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芭比娃娃、皇后娘娘
2023-07-06□萧耳
□ 萧 耳
董其林死的那天,林燕燕和一双儿女在杭州家中,王笛清去上海的一个博物馆演出了。海棠的上牙床掉了一颗牙,柱子哥下午忽然发烧了,一直哇哇大哭。到半夜,林燕燕怕小孩高烧抽搐,只好带上柱子哥跑去儿童医院,看急诊挂盐水,折腾了一夜没睡。就这样,这个从未见过父亲的男孩,永远地失去了亲生父亲。
夜半的急诊室冷冷清清,林燕燕守着哭累了刚睡着的柱子哥,心里有难言的悲伤涌起。回到家,天快亮了,安顿好柱子哥,上床休息,刚入眠,就梦见一只很大的蛐蛐儿从她腿上爬上来,爬到胸口就停在那儿,蛐蛐儿的眼睛巴巴地看着她,好像要说话的样子。林燕燕一个激灵,醒来后,翻来翻去睡不着,就给王笛清发信息,说,我心别别跳。也不说柱子哥发烧的事。以为王笛清要早上起床后才会看到,不料笛清很快回了过来,说,我中午就回来了,心安。林燕燕发了会呆,回了一个“安”字。
皇后娘娘
1
首先,有一个不安分的江南小镇女孩,整天做梦,想学唱戏。她遇到了一个戏班的男人,跟着这个男人跑起了码头。后来她从娘家小镇跑到了另一个小镇,扎根了下来。两个小镇模样有点像,都有一条河流过,方言也有点像,都说吴语,吃的菜里都会放一点糖,所以她的思乡病也不怎么重。
相比她的容貌,她的一生过得不算顺心。她生了一儿一女,儿子是个哑巴。一开始不哑,后来生病哑了。女儿是她跟第二任丈夫烧饼师傅生的,这女伢儿小时候跟个人精似的,稍微长大点,跟她年轻时一样,一副贱骨头,泼天泼地,有过之而无不及。母女俩亲得不得了,亲如知心姐妹,也乱了母女的辈分,母亲就不怎么上心哑巴儿子,同一个院子里住着,时常忘记亲儿子的存在。母亲跟女儿在正房里打打闹闹,在床上滚来滚去,女儿长大了,“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作为口头禅的木头老公,时常被她赶去哑巴儿子的西厢房睡。这样母女俩就占有家里唯一的一张大床。大床的绣花枕头底下,有一本《越剧戏考》。她还有一身的戏服行头,藏在一只樟木箱里。
她女儿十来岁时,有了个绰号,叫“皇后娘娘”,大家都这么喊,渐渐掩盖了她的大名丁路路。
《越剧戏考》是她的宝贝,也是女儿小时候唯一的课外读物。有一个冬天的日子,天气冷,丁路路一个人赖在床上,随手翻《越剧戏考》,翻到某一页,顶上空白处有一行斜斜的铅笔小字:“走就走,千杀刀的,死人”,写得歪歪扭扭,疑心是自己母亲的笔迹。丁路路就想,母亲骂的这个千杀刀的,一定是个男的,却不知是个什么样的男的。
她说话声音清亮,脸上总是红扑扑的,像涂过胭脂,有几分姿色。那时候穷人家重男轻女,如果先生了女儿,有些人家会给女儿取名为招弟、盼弟、来弟、引弟、爱弟,要是去掉姓,重名的就很多。她来到世上,得到一个不甚满意的名字,就叫王招娣。
先说这个没头没脑的漂亮姑娘王招娣是怎么来到这个她娘家下游的镇的。
王招娣的娘家,在一个运河边的小码头。她后来以为那里才是真正的江南。她生活的小镇,红烧羊肉是名扬天下的美味。王招娣从小爱听越剧,姆妈也是戏迷,她做姑娘时做梦都想去剧团当花旦。后来有一次,她娘家的小镇上,来了个邻县的越剧团演《追鱼》,她认识了剧团的一个男老师,想拜师学艺,就老是去老师住的剧院后面的招待所找他,向老师请教这请教那。老师将夏布帐子的帐钩一放,两个人躲进帐子就好上了。那时王招娣初中毕业闲在家里,本来等着街道里来招工的,结果一来二去,追着《追鱼》的剧团跑码头演出,就到了这个运河边的镇子,跟老师安定下来,在这里成了家,生下了儿子。
丁路路这个小妖精,活脱脱又像她年轻时的翻版,也想过当花旦,唱戏,只是聪明面孔呆肚肠。
王招娣在这个陌生镇子的好日子,总共过了三年。第一个男人,当年一起带她出来投奔县越剧团的老师,后来当上了县越剧团团长,一时夫贵妻荣。再后来,她怀孕期间,团长又迷上了剧团的一个临时工姑娘,跟王招娣当年一式一样。那姑娘身材颀长,也有几分姿色,干着剧务,又想学戏,临时演个丫环跑龙套,剧团团长有次在道具仓库间里间和临时工姑娘睡觉,正好被副团长抓个现行,将两人扭送派出所。倒霉的团长,不仅有了生活作风问题,还被坐实了破坏军婚的罪名,坐了牢,因为那临时工姑娘在老家村子里,已经跟当兵的未婚夫订过亲的,虽说并没有领证,但还是被严判了。王招娣又羞又气,丈夫坐牢后一个月,她生下儿子,因为正对风流丈夫恨之入骨,也不怎么喜爱这个长相俊俏的他留下的种。小婴儿两岁时发高烧,拖了两天,又抗生素过敏,一时处理不当,成了哑巴子。
王招娣顿感风霜刀剑严相逼。咬牙跟搞腐化堕落的丈夫离了婚,自己带着哑巴儿子过活。她本来在剧团里又没有正经行当,算是家属。现在一个家毁了,谁也没补偿她,她就这么收拾收拾,离开了剧团这个伤心地。
离婚后,她先在镇上做裁缝为生,找她做衣裳的男人女人就多起来,但是也多不到哪里去,因为那时做衣服还要布票,布票够了才能买布裁衣,一年春秋冬夏,也就做几回新衣裳。哑巴儿子在一旁不吵不闹挺安静,但大多数有点喜欢王招娣妩媚的男人一想,这小哑巴毕竟是个麻烦,虽然政府有聋哑学校,有福利工厂,但要给哑巴当继父,想想还是复杂,要被街坊笑话的。岁月蹉跎,王招娣本来内心有点骄傲的,但现实面前,她的期望值也只好一点点放低了。
丁路路的爸丁国铨,相貌平常,皮肤白净,是点心店的职工,每天在一只老虎大灶前烤烧饼。每天点心店的顾客就拿着写着烧饼几只的小票,到他这里等候取烧饼出炉。烧饼里面塞有一些猪板油,一点葱花,饼皮上撒些芝麻。丁国铨用一把火钳,把做成形的烧饼面团一只只贴进灶膛里,过个十来分钟,喷喷香的烧饼出灶。烧饼四分钱加一两粮票一只,镇上人喜欢烧饼里夹根油条,又咸又香,有时间的话,就坐下来喝碗咸豆浆,换换口味,五分钱一两粮票一个包子,再享受一点,六分钱一两粮票一块猪肉馅的方糕。一顿小落胃的早饭就管饱,一只烧饼,加一碗小馄饨,也能对付一顿中饭。镇上最热闹的中心街上,卖烧饼的地儿不少,但还就是丁国铨的烧饼烤得最地道,大家宁可排队都要等他的烧饼火热出炉。
王招娣当年是这样走进丁国铨家的院子的。第一次由介绍人领进丁国铨独居的院子,正是桃树开花的四月,她觉得树枝上粉灿灿的桃花,就是青春艳丽的自己。可她命不好,那时候已经是一个拖着个哑巴儿子的离婚妇女了,当时镇上几乎没有听说过谁离婚的。
哑巴儿子三岁时,王招娣原来剧团的一个小姐妹国英来看她,说她表弟家小院的桃花开得旺,问王招娣要不要一起去看花,她就跟着国英去了清溪边上,三拐两拐,拐进一条三人宽的巷子,一个院子,爬山虎已经爬满了大半面墙壁,门前的一边,是一方洗衣用的水泥石板,一扇木门推进去,丁国铨,那时候还是个单身汉,正用河边提上来的洋铁桶里的水浇灌园子,又要伺弄新种的月季。王招娣见是一个白净的男青年,倒不讨厌,见小院子里桃花开得粉粉红,就问那男青年这桃树能不能结桃子。丁国铨回答,还没结过呢。他表姐就从屋子搬出两把竹椅子来院子里,让王招娣坐。她才知道,原来小姐妹带她来相人呢。
坐了一歇,丁国铨说要洗个手给她们泡茶,王招娣忙说看下花就走,不打扰他。国英就问表弟讨要两枝桃花枝,说一人一枝,拿回去插花瓶。所谓花瓶,实际上是医院里医用的盐水瓶,但盐水瓶到了巧女子手里,都能插花,这就是女人的好处了。丁国铨虽爱种花种草,却是想不到把花插到盐水瓶里,再摆进房间的。
丁国铨说,我去拿剪刀来。进屋去拿了剪刀,剪了两枝桃花给小姐妹,两个女子热热闹闹地道了谢,风一样走了,丁国铨隔着墙门,听到王招娣赞叹这桃花真好看,声音清脆悦耳。
回去的路上,国英才说了丁国铨家里的情况。丁家父母是三年自然灾害时,从江北那边南下,逃荒过来的。王招娣自己是外乡人,对“江北人”不敏感,但小镇世世代代以为自己是江南水乡人士,有种天然优越感,是看不起历代从长江以北逃荒来的江北人的。本地人也不大乐意跟江北人联姻。镇上江北人基本定居在桥南,一开始有点像河边的一个棚户区,慢慢地,江北人很勤快,生活在小镇扎根下来,孩子也上镇上的学校念书,学一点吴侬软语,不讲铿铿锵锵的江北话了,听一点江南的戏文,同化了,但隐约的鄙视链还在。有些胆大活络的江北人,就开始租到桥北的公租房。丁国铨的父亲是漆匠,会一手漂亮的油漆活,当时镇上人家结婚打家具,打了家具要上漆,家具上还画些简单的花鸟虫鱼,都会找他。付几块钱工钱,还给烟,管饭。后来,他们家就租了这个小院子中前院的一进,安下家来。但是数年后,丁国铨的父亲有事回了苏北扬州那边,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听说死在了家乡两个大姓的一场大规模械斗中。丁国铨初中毕业后留在镇上,后来就招工进了点心店,先是当学徒工,后来满师,就是正式职工了。他是外乡人,镇上只有不太往来的远房表亲,又比较内向,那时找对象主要靠人介绍,丁国铨闷声不响,一直到28岁了还是个光棍,自己倒是守着小院子,三餐基本在点心店解决,有限几件衣服找裁缝,点心店里有工作服,弄弄花花草草,日子过得略有富余。
表姐国英时常到他点心店吃早点,就想给表弟介绍对象。介绍了几次,发现表弟不太喜欢粗鄙的女人,有力气能干活的也不稀罕。后来又介绍了一个家里兄弟姐妹多的女子,他父母最好早点把大女儿嫁出去,好腾地方,姑娘是小学语文老师,也是个戏迷。国英就给了两张戏票,让他们一道去镇上戏院看《碧玉簪》,可是点心店工作的表弟每天起得早,看着看着,晚上八点光景,在戏院里睡着了,那姑娘一场戏文下来,又见他寡言木讷,事情就黄了。丁国铨本是苏北人,不是土生土长江南人,对越剧不感兴趣。
忽有一日,碰见小姐妹王招娣,国英觉得这两人倒可以一试。王招娣虽有哑巴拖油瓶,但人长得水灵标致,这样的女人不会嫌弃老实巴交的江北人表弟吧。这表弟,不抽烟不喝酒,虽是个点心师傅,但是心里有小九九,粗鄙点的女子,他看不上,宁可一个人。呆头鹅配鹅蛋脸,没准命中注定。
先不说破,国英就借口带王招娣去表弟家的院子看花,折花,顺便看看两人有意无意。只要不讨厌就有了可能性,处对象一开始都是这样的。回去路上,国英先问女方心思,王招娣呢,半天不响。最后小姐妹国英说,你讨厌他不?王招娣摇摇头。国英趁机说,要不先处处看?王招娣这回爽快地说,他家的院子倒是好。国英说,他人老实,绝对不滑头。王招娣幽幽道,看看桃花,就知道红颜都是薄命的,花无百日好。
第二天,国英到丁国铨工作的点心店吃早饭,等烧饼的时候,就问表弟,礼拜六给你两张票?丁国铨说,哦。表姐说,你请她去看吧。丁国铨又说,哦。表姐凑到表弟跟前,又咬耳朵低语,“不过她比你大两岁,有个拖油瓶哑巴儿子。”丁国铨又说,哦。表姐说,她一个女人家,外地人,可怜的。丁国铨说,无啥。
表姐就猜,这木头表弟喜欢上这个跟她一起来看桃花的女子了。
30岁那年,王招娣再嫁给丁国铨。丁国铨还是不喜欢越剧,却喜欢王招娣。哑巴儿子也一起跟过来,丁国铨倒并不在意,多个人,添双筷子而已。他在国营点心店,毕竟有点便利。哑巴从小不讨人烦,性格文静,看继父院子里的花草,都像在沉思。丁国铨也尽量对她母子俩好,每到星期天早上,都会包好吃的小馄饨给母子俩吃,小哑巴脸上笑意也多起来,小脸上红扑扑了。丁国铨上无父母,没有七大姑八大姨耳边叨叨,别人议论他娶的是二婚头,他只装听不见。
结婚头几年,丁国铨美人在抱,有惊喜感,两个人都年轻,也彼此贪恋。王招娣做了几身衣裳给新夫君,休息日出门的丁国铨,比小伙子时更有模有样。王招娣有时会在院子里咿咿呀呀唱几句,问丁国铨好不好听,丁国铨笑笑说,我不懂。王招娣就觉得丁国铨太笨,不解风情。
婚后生活大致不错,除了冬天早上,丁国铨四点就要去上班,留给王招娣一个漏冷风的被窝让人气恼,其他都过得去。王招娣不喜庖厨,丁国铨做好单位的点心继续做家里的饭菜,小镇上多的是买汰烧男人,他也不觉得自己女人懒。过年过节前,裁缝生活忙起来,王招娣要挑灯夜战,很费眼睛,丁国铨就换了六十瓦的灯泡,宁愿电费贵一点。
美中不足的是,婚后两年多,王招娣没有怀孕,丁国铨慢性子,王招娣急性子,悄悄去县医院检查,医生跟她说,你没有毛病,只是子宫位置不容易怀孕,多多努力就是了。王招娣就靠在剧团里学的一点功夫,每次房事后就在床上倒立。
后来终于倒立出了闺女丁路路。王招娣一见到初生的女儿,一个漂亮的小婴儿,就是院子里桃树上的一滴露珠,就说女儿名叫丁露露,后来听人闲话,女孩子叫露露,今后婚姻不大好,又改叫路路,意思是长大了门路多。丁国铨想不出特别的名字来,他们的闺女就叫丁路路了。那时候,女孩子带重字的名字叫起来最洋气。丁路路三岁就会在床上倒立,十分淘气。
丁路路从小就和她妈亲密得不像母女,倒像是一起厮混的小姐妹,两个人好起来,就窝在房间里,拿着一本越剧戏词一道唱,路路唱旦角,学王文娟,她妈唱小生,学陆锦花。有时候丁路路唱跑调,王招娣就教她说,阿囡你呆肚肠,这个地方要用假嗓唱,真嗓怎么唱得上去呀。这娘俩有时调皮起来,在大床上抱着滚来滚去,互相咯吱调笑,两串笑声绕来绕去,像一种特别的唱腔。
丁路路人生的第一个小姐妹,叫林燕燕。当年班里有个男同学爱捣乱,给同学取绰号,就故意反着叫:丁燕燕,林路路。两人从小学到初中都在一个班里,经常是别人乱叫,她们乱应。如此制造出无数欢乐效果,有时那个捣蛋男生乱叫林路路,正巧碰着丁路路不高兴,就在教室里追着那男同学要打,还没发育的小个子男同学抱头鼠窜。嘻嘻哈哈一溜烟儿跑开了,丁路路也是在那个时候,初露尤三姐一般的泼辣风骚。
后来一次回家的路上,两个小姑娘一起走着。林燕燕忽然说,我不想马上回家去,先去你家玩一会儿吧。一路上,丁路路的手甩来甩去,没个停的时候,她一会儿摘片树叶,手里撕着把玩,一会儿采喇叭花玩,把喇叭花也撕碎了拍到地上,蹦蹦跳跳。
丁路路忽然灵机一动说,他们叫我们丁燕燕林路路,不如我们结拜姐妹吧。
林燕燕迟疑地说,戏文里都是结拜兄弟呀。
丁路路说,结拜姐妹也有的,越剧十姐妹就是义结金兰啊。
林燕燕说,桃园三结义那才叫义结金兰。
丁路路说,管他呢,男女都可以义结金兰的。
林燕燕应声说,好呀,我们义结金兰。
她们互问生日,丁路路比林燕燕大半岁多。
到了丁家的院子,两个小姑娘见四下无人,丁路路说,这棵石榴树给我们作证吧。我们朝它拜三拜,再学戏文里的女子那样互相道个万福,就义结金兰了。林燕燕捂嘴娇笑。丁路路又说,男的结拜兄弟,要手腕上放点血,滴在一个碗里,从此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林燕燕一听就怕痛,但最后,丁路路并没有提出这个要求,只是说,明天我们交换一条手帕吧。第二天,林燕燕拿了两条荷花白底手帕,送了一条给丁路路当信物。
义结金兰后,丁路路家里的欢声笑语更多了。平时哑巴哥哥不在家,他在县城的聋哑学校上学,要到周六下午才放假回家。丁路路眼里也不大有哥哥,自己欢快地进进出出,连招呼都不跟哑巴哥哥打。倒是林燕燕每次去她家,如果遇到哑巴哥哥坐在窗前看书,就往窗子里面笑笑,微微点个头,算是打过招呼了。有次林燕燕对丁路路说,你哥哥怎么老是在看书呀?也不出来跟我们玩。又有一次说,你哥哥怎么像个呆秀才,一天到晚就知道看书,书有什么好看的。丁路路总是轻描淡写地说,他就是个木头呀,除了看书,就是吹笛子,要么玩蟋蟀。
西厢房有一排四扇老式雕花木窗,是向小院子敞开的。哑巴哥哥斯斯文文,时常穿一件干净的灰布衫,白白净净的,坐在窗前看书或吹笛。哑巴哥哥并非真正的聋哑人,小时候生病,发高烧好几天,烧迷糊了,后来不知怎么搞的,耳朵聋了一阵子,两年后渐渐又能听见了。据说小哑巴子最先听到的,是夜里院子里有蛐蛐在唱歌,从此,小哑巴子就爱上了听蛐蛐唱歌。
哑巴哥哥复聪之后,就是发不出声音,可能是声带彻底烧糊了。
有一次,哑巴哥哥窗前读书时,一抬头,正巧林燕燕从他窗前走过,见哑巴哥哥低头看书的样子俊秀,像戏文里的秀才张生,不免多看了一眼。另有一次,夏夜七八点钟,哑巴哥哥在窗前吹笛子,非常专注的样子,吹完一曲,见林燕燕立在他窗口,歪着脑袋认真听着。有时哑巴哥哥见妹妹和林燕燕两个小姑娘在院子里玩踢毽子,有时打打闹闹,他听到她们在议论他。
有时候放学早,丁路路带着林燕燕顺路拐到桥脚边点心店,向她爸要个烧饼吃,这时候,丁国铨的点心店正是要打烊时分。丁国铨笑眯眯地递过在炉膛的余温中保温的烧饼,两个小姑娘接过烧饼,清脆地笑着,像一阵风吹走了。
丁家院子,有四棵会开花的树。腊梅花月季花桃花石榴花开了,谢了。腊梅有幽幽的暗香,桃花烂漫,月季和石榴都开得比较家常,那真是个美丽的院子。那院子基本上是丁国铨下午3点半下班后回家整饬的。丁路路家的饭也是她爸回家烧的,菜,是她爸回家顺便买的。那时候没有自来水,只有井水和河水,她爸天天去河边洗东西,打井水烧水做饭,那口井是乾隆年间就有的老井,井边总是遇到忙碌家务的女人,说你这种买汰烧男人,家里女人真是有福气,丁国铨总是笑笑。忙完了所有的事后,丁国铨就用红茶碎末泡一缸茶,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浅浅歇个脚。偶尔在夏天夜里,父子俩蹲在院子里斗蛐蛐,哑巴哥哥手里拿个电筒,父子俩其乐融融,院子的壁脚处,搁了一溜儿小陶罐,都是蛐蛐们的窝,有会斗的,有会唱歌的。也不知丁国铨哪儿找来的,还有竹编的漏孔细细的笼子。母女俩则在院子里搭起的竹榻板上半坐半卧着,兴致勃勃地哼戏,也其乐融融。
王招娣跟丁国铨结婚后,还是没有正式工作,做家庭裁缝挣几个散钱,收入不固定。但在家里,王招娣说一不二,丁国铨好像没啥地位。为了给宝贝女儿丁路路多几件新衣裳,有一次,丁国铨带哑巴哥哥坐了趟轮船,半日后,到了杭州里仁坊巷,带去的几条蛐蛐很快卖掉了,换了钱回家,丁国铨给哑巴哥哥在附近的一家笛子作坊买了支新笛子,余钱回来都交给了王招娣,王招娣没想到蛐蛐换了这么多银子回来,顿时眉开眼笑的。以后想改善生活了,就催着丁国铨去抓蛐蛐,丁国铨却说,能卖得出价钱的蛐蛐并不容易找,全是凭运气的。奇怪的是王招娣说了这话后,丁国铨反倒是抓不到上品的蛐蛐了,两三年内,又去过几回杭州里仁坊巷,蛐蛐换得的银子都没有带哑巴哥哥去的第一次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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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娘娘”这个绰号,最早是林燕燕叫出来的,后来街坊邻里,还有学校的校友,大家都喜欢叫丁路路为“皇后娘娘”。这个绰号的来历,是因为当年“皇后娘娘”家有一套她母亲收藏的凤冠霞帔戏服,打扮起来就像皇后娘娘。那时班上很多女同学都羡慕得紧,很想穿着那套行头照一照镜子里的自己,最好能照一张相片,留下当“娘娘”的美丽瞬间,就都去巴结“皇后娘娘”,跟她要好,同进同出。慢慢地,因为巴结自己的女生多了,“皇后娘娘”“义结金兰”的小姐妹也越来越多,林燕燕这个最早的小姐妹反倒被冷落了。林燕燕在“皇后娘娘”眼里,显得乏味,脾气有点倔。“皇后娘娘”有了更有趣的玩伴,就疏远了她。
上中学后,丁路路跟一些爱打扮、小风骚的小姐妹是一伙的,丁路路过15岁生日,仿越剧“十姐妹”,在镇上结拜了十姐妹。十姐妹不知是真的关系特别好,还是充数也要充到十个,要的是“十全十美”的豪华排场。男人的江湖,讲的是哥们义气,女人混江湖,要的是花团锦簇。十姐妹成员主要是丁路路的初高中女同学,加个别女同学的亲姐妹。丁路路是十姐妹中的“皇后”,从此有了自己的脂粉江湖。
随之,“娘娘”的少女时代到了。
那时候,镇上依然没有什么乐子,除了中午吃饭听个评书,其他辰光就是听听戏,偶尔有戏班子来演出,镇上男女老少就奔走相告。来跑码头的戏班子,演员和道具基本上是从水路上来的,一只大大的机帆船驶来,嘭嘭嘭地在河边的码头靠了岸,连那“嘭嘭嘭”的马达的声音,都带着一场小镇青年派对即将来到的喜气。丁路路也在此看热闹,见搬运工把各种布景道具戏服抬上岸,经过丁路路家边门长长的深巷,运进巷子尽头的戏院库房,最后是旦角生角等一群演员鱼贯而过,她们就私下猜哪个是生角,哪个是旦角,长得最漂亮的大概就是剧团皇后、台柱子。
丁路路16岁的时候,又重蹈了她妈妈的人生之路。她也想去吃戏饭,可她的那点三脚猫功夫,仍然成不了苗子。王招娣并没有送女儿去戏校正规培训过。王招娣后来说,主要是镇上没有学习班,要送就要送到正规戏校去学,家里没这个条件,也不清楚哪里招生,她曾想过找前夫帮忙的,但想想又算了,不想去求他。丁路路演员梦破灭,在家哭了几回,不久,注意力就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在一般镇上男人的眼睛里,丁路路风情万种,头发乌黑,腰肢软而长,脸是鹅蛋脸,小胸脯已经耸起,早熟。小镇人对女性的审美,以瓜子脸为第一,鹅蛋脸为第二,苹果脸第三。丁路路气色好,脸孔红扑扑的像打了胭脂,也像当年的王招娣,又比她妈长得白一点。丁路路却认为正是自己脸孔红扑扑,才没有机会去演楼台小姐。
王招娣的前夫在牢里表现好,提前放出来了。这时原来整他的副团长早就不在了,风水轮流转。几年后,前夫从剧团到了剧院,靠脑筋活络,东山再起,成了经理,王招娣这时跟前夫也处得不错。靠前夫的关系,到剧院卖票,才算有了固定的工作。
后来街坊间有未经核实的传闻,让丁路路18岁就打胎的那个男人,正是她妈的前夫,那个曾经的剧团老师,现在承包剧院的老板。
事情是这样起的头。正当少女躁动期的丁路路,去母亲前夫承包的剧院那里免费看了很多电影。那个时候刚刚搞活,聪明人都想着赚钱,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王招娣的前夫就动脑筋搞活。
从前那个剧院,这时就辟出来一个可容纳五六十人的小厅,专门在晚上10点半的午夜场,放香港电影录像带,其中夹带几部香艳三级片。此种三级片,剧院门前的海报上是不出现的,属于意外惊喜。那时候,十八九岁的待业青年在小镇上也没什么夜生活,就会去看午夜场电影。搞对象的小青年,一边看着午夜场,一边趁黑摸来摸去,有时候,几个男青年为了争一个姑娘还要打架。丁路路手头有零花钱时,会和小姐妹三五个一起买票去看,边看电影边吃零食。没钱时,就单独行动,去找母亲的前夫蹭电影看。
看着看着,丁路路和“叔叔”吃起了夜宵,时常在他那里逗留,王招娣浑然不知。“叔叔”四十左右,人长得精神,依然挺拔,牢狱之灾也就添了一点沧桑感。“叔叔”时常说路路长得像她妈年轻时候,那时候,王招娣可是风情万种、风华正茂啊,有时像鲜花,有时像蝴蝶,有时像风中摇曳的风铃。丁路路傻傻不明白,为什么“叔叔”这么怀念自己妈妈,当年却还要跟妈妈离婚。“叔叔”就跟她解释,男人都是狗改不了吃屎,不是喜欢了王招娣,就再也不会喜欢上别的女人了,他也拒绝不了别的美女的诱惑,特别是有些姑娘有目的性,自己会送上门来。他犯作风错误,也觉得有些冤枉。又解释道,当时你妈怀孕,我熬了大半年不能碰她,狐狸精主动送上门,男人都受不了。丁路路似懂非懂,听得脸红。在“叔叔”教导下,丁路路似乎懂得了男人是种什么样的动物,她也情窦初开了,觉得风流倜傥、性格复杂的“叔叔”,比自己老实巴交做烧饼的爸爸有意思多了。
再后来,“叔叔”就与丁路路有了许多促膝谈心的迷离时刻,谈到深情处激动处,就要抱着她,搂着她,抚摸她的头发,抚摸她的脸蛋,说把她当成干女儿,要把当年对她妈妈的亏欠补偿到她身上。以后路路有什么困难,尽管找他,却也没有更多的越界。丁路路陶醉其中,陷入一种奇怪的恋父情结,长成少女了,倒是跟自己的亲爹生分了。私下里,丁路路亲热地叫“干爹”。再后来,“干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部讲不伦之恋的香港电影,只在自己的家里和丁路路两个人看,电影看到一半,丁路路把持不住了,自己先就酥了,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干爹”的腿上看电影了,“干爹”手不老实,伸进衣服里摸胸,说她发育得不错,告诉她这是女人身上最美的部分,含苞待放,她整个人就浑身酥麻了,接着就出了丑事。
传这事的人好像都亲眼所见一样,说到后来总是越说越下流,好像他们看了一场三级片。小地方,流言飞语能杀人。据说午夜场小电影火爆那两年,镇上腐化堕落的事特别多,去镇医院偷偷打胎的姑娘比以前多三倍,以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居多。
当时镇上的碎嘴妇人们传得更离谱的,说王招娣的女儿打了胎,王招娣跟女儿大吵一架,又去跟前夫呼天抢地,若再敢招惹自己女儿,就拿她的裁缝剪刀把他的屌给剪了,省得他再成祸害。新仇旧恨,前夫被王招娣吓住,直接给她下跪了。后来就无颜面待在镇上,出去避风头。前夫这辈子,两次都在“色”字头上栽跟头,那时已经改革开放,没有流氓罪了,只是名声不好。2年后,前夫到俄罗斯做边贸生意,越做越大,良心发现,给王招娣汇了一大笔钱,一半是给他哑巴儿子的,一半是给丁路路的,又重新结了婚。丁路路倒是一点不恨“干爹”,始终觉得“干爹”对自己挺好的。
有传言说,王招娣打了不争气的女儿两记耳光,又从医院的熟人那里搞来胎盘烧红烧肉,给伤了元气的女儿进补。所有的故事版本里,似乎都是王招娣跟前夫剪不断理还乱,丁路路的生父丁国铨,多年来只是个配角。
闲话归闲话,“皇后娘娘”很早就结婚了。结婚时,排场很大,除了“十姐妹”中其他九个悉数到场,还有一大堆同学加亲朋接到她的结婚请柬,伴娘就有四个,“皇后娘娘”要她们统一穿膝盖往上一点点的粉紫色短袖旗袍,早已在杭州工作的林燕燕,在这重要日子也被叫来当伴娘。新郎倌是个小白脸,在镇上粮库工作,说话软绵绵、慢吞吞,人家背后叫他“皇后娘娘”的“粮库小白脸”。
但是“粮库小白脸”没有多久,“皇后娘娘”就跟一个男人一起开起了饭店。她的资金,就是做边贸生意发了财的“倒爷”干爹给的。
这个男人,背脊上有条龙纹身,名字叫王文龙,是个北方人,到镇上做生意已有几年。王文龙纹完龙纹身的当晚,到丁路路家找路路,对她说,你不是皇后娘娘吗?我就是你的皇上。丁路路反问,凭啥你是我的真命天子?王文龙说,你看我身上的龙。龙就是天子,天子就是龙。你就是我的皇后娘娘,你是凤。她换了身衣服,就跟他去了他家,在纱布帐子里颠鸾倒凤,私定终身了。以后,丁路路好像遇上了克星,越来越离不开这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九头牛拉不回了。对小白脸丈夫吆三喝四,尽是嫌弃,有时就直接叱他绣花枕头烂稻草。
这时王招娣升级当外婆了。“皇后娘娘”生了女儿,是“粮库小白脸”的。后来又生了个王文龙的儿子,王文龙走关系,办了户口,跟父亲姓王。
镇上小道消息说,“皇后娘娘”离婚后同居的男人,叫王文龙的,要把她跟“粮库小白脸”生的女儿带去东莞,丁路路不同意,她女儿却无心读书,一心想早点跟王叔叔出去闯天下。听说有一天,一男二女,他们三个人关在房间里,吵得很凶。后来“皇后娘娘”的女儿发现吵架时窗户没关紧,赶紧关紧了窗户,“皇后娘娘”也警觉地停顿了一下。关窗之后,隔音效果好了,就听不清他们在吵什么了,但隐隐约约地,听得两个女人高一声低一声的抽泣对骂声。
这一年,“皇后娘娘”丁路路38周岁,女儿也是个大姑娘了。
王文龙后来在东莞开饭店,打电话叫丁路路去帮忙,说他浪子回头了,她真的带着女儿去了,还有她跟王文龙生的儿子。去了三年多,两个人又闹翻了,又为了另一个小贱人打架,路路被打得鼻青脸肿地回来了。哭了好几日,说死心了。没办法,女儿不想回来,只好由她了。丁路路还得独自养儿子。
后来才想生计,搞起三门海边这家客栈来,总算有个正经事做。
这个客栈是从一个建筑设计师那里辗转几道,到了“皇后娘娘”手里的。设计师是三门人,这两年大发,有更大的民宿项目要做,顾不得最初这小搞搞的客栈了。“皇后娘娘”回到镇上后,缩在家里不知道要做什么。有一次和小姐妹出去三门吃青蟹散心,看到这所海边的白色房子,不就是电影里那些漂亮贵妇出入的地方吗?又看到墙上的转租告示,不免动心。
这时候的丁路路,为王文龙伤透了心,想东山再起,就打起精神盘下了这客栈,虽然离家有点远,但如今高速公路也还算方便了。她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好名字来,就先用着客栈原来的名字:艳阳天。
退休后的丁国铨,于是也有了新的“战场”。闲来无事,他在客栈的前院后院种上花花草草。一个春秋下来,院子拾掇得比从前更漂亮了。王招娣也时常从镇上来这里,帮忙招呼客人。有了王招娣,客栈里时有谈笑风生,好比有了主心骨。只是王招娣生活丰富多彩,年纪大了反倒有些小孩子脾气,喜欢“轧闹猛”,经常要跟镇上小姐妹跳舞、做头发,扎堆去服装市场淘便宜货,一起报国内旅游团。旅游的目的,不过是穿上自认为价廉物美的新衣裳,各种丝巾、裙子,花枝招展拍照片。王招娣无聊了才会去女儿的客栈帮忙,不能像准点上班的服务员随叫随到。
客栈在一个小山坡的拐角上,离海边很近,又很安静。一排面朝大海的海景房,油漆涂成了浅浅的天蓝色。楼上楼下,各6个房间。另有两间小平房自用,基本上是丁国铨和哑巴哥哥住着。丁国铨退了休,正好在女儿的客栈帮忙烧饭,有时早餐会做铁盘披萨给客人吃。他烤烧饼的手艺如今改成做洋披萨,也正正好。他很快就学会了用起司、橄榄、香肠、牛肉、青椒、海鲜这些原料做洋烧饼,铁盘披萨、芝心披萨,名堂不少。连路路妈都高兴地说老公真的会做洋披萨,没准以后可以开家披萨店。
3
再说哑巴哥哥,丁路路的同母异父兄,自8岁那年得到丁国铨送的人生第一支笛子后,好像就跟笛子通灵了,如今已是民间笛子行家,以教笛子为业,也参加一些民乐的演出。经他教过的学生,据说有几个考上了省艺校,有一个还考上了上海音乐学院民乐专业。当年王招娣曾担心哑巴儿子一辈子只能待在福利工厂,糊糊火柴盒子,当个光棍了此残生,但是这件事并没有发生。王笛清在江南民乐界越来越受人尊重,被当成“异人”,后辈都称他一声王老师,有的还尊敬地称呼他王先生。因为教笛子,王笛清不时还往省城走动。虽然不会说话,他教徒弟的方法也比较特别,但就是管用。
哑巴的世界是神秘的。他不表达,没有人能知道他的世界。如果他是个卑微的小人物,也没有几个人会想去了解一个哑巴的内心。
王招娣毕竟在剧团待过几年,笛子又是越剧的主要伴奏乐器,所以给儿子取名时,信手拈来一个“笛”字。也可能是王招娣给儿子取名叫王笛清后,因为一个“笛”字,8岁时才给他一支笛子的。此后,王笛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物质需求很少。妹子出嫁后,他还住在从前的厢房里,伴着笛子和书。他从少年变成了青年,王招娣也不太看得出他的心事,只觉得这哑巴儿子的命似乎与自己预料的不一样。
后来小镇大规模改造扩建,丁国铨家美丽的小院子要拆迁了,此地要规划成一条商业步行街。拆迁后按政策,在镇子西边的新住宅区分了两套房子,一套丁国铨夫妇住,一套哑巴哥哥住,丁路路户口婚后迁出去了,没有房子分,后悔莫及。从此哑巴哥哥就开始了独居生活,也在家里教笛子。母亲家在同一个小区里,走五分钟就到了。王招娣从不干涉他,也不催他结婚,也没抱孙子的想法。她知道哑巴儿子不可能将就,虽是个哑巴,心气却有点高,哑巴儿子除了不会说话,其实长得一表人才,也不甘心他找个残疾姑娘,或者去乡下找个粗鄙姑娘进门,凑合着过一辈子。王招娣其实心气也高的,觉得品貌差点的姑娘根本配不上哑巴儿子。母子两人虽然从来不交流这事,但心里是有默契的。有一阵子当娘的感觉儿子好像有女人了,后来又风平浪静了。她也不敢多问,心里只希望哑巴儿子不要被姑娘骗,不要为感情伤心,后来才听别人说,王笛清喜欢的姑娘移居去了大上海,两人好过一阵,分手了。
当娘的也不知道,王笛清从少年时,就默默喜欢经常来家玩耍的林燕燕。因为林燕燕来他家时,每次都会朝他微笑。林燕燕个子小小的,走的时候路过他的窗口,还会再朝他微笑一次。有时候他并没有特意看着窗外,但她路过窗口时,他眼睛的余光也能感受到,那少女的微笑,甜甜的,在他心里就像照亮在院子遥远上空的月光,清白恬静。
有一天傍晚,哑巴哥哥蹲在院子里斗蛐蛐,地上有两个青花瓷器的蛐蛐罐,林燕燕进来找丁路路玩,不巧丁路路去河埠头洗衣服去了,林燕燕过来蹲下身来看斗蛐蛐,和哑巴哥哥头挨着头,挨得很近,说这罐子还真好看,哑巴哥哥笑了。林燕燕的头发不小心会碰到哑巴哥哥的脸,哑巴哥哥有点难为情。等丁路路河埠头洗好衣服回来,两个姑娘进屋去,才跟哑巴哥哥告别。
那时候,镇上的男孩子有大把空闲时间,很多都玩斗蛐蛐,男孩子们会结伴去河对岸的桥下,大片的软土堆里寻宝,捉蛐蛐儿玩。
又有一次,是春天。哑巴哥哥和继父一起,在院子里埋头做一只蝴蝶形状的风筝,哑巴哥哥把废报纸剪成一条条的,给继父打下手。等林燕燕丁路路两个姑娘从她们窃窃私语的房间出来,蝴蝶风筝已经完工。丁路路来了兴致,毫不客气地从哑巴哥哥手里接过了风筝,对林燕燕说:“走,我们外面放风筝去。”两个小姑娘欢欢喜喜地出去了,哑巴哥哥想跟她们一起去,可是不好意思跟着,只得目送着两个小姑娘出了院子。
渐渐地,王笛清的心里,有了少女林燕燕巧笑倩兮的影子。他比她大三岁。他记得15岁那年,有一个闷热的夏日黄昏,穿着外婆手工缝制的黄色小碎花布裙的林燕燕推门进院子,来找丁路路玩耍,正撞见他在院子的大水缸边舀水往自己身上浇,从头到脚地浇了个湿透。那时候家里没有淋浴间,每到夏天,镇上的男大人和男小孩都是这么洗澡的,先往身上浇一桶水凉快凉快,再打香皂,偷偷洗一下私处,再往身上淋几桶水,就很干净了,再回屋里换干净衣裤。王笛清忽然见林燕燕跑进来,就很害羞,感觉自己脸红到了耳朵根,赶紧侧过了身。几天后,王笛清夜里梦见了穿花布裙子的少女林燕燕。
哑巴哥哥,就这样长成了少年王笛清,有了人生中第一个进驻到他的秘密花园的姑娘,少年王笛清蟋蟀也不玩了,只顾吹笛子和看闲书了。
人生聚散易,后来风向转了。初中毕业前,林燕燕来他家院子的时候就少了,丁路路却越发地野,学会了化妆,打扮得也妖里妖气的。
有一天,是星期天晚上,路路跟小姐妹一起在家里,将她爸夹烧饼的火钳在煤饼炉上烧红,学着小姐妹表姐的样子,将自己原来扎起来梳成马尾辫的头发夹卷了。一开始,火钳烧得不够红,丁路路照镜子,觉得卷曲度不够,要小姐妹再试一次,第二次火钳烧过了头,小姐妹给她夹头发的时候,“滋”的一声,一股焦味随着轻烟冒出来,不过丁路路觉得有点焦黄的发卷,比原来的马尾辫子要好看得多。又偷偷学隔壁漂亮大姐姐,用院子里的凤仙花染指甲,上学前再洗掉。又用喇叭花把肉色丝袜染成了红色,觉得穿在风凉鞋里,特别的妖娆。她那时不知道,这是从学生味,走向了风尘味。那时丁路路有点爱跟高年级的男生混在一起,说说笑笑。等到读高中时,丁路路跟林燕燕不在一个班,就更疏远了。
这时丁路路成了“皇后娘娘”,她有了一帮新朋友,是各色看起来更成熟的女孩子,被丁路路带来家中玩耍,叽叽喳喳的,麻雀一般欢闹,但王笛清再不见林燕燕来过。
哑巴哥哥见过长大后的林燕燕一次。是在丁路路的婚礼上,两人只是匆匆打了个照面。婚礼在饭店的一个大厅里,穿着同色粉紫短裙小礼服,化着浓妆的伴娘们很忙,簇拥着新娘子,进进出出,跟着新郎新娘敬酒到王笛清这桌时,他正安静斯文地坐在一角,只是浅浅地跟林燕燕微笑致意了一下。显然他认出了林燕燕,林燕燕穿着很高的高跟鞋,更像是一个浓妆喜气,里外周到的伴娘,因为没有家常的样子,而是略带戏剧感的,不太真实。
后来,王笛清时常在妹妹的这家海边客栈帮忙。他有点喜欢上那个地方,时常一个人坐在客栈的小院子里,慢悠悠吹笛子。人多的时候,就在客厅里,给客人们表演笛子名曲《姑苏行》《牧笛》《梅花三弄》,特地穿上一件蓝色的长衫。哑巴哥哥衣衫干净、齐整,脚上黑布鞋,黑框近视眼镜。如果不知道他哑巴,一定会认为这是个清秀又有气质的男子。
燕燕于飞
1
林燕燕选了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潜入从小和外婆一起生活的江南小镇。她记得小时候这个集镇还是个村庄,后来,这里人口超过了1万,就成了镇。原来的村民,都成了居民。
微弱的月光和小镇有气无力的路灯下,林燕燕走了一小段路,前方正在改造中,半条路都拦起来了,车子不好走,出租车司机说,你只能下来走路了。林燕燕说,师傅你再进去一点可以吗?你看我一人拖着大包小包。师傅看看后座,又前进了十米。师傅说,再往前我怕是掉不了头啦。林燕燕无奈,心想闭着眼睛也能摸进从小生活的老屋。她下了车,快步向老屋走去。
外婆是在她生二胎的第三天去世的,也没什么大毛病。人老了,感冒了一次,过几天堵了痰就走了。那时她还在里斯本,得到消息已是婴儿满月的那天,母亲打了电话给她,说月子里不能哭的,哭多了会瞎眼睛,所以出了月才告诉她。林燕燕是外婆带大的,母亲劝慰了一阵,人老了总是要走了。外婆知道燕燕在外国生了个大胖小子,挺高兴的,说等燕燕抱着儿子回来看她。老人家是很安详地走的。外婆走的那天,家里的芦花鸡一刻不停地叫了一天。燕燕想起小时候外婆给鸡喂食的时候,总要很亲切地说上一番话,跟鸡们唠嗑。如今这些再没人管的鸡可能已经被宰掉吃了吧。外婆始终不知道她男人李伟强失踪的事,林燕燕也没有告诉自己的父母,她要自己静一静。乡下人容易一惊一乍,反倒添乱。
李伟强失踪后,林燕燕本来想马上回国,可她正身怀六甲,冷静下来后,林燕燕选择按兵不动。好在里斯本生活成本并不昂贵,房子是伟强的投资,她可以一直住在这里,也可以租掉,只是没法出售。她只能希望,以后这房子将会是他们的儿子的。
她盘算了下,等生完孩子再走,完全没问题。她在里斯本的一家教会医院生下了一个健康的胖小子,周围没有一个亲人朋友,是当地医院的华人义工帮的她。她很争气,第二次生产,一边哺乳,一边身体恢复得很快,像是跟命运较上了劲。出院后,义工大姐还经常来看她,帮忙看护婴儿,她自己没小孩又特别喜欢孩子,有时还会带一束花来,两人成了朋友。义工大姐想说服她入教,林燕燕说,我不急,再想想,现在脑子挺乱的。义工大姐说,随时欢迎你,姐妹。林燕燕说,姐姐你心真好。义工大姐说,里斯本有不少像你这样独自来生小孩的中国妈妈。林燕燕说,我不知道在这里会待多久,也许就快走了。义工大姐说,看得出你心情不好,不过一切会好起来的。林燕燕勉强笑笑。
几个月后,归心似箭。林燕燕把里斯本的房子委托房产中介出租了,这中间因为没有房产证遇上一点麻烦,但当地的华人中介做事灵活,林燕燕给了比市场价更高的佣金,事情就解决了。林燕燕就拖儿带女,买了机票回国。
小婴儿很乖,好像生来就适应长途旅行,在飞机上占了一人座位,吃了睡,睡了吃,并不吵闹。小姐姐海棠不闹,时常看着弟弟,爱心爆棚,还会给小婴儿讲故事。到上海后接受了机场的母婴帮助,也很顺利地打上车,直接回了杭州。
一到家,有母亲照料着,她安下心来,狠狠地睡了几天,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睡一个囫囵觉了。她暂时还不想谈丈夫失踪的事,母亲也认为她只是为了从小养她长大的外婆,迫不及待要回来看看。
舅舅一家早已搬去县城住了。舅舅的儿女都在县城上班。外婆最后几年一个人安静地守着老屋过活,院子里仍然养着鸡、种着菜。舅舅和母亲轮流去探望,给她买好一周所需的生活用品。她也不想跟着儿女住,嫌不方便,也担心人老了被嫌弃,只是不说明罢了。林燕燕前年接外婆到杭州大医院做了白内障手术,外婆手术后眼睛亮了,非常高兴,天真地说起了小孩话,说世界怎么变得那么好看,像看电影似的,红的鲜红,绿的滴绿。伟强听得特别开心。林燕燕和伟强一起陪外婆在西湖上坐手划船,外婆穿了件枣红色的羊毛衫,也是80岁生日燕燕送的礼物,高兴得手舞足蹈。伟强给外婆拍了好多照片,挑了几张冲洗了七寸的彩色大照。那几天真是全家都喜洋洋的。林燕燕身边鞍前马后的男人从张三李四变成伟强,外婆也处变不惊,坦然受之,一样是当新倌人一般疼爱伟强。
以前伟强就说,你外婆是有福气的人,我很喜欢她。那是林燕燕和伟强在一起的黄金岁月,因为伟强喜欢外婆,林燕燕觉得自己跟伟强更亲密了。虽然她不是他的合法妻子,但伟强好像天生是个热心肠,对长辈都能做出殷勤的样子,嘴巴也甜,对林燕燕的父母也颇善待。农村人从前不管扯不扯结婚证,一起生了孩子,就当是事实夫妻了。
正好要给柱子哥断奶。林燕燕把两个孩子暂且丢给了母亲照看,独自在外婆的老屋待了五天。老屋里光景安静凄凉,一个人居然也对付过来了。
蔬菜不用买,院子边上的一块小菜地里,虽然没了主人,眼下还是长出了青椒和茄子。小时候,外婆想烧什么当季蔬菜,就让小燕子跑去菜地里找,找回什么做什么。现在林燕燕做起这些,依然熟门熟路。
在外婆家的第二天,林燕燕觉得有胃口吃东西了,就想去集市上买只鸡,哪怕一个人吃,也想吃只鸡补补。早上去了集市,闹闹嚷嚷的,人们都很大声地说话,她很快也就习惯了。买好鸡往回走,忽然看到百米不到的街道那头,有一个特别熟悉的身影。其实不是背影熟悉,而是走路的样子特别熟悉,过了多年依然记得,应该是她。
林燕燕快步追上去。追赶了几十米,靠近了,响亮地“哎”了一声,往前叫去。哪知前面那个身影也越走越快,几乎是在跑了,拐进了一条小弄堂不见了,林燕燕一着急,干脆跑起来了,也跟着拐进那个小弄堂,渐渐地,就要追上那人了。
“丁路路,你等一下!”林燕燕大声喊。
女人不跑了,转过身来,拍拍自己的胸说:“是你呀。吓死我了。”
果然是丁路路。烫过的长卷发有些凌乱,脸上虽带妆的,却有些敷衍,粉有点厚,唇膏的颜色却已经掉了。身上的玫红色羊毛外套有点短,又过于俗艳了。
“你以为我要打劫你啊。”林燕燕气喘吁吁地大声说。
“唉,是林燕燕啊。”丁路路一脸的尴尬,说,“我以为是讨债鬼上门了。我那个死男人又跑路了,欠了一屁股债。我怕他们找不到他,来找我的麻烦。上次已经有个讨债公司的男的往我家门上泼了油漆了。我说你找我也没用啊,我还想找他呢。”丁路路一口气说了好些话,尽管满脸的冤屈感,脸上依然是热闹的。
林燕燕话到嘴边,只好又咽了回去。她也是丁路路的债主啊。当年的“皇后娘娘”,想不到落魄到这般境地。
“我明天就走了。”林燕燕客气地说。
“你放心,我欠你的钱,会还你的。”丁路路气虚地,咬了咬嘴唇。
昔时小姐妹站在弄堂里,心不在焉地扯了几句什么,就分道扬镳了。
林燕燕终究没把要丁路路还钱的话说出口。两年多前她曾借给“皇后娘娘”开客栈,“皇后娘娘”向她借钱时,用了个好听的名字叫“众筹”。林燕燕借给“皇后娘娘”的钱,是伟强最早打给她的炒股资金10万块,没料到一个月后就涨到了16万,林燕燕一激动,也是为了讨个开门红的好彩头,把赚到的6万块打给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说,六六大顺,三年后,还清你本金。这三年里,你每年可以来客栈免费吃住十天。
林燕燕自从杭州读幼师离开家之后,对外婆镇上那些人和事都不大在意。唯有听到“皇后娘娘”的是非,总还要多听两耳朵。但讲的人总是卖关子,影影绰绰,扑朔迷离,似是而非,好像明明说的是真事,听起来却像演义。
街上碰到丁路路后,林燕燕一个人待着,舅舅这几天都没有到老屋来。她最好没人来打搅她,现在缺力气跟亲戚们说很多话。倒是时常想起跟丁路路这些儿时的事。
五天后,身体蓄了一点力气,林燕燕最后看了一眼堂屋间外婆的遗像,这笑得老天真的照片,正是外婆在西湖的船上拍的。她瞧着瞧着,微笑起来,然后锁了门,离开了。
以后舅舅可能会把这老屋卖掉,或者拆了重新盖新的吧,这一切跟她无关了,她也不会再来了。
父母的林家村。她寄养过的外婆的江南小镇。读书和生活多年的杭州。最远到了里斯本。林燕燕这半辈子走过的路就是这些。女人的路,算来算去就这么几条。
伟强给她在杭州买的房子,记她名下了,那房子现在市值两三百万,也许以后还会涨。如果出租,每月可以租四千块。但那是今后她和两个孩子安身立命的地方,她不想打这个房子的主意。再说里斯本的房子她也出租了,她并不清楚伟强的家人是否知道有这处海外房产,暂时还没有伟强的妻子和家人要来收回房子。
还有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股票账户。伟强曾鼓励她炒一炒股票,对她说,炒股学点金融知识是有好处的,这样女人才不会太妇人之见。伟强当时说的确实是“妇人之见”。但林燕燕从小数学不好,见着数字头大。伟强给她开过一个户,几年里,这个账户里陆续给她打了20万的“股金”,但林燕燕忙于带孩子,又不愁吃穿,买过两只股,涨涨跌跌的,她基本上没怎么管。
现在找出来一看,居然又涨了一点,如果套现,有二十几万。
日常生活使用的银行卡里,还有十六七万。几个奢侈品包包如果变卖,可得十万金,但这是女人的武装和脸面,不到穷途末路,轻易不能“丢盔弃甲”的。
在外婆家最近一晚,细细盘点完所有自己的财产之后,林燕燕确认了,自己有房有车有存款,早不是一无所有的林燕燕了,这一切都是因为她跟了伟强,给他生了两个孩子。但林燕燕还是沮丧,如果伟强不回来,她所有后半辈子的生活,一儿一女的生计,目前就靠这点柴米了。
2
林燕燕想散心,到丁路路的客栈住一个月,是免费的。只要不是旺季,客栈总有空房间。丁路路听说林燕燕国外回来,更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欠着她的钱,让她多住些日子也无妨。丁路路说,你快来吧,给我们旺旺人气也好的。有点将昔日小姐妹当成贵客的意思。
林燕燕带着两个大拉杆箱,住下来后,真的有些喜欢上这里了。离开杭州到三门,海风吹着,心情舒畅了一些。女儿海棠还没上小学,她可以随意带着一儿一女在外边。在这里带孩子也能省不少心,好几个叔叔阿姨会帮忙。
闲来无事时,来给女儿帮忙的王招娣,有一天跟林燕燕一起坐在后院里,一起逗着柱子哥玩。
林燕燕说,这院子一到春天真是好看,月季、荭草、女青、鸭拓草,我都喜欢啊,比我外婆家的院子还好。王招娣说,路路爸也就这点事情会做。林燕燕说,福气哪,这么好老公。王招娣说,一般性吧。林燕燕说,前几天,海棠还找到了好几朵四叶草,开心坏了,说妈妈送给你,你就会有好运气了,睡觉都要小心地把这几朵四叶草放在枕头边。王招娣也笑了,说,四叶草真的会带来好运气,小时候我也相信的。
她们两个,倒是有几分像小姐妹。林燕燕叫她王阿姨。那时王阿姨徐娘半老,语言活泼,有时候还带一个华丽的花腔音,与她闷声不响的老实头丈夫丁国铨恰成对比。
王招娣忽然就讲开自己年轻时的事情。
她的开场白是这样的:你看路路她爸,老实人一个,这辈子没混好,武大郎卖炊饼,他要是吃亏了自己也不觉得,还说吃亏就是便宜。上辈子呢,我猜他是大户人家家里的花匠,也是一个老实本分人。
林燕燕说,丁路路爸爸人很好,会干那么多活,很实惠啊。
王招娣说,我呢,第一个嫁的男人,很聪明,相貌好,但心思太活。第二个呢,像块木头,人是好人。都是前世的冤家。
林燕燕说,我小时候很喜欢去你家玩的,我很羡慕丁路路呢,爸妈这么宠她。
王招娣说,我记得你在我们这里,是跟外婆过的。
林燕燕说,对的。
王招娣跟林燕燕讲了自己女儿这些年的经历,一五一十,诸多细节,好像在说别人家的故事。叹声气说,路路聪明面孔呆肚肠,最容易上男人当。这个前世冤家,还是她前夫的弟兄,一来二去,她不知怎么就被那个男人勾了魂去了,好好的日子不要过了,为了他才跟“粮库小白脸”离婚的。
王招娣讲起丁路路专门倒贴,说,我们路路最笨了,真是前世作孽。林燕燕听了脸上一红,忽然想起了伟强。想想自己也是一样的神经病。起先看不上伟强,踢了伟强,后来觉得自家老公什么也担不起,离了婚又吃回头草,跟伟强好,低三下四,当二奶也认了。都是自己贱啊。
林燕燕连忙说场面话,你家路路蛮像老板娘,应该生意头脑不错。
王招娣叹口气道,你信不信,要是那个王文龙来招魂,路路还是会跟他走的,她就是离不开他。
林燕燕奇怪王招娣在讲起自己女儿的事时,就像在说别人的闲话一样,还带冷嘲热讽的。听着“皇后娘娘”的故事,林燕燕也有点恍惚起来,这就是长大后的“皇后娘娘”么。她忽然想起伟强,想自己比丁路路还是要有脑子一点。伟强失踪了,她的生活还得继续下去,要养活两个孩子,她可没有时间哭哭啼啼。
后来又听到了关于丁路路和王招娣前夫之间的事,林燕燕因为到杭州读书工作后,很少回外婆的老家,与小镇上的人接触得少,这桩秘闻迟迟才知晓。
3
林燕燕与王笛清再一次在“艳阳天”客栈见到彼此,已是好多年以后。王笛清的日子仿佛是静止的、如水的,而林燕燕的日子却是动荡的,像风的。林燕燕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睡眠不好就有眼袋,有点哀愁寥寂的少妇模样,岁月的隐忍在眉宇之间,只是依稀可见当年那个走进丁路路家院子的甜美少女模样。
比起多年以前丁路路婚礼上的匆匆一见,这次见到的林燕燕在王笛清眼里,才是活生生的,扑面而来的,她看起来已经是一个有阅历的女人了。
林燕燕来到“艳阳天”客栈小住后,两人进出时常打照面,王笛清的一双眼睛很快就看出了她的落寞。很明显,她自己带着两个孩子,从未说起过也没看到过孩子的父亲。他猜她可能是离婚了吧。她的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柔弱的,忧戚的,又好像是一意孤行的倔强的东西,倒是显得不那么单薄。
艳阳天客栈,林燕燕和王笛清第一次交流,是一个下午。王笛清坐在小院吹笛,练一首曲子。林燕燕刚洗了头,两个孩子在午睡,就安静地坐在王笛清对面的位子,听他吹。一曲吹完,林燕燕对王笛清说,很好听。王笛清点点头,朝她笑了。林燕燕又问,刚刚那个曲子叫什么?王笛清拿出手机,在手机屏幕上写好“一剪梅”三个字,给林燕燕看。林燕燕看了,若有所思,说,我记得小时候,你家院子里有一棵腊梅树。你妈还给我剪了一枝,拿回家去,香了好久。王笛清写,我记得的,那天我也在。林燕燕就又轻笑起来。
林燕燕说,你吹吧,我听一会儿。王笛清笑了笑,就又吹了起来。又听了会儿,林燕燕起身,说,柱子哥快醒了。不一会儿,林燕燕把柱子哥抱出来了。
林燕燕的儿子,小名柱子哥的那个男孩,自从来客栈后,很喜欢跟哑巴叔叔在一起,只要一听哑巴叔叔吹笛子,柱子哥就安静地睁大了眼睛。林燕燕就开玩笑说,你以后收他当徒弟得了。哑巴哥微笑点头。因为柱子哥,林燕燕待在王笛清身边的时间也越来越多。慢慢地,林燕燕觉得王笛清的笛声,好像说的正是她的心事,尤其是在月夜,笛声紧贴着她的寂寞,她更喜欢哑巴哥哥的笛声了。
有一天,海棠吵着,要哑巴叔叔带她和弟弟去海边吹笛子,哑巴叔叔就答应了,林燕燕就拖儿带女出发了。开车到海边的一处沙滩,王笛清坐在一块礁石上吹笛子。海棠在旁边跑来跑去捡海贝,柱子哥猫在妈妈的怀里,安静地听,眼睛亮亮的。林燕燕不知王笛清吹的曲子名字,只觉动人。黄昏时分,海上光线瑰丽,天空被晕染了。王笛清吹完笛子,给林燕燕和两个孩子拍了很多晚霞中的照片。林燕燕静静地坐在大礁石上,凝望着前方,似有心事,又似有欢喜。
日沉大海前,大大小小一行四人返回客栈。林燕燕开着车,忽一阵恍惚,眼下的每一天,跟从前的日子很不一样,她离从前的生活远了,仿佛过了几十年。从前,她跟伟强都是脚踏实地的人,不是一起养孩子,就是一起做生意,一起去过香港购物,去里斯本时,她已经是孕妇了,住在海边的房子里,觉得安逸。再从前,她跟前夫一起,如今竟有恍如隔世之感。前夫渐渐远去,成了隐没在人潮中的陌生人。
她从来没有想过,生命中会有这样的时刻,她可以暂且不去想伟强是死是活。
很快,在三门海边的客栈住了快满一个月了。林燕燕犹豫着是否该回杭州了,又有点不想挪动时,丁路路的那个前世冤家王文龙忽然回来了。不知怎么的,浪子又要回头了,或许是人到中年,王文龙开始重视唯一的儿子了,老父老母又看在孙子面上,总是唠叨着,要王文龙跟丁路路好好过日子。
王文龙躲了丁路路两年了,这次特地赶回来请“娘娘”。要接丁路路和儿子去东莞,并且想给丁路路一个名分,正式娶她,丁路路嘴上说着“你这死鬼还知道回来”,脸上却明显灿烂起来。林燕燕见到王文龙时,看到他脸上有点浮肿的暗色,牙齿被烟熏得黑黑的,依然有股子混江湖的霸气,很像香港大佬刘銮雄,难怪丁路路执迷得深。在王文龙的鼎盛时期,他是江湖上的男人,她是江湖上的女人,原本就天生一对。可男人花心,一个茶壶可以配四个杯呢,女人就痛苦了,只想一个茶杯配一个茶壶。现在的王文龙大概玩不动了,浪了半生,得了“三高”,从前皮肤黑里透着红,身上有无穷的精力,如今却是黑里透着点黄,疲态毕现。王文龙浪了半生,也想有个家了,想来想去,还是这个家乡的痴女人最贴心,对自己死心塌地,而且他们还有儿子,他的骨血。他不再彪悍,别的女人玩不动了,那就可以通通放下了。
林燕燕本想丁路路为她口中的“老公”“死鬼”吃了那么多苦,被卷走钱财,对她和孩子不管不顾,又千里寻情郎,如今男人想回头,她哪怕念旧情,是不是也该摆一摆“皇后娘娘”的架子?
没料到,王文龙来客栈的第二天晚上,丁路路和王文龙两个就来找林燕燕商量,说能不能把客栈盘给林燕燕,让她经营下去。他们讲了这客栈的种种好处,王文龙说,看得出燕妹子比路路能干,可以做更大。丁路路娇嗔地朝他斜了一眼,你说我不能干吗?王文龙就捏了捏丁路路的脸,你傻得可爱,所以我要把你带走。丁路路身子倚过去,又娇嗔地说,老公,随你带我去天涯海角,我都跟你。两个如胶似漆,丁路路的手就放在王文龙的腿上,来回地搓着,看得林燕燕有点害臊。
王文龙出去抽烟,昔日小姐妹坐着闲话。丁路路说,你觉得奇怪吧,我为什么跟着他?林燕燕嗯了一声,等她说下去。丁路路说,他对不起我,又回头找我,跟我说,路路,我就是个混蛋,但你不知道,我们俩,其实一路货色,散不了的。如果你是男的,你就是我,我是女的,我就是你。这辈子我知道你是吃亏的,下辈子你就做男的,也像我现在这样对你,狠狠折磨我好了。丁路路说,他下跪赔礼,说是给正宫娘娘赔礼,我就哭了。我知道,他再怎么伤害我,我也逃不掉的。
林燕燕住了一个月,明白这家客栈的好,客栈已成她的精神庇护所。这里位置佳,风景不错,如今出来度假的人越来越多,有点特色的民宿正火,好好经营下去,肯定是不错的生计。只是之前从没有想过当一家客栈的老板娘,客栈并不在杭州,倒是离她父母的老家三门林家村不远。
林燕燕回国后辗转打听伟强的下落,都没有消息,她又不愿意带着一双儿女,上门去找伟强的父母要人。她没有这个厚脸皮,更不会去找伟强的老婆要人。
伟强会不会再出现呢?也许此刻她在明处,伟强在暗处。杭州的房子在,伟强随时可以进家门。但是伟强到底是忽然有一天回来好呢,还是干脆点,有个人已不在的信息好呢,林燕燕自己也摸不清自己的心。是死是活,到如今她都能够接受,只想来个痛快的,这样的漫长凌迟,才是最残忍的事。
林燕燕对丁路路说,我还定不下来,等我先回家一趟,商量一下,再做决定吧。丁路路说,不急,不急。不过我老公蛮会看人,他跟我讲,你的老同学中,林燕燕最有老板娘相。
林燕燕从三门回到杭州,马上要过中秋节。柱子哥断奶后,她父母答应来杭州帮忙带外孙。现实的原因也摆在那里,父母老了,母亲有风湿病,父亲之前得过病做过大手术,地里的活也干不动了,林家村成了空心村,年轻人跑光了,几乎只剩下老人儿童。
杭州这边,眼下小儿子和大女儿家里,老人们都不能常住,住在二女儿林燕燕处,互相有个照应,也是不错的选择。
中秋节傍晚,一家人都聚拢了,林燕燕特地买了大闸蟹,嫌母亲的厨艺粗糙,准备自己动手,从下午起就在厨房里忙开了。到5点多时,姐姐和弟弟都来了。
快一年光景不见,原来短发的姐姐留起了长发,烫到适度的卷曲,整个人看起来和从前不一样了,姐姐是从结婚第三年开始养起长头发的,等长发齐了腰,看前面看后面,都是个标致的美人儿。自从有了千丝万缕的长发后,姐姐的人生就比从前复杂了。林燕燕从母亲处听闻,姐姐现在跟丈夫的关系时好时坏,夫妻俩时有争吵。为什么吵架,姐姐又不愿意说。母亲担心说,不会是有了孩子,你姐夫有了外心了吧?林燕燕只是淡淡地说,这些事情不好说。
林燕燕远赴里斯本之后,姐妹俩如今一年难得碰几面,却是比从前一起蜗居在杭州时客气生分多了。亲姐妹各有各的日子,男人孩子要对付,端着各自的烦恼心事,谁都是欲言又止,避免深谈。
中秋节了,全家人一起吃了团圆饭后,收拾完满桌蟹壳的桌子,摆上月饼泡上茶。林燕燕母亲说,要是今天他们都在,那就齐全了。
林燕燕这时才平静地说,齐全不了了,伟强失踪了。
一家人都愣在那儿,随后像炸了锅一样,世界末日似的。连姐姐的表情都好像妹妹没了伟强,就成了弃妇,明天孤儿寡母会流落街头似的。
就议论伟强会不会是被绑架了,仇家寻仇?要是正常被抓的话,是不会这么不明不白的。可是绑架的话,不会一直没有消息啊,难道被撕票了?如果是被绑架勒索,歹徒不大可能找林燕燕,应该找他的法定家人谈条件,要赎金。那万一没谈好,被撕票了,林燕燕是不是也不知情?林燕燕要不要上门去,直接问伟强的家人,毕竟是两个孩子的娘啊,哪怕伟强不在了,两个孩子也是伟强的骨血,他家能不闻不问吗?
七嘴八舌的,林燕燕全听不进去,越说越显出她一个“二奶”处境的尴尬。如果是他的妻子,这些不都是废话吗?命运弄人,本来她和伟强马上要领证了,伟强离开里斯本就是要办这事的。命运突然一个急拐,转头鸡飞蛋打。
林燕燕心里烦,心想自己家里人都没什么能力,关键时候是指望不上的。父母这几年习惯了伟强的照应,这个“女婿”给了他们不少实惠,如今失了靠山,本能地就发慌起来,就像已经差了钱了。姐姐则是担心燕燕一个三十几的女人,青春不再,又没什么赚钱的本领,失了伟强这靠山以后生活不易,弟弟却说些义正辞严的话,意思是伟强这些年开厂开公司干的那些事,谁都知道打的是擦边球,迟早要出事的。
林燕燕听着刺耳,就对弟弟说,你姐夫也没亏待你吧,说这些风凉话。
弟弟冷冷说,姐夫?他是我姐夫吗?你不过是人家二奶。
林燕燕气得,眼泪都要掉下来。曾经对她弟弟的好都是白好,又想想如今农村里长大的男孩子都是这样,也不是她弟弟一个,父母到头来能指望的,就是有个带把的续个香火。
他们的母亲赶紧打圆场,对儿子说,做人要有良心啊。
这小弟现在吃上公家饭了,好像早忘了当年大学毕业找工作,伟强靠他的关系请关键人物吃了饭,帮他打点过,否则公务员考试他能过笔试关,面试关哪里那么容易的。林燕燕想想这个弟弟也是奇怪,好像从来没有为家里做过什么,两个姐姐在杭州也没少照顾他,他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
亲人们在那里长吁短叹,说来说去,都是燕燕以后怎么办。林燕燕忍着心烦意乱,心里一声冷笑,看别人演戏似的。
终于,林燕燕说了句狠话:你们都不信吗,我自己带着两个孩子能够活得好,不会连累你们的。
姐姐感叹道,女人真是靠男人不行,不靠男人也不行。你姐夫吧,我想靠他时,结果发现都是靠不住的,他跳槽到了现在的国企,看起来升职加薪的,其实家里更顾不上了,我只能靠自己。我不想靠他时,他却要来靠我,说男人社会上很累,要我帮夫,为了他的位子,我没少陪他结交的那些哥们弟兄喝酒吃饭,有时还搞到家里来,要烧饭给他们吃,好酒好菜侍候着。他现在好像没有饭局是敢不去的。
姐姐说这番话的时候,姐夫中秋节也在外面有应酬。因为上面来了领导要蹲点检查,中秋节赶不回北京,只能陪着。到9点多时,姐姐接到姐夫电话,要她过去接他。她听到电话里人声嘈杂,有人起哄,“今天中秋啊,怎么能把夫妻分开呢,请嫂夫人过来喝杯团圆酒!”“要来要来,否则不给兄弟面子!”“兄弟难道还要金屋藏娇吗,不够意思啊!把嫂子叫过来喝交杯酒才是好兄弟!”
姐姐听到丈夫在电话里低低求她,“你看,你不来他们要灌我酒,不肯罢休啊,我快不行了。”
姐姐气恼地说,你应酬你的就是了,干吗又扯上我,累不累啊。电话里的姐夫说,我没办法,谁让老婆是个美人,名声在外啊。
姐姐哭笑不得,挂了电话,撇撇嘴,说要先走了,要去把你们姐夫弄回家,我不去他们不会放过他的。母亲对姐姐说,要他少喝点酒。弟弟也说就一起走吧。
不那么愉快的一家子聚会后,林燕燕很快就做了个决定,就把丁路路的“艳阳天”盘过来吧。先不管自己能否把客栈开好,有事做,心里才不会空。两个孩子,自己没空时就让她父母在杭州带着,她每个星期回杭州一趟,或者让父母带他们过来团聚。等要上学了,就在杭州读书。
自从有了海棠后,到柱子哥的出生,这几年当着全职妈妈,温水煮青蛙,林燕燕不太在意外面的事了,反正有伟强呢,也忘了自己原来是会做生意的,若不是伟强出事,她可能会一直这样过下去。如今林燕燕身上的另一部分正在被唤醒,她毕竟是那个曾经闯过江湖,不太安分的林燕燕啊。
除了伟强的老巢义乌不想涉足,如今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起码,她是自由的。林燕燕没那种寡妇心态,顾不上伤春悲秋,顾不上凄惶,海风吹得多了,心也吹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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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燕燕正式成为海边民宿“艳阳天”的老板时,有几个人并没有随着丁路路的退场离她而去。丁路路的爸爸,哑巴哥哥都习惯了这里,丁路路的妈妈也不时来客栈帮忙,跟林燕燕说说话,说到底他们还是不放心丁路路,万一再被男人气回来,她能去哪儿呢,年纪也越发大了,工作不好找了。林燕燕心下有数了,客气地说,她要是真的回来了,这里总有事情做的。
丁路路爸妈的房间就依然保留着,他们要的报酬有限,都是知趣的人,很快就谈妥了。王笛清的房间,是林燕燕主动提出保留的,希望他能经常来住住,吹吹笛子,也可以给她的客栈带来点人气。笛清微笑着点头,他本来就舍不得离开燕燕。尽管留在此地的理由各人都不一样,但这种时候,林燕燕还是觉得这里有他们,比她一个人单枪匹马好。
客栈萧规曹随地经营了一个月,正碰上旺季,生意不错,也没什么大事。很快入了秋,客人就少了。之后是冬天,客栈最冷清的季节来了。除了个别几个在这里长住求清静搞创作的客人,每日的人气寡淡多了。守店的感觉,真是有几分凄凉。但民宿有淡旺季,是自然规律。
林燕燕想趁此时间,整一整客栈硬件。原先客栈的公共客厅不够温暖,灯光的调子偏冷了,就想干脆趁淡季整改一下,就从网上东挑西选,订购了一个大大的用电壁炉。看看院子,又跟丁国铨商量能否加个篱笆,丁国铨欣然同意,就兴致勃勃地捣鼓起来。
王笛清周末时常开车来这里,也跟他继父一起修理着篱笆,这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子俩倒是非常和谐,让从小不在父母身边的林燕燕心生羡慕。海棠和柱子哥也爱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林燕燕这阵子却从没想过,这个画面里如果多了伟强,会是怎样,一次也没想过。
新一年元旦的那几天,海棠和柱子哥在杭州跟外公外婆在一起,元旦有些生意走不开,林燕燕很快回了客栈,路路爸妈家中有些事情,都没有过来。笛清不放心她,元旦第二天就过来了。晚上的时候,就在客厅里的新壁炉前独坐吹笛子,笛音悠扬。有了这假炉火,红红通通的,房间的客人们也都喜欢到客厅里坐,林燕燕给大家泡了一大壶普洱茶,拿出瓜子、红薯片和鱿鱼丝招待大家,这些东西都是她网上精挑细选买的。
王笛清的曲子,林燕燕听得入神。
王笛清还在吹笛,林燕燕一个人悄悄走到院子里,外面很冷,她站在月亮下面,笛声远了些,清幽了些,却有更多的音符流入心里。她站在月光下静静地听,一直等笛声停了,才走回屋内。进屋时迎面遇上王笛清关切的目光,她朝他笑了笑,很快就打起了喷嚏。
晚上就发烧了。很久没有生过病,一病就被击倒。辗转了一夜,第二天面有菜色。白天,笛清忙前忙后,不能说话就写字条,对客人也是有问必答。晚上,笛清陪着林燕燕,怕她难受,好给她端个茶递个水。
她的确需要人陪。他给她敷毛巾,量体温,拍背,煮榨菜瘦肉粥给她喝。她昏昏沉沉,靠着他睡着了。他轻轻理了理她额前几缕凌乱的头发。他和衣靠在她的床沿边,也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她半夜醒了想喝粥,见他就在边上,好像睡着了,就撑起手静静地望着他。望了会儿,她侧过身去,把手臂环住了他。他大概是知道的吧。又过了会儿,她轻声说,我想喝点粥。他马上坐直了。过了一会儿,她喝了粥,觉得自己胃里又舒服了一些,又倒头睡去,依然用手臂环着他。
她今生没有过这样的冬夜。她的肉体是沉重的,心却浸润在宁静的夜中。跟前夫时,是没心没肺,青春年少,本能大于一切。跟伟强时,先是激烈的性爱,后来生儿育女后,性平淡了,转而变成老夫老妻般的默契,成为孩子的爸妈。唯有这发烧夜,笛清如此静默地,专注地,把她当小女孩一般地守候着,她恍若回到了童年,小时候生病,外婆也是这样守着她的。
她的手臂环着他,他一动不动的。在她醒来就着屋里的夜灯,静静盯着身边的他看时,就想好了要给他一个交待。
到又一个周末,客栈里冷冷清清没什么人,林燕燕想他今天肯定会来的。笛清果然又和平常的时间一样,开车来到客栈。林燕燕听到他的汽车马达声,然后马达熄灭,他进了自己的房间,已经是周五晚上9点多了。林燕燕把两个孩子哄睡着了,去笛清的房间找他,他正靠在床头翻一册乐谱。林燕燕说,陪我出去走走吧。笛清指指她的衣服,意思是问她冷不冷,林燕燕说我不冷,穿得挺多的,你加件衣服吧。王笛清穿上羽绒衣,跟着林燕燕一起走到户外。冬日海边,月光清冷,微咸的空气。林燕燕边走边说,我已经好了。要多谢你照顾我。笛清拍了拍她的背。两个人就默默地走,走到一个拐角处,这里一丝风没有,林燕燕就站住了,转过来对他说:喂,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只要点头或摇头就可以回答。笛清有点不安地看着她,点点头。
林燕燕问:你是不是在意我?笛清点头。林燕燕问:你是不是早就喜欢我了?笛清愣了会儿,又点头。林燕燕说,那你为什么不抱抱我。笛清又愣了一会儿,站在月色下,遵命似的,把林燕燕紧紧地抱住了。
他们就这样站在冬夜的月亮下,那会儿,世界更静默了,林燕燕也一起跟着笛清进入了无声的世界。不需要语言,就这样环抱着,贴着对方温暖的身体,暂时什么也不想。
他不会说话,她也没觉得不便。自她回来后,他其实一直都在陪着她。只要一个人有一颗心,怎么会没有感觉呢。林燕燕甚至想,有时候,不说话比说话还好。
跟笛清在一起的第一夜,是林燕燕此生最温柔缠绵的一夜。他不发出声音,她也不发出声音。他们彼此相拥、亲吻,厮磨着,而后彼此都感激涕零。
春天到来后,客人又渐渐地多起来了。撑过了一个冬天,新建的篱笆和新种的花草都显得生机勃勃,院子里的一棵樱树、一棵绣球花树、一棵桃树,次第开了花。林燕燕从前有打理淘宝店的经验,如今就请了专业摄影师,专程来客栈拍了一组宣传照,又请笛清录了一段在屋前篱笆内吹笛子的视频,发到了客栈的淘宝店和微信公号上。委托了一些朋友帮忙转发,也不白欠人情,承诺转发者一年内可以来免费住一晚。
“艳阳天”的订单一天天多了。一到三月的春分,客栈的十个房间天天爆满,丁路路的爸妈也来帮忙了,一切都显示出了比较好的势头,而且这个海边客栈因其景致,吸引很多年轻人来此拍婚纱照,于是来往客人更多。
路路妈艳羡地说:燕燕,还是你能干啊,比路路干得像样多了。
林燕燕说,有你们帮我呢,我自己怎么行。
路路妈有点要流泪,说,我们路路,还是没福气啊。
林燕燕劝慰道,没准她在那儿也挺开心啊。总是一家人在一起。
路路妈还是摇摇头,嘀咕道:女大不由娘啊。
林燕燕跟路路妈开玩笑道,还是笛清省心吧。
路路妈笑道:是啊,我竟然没想到,我以为笛清会拖累我一辈子,结果他什么都不用操心,除了不会说话,又不想结婚。反正我操心也操不到他的点子上,我也懒得管他的事。他呢,是我们家的秀才,我们这些粗人,不懂他心里想什么。
林燕燕笑起来,借口跑开了,忙别的去了。
过几日,有一个温州来的大老板,带着儿子来找王笛清拜师学艺,希望让儿子在这客栈住3个月,让王笛清只专心教他儿子一个人,师徒一起闭关的意思。温州老板有钱,希望儿子潜心当音乐家,不要再做生意了。一想这三个月可以在此陪燕燕,报酬也不菲,他就答应了。
春天是躁动的季节。也有失恋的女孩,辞了工作,独自来海边疗情伤的,一住就是一个月。跟林燕燕、路路妈聊多了,心情渐渐也开朗起来。住到20天的时候,和常住这里写网络小说的一个男青年好上了,甜蜜得不得了。青春的激情迸发,火星撞地球一般,午后闲着就在房间里做爱,窗子没关严,蝴蝶会翩跹地飞到床边,欢快的声音溢出了窗子,令林燕燕和笛清都有点难为情。
从春到夏到秋,客栈几乎成了情人们的天堂。林燕燕看久了,也摸出点门道来。叽叽喳喳很活跃地进来入住的,基本上是恋人。比较安静的中年男女来的,应该以情人居多。中年人一般都有孩子,不可能这时候自己来海边民宿潇洒吧,但婚外情人难得约在这里幽会是有可能的。另一个有趣的现象是,中年人一对儿的,彼此的默契要比那些叽叽喳喳的恋人们多,彼此又似乎很淡漠,但进了房间怎样就不知道了。比如点菜,中年男女对面对坐着,几乎不需要讨论,很快就点好了。但小情侣们对着菜单,讨论来讨论去,最后才以女孩子拍板结束。进进出出时,小情侣一路还要打情骂俏,女孩子要男孩子背进院子,或者旁若无人地边走边玩亲亲的,中年的那一对儿,都特别安静,连笑都不大声笑。
一个月后,那失恋来疗伤的女孩子走了,连同把那位驻扎在这儿大半年的网络小说写手也带走了。告别的时候,女孩笑嘻嘻地对林燕燕说:他哪儿不能写,回城里也一样能写,不能一直在这里装逼了。林燕燕笑着说,可怜我的客人被你拐跑了。
也有一天夜里,听闻某个房间伤心女人的哭声,但白天退房时,都是一脸的平静,十个房间,住的有十个女子,也看不出是哪一个昨晚哭了。
林燕燕和王笛清,在海边客栈享受着他们的二人世界,她基本上已经知道笛清吹的那些曲子的名字。
有一天,林燕燕带海棠和柱子哥回杭州家小住,想起要找一个多年不用的存折,里面有1万块钱,是她某年过生日时,伟强夹在送她的一个正版芭比娃娃里的。那时她刚生了海棠,伟强对她也挺大方,除了家用的钱,还会有这些奖励她养女儿辛苦的钱给她。那个金发芭比娃娃,是伟强送她的最后一个芭比娃娃。从她进入妈妈角色,她与伟强之间,似乎翻过了芭比娃娃这个曾经的玩偶情结。
她与伟强之间纠缠多年男女情的物证,是一个又一个的芭比娃娃,从山寨货到正牌货,伴随着林燕燕的青春岁月的流逝,慢慢地,好像“她们”跟她无关了。不过终究舍不得丢弃,“她们”依然很美,像新的一样,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寂寞地度过了春夏秋冬。林燕燕把“她们”都收起来,封存了,如今杭州的家里还是客栈的住处,一个芭比娃娃的影子都没有。
林燕燕完全没有想过,这些芭比娃娃可以给一点点大起来的女儿海棠做玩具。
有天,她出门洗剪吹去了,一回家,就惊见女儿抱着一个芭比在玩,就凶凶地吼了过去。海棠见妈妈突然翻脸,吓得哭起来了,边哭边说,我跟外婆,下午在各个房间角落玩捉迷藏,看到了一个纸箱子,很好奇里面是什么,就要外婆打开看,发现箱子里有好多漂亮的娃娃,为什么妈妈都不拿出来给我玩?小气鬼妈妈!
林燕燕严肃地说,这些不是给你当玩具的。
海棠说,为什么不能玩?外婆也说你可以拿一个先玩着。
林燕燕生硬地说,就不是给你玩的。
海棠大哭道,我好喜欢,你有这么多娃娃,为什么不给我玩?你是坏人。
林燕燕气急败坏道,信不信,我把它们全部扔了,省得你惦记。
海棠哭着喊,为什么要扔?为什么要扔?为什么妈妈你有这么多娃娃,我一个也没有?
面对突然歇斯底里的女儿,林燕燕无言以对。心一软,这爸爸的掌上明珠,大名李慰慰的女孩,已经很久没见过爸爸了。但她还是从女儿手里夺过那个芭比,放回了箱子里。又用胶带纸重新封了起来。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到了女儿这里,她曾经那么喜欢的芭比娃娃成禁区了。她没法跟还小的女儿说,我跟你那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亲爹的孽缘,就是从芭比娃娃开始的。
在厨房里搞菜的海棠外婆,走进来安慰哭哭啼啼的海棠,不敢多话,有点奇怪地看了女儿燕燕一眼。
外婆哄着海棠说,就是,什么宝贝,明天外婆给你买一个。
林燕燕心烦地说,妈,你别添乱。好玩的东西多的是,不要给她买娃娃,买别的玩具就是了。
林燕燕独自回了房间,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去想伟强了,伟强就变成一个影子,正一点点地变淡,变模糊。现在这突然间冒出来的芭比娃娃,又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她的心。她想起很多从前的事情,她与伟强的初见,他怎么追她,她又怎么一意孤行地要离开他,后来人生数场败仗,在杭州几无立锥之地,又委曲求全,回到他身边。她是摆脱不了他掌控的真人版芭比娃娃,骄傲地离开,卑微地回来。从前伟强对她最宠溺时,特制了一个林燕燕真人模样的芭比娃娃,当生日礼物送给她,然后作为他们做爱时的情趣用品,还好这个独一无二的林燕燕真人芭比另外收好了,没有被海棠翻出来。
就是这个绝版芭比,在林燕燕心目中也只是关于性,而不是爱的。是她在床上用力讨好伟强的那些年的见证。如果女儿在玩,做母亲的只会觉得羞耻。
伟强爱过她吗?她心里是不确定的。她曾无数次劝慰自己,一个男人喜欢跟她上床,喜欢她烧的饭菜,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接收了她,也是有情的吧。如果不爱,他在床上也不会有那么大热情,她烧的饭菜也应该早就吃腻。要说是爱吧,伟强对她又更多好像是收服,是男人的不甘心。
在他失踪之前,他们是一家人。对她,是仅有的家。对伟强,是家外有家。伟强恰恰在要给她名分前,忽然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
她想,我这个女人命硬。
第二天,为了让女儿尽快忘掉芭比娃娃,林燕燕把柱子哥留给外婆,带海棠去了儿童公园,玩各种项目,待到要吃晚饭了才回家。海棠玩得很开心,到了家,果然没再提芭比娃娃的事。
在杭州的几天,姐姐来过一次,带着儿子来看望父母,姐夫仍然没有一起来。燕燕问,怎么老不见姐夫、姐姐说,整天忙得影子都不见一个,不是加班,就是推不掉的饭局。基本上是我一个人又要上班又要当爹又要当妈。
姐姐虽然习惯性地抱怨,可林燕燕觉得姐姐的眉宇间,似乎多了女人的风情,连姐姐对姐夫的幽怨里,也埋着一种风情。
林燕燕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这样的一个姐姐是个危险的女人。
果然一个多月后,姐姐独自来到了燕燕的客栈,说孩子放到奶奶家去了,她想清静几天,想清楚一些事情。她的烦恼,除了自己亲妹妹,真不知道怎么跟别人说。
到了晚上,姐姐要喝点酒,燕燕就陪姐姐一起喝,姐姐一杯又一杯喝黄酒,像要把自己灌醉的意思,燕燕就一把夺下她的杯子,说,你到底遇到什么事,反正也不会比我糟糕吧。姐姐的眼泪一串串地涌出来,对燕燕说,你知道你姐夫是什么人吗?燕燕说,有别的女人了?姐姐说,这我不知道,你想不到还有更恶心的。燕燕问,究竟什么事,不妨说出来,让我帮你想想该怎么办。姐姐说,他都会给我拉皮条了。燕燕奇怪道,拉什么皮条?姐姐说,他拱手把我送给他北京来的领导睡了。燕燕惊道,有这种事?给自己戴绿帽的?姐姐说,你想不到吧。我就这样被他出卖了。
怎么会到这一步的?姐姐说,他官迷心窍了呗。你记得吗?去年中秋节我们一起在你家吃饭,你姐夫就在陪那个北京来的总部领导。后来都喝多了,中秋节晚上又把我叫去,要我去作陪,不然人家不放过他,要他喝酒。后来我去了,我看他的确招架不住了,就替他喝了几杯。那领导四五十岁的人吧,就是有不露声色的霸气的样子,一直盯着我看,然后他说女神来了,大家可不要失态了。又说看你们小夫妻中秋节双双把月赏,我等下就一人孤零零宾馆里看月亮喽。在座的都恭维领导为革命工作牺牲了家庭生活,领导情感很丰富又很平易近人地说,你们不知道,我也是有情怀的人哪,也喜欢读读诗歌什么的。
在场的几个同事起哄,要姐姐代表杭州女人拥抱领导一下,姐姐看一眼姐夫,见他眼里有隐隐的祈求的意思,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妥协,就真的上前礼貌地拥抱了一下那领导。
领导说,杭州姑娘,多少男人的梦中情人呀。
当晚,姐夫携姐姐得以解脱,双双回家去了。出租车上,姐夫一直握着姐姐的手,说让老婆大人担惊受怕了。姐姐生气,姐夫说你不来,这帮孙子不知什么时候肯结束,没准还要去娱乐场所,现在他后面的事情就可以不管了。姐姐说,你要小心啊,这看起来那么风光的国企,怎么乌七八糟的。姐夫说,你对社会了解还不够。哪儿都一样。你不妥协,就只能出局。
后来呢?林燕燕问。
姐姐说,后来,我被那个男的纠缠上了,他回北京后,时常给我发短信,加了微信,道早安晚安。我也不想告诉你姐夫。有一次他来杭州,说要请我吃饭,那天你姐夫正好在外地出差,那男人特地说了,是经过你老公同意的,几个朋友一起,也请她出席。
姐姐犹豫了一下,只得答应了。就去了他订的餐厅,哪里知道他说的地方,其实是一个很私密隐蔽的会所,她到了那里,服务员领进去一看,大沙发,雅座,榻榻米应有尽有,还有沉香,只有他和她两个人。来都来了,她只得坐下。他一开始很礼貌、体贴的样子,说谢谢她来陪他,就喝一点不会醉的酒,他有很多话想跟她说,所以不叫很多人来凑热闹了。她渐渐放松下来。服务员一道道上了很贵的那些菜,一人一盅佛跳墙先吃起来,清淡的海鲜,他跟她讲他的奋斗史,怎么一个人从安徽的普通大学毕业奋斗到京城的,怎么成了这家大国企的高管,他平时喜欢看的书,喜欢的高雅音乐等等。他劝她喝酒也不是强劝,而是说一个人喝无趣,多少请她也喝一点点,女人喝一点点酒,身体健康,气色也好。他说像她这样三十多岁的女人,正是人生最操劳的时候,上有老下有小,有时丈夫太忙,体贴不够,不要太委屈自己了。
姐姐说,她发现,他说的话,都是知心话,她爱听的。她平时特别想听这些话,却没有人跟她说。她不知不觉中喝了点酒,渐渐地不再回避他的眼睛说话,也说着自己人生中的困惑,还有夫妻沟通越来越少,她也总是顾不得自己等等。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着这样一个男人,脱口而出这些有的没的。
他说,我把你当作红颜知己了,男人都想要一个红颜知己。谁让你那天过来抱我一下呢?
她脸红了。说她被起哄,也不知怎么办才好。他说,其实我一样啊,我也怕下不了台。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下来蹲点,你太高冷了,下面的人担心你在想什么,是不是要拿他们开刀,惊弓之鸟。有时候,也只好逢场作戏啊。
推心置腹间,最后的甜品上来了,服务员带上门撤下去了。他拿起一小杯黄酒,站起来,坐到了宽大舒适的沙发上,对她说,你们江南的黄酒,真的有后劲啊。这时她坐得远,好像两个人说话不那么方便了。
他并没有马上叫她坐过去,就这样聊了一阵。后来,他说,你可以坐过来吗?我们放松点,难得啊。下次请你吃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她就犹豫着,站起身,坐了过去。开始两个人都正襟危坐的。很快,他的手就揽了她的肩。她没有反抗,她很久没有被人追求过了。他吻了她,非常的有力,专心,不由分说。他很会接吻。
他感觉她越来越软,起来揽着她的腰,走了几步,推开一道门,里面是一个不像房间的房间,像床的,更大更柔软的沙发,熏过的幽幽的香气,他拉她倒在了那上面。她没有反抗的力气,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他们已经抱在一起了。
她回家的时候觉得羞愧难当,心思复杂,越想越觉得这是个阴谋。丈夫这次出国出差,要一周后才回来,这个男人挑了这个时候来了杭州,很轻易就拿下了他口中的“女神”。原来,她才发现自己是那么经不起诱惑。
第二天晚上,男人给她发短信,请她去他下榻的宾馆,她不回。过了半小时,他又发来短信,他说,想你了。她回了,不想去。他又发来一句,好残忍,叫我今晚怎么入睡。她不回。过了一会儿,他又发,来吧,好吗?我明天要走了。她很快回了个“好”字。她打车奔去了他的宾馆房间,一进门,他就横抱她到了床上。他们热烈地纠缠着。这一次她真的沦陷了,她根本不想思考太多。
姐夫升职,那个晚上的答谢饭局上,姐姐被要求一起跟着夫君去庆祝。她答应了,整个酒桌上都很配合他,巧笑晏晏。后来夫妻俩回到家里,姐夫对她说谢谢的时候,她忽然给了他一巴掌,说,你真恶心。
姐夫说,你是不是跟他上床了?姐姐凶凶地说,是的,他比你好。我现在更喜欢他。
她说她要跟他离婚,现在她的心完全变了,再也不是从前跟他亦步亦趋的傻白甜了。她痛诉的时候,他只是一味地委顿着,弓成了一只虾。第二天清早,她就动身出发,来到了妹妹的海边客栈。
林燕燕听完姐姐的故事,对姐姐说,我现在觉得,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好人,也没那么多坏人。只有你自己想要的生活。姐姐点头称是。
不久,丁路路回到了客栈,给林燕燕当副手。她男人王文龙也一起回来了,说可以在客栈暂时充当保安。
王文龙残疾了,一条腿被人打断。经济形势不好,他经营的小额贷款公司被人坑了,还不出钱,穷困潦倒了,丁路路还是守着他。有一天路路劝他和她一起回家,不要在他乡瞎折腾了,他同意了,说后半辈子就跟她一起了。
在客栈当保安后,王文龙好像泄了劲,变得平和,沉默寡言,他是路路儿子的爸,路路对他还是那样,老公老公地叫着。可他的脸上,仿佛无喜无悲了。
做了几个月保安后,王文龙无声无息地跳海死了。死前给丁路路留了纸条:皇后娘娘,对不起你,对不起儿子。丁路路嚎哭了几天,人暴瘦得脱了形。
料理完王文龙的后事之后,丁路路似乎变得平静了,继续在客栈给林燕燕帮忙。丁路路说,我这辈子的情关算是渡完了,也不会再为男人眼泪汪汪了。林燕燕说,命还长着呢,说不定以后有个人对你特别好呢。
风平浪静时,有一天,林燕燕的姐夫来了。姐夫是来客栈探望分居有些时日的姐姐的。到晚上,姐夫和姐姐去海边走了长长的路,认真地谈了一次。姐夫说了很多话,希望与姐姐重修旧好。其中有一句话最终说服了姐姐。他说,我这个男人四十了,想要权力,想往上爬,你觉得我讨厌,可是你不是也迷上了更有权势的男人,觉得他比我优秀吗?人性都是差不多的,权力是春药,你和我都抵挡不了。
听到这番话,姐姐心里动了一下。
他希望她再给他一点时间,换个公司,重新开始,也希望她跟那个男人了断。思量再三,姐姐答应了。
5
隔了一个多月,春节前,正在客栈忙碌的林燕燕接到了一个电话,急急地说要赶回杭州一趟。她对笛清说,有重要事,回来再说。
竟是伟强的母亲找她。从未谋面的一对“婆媳”,在运河边一家僻静的茶馆见了面,说了蛮长时间的话。林燕燕知道了,伟强死在了越南。但伟强的母亲也不能确定,伸向伟强的黑手到底是什么人。
林燕燕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之中,眼泪含在眼眶里,没有落下。
伟强的母亲说,他本来是要跟你结婚的,所以我把你看成是我家的媳妇。伟强在里斯本的房子是用母亲的名义买的,她去世前,会把房子过户给伟强跟林燕燕生的一儿一女,现在的租金就让林燕燕收着,补贴家用,希望她好好把一双儿女养育成人。
伟强出事后,公司破产,还好是有限责任公司。伟强的丈人后来也倒了,被革职并党内处分,幸免了牢狱之灾。
老太太痛惜道,我们家忙活了两代人,我跟他爸白手起家,辛辛苦苦操持,打下基础,生意交到儿子手里,他越做越大,风光无限,后来民营企业家的各种荣誉也有了,又结交了不少权贵人物,真是呼风唤雨,没料到一个大浪头,又打回到了起点,儿子还被这潮头卷走了,丢了命。
还好几套房子都在,用来养老是没有问题的。现在大家只能各自谨守本分,各自安好。老太太说。
老太太看起来也并不老,六十几的样子,神态却沧桑忧戚。她说,伟强是个好孩子啊。早知道,我就劝他生意不要做那么大了,小本生意,能过日子就成。
林燕燕由衷地说,他对我家人也挺好的,我外婆很喜欢他。
老太太说,现在我只有孙子孙女们了。只要你乐意,随时欢迎你带着孩子来。
后来,林燕燕说柱子哥还没取大名,上户口也有点麻烦。柱子哥是遗腹子,她请伟强妈给取个名字。伟强妈想了一阵,说,就叫李义曲吧。义乌的义,蛐蛐的蛐字,取右半边。上户口的事,我们会想办法帮你的。这时林燕燕才知道李伟强的小名叫蛐蛐儿,大概家里只有母亲是这样叫他小名的。
老太太没有告诉林燕燕,伟强在越南还有个同居的女人。伟强在越南所赚得的钱全部给了越南的女人,这个数目也不小,猜测还是生意惹来祸端。老太太知道,她在越南还有一个孙女,在伟强死后几个月才刚出生,又是一个遗腹子,小名也叫蛐蛐儿。
老太太说,我儿子天生是做生意的料。讲迷信,我的蛐蛐儿是端午毒日出生的,给他取个贱名叫蛐蛐儿,命里有凶没躲过啊,菩萨没保佑我儿子。
林燕燕说,记得以前他过的都是阳历生日。
林燕燕把老太太送上了出租车,答应孩子大些,会带他们去看望爷爷奶奶。两个忧伤的女人挥手作别。
在哀悼伟强的悲伤中,林燕燕依稀看清了自己未来的方向。
早春二月的一天,林燕燕回了一趟杭州的家,笛清陪着她。处理了一些伟强的旧物,要跟过去告别了。
最后,看到了放在储藏室里,曾经惹得海棠大哭的那一箱各款各版的芭比娃娃。她想了想,把这个箱子放进了汽车的后备箱里。一儿一女暂时在杭州住着,第二天她和王笛清一起又回到了海边的客栈,已经更名为“笛声海上”。现在从杭州开车到客栈,路上只要2个多小时,他们每周都会回杭州。
到了“笛声海上”,休息了一会儿,林燕燕要王笛清再陪她去海边,开着车去。
海上夕阳西下之时。车停在沙滩。林燕燕打开车后备箱,搬出一个箱子,把所有的芭比娃娃一一取出来,在傍晚红日西沉的沙滩上排成了一排,然后她拉着王笛清坐到了远一点的一块大石上面。
潮水一点点地涨起来,拍打沙滩。渐渐地,一个个芭比娃娃被拍到了海水里,滑出了沙滩,退向海里,在潮水的拍打下,越退越远,她和王笛清的目光追寻着漂流向大海的那些娃娃们,直到“她们”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