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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古嘎玛

2023-07-06央金拉姆

江南 2023年3期
关键词:卓嘎巴桑阿古

□ 央金拉姆

这个冬天,阿古(叔叔)嘎玛的身形随着他不断的咳嗽声越变越小,那是脂肪消失和背部、腰部不断下驼导致的身体缩小。要是他坚持独自散步,我只能从一群群肥大的羊群中凸出的毡帽顶部寻觅到他。

也就在这个冬天,阿古嘎玛总用一种几乎能把我的脊背灼伤的目光窥视我,等我抬头向他望去,却发现他已经把目光移向另一个方向。我知道他在朝我的身影寻找什么,寻找我身上与他相似的东西,还有那些让他产生自己仍以另一种方式生活的错觉。

阿古嘎玛被查出肺癌已经两年,他并不知情,却断然拒绝了住院治疗。他每天都早起,吃少量的酥油茶、奶渣和糌粑,然后坚持独自到离家最近的百鸡寺煨桑,并且每天都在吃午饭以前准时回到家里。他回家后总要掏出个小本本,微颤着手打开,指着上面记录的数字,开心地说:“瞧,百鸡寺林子里的树苗成活了20株。”或者说,“今天有一户人家放生了一只漂亮的大公鸡。”……似乎这是他唯一关心的事情。

自我记事开始,阿古嘎玛便是百鸡寺的公益管理员,每天清晨或傍晚都要抽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到百鸡寺帮忙。身患重病之后,阿古嘎玛爬到百鸡寺煨桑都成了问题,更何况是帮忙寺院打扫卫生、制作酥油灯、查看有没有生病的放生鸡之类需要体力的活儿。也就是说,如今阿古嘎玛已经帮不上寺院什么忙了,等他爬到百鸡寺,已是艳阳高照,百鸡齐鸣。寺里的管理员早就打理好了相关事务,就等着这个清瘦执拗的老头儿每天气喘吁吁地拄着拐杖,从山底下缓缓移动上来,在寺院以及周围的树林中慢慢地转悠几回。

阿古嘎玛并不知道,在这个冬天,我正像他一样,在里村几十年未变的阳光下,身不由己地对照着自己和他的相似之处:手心里的痣、右额的发旋、内陷的脚指甲……这些特征,是我无法从我的阿爸巴桑身上找到的。

有些行为似乎毫无意义,当事人却欲罢不能,比如一个热恋中的女子一遍遍地问她的恋人:你爱我吗?你最爱我什么?……又比如说,青春期以后,我一遍遍地对照自己和阿古嘎玛的相像处。再比如说,我在很小的时候,一次次地问我的母亲,我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有人说我是阿古嘎玛的儿子?

长大后,我分析过说我是阿古嘎玛的儿子的人,一种是小伙伴,多半在我们吵架的时候愤然地喊出:“你这个阿古嘎玛的儿子。”这种喊叫明显是带有歧义的,也就是说“阿古嘎玛和他的儿子”是可以用来骂人的。但据我进一步分析,小伙伴自己都没有明白为什么可以拿这句话骂人,因为当我也用同样的腔调朝他喊出:“你这个某某某某的儿子的时候。”对方会半张着嘴失语。很多孩提时代的吵闹方式,极大成分都来源于对父母的模仿。因此我猜测对方的母亲平时喜欢用“你这个某某某某(她丈夫的名字)的儿子”来骂人,以表示对他们父子表示不满;另一种还是小伙伴,在跟我去我们家的杂货铺讨零食吃的时候朝我冒出一句:“听说你是阿古嘎玛的儿子。”对方没有丝毫恶意,只是那种要跟我分享秘密的热心,甚至还饱含着羡慕。还有一种是闲聊中的大人,多半在看我们玩耍时候无端端地朝我冒出一句:“看看,他真是阿古嘎玛的儿子……”之后声音就越变越小,眼神却不约而同地围绕着我。那时候我足够小,小到我的母亲培布卓玛可以用“你是咱们家朵朵(母牛)生的”或者“你是从后山坡上捡的”之类的话语来搪塞我问自己是从哪里来的问题。既然我可以是朵朵生的,从后山坡上捡的,那又为什么不可以是阿古嘎玛的儿子呢?可见当时我对家庭关系是没有明晰的概念的。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无论我是谁的儿子,我的生活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在我的眼里,阿古嘎玛就像我的父亲巴桑一样时而令我感到厌烦时而又让我感觉亲切,我一直都因为他开了村里唯一的杂货铺,柜台上堆满了大大泡泡糖、汽水、多味瓜子等等让我们垂涎欲滴的零食而感到骄傲。我的朋友阿布,在大人问他“想娶谁做老婆?”的时候,曾咽着口水义无反顾地表示:“如果一定要娶的话,我想娶阿古嘎玛。”听了这个回答,大人们嘎嘎地笑得喘不过气来,我却和阿布大打出手,我警告他不许娶我家阿古,阿布因此打掉了我的一颗龋齿。

人们终会对任何一种曾经津津乐道的别人的事情厌倦。随着渐渐长大,关于我是阿古嘎玛儿子的各种神神秘秘的说法便似乎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但我的脑海并没有彻底过滤掉这些曾经,它们暗藏在我的记忆库中,会在被现实中的某个与其有关的细节触动的时候,在我脑海中重新掠过。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便有了暗自对照与阿古嘎玛相似之处的习惯。

阿古嘎玛很少回家,他总是守着离家五里外的杂货铺,还在杂货铺旁边养了一群鸡,在空地里种上蔬菜和鲜花。年幼的我偶尔会跑去他那里帮忙,或者坐在柜台边的椅子上,看他在里面忙碌,还一边要求我要尊重哥哥,照顾妹妹,教育我要听父母的话。那时候,我已经长高了,已经知道了我的家庭有别于许多家庭的特殊性:我的父亲和阿古只有同一个妻子,她就是我的母亲培布卓玛。

培布卓玛是那种健壮美丽,能说能笑能干,像秋天里饱满的青稞穗子一样的女人。父亲在牧场招呼牛羊,阿古打理杂货铺的日常生活里,她要靠自己的双手撑起家里的一切琐事。记忆中,她时常会将调皮捣蛋的哥哥和我揍得皮开肉绽,扔在旁边,然后将妹妹央增用宽大的腰带系在胸前,一边哺乳,一边用双手飞旋着打奶棒子打牛奶。等我和哥哥抹去眼泪双双捂着差点被揍烂的屁股重新站起来,她会不由分说地将吃饱喝足的央增扔到我的怀里,然后对哥哥说:“喏,把桶里的酥油捏成饼。”说完就呼呼地生火,烧水,炖肉,扫地,把家里弄得亮堂堂的。不一会儿,我和哥哥就可以闻着肉香,喝酸甜的脱脂牛奶。这时候我们会立刻忘记母亲的拳头,嘻嘻哈哈地重新乐起来。可是,还没等我们乐够,培布卓玛已经在院坝里支起大木桶,兑好水,把洗干净的央增放在大木墩上,把我们哥俩捉来脱光再扔进木桶里,劈头盖脸地一顿洗。那时候,院坝里又会响起我们哥俩此起彼伏的哭闹声:“我不擦香皂……呜呜……香皂水进眼睛里了……哇哇……”

培布卓玛二十岁时嫁给巴桑,从此她就在我们奶奶的带领下一起支撑起了这个家。她当时一定没有想到生活会有那么多的变故,比如说小叔子嘎玛最后留在家里做了她的另一个丈夫。当然,在当时的里村,两兄弟娶一个妻子并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

只能说,让里村人觉得异样的,不过是因为阿古嘎玛曾经是个僧人这个特殊身份和最终与家里的嫂子产生感情并且不被他的哥哥反对这个现实。在里村很多女人的眼里,培布卓玛是个深谙降男之术的女人,要不是见过她,你会在传言中以为她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或者是练习过某种妖术,先降了一个家庭中高大的哥哥巴桑为她放牧,后又降了瘦小的弟弟嘎玛为她挣钱,她还能很好地在中间维持这个家庭的和谐与平衡。当培布卓玛在我们三个孩子的哭闹声和家庭的琐事中收放自如时,里村的女人更都自叹不如,仿佛也能从这些细节中窥望到她的一些与众不同。

但是,我慢慢地知道,事情并非旁人所想,他们所了解到的,只是我们家生活表象中的小小一隅,就像如果不剥开,就只能看到果实的表皮。

阿古嘎玛的故事并不动人。

八岁的时候,奶奶便牵着他的手,穿过里村高矮不一的碉房,穿过迎面而来的尘土,将他送到了几百里外的乃归寺剃度为僧,我们家祖上颇有修为的格西,曾在这家寺院修行。

这是几次家庭会议讨论的结果:在三个儿子中选择性格沉静、身体较为瘦弱的嘎玛出家,让他习经文、修自身,为自己和家人乃至乡亲带来福祉。

听到亲人的这个决定,阿古嘎玛一阵阵压抑不住的高兴。他自小就喜欢坐在经堂的角落里听大人念经,通常家里换净水、打扫佛龛一类的活儿全由他包揽,平时见只蚂蚁都要绕道而行。这个决定,完全就是他的向往。

可是,还没等奶奶因为心疼年幼出家的儿子,来回奔波在寺院与家之间给阿古嘎玛送几次好吃的,大饥荒便跟着大跃进接踵而至。

那个鸟儿都要以小石子果腹的年代,山坡上的灰灰菜变得比女人身上的首饰还珍贵,树根树皮也成了食物,有人饿死了,有人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死了,活着的人一个个都把肚皮勒了又勒,裤腰带变得跟饥饿的日子一样越来越长。

一天下午,出去找野菜回来的奶奶看到了她本该在寺院研佛的儿子嘎玛居然顶着院子里那几缕饥饿的阳光安静地站在自家院子里。他站在身旁七个兄弟姐妹跟前,比他们还要瘦弱,让人担心那似乎一碰就会倒下的身架子能不能撑起那颗硕大的脑袋。看着他的模样,奶奶忍不住泪流满面,她一边流泪一边翻箱倒柜,之后就着白开水给他捏了一坨糌粑。阿古嘎玛迅速吞下那团糌粑,许久才叫出了一声:“阿妈。”

家人这才对阿古嘎玛的生活有所了解:到处闹饥荒,乃归寺的情况也越来越糟,寺院只有遣散年轻的僧人。

在离寺途中,阿古嘎玛遇到一个病重的路人,他照顾他,还将寺院给他的糌粑分了一些给他。之后,他在几百里的路途中试着拨开眼前似乎永远也拨不开的灰尘,咽下所有可以吃下肚子的东西,走向家的方向。那一年,阿古嘎玛十二岁。

十二岁的阿古嘎玛被饥饿逼到了红尘,从那时候起,他便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拒绝那些接踵而至的苦难。

吃饱肚子以后,苦力就在不远处等着他。

几年之后,阿古嘎玛被抽到了“农业学大寨、大兴农田水利建设”的队伍中。所谓的农田水利建设,就是在里村不远处的崖壁上打通炮眼,钉上一人来高的两排木桩,上一排用来做扶手,下一排木桩拴绳桥用。人们行进在这“桥”上,靠锄头和炸药,在坚硬陡峭的悬崖峭壁上刨出口子,为南边的河水铺上北流的路。

一些乡亲就是在岩壁上刨这个弯弯曲曲的口子的过程中被炸死,有的失去了手和腿,或是发生了坠崖事故。队伍中最年幼的阿古嘎玛也遭遇了意外。

那是一个冬日的上午,峡谷里的一些沟壑还没触碰到阳光,冷飕飕的风穿过悬崖,发出轻微的“咻咻”声。阿古嘎玛像往常一样到就餐点附近的一个山坡上取山泉水。彼时,山坡上的霜花依然闪闪发亮,离修渠队员们吹响点燃炮火前的哨声还有一段时间。

在清冽的山泉水顺着树皮做成的简槽慢慢流进水桶的时间,阿古嘎玛发现不远的地方,那寂寥的霜花闪耀处,竟然多了一道温柔的红光。顺着这道红光,阿古嘎玛情不自禁地移步过去,想要一探究竟。

随着慢慢靠近,阿古嘎玛发现,那居然是一小堆带枝叶的柿子,那仿佛刚从树上折下的成串的野柿子安静地躺在冬日寂寥贫瘠的土地上,闪耀着诱人的红色光芒。阿古嘎玛在这些晚熟的柿子面前停下来,不可思议地朝它们伸出双手。

就在这时候,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野柿子枝后面隐隐约约现出一个小山洞,山洞里探出一双喜悦与激动交织的眼睛。

随着阿古嘎玛迅速缩回的手,洞里伸出一只手,移开掩盖在洞口的柿子枝。光一下子渗了进去——是一张熟悉的黑黢黢的脸,是之前在村里经常受阿古嘎玛救济的疯子六七。

六七的父母死于大饥荒时期,之后,他便像个幽灵四处游荡。自从里村开始修渠,他便经常偷偷跑到修渠队员的就餐点,又被押送回去。

六七蜷缩在洞里,眨巴着小眼睛,高兴地指着柿子对阿古嘎玛说:“这些,都给你,高山上采的。”

“你钻洞里干什么?这里很危险,你不能来,赶快回村里去。”阿古嘎玛说着,往后退了一步。可六七根本不在乎,他似乎很担心阿古嘎玛离开,炫耀一样咧开嘴笑着,然后转身对着洞里的一根灰色的引线划燃了火柴,一边说:“我,我没有偷,看,看,我也会……”他似乎熟知点燃炸药引线是阿古嘎玛经常负责做的工作。

“不要!”一时间,阿古嘎玛冷汗涔涔,他大喝一声,想要灭掉引线,可上面的火苗蹿得比风还快。他想要拽出六七。可在这万分火急的时刻,六七淘气地甩开他的手,缩回了洞中。

一眨眼的工夫,光线便再也捕捉不到引线上飞蹿的火苗。阿古嘎玛泪流满面,他拍打着脑袋挤出了一句话:“六七,快来,我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我跑,你来追我。”阿古嘎玛转身奔跑,他甚至看到了六七从洞口探出的身体……可是没过多久,爆炸声便响彻山谷。

等大家在刺鼻的气息和炮灰中觅到横在断崖凹处的阿古嘎玛时,他变得几近赤裸——身上穿的棉衣竟然被震得粉碎,用手一抓,便随着尘土纷纷落下。看到这种状况,乡亲们都悲伤地认为这个瘦弱孩子会随六七而去,他的内脏八成像那件棉衣一样,被炮火的力量震得四分五裂,已经像秋风扫过的树叶一样落满了肚子。

阿古嘎玛却在昏睡后的第三天奇迹般地醒了过来,而且能说能走也能吃。但是,时间还是证明了那场意外对他身体的伤害——从那时候起,阿古嘎玛便停止了生长,身高永远地定格在了十六岁时的高度。除此,繁重的劳动还让处于青春期的他落下了轻微的驼背。

等长达五千米的胜利大沟历时两年终于通水以后,阿古嘎玛重新回到了乃归寺。

如果世事照此发展,阿古嘎玛的生活可以说是步入了正轨,认真刻苦的他也许会像我们家族历史上的三位格西一样,通过不断学习和深造,在佛学领域拥有一定声望。但是,阿古嘎玛的理想又一次遭到了重创——不久,文化大革命的浪潮便迎面而来。

随着革命层层推进,德高望重的大活佛被打倒,博学多识的格西、堪布也被打倒,接着,寺院遭到了破坏。奶奶做梦也没有想到,她引以为傲的儿子,会被命名“牛鬼蛇神”,跟其他僧人一起被遣送回家。当然,奶奶也不会看到,她的儿子嘎玛被遣送回家前的那个深夜,在布满星星的夜空下,与其他僧人一起齐刷刷地跪在被毁掉的寺院里,眼泪像雨水一样落入沉默的大地。

阿古嘎玛又回到了家里。那年他二十二岁,声音变得粗哑,嘴唇上长了胡须,满脸的迷茫与彷徨。

阿古嘎玛再度回到里村时,正在学校读书的弟弟和妹妹被开除,家里曾经富丽堂皇的经堂被毁,经堂里供奉的几尊祖传佛像也被扔进了村口的大河里。

阿古嘎玛这次回家,跟前一次还有一个本质的不同:必须还俗。

那时候,巴桑刚完婚不久,巴桑和培布卓玛作为当家的,除了操持家业,肩上还有更多的担子,比如赡养老人,帮助兄弟姐妹成家立业等等。于是,阿古嘎玛的婚事便成了家里的头等大事。

但是,阿古嘎玛的条件的确不怎么样,论身份是个还俗的僧人,看相貌要比其他男人瘦小,不符合姑娘们的审美条件。因此,家人四处托人说亲,但却屡屡受挫。

终于,邻村一个身有轻微残疾的姑娘愿意见他一面,却被阿古嘎玛断然拒绝。他对家人瞒着他进行的这一系列行为非常不满,以至于头一回大发脾气,摔了手里的搪瓷碗。那只当时弥足珍贵的碗摔在地上掉了几块瓷,心疼得奶奶倒吸了好几口气。

虽说被迫还俗,但阿古嘎玛依然每天晚上都偷偷地打坐、念经、磕头,每天都要翻一翻那几本被他秘密藏在土墙洞里的经书。

这么说吧,阿古嘎玛还俗了,但他依然严守僧规戒律,把自己当一个僧人。家人明白了这一点,虽然心里纠结,但也就不便再为阿古嘎玛的婚事操心了。

在两头都看不到方向的路边,阿古嘎玛揽下了生产队的马帮,承担起了自己的家庭责任,任时间一分一秒地在劳碌的马车轮子下不停流逝。

然而,不提婚事的时候,姻缘却悄悄来了。一个模样俊秀的姑娘,先是路过里村跟奶奶讨酸奶喝,后来又帮培布卓玛收割青稞,还主动给阿古嘎玛缝鞋垫,总之跟家里人都混了个熟。

自从家里时不时出现这个姑娘,奶奶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这个勤劳乖巧名叫卓嘎的姑娘,一见面就俘获了她老人家的心。细心的奶奶还发现,随着接触次数的频繁,一直从不正眼看女人的儿子嘎玛,会在某些时候短暂而又热烈地看上卓嘎一眼,然后无端端地脸红到耳根。这对于奶奶来说,真正是不亚于石头开花的大喜事。

在全家人都沉浸在喜悦中酝酿着提亲计划的时候,奶奶的长子巴桑却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之后变得疑虑重重:这么好的一个姑娘,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贴到已是家徒四壁的自家里来?而且贴的是姑娘都不愿意嫁的嘎玛?不想不要紧,一深入地想,巴桑的脑子就长出了一道又一道的弯,他觉得这个姑娘有什么秘密,或者她是想从家里得到些什么!实在想不出所以然的时候,他对她来头的好奇更加重了。

于是,巴桑开始了对卓嘎的跟踪调查。他像一个不怀好意的影子,自以为人神不知,不近不远地追随着卓嘎的身影,要命的是,他还时不时拿卓嘎问话,甚至托了一个混混秘密打听那个离他很远的那个村庄的卓嘎家的情况。

鲁莽的巴桑并没有发现,他的行为被卓嘎姑娘都看在了眼里,后来便没有再出现在家人的视野中。

就在奶奶怎么也等不到卓嘎翩然而来的身影,也打听不到消息时,家里收到了卓嘎80岁高龄的阿尼(爷爷)捎来的书信。信上说,他是得到阿古嘎玛的家人四处打听卓嘎的消息时决定写这封信的,他就是阿古嘎玛在大饥荒时候曾经救济过的那个人,多年之后一直在打听那个分他糌粑的少年僧人,直到最近才知道他是里村人,他本来是想亲自到里村来的,但腿脚不便已有多年。当他了解到他的救命恩人已经还俗并一直单身之后,便把自己和“有着金子一样心灵”的嘎玛的故事讲给自己的孙女卓嘎听,并请求她到他家里帮忙,想着两个年轻人也许会产生感情。但是他没有想到,卓嘎刚开始还兴味十足,可几个月后,就再也不愿意去里村了,并且决定接受另外一门曾经令她犹豫不决的亲事……卓嘎的阿尼在信上说,尽管他非常希望能与自己的救命恩人攀上亲家,但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只有寄望来世再有缘了。

看了来信的内容之后,巴桑心里隐隐约约有了罪恶感。他没敢说出自己犯下的错误,次日便快马加鞭来到卓嘎的家乡向她负荆请罪,但最终没能挽回卓嘎的心。

这么说吧,卓嘎对性格温和、曾经把救命的食物分给自己爷爷的阿古嘎玛是有好感的,但这种像春芽一样冒出来的情愫,在巴桑的左右为难,在阿古嘎玛的被动与小心翼翼,还有在另一方的强烈攻势中再也没能生长开来。

奶奶责怪自己没有及时向对方提亲,以致耽误了最好的机会,她心亏得直拍胸口,心亏到躺了整整一天。

阿古嘎玛变得更加沉默。他更加卖力地赶着骡马奔忙在每一个需要他的地方,黑瘦微驼的身影总让奶奶感到悲伤,因为她肯定他经过和回来的任何地方,再不会有像卓嘎这样美丽恬和的姑娘。她像他生命中一个美好而又致命的坎,一旦在心门落成,他的世界中还有谁的身影能够跨过?

随着时间的推移,阿古嘎玛似乎改变了许多,他慢慢接受了家人的安排,应着巴桑的张罗经历了几次相亲,其中有患过小儿麻痹的、刚结婚就死了丈夫的、稍微有一点傻的,有条件还算不错的,但每次他都像个闷葫芦一样杵在板凳上,把那些愿意或者不愿意做他媳妇的女人都无声地弹了回去。

就这样,随着弟弟妹妹的出嫁或者自立门户,阿古嘎玛成了家中唯一落单的大龄青年。

这时候,上面来的工作队到里村调查统计以前被遣回的僧侣的生活情况,做没有成家的顽固分子的劝说教育工作。阿古嘎玛自然成了他们的重点工作对象之一。

工作队员隔段时间就在家里进进出出,随时教育阿古嘎玛以及拿他问话,一知半解地听着他们一套套激烈昂扬的说辞,阿古嘎玛的黑脸一会儿暗红,一会儿泛青,甚至时不时憋出汗水。眼看着变得越来越焦躁的阿古嘎玛,家人们急在心头,却毫无办法。

意外的是,这种局面居然被因热衷于议论并定义里村各种家事,人称“阿佳(奶奶)部长”的隔壁老奶奶轻易破解。

当时,前来找阿古嘎玛的工作人员吃了闭门羹,正焦急地在门口来回踱步,与正准备出门的阿佳部长碰了个正着。当了解到工作人员隔段时间就在这里出现的原因后,阿佳部长热心地说:“哎呀,你们这是不了解情况,嘎玛的妻子也是培布卓玛,他不是冥顽不化的顽固分子。”工作队员愣了一下,说:“啊?”阿佳部长清了清嗓门说:“他们家两兄弟讨了一个老婆。”工作队员对当地的婚姻习俗有所了解,他的脑袋转个弯弯,了解到这家兄弟俩娶了同一个老婆,这种情况完全不在工作队员的工作范围内,而且这也相当于消化了令他们头痛的重点工作对象,于是,他如释重负地朝着阿佳部长笑了笑。而后,工作队员又蹙紧了额头,问:“那他干吗不早说?”阿佳部长叹了一口气,又比着手势热心地解释说:“嘎玛基本听不懂你说的话,他只会说我们的话。”

工作人员在小本本上写下一些字,停止了对阿古嘎玛的劝说教育工作。

这么说来,阿古嘎玛的家庭身份不过是虚设的。我是阿古嘎玛的儿子这一说,更是纯属捏造了。

但是,事情却不是我所希望的这样。阿佳部长并非无中生有,那些已经发生过的我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都在我的哥哥云丹三岁的那年发生了。

巴桑与培布卓玛成婚多年之后,才有了儿子云丹。云丹刚满一岁的时候,父亲巴桑跟里村的一群男人相约去了高山牧场。就在干旱少雨的那一年,他们想觅到一个新的草场,把牛羊养得更加肥壮。

大半年过去后,跟巴桑一同出去的男人都陆陆续续回来了,巴桑却一直杳无音讯。两年之后,巴桑依然无影无踪,培布卓玛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挺起了大肚子。等巴桑两手空空地回到家里,我已经有半岁大。

显而易见,就在这段时间,培布卓玛与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阿古嘎玛产生了感情。据说起因是阿古嘎玛生了一场病,培布卓玛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最后一切便水到渠成……想到这些,我会感到一阵恼火,纳闷自己为何要选择他做我的父亲。

是的,从十多岁开始,我便对阿古嘎玛不再认可,特别是从我喜欢上班里的一个女同学开始,这样的情绪变得愈发激烈。我认为他代表着我们家落后封建的婚姻历史,而我这个接受过国民教育的文明人,就是这段无法在文明社会正常叙述的伦理关系的产物,让我成为知情的同学议论的对象,让我不被自己喜欢的女生所接纳。

阿古嘎玛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却要叫他叔叔,他和他那间供我上学的杂货铺都那么渺小而又刺眼。我无法控制自己内心深处对他的抵触,我拒绝跟他一起出门,在家里时,他朝我看,我就望天,他跟我说话,我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不想说话。为此,我的父亲巴桑曾经狠狠地追打过我,边追还边骂我是个不懂得尊重长辈的没有良心的人。我在巴桑高高举起的足有孙悟空手里的金箍棒大小的棍棒间飞快地逃窜,悲伤地发现家里除了我的妹妹央增之外,都成了巴桑的同谋。央增哇哇地哭着警告巴桑:“不许打二哥,不许打二哥……”却被培布卓玛果断地捂住嘴,带走了。

有了这些事,阿古嘎玛便基本上不回家了。

他不回家,我却想看到他。放学以后,我会一个人爬到杂货铺旁边的小山坡上,趴下来偷偷地看他的身影。那时候他的杂货铺已经改成了超市,生意一直不错,我看他进进出出地忙碌,转着转经筒坐在阳光下,给那群他圈养的鸡喂麦子,或者洗那件灰白的外套,或者给那些色彩单调的花朵浇水……随着时代的变迁,里村不再有两兄弟同娶一个妻子的家庭。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变得繁荣而且富有生机,除了固守着原有生活的阿古嘎玛。

每隔几天,我就趴在山坡上看他,看着看着,我会莫名其妙地看出一脸泪水。

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在那几年那些突如其来的烦恼和挣扎,以及对阿古嘎玛的种种伤害,这常常令我懊悔不已。等我年长几岁,忧心忡忡地面对他时,阿古嘎玛却以平和的微笑接纳了我。

我始终没有跟阿古嘎玛说一句道歉的话,却下意识地与他走得越来越近。就在那段重新慢慢接近他的日子里,我喜欢上了他给我讲的各种历史和典故,并且知道他种的那种颜色单调的花,是他用来研制一种头痛药的。就在固守着超市的岁月里,他看了许多藏文书籍,它们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他的卧室里。这一切都显示着阿古嘎玛与里村其他人的不同之处,并且成为我喜欢他的理由,让我觉得那间超市比里村还要阔大。

当然,这句话并没有贬低里村的意思。事实上,等我走过了很多地方之后,发现故乡是最值得我爱戴的,它比很多地方都更加博大,更加懂得宽容,包容了形色各异的人们在这里一起生活,也接纳了四面八方的人走进里村生活。

县城的不断扩大,让里村变成了县城里的一个小村,里村前方小山上的百鸡寺便成了离街道最近的佛门之地,远远望去,它比日渐繁华的街道只高出了一截。

在平常,百鸡寺是香火最旺的寺院,寺外当地民众在寺里祈福禳灾的放生鸡成群,络绎不绝的香客撒喂的粮食和阿古嘎玛的悉心照料总让这里的放生鸡肥肥壮壮。

有时候我和哥哥云丹就住在阿古嘎玛的小超市里,会与他一起早起爬上百鸡寺,给放生鸡们“打牙祭”。

长满雪松的小山坡就是放生鸡们偌大的家园,它们在里面快乐地生活。我们在寺院外的烧香台上煨桑的时候,东方总是刚刚发白,寺院里的喇嘛已经开始了早诵。我们安静地听着早诵退到寺院下的树林里,在越来越亮的光线里觅到在不同方位放置的鸡食盘,然后倒上拌了油脂和青菜的麦面,一边冲着林子深处喊:蒂蒂蒂蒂……不一会儿,放生鸡们就会闻声而来,它们不怕人,会在我们的手里啄食,吃饱了还会咕咕咕地斜着眼睛跟我们交流。这时候,阿古嘎玛就开始认真清点鸡的数量,查看它们的健康状况,把在几个自己熟稔的野窝里收到的鸡蛋如数上缴寺管员,还不停地跟闻讯下来的寺管员唠唠叨叨。看上去他就是寺院里的一员。

在这个冬天的一场大雪之后,除了坚持要出去解手,阿古嘎玛没能再站起来,云丹给他的止痛药也用到了最大剂量。他坦然地交待了自己的后事,停止了用灼热的目光偷窥我的举止,只吃极少量的流食,躺在床上念经,或者安静地端详床头挂的上师像。

家门外聚集了很多来看阿古嘎玛的人,有里村的也有外村的。有的讨过他自制的头痛药治好了顽固性头痛,有的跟他在杂货铺赊过东西,有的在困难时期受过他的救济……他们都想送他一程,所以每当有空闲,就会来到我家,坐在院坝里用细微的声音念经。

每次挣扎着出去解手,对阿古嘎玛来说是个很大的难题,这需要我和云丹帮助,在这个时候,我就能从他瘦小的躯体里感受到巨大的毅力,继而体会到他对疼痛的强大忍耐力。每次回来躺下之后,他总要昏睡一阵子,要是精神好一些(这种时候极少),他就要召集我们兄妹慢慢说话,说他小时候的故事,那些饥饿劳苦岁月里种种的记忆,比如说刚剃度为僧时,因为想家,几个小沙弥围坐在一起哭鼻子,老师父先是批评他们,过后又帮他们擦干眼泪抚慰他们;比如说在12岁那年跋涉回家的漫漫路途中,因为饥饿难耐,曾经敲开一个山间小寺的门,守寺的老喇嘛东翻西找,最后在一只又老又瘦的放生鸡的屁股下面掏出了一个还热乎着的鸡蛋给了他,那是他一生中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比如说令他最为心痛的是在修胜利大渠遭遇意外时没能救出六七,当时六七跟他差不多大小,是个很善良的年轻人;他还从箱底拿出了一副色彩花哨的鞋垫,说是年轻时候卓嘎姑娘给他缝的,他没舍得垫……

妹妹央增总要在听的过程中跑出去几次,我知道,她总是忍不住汹涌而来的泪水,却又不想让阿古嘎玛看到。

卧床两个星期之后,七十三岁的阿古嘎玛往生了。那时候,那场大雪还没有融化,天空又飘起了细碎的雪花。里村的人们纷纷涌向我家,帮忙料理后事,百鸡寺里的僧人也不请自来,为阿古嘎玛念起了《祈愿五论》。

乡亲们有的忙碌着煨茶做饭,有的安慰着家人,更多的人都围绕着我,向我诉说阿古嘎玛生前种种善业,因为大家暗地里都认为,我是阿古嘎玛的亲生儿子。

就是在这天,这样的氛围被一个前来给阿古嘎玛烧素尔(用糌粑、酥油、盐、茶配成,据说人在中阴路上只能享受到这种食物)的大胡子老人扰乱了。这个原本湮没在人群中的大胡子跟着旁人一边烧一边自言自语,后来他自言自语的声音越来越大,自言自语的内容压过了屋里的所有声响:“尽管我非常不愿意掺和别人的家事,但今天我实在压抑不住想要说的欲望,你们啊,我想你们对嘎玛有很深的误会……巴桑,培布卓玛,你们说是不是?”他一边说,一边慢慢地站了起来。

隔着一圈圈突然安静下来的人群,我恍惚地顺着众人的目光所向望去,却无法看清这个陌生大胡子老人的表情。

屋子里氤氲着素尔燃烧的味道,炉火烧得旺旺的,长明灯照亮了安放着阿古嘎玛的格甬(当地的藏式棺木)。在一片安静中,我们家的秘密被大胡子缓慢地打开。原来,就在去远山放牧的那一年,巴桑在路途中遇到了一群外来的生意人,他与他们喝酒、赌博,然后把牛羊一只只全部输给了他们,还因欠下赌债被人打断了胳膊。他想要扳本,偷偷向乡亲借了许多牛羊,可最后都血本无归!巴桑想把牛羊全部赢回来,一次次迷失在追逐那帮生意人的路上。就在那迷途的岁月中,他走投无路,乘着夜幕偷偷地回来了几次,哀求培布卓玛把嘎玛商店里的钱偷出来给他。

在丈夫几次凄厉的哀求和下不为例的重誓下,培布卓玛思忖了两天两夜,乘着去给阿古嘎玛送菜的时机,把他柜子里的钱都偷出来给了巴桑。就是在这一来二去之间,培布卓玛腹中有了我,巴桑却拿着钱消失了。

巴桑这一消失,家里是真正的家徒四壁。没有牛羊,商店也没有了周转的资金,由于没钱进货,阿古嘎玛只有暂时关了铺子。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还要面对来家里问拿回巴桑赊去的牛羊的人。

而大胡子,就是那群生意人的赶马人,他曾经聆听过悄悄追踪丈夫前来的培布卓玛的哭诉,也数次接受过阿古嘎玛花钱向他打探消息,请他不断劝说巴桑回头是岸。在那走也走不完的茫茫草原上,他与阿古嘎玛有了连续不断的交往……

直到我出生时,阿古嘎玛的杂货铺才靠东拼西借勉强恢复正轨,由于还要偿还巴桑欠别人的牛羊,家里依然维持着捉襟见肘的窘境。培布卓玛悲愤交加,面黄肌瘦,由于奶水不够,瘦小的我也常常哭得声嘶力竭。

幸好在这段时间,当了多年百鸡寺管理员的阿古嘎玛得到了住持的允许,每天都带回许多新鲜的鸡蛋,奶奶想方设法和着家里不多的食材,把它们做成荷包蛋、红糖蛋花、酥油炒鸡蛋、蒸鸡蛋,聊以慰藉培布卓玛忧伤的心和嗷嗷待哺的我。

可以说,正是因为这些鸡蛋,我们才度过了最难熬的时光。

巴桑其实是有发旋的,只是因头发太长被遮住了,我高大魁梧的身材和爱冲动的性格其实与巴桑如出一辙。

我原来并不是阿古嘎玛的儿子,那些在成长中不断寻觅到的与他相貌特征的各种吻合,原来只源自我的心。在我们都糊涂,都疯狂,都为了自己不惜误解甚至伤害别人的时候,阿古嘎玛像他的一生一样用沉默承担下了一切。

大片大片的雪花还是落了下来,落在寂静无声的里村,落向冬季寂寞的万物,也落入我的心房。雪花轻巧地在我的心房融化,无声地淹没了我心海里的所有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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