那是妈妈朋友的声音。妈妈转过头,漫不经心问适才:“你想吃什么晚上?”适才说:“都行啊。”

通话结束之后,两人继续沉默地往前走。适才忍不住揣摩妈妈的心情,为什么妈妈那么安静,不言不语?她是不是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什么,又想到了什么?等到饭局开始,妈妈的朋友们出现,她才重新变得热情。

高三开学后,每天下午,适才要坐四路公交去那所他没有考上的高中练朗诵、即兴评述和主持。班级里学声乐和美术的同学都到省里集训去了,他没有去。四路公交要开二十分钟左右,途中会经过一条很窄的村道。天气好的时候,车一开到那条路上,适才就能看到明晃晃的日落,把前面的道路吞没了。车好像在往太阳里开,黄色的光打在车厢里,让肩膀、手臂变得温暖。到那所高中门口时,光线已经没有了。他没有学生证,老师告诉他,如果门卫把他拦下来,说自己是练艺考的就行。他每次都走得小心翼翼,不太和周围的人对视。一走过门卫室,就立刻走到对面的教学楼里。老师的办公室在五楼,他总是来得早一些,办公室的门还没开。他继续往楼上走,走到顶楼锁起来的那扇铁门旁边。他坐在楼梯上,吃刚才买好的晚饭。有时是一盒炒饭,有时是一个锅盔。没有人看他,学生们站在走廊里各说各的话。

除了适才,还有另外四个学生。他们在老师面前站成一排,用绕口令、喊声、狗喘气做热身。接着是朗诵,老师教他们念峻青的《第一场雪》。老师站在他们面前,脸上浮现出一种很不自然的微笑,好像前面有一台摄像机正对着他。他屏气凝神,然后开口:“这是入冬以来,胶东半岛上第一场雪。”

雪纷纷扬扬,下得很大。开始还伴着一阵儿小雨,不久就只见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彤云密布的天空中飘落下来。地面上一会儿就白了。冬天的山村,到了夜里就万籁俱寂,只听得雪花簌簌地不断往下落,树木的枯枝被雪压断了,偶尔咯吱一声响。

“第一场雪”要强调。“纷纷扬扬”要慢,要曲折。“大”要弹出来。“大片大片”也要慢,要用嗓子把这两个重复的词语拖住。“飘落”要轻,要有味道。“万籁俱寂”可以一个字一个字地轻读,带上一些呼吸。“簌簌地”和“不断往下落”之间要停下来,读得雀跃一点。“偶尔咯吱一声响”这一句像在念童谣,很有节奏感。偶尔、咯吱、一声响……办公室的门关着,一扇特别厚的防盗门,还有一把长方形的防盗锁露在外面,像是特地为了不让别人听到而装的。

培训结束,适才要赶回学校上晚自习。他喜欢这一段路程,这一路上他什么都不想,只是坐在车上看街景,看外面的人,下雨天能看得更久一点。他总是留恋两端之间的生活。这样的路上,他才会有一种真正轻松的心情,好像自己的身体在轻轻腾起。爸爸和妈妈之间,重点高中和普通高中之间,县和市之间。一旦到达,整个人好像只能笨重地落地。

十一月,天冷得很快。很多年没有这样冷过。妈妈问:“你爸带你去吗?考试。”适才说:“不知道,还没问他。”妈妈说:“他不带你去,我带你去吧。”适才说:“好,你带我去吧。”妈妈说:“你先问啊。”适才说:“我不想问了。”妈妈埋头擦地,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说:“可以住你表哥那里。”

临到出发,适才依旧不知道应该穿什么,最后还是老样子地用一件羊毛衫套了一件白衬衫,还不敢穿上,只是套好,放在行李箱里。裤子带了两条深色的。那双表哥送的鞋,适才最后还是决定穿上。据说要下雪,还有凝冻的可能,那双鞋是最合适的。适才站在鞋柜前,看自己的其他鞋子,各种灰扑扑的帆布鞋、运动鞋,那双鞋看上去根本不属于这个鞋柜,它好像属于一个更新更远一点的世界。适才一旦穿上去,整个人身上的焦点只剩下那双鞋了,他需要时刻忍受这双鞋和自己其余衣着部分的差距。

适才和妈妈到省里的时候,马路上已经有了结冰的迹象。好在表哥家有暖气,屋子里的热量烘得人直想脱衣服,最后适才身上只穿着一件短袖。妈妈一到表哥家就开始打扫卫生,收拾了半天,房子才感觉像可以住人的了。表哥的家里堆满了他的衣服、鞋。很多年前,表哥也是艺考生,学的是声乐,但他后来没有走这条路。职校毕业之后,他开始做生意。表哥把主卧让给妈妈和适才,自己睡到次卧去。晚上,适才在房间里填第二天要用的报名表,填完之后,他拿去给妈妈签字,妈妈看了一眼问:“你怎么不写你爸啊?”妈妈质疑地看向适才。亲属关系那一栏,适才只填了妈妈一个人的信息。表哥这时候走进房间里来,问他们吃不吃宵夜。“怎么了?”表哥看着他们两个人问。适才站在妈妈面前,没有吭声。

“你对他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妈妈在床边坐下来,手里捏着那张报名表,问适才。

表哥叼着一个苹果走过来,看了看妈妈手里的表,又走出去了。

适才咬着牙齿,过了一会儿说:“填一个人就行了。”

妈妈用力把表递过来:“把他加上去。”

适才把表接过来,背过身,找出笔,默默把爸爸的名字和信息填上,填在妈妈的名字下面。他们三个人的名字出现在同一张纸上,适才很不适应。

除了朗诵和主持,面试还有一项才艺展示,适才没有其他才艺,他选了做广播体操。

到了大学里,他们被分成好几组,适才和同一组的人坐着电梯上到考试间。一个宽敞的练功房,四面都是玻璃,光线暗淡。长桌后面坐着三位老师,他们面前有一台电视机,可以看到每个人上镜的样子。适才讲完准备好的稿子,开始在老师和其他学生面前做广播体操。空旷的地板上站着他自己,他的口中喊起节拍。

“一、二、三、四……”

“二、二、三、四……”

一个大学结束,接着去另一个大学。那天的最后一个学校在市区,适才对妈妈说:“我自己去就好了,你们先回家吧。”妈妈和表哥把他送到门口,和他挥手告别。适才领到了流程表,一栋楼一栋楼地去完成。朗诵的房间在一层楼的最后一间,外面挤满了学生,等着被叫号。他突然在人堆里发现一张熟悉的脸,那是他的小学同学。他惊喜地朝对方打招呼:

“罗彬瑞!”他竟然一下子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罗彬瑞转过头来看他。适才发现罗彬瑞的五官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是他的打扮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不过小学的时候,也谈不上什么打扮。应该说,罗彬瑞不一样了。他剪了整齐的刘海,盖住前额,像黑黑的扫把。他还擦了睫毛膏,涂了带颜色的唇膏,黑乎乎的睫毛往上翘,嘴唇丰润,有闪光。他的脸上扑了一层粉,适才能看到汗毛上密密的白色尘埃。罗彬瑞竟然也没有忘记他,很快反应过来他是谁,脱口而出:“你怎么一点也没变啊。”

适才没有说话,琢磨着。

罗彬瑞说:“你跟我一起吧,里面的老师我认识。”

适才说:“好。”

他们正好是一组,站成一排,在老师面前念同一段文字。

结束之后,罗彬瑞还要参加编导和表演的面试。

适才站在罗彬瑞旁边,听他们准备接下来要怎么演那场戏。

听到一半,适才觉得身后的人变少了,很多人都走了。

罗彬瑞问:“你怎么不报呢?反正一起考了。”适才说:“我不知道有这些。”

罗彬瑞说:“好嘛。”

适才说:“那我先走了。”

罗彬瑞说:“好。”

适才从教学楼里走出来,他想走一走,不急着回去。他往对面的一所大学走,他没有看到学校的名字,人实在太多了,人拥人,挤在门口。进去的人少,他很快走进去。这所学校应该也有艺考的面试。学校进门的道路不宽敞,右面有一栋高大老旧的教学楼,门厅里正在做检录的工作,但办公桌后面的人已经松懈下来,步入尾声了。再往前是一个篮球场,有三个男生在打篮球。再往里走,没什么人了。原本也是周末,没有课要上。他看到四个女孩提着篮子,从澡堂里走出来,半湿的头发闪烁着。突然,远处的钟响了,响亮的钟声提醒着时间,铛,铛,铛,铛,铛,铛。

年底成绩出来,除了和罗彬瑞一起考的那所学校以外,其他学校的艺术成绩适才都通过了。他只报了省内的大学,需要去省外面试的那些学校,他当时想想就放弃了。

高考结束之后,适才发现自己考上的最好的一所艺校每年学费要三万块。

他打电话给爸爸说了这件事,爸爸说:“这么贵?”

他打电话给妈妈,妈妈说:“啊……那你问问你爸,再考虑一下。”

适才决定用文化成绩上一所普通的大学。

去往学校的路上,适才买了一双柔软踏实的棕色翻毛皮靴。那双蓝色皮靴,适才把它留在了鞋柜里,和其他的旧鞋放在一起。适才觉得前路是清晰又危险的,令人兴奋。他还需不需要继续在两端里徘徊,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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