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局图》中的法国为什么是一只青蛙

王立善

摘 要：青蛙在政治漫画和其他讽刺作品中所代表的国家，有一个从威尼斯共和国到荷兰再到法国的变化过程。梳理整个过程我们发现：法国人喜食青蛙的特点是它们被描绘成青蛙或者食蛙者的重要原因；《伊索寓言》故事元素的使用有助于相关漫画和讽刺作品的传播；欧洲力量对比、政治形势和国家关系的演变带动着青蛙形象几易其主；法国大革命与英国政治漫画的黄金时代产生的叠加效应则使青蛙最终成为法国在欧洲乃至世界范围内专属的形象代表。

关键词：青蛙；政治漫画；法国

《时局图》是中国近代史上最早的一幅优秀的时事漫画。它反映了19世纪末（中日甲午战争后）中国面临帝国主义列强瓜分的严重局面。国民党元老冯自由在《革命逸史》中说，作者谢瓒泰感慨时事，特绘制此“东亚时局形势图”，以警国人。其中熊代表沙皇俄国，犬代表英国，鹰代表美国，太阳代表日本，香肠代表德国，最下面的青蛙（蛤蟆）代表法国。那么，何以将青蛙比喻为法国呢？

一、青蛙形象在欧洲政治漫画中的使用

要回答青蛙何以最终成为政治漫画中法国的形象代表这一问题，首先需要了解青蛙在西方的文化内涵。

《圣经》中有关于蛙灾的故事：摩西和亚伦请求埃及法老允许他们带领以色列人离开埃及，但遭到拒绝。耶和华于是降蛙灾到埃及以示惩戒，埃及因此青蛙遍地。在这个故事里，青蛙的形象是可怖的、令人生厌的。鉴于《圣经》的影响力，这个故事极有可能是青蛙在政治漫画中以负面形象现身的文化学依据之一。

在西方文化中，《伊索寓言》的影响力堪比《圣经》。这部据说是由公元前6世纪的古希腊释奴伊索所著的寓言集，经后人的再创作，始终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笔者根据Perry的索引[1]发现，《伊索寓言》中以青蛙为主角的故事就有11篇之多。其中《青蛙与老鼠》《青蛙诉日》《想要国王的青蛙》等都是在讽刺作品中一再被引用的故事。

政治漫画以及其他讽刺作品能否达到有效宣传的目的，取决于作品传播的广泛程度。这便决定了创作者必需选取流传度较高的元素加以利用。尤其是当这些作品不仅要面向本国的读者，也还要面向国外的读者，甚至主要以后者为读者时，那些超越民族和国家的界限并且为人们所熟悉共知的文化元素便自然會被创作者选中，出现在相关作品中。显然，《圣经》故事和《伊索寓言》恰恰具备了这种传播学上的优势。

早在16世纪初，《伊索寓言》便借着文艺复兴之风，在一些人文主义者的文学作品中频繁“再生”。胡登和乌鲁利奇就是其中两位代表人物。在他们笔下，青蛙是威尼斯共和国的代表。

德意志人胡登在他1519年出版的《致马克西米利安大帝的警句集》中写道，无耻的青蛙爬出了威尼斯沼泽地。它们一上岸就斗胆宣布对脚下土地的主权。当朱庇特之鹰从空中目睹这一切，便用它那利爪抓住青蛙将它扔回了沼泽。在Hans Weiditz为胡登配制的插图（图二）[2]中，朱庇特之鹰头戴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冠，身躯庞大的威尼斯青蛙手持权杖，画面的最远处则是高耸的阿尔卑斯山。胡登的诗作以15世纪末开始的意大利战争为背景。在这场漫长而复杂的意大利争夺战中，神圣罗马帝国、法兰西王国、西班牙帝国、教皇国、威尼斯共和国等都参与其中。显然，胡登改编了《伊索寓言》中《青蛙与老鼠》的故事，故事中老鼠的形象不复存在。透过文本和插图，我们对胡登的立场一目了然。

来自克罗地亚的乌鲁利奇和胡登生活在同一时期，同样对《青蛙与老鼠》的故事情有独钟。他完整地借用了这一故事来表达自己对当时欧洲形势的看法：当池塘里的青蛙和老鼠斗得你死我活时，空中的隼趁机用钩喙将它们牢牢擒住。我们的统治者若继续野蛮地厮杀下去，等待我们的将是青蛙和老鼠那般的下场。[3]在乌鲁利奇那里，青蛙仍然代表威尼斯共和国，老鼠代表其在西方的对手，而那只隼则代表来自东方的威胁——势头正劲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对于欧洲的形势，乌鲁利奇表达了不同于胡登的观点。在他看来，整个基督教世界都需要联合起来，否则将面临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长驱直入。

随着地中海世界的衰落和大西洋国家的崛起，威尼斯共和国的国运急转直下并很快从欧洲政治漫画和宣传小册子中淡出，青蛙形象也随之让位于荷兰。

1665年，英国的约翰·奥吉尔比出版了《诗体伊索寓言》，其中有一篇题为《害怕太阳结婚的青蛙》：

低地省的青蛙居民统一了沼泽地，征服了海洋，驱赶了牛群。富强起来的青蛙们听说太阳要结婚便非常担心，它们害怕结婚后的太阳生下更多太阳进而烤干他们的沼泽家园。海神则告诉它们，太阳结婚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另外一个太阳。

这个故事的原型是《伊索寓言》中的《青蛙诉日》。奥吉尔比发表这篇作品时，正值第二次英荷战争前夕，“青蛙结婚”暗指法荷两国的结盟，“另外一个太阳”则是代表英王查理二世。然而，此后不久，随着法王路易十四将战争矛头指向荷兰，这一寓言故事便出现在法国于1672年的反荷政治宣传小册子中。不同的是，故事中的太阳代表的不再是英王查理二世，而是法王路易十四：忘恩负义的青蛙从沼泽中升起狼烟对付太阳；太阳则烤干了沼泽，让青蛙面临食肉猛禽的威胁。[4]面对法国猛烈的政治宣传攻势，荷兰人干脆接受青蛙作为自身形象的代表，把法国描绘成有毒的蟾蜍。这样一来，法国就成了进犯者。不仅如此，当时荷兰内部的不同政治派别也将青蛙描绘成正面形象，并结合对《伊索寓言》的改编来表达各自的政治立场。

进入18世纪后，渐趋衰落的荷兰沦为国际舞台上的配角，代表荷兰的青蛙出现在政治漫画或其他讽刺作品中的机会也日渐稀少；即便偶尔露面，也往往是一副破落不堪的形象。比如在德国画家Johann Heinrich Ramberg于1787年创作的作品中，荷兰兵在演习时的自信满满[5]和真正面对普鲁士骑兵时的狼狈不堪[6]形成了鲜明对比，而在附近沼泽中的青蛙形象也与这些荷兰兵的表现做到了神奇的“同步”。英国画家Isaac Cruikshank于1793年创作的政治漫画（图三）[7]中，面对法国入侵者的荷兰兵被描绘成一群手握长矛的“蛙兵”，法军将领Dumourier的副手却说：“啊哈，田鸡们，我要吃了你们！”

二、英国政治漫画帮助法国最终成為“青蛙”

进入18世纪，英、法两国间的争霸成为贯穿欧洲历史的重要内容。随着英国在18世纪中期迎来其讽刺画的“黄金时代”，英法两国的关系成为他们笔下极其重要的题材。法国人的生活、风尚、政治等都成为英国漫画家关注的对象。正是这些英国漫画家的创作使得食蛙者和青蛙最终成为法国的专属漫画形象。

法国作为食蛙者主要有两层含义。第一层含义是从法国与其对手国家的力量对比而言，比如前文述及的Isaac Cruikshank的作品中，荷兰是青蛙，法国是食蛙者。第二层含义是说法国人的饮食习惯。在一幅发行于1772年的名为《法国·英国》（图四）[8]的双格漫画中，一名骨瘦如柴的法国屠夫正佝偻着身子将一只瘦猫穿到烤肉扦上，身边案几上的鱼和肉几乎都是骨头，身后的墙上则挂着成串的青蛙和洋葱。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位肥胖的英国屠夫及其周围的啤酒和大块的牛排与火腿。漫画的作者试图刻画出一个营养不良、物资匮乏的法国（人）形象。1782年，英国海军在桑特海峡战役中打败法国，漫画《圣乔治与龙》[9]就是以这场胜利为背景创作的。画中代表法国的那条龙被乔治·罗德尼打倒在地，吐出满嘴的青蛙。英国漫画家笔下的法国食蛙者含义的变化，也从侧面反映出欧洲国家间的力量对比以及英法两国关系的变化。

面对英国漫画家的狂轰滥炸，“食蛙者”一直缺乏有效的反击；直到拿破仑大军横扫欧洲之时，这才带给法国漫画家扳回一局的希望。拿破仑在1803年计划进攻英国的消息令英国人大为惊慌，法国版画家Aaron Martinet以此为背景创作了《猎蛙行动》（图五）[10]以讽刺英国。漫画左侧是一个正在迈过海峡的法国人。他左手提着一只青蛙，右手正要剪掉那只青蛙的两条后腿。法国人的对面是一群严阵以待的“蛙兵”。画家主动使用了食蛙者的形象来代表法国，并把英军描绘成弱小的青蛙。画面右侧立起的木头表明作者借用了《伊索寓言》中《想要国王的青蛙》的故事要素。

然而，这样的反击力度实在难以扭转法国在英国政治漫画中的形象。随着法国大革命的爆发，政治题材在英国讽刺画中的比重越来越大。这些作品有的反映法国和欧洲大陆的政治形势，有的表达对法国革命可能带给英国政治上变动的担忧，有的反映英国内部不同政治派别的分歧。从18世纪末到19世纪20年代，正是借助这些漫画作品的力量，法国在政治漫画中的形象实现了从食蛙者向青蛙的转变。1799年的英国漫画《科西嘉鳄鱼解散了青蛙议会》[11]中，头戴皇冠的鳄鱼代表拿破仑，台下的青蛙则指代五百人院的成员。这幅漫画中，法国人已经不是食蛙者的形象，而是青蛙本身。漫画的作者同样借用了《想要国王的青蛙》的故事要素，而法国在大革命期间政体的频繁变动也给了这则寓言故事极大的发挥空间。事实上，大革命期间的法国不同政治派别也视这则寓言为宣传利器。比如在1793年的一幅代表法国保王党立场的漫画[12]中，右侧黄金时代（路易十六）的青蛙们过着恬适的生活，左侧铁器时代（1793年）的青蛙却正成为鹤的美餐。1825年的一幅名为《青蛙国王的加冕》[13]的英国漫画则更加直白地将当时的法国君主和人民都绘成了青蛙的形象。

三、法国“青蛙”漫画形象的传播影响了《时局图》

法国作为食蛙者或者青蛙的漫画形象很快传出欧洲。1797年美法两国间的XYZ外交事件引发美国国内强烈的反法浪潮，以此事件为背景的一幅美国政治漫画中便出现了“公民盛宴”上几人共食青蛙的画面。[14]这是笔者所能检索到的最早的以青蛙作为法国形象代表的美国政治漫画。根据James N. Tidwell的研究，从19世纪早期开始，美国的作家或者漫画家笔下的法国就经常是食蛙者或者青蛙的形象了。[15]由普鲁士移民至美国的George Frederick Keller在1877年创作了《山姆大叔的感恩节晚餐》[16]。作品创作时美国的排华和反移民背景暂且不说，笔者注意到的是画面中用餐者面前的食物：德国人在吃香肠，法国人吃的正是青蛙。可见，法国人作为食蛙者或者青蛙的“刻板印象”在美国已被普遍接受。

19世纪末，德国香肠和法国青蛙再次同台现身，这便是中国近代第一幅政治宣传画——《时局图》。关于《时局图》的作者、创作时间、版本等存在不同的说法。其中，长期生活在香港的兴中会成员谢瓒泰回忆说，这是自己在1899年创作的，旨在“唤醒中华民族，向人们敲起警钟”。[17]鉴于谢瓒泰的革命者身份和他在澳大利亚、香港的长期生活经历，结合历史背景，以他的国际视野催生出一幅《时局图》似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注释：

[1]Ben Edwin Perry ，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5） Babrius and Phaedrus， pp. 613-634.

[2]Jillings， L. （1988）. The eagle and the frog： Huttens polemic against Venice. Renaissance Studies， 2（1）， 14–26. http：//www.jstor.org/stable/24409908.

[3]Posset， F. （2008）. The Mouse， the Frog， and the Unidentified Flying Object： Metaphors for ?Empires? in the Latin Works of the Croatian Humanist Marcus Marulus and of the German Humanist Ulrich von Hutten. Colloquia Maruliana ...， 17 （17）， 125-146. Retrieved from https：//hrcak.srce.hr/23918.

[4]Smith P.J. （2007）， On Cocks and Frogs. Fables and pamphlets around 1672. In： Gosman M.， Koopmans J.W. （Eds.） Selling and Rejecting Politcs in Early Modern Europe. Leuven： Peeters. 103-117.

[5]REHEARSAL in HOLLAND 1787 [BMC 7176] （Johann Heinrich Ramberg. Pub. T. Harmar， 1787）. https：//www.britishmuseum.org/collection/image/201207001.

[6]PERFORMANCE in HOLLAND in Septr. & Octr. 1787 [BMC 7177] （Johann Heinrich Ramberg. Pub. T. Harmar， 1787）. https：//www.britishmuseum.org/collection/object/P_1868-0808-10316.

[7]Dumourer & his aid du camp on full march to seal up the papers of the Prince of Orange. By order of the convention but prevented by messers frog & co- [BMC 8313] （Isaac Cruikshank. Pub. S W Fores， 1793）. https：//www.britishmuseum.org/collection/image/160346001.

[8]FRANCE. ENGLAND. [BMC 5081] （Pub. S. Hooper， 25 June， 1772）. https：//www.britishmuseum.org/collection/image/102740001.

[9]St George & the Dragon [BMC 6001] （James Gillray. Pub. Hannah Humphrey， 1782）. https：//www.britishmuseum.org/collection/image/46356001.

[10]La Grande Chasse aux grenouilles [BMC 7672] （Pub. Aaron Martinet， 1803）. https：//www.britishmuseum.org/collection/image/99712001.

[11]The Corsican crocodile dissolving the council of frogs！！！ [BMC 9427] （Pub. William Holland， 1799）. https：//www.britishmuseum.org/collection/image/1515528001.

[12]L?ge dor， l?ge de fer， [BNF Estampes， coll. De Vinck 4073] （Pub. Paris， 1793）. https：//gallica.bnf.fr/ark：/12148/btv1b84128318.

[13]Coronation of the King of Frogs， or Mummery Francois！ [BMC 14782] （Pub. John Fairburn， Thomas Howell Jones （？）， 1825）. https：//www.britishmuseum.org/collection/image/163640001.

[14]Dupuy， P. （1998）. The French Revolution in American Satirical Prints. Print Quarterly， 15（4）， 371–384. http：//www.jstor.org/stable/41825219.

[15]Tidwell， J. N. （1948）. Frogs and Frog-Eaters. American Speech， 23（3/4）， 214–216. https：//doi.org/10.2307/486921.

[16]Uncle Sam's Thanksgiving Dinner. [spread] https：//oac.cdlib.org/ark：/13030/hb709nb1k7/？brand=oac4.

[17]程方毅：《語境交织与媒介跨越——清末〈时局图〉再探》，《史林》2021年第4期。

作者单位：上海市延安中学历史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