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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骨观

2023-07-06丁国祥

绿洲 2023年1期
关键词:长乐

丁国祥

所有的人都应等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宣称自己是幸福的人。

——梭伦

1

保险员徐阜在家里吃完早餐,从八楼下来,要到马路对面的保险大厦去上班。他走到人行横道正中间,一辆汽车飞驶而来,把他撞飞了,落地时,已气绝身亡。这个时候他的妻子林音音刚好站在窗口看着他过马路,这个场景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她真是个不幸的女人。

我没有参加林音音丈夫的葬礼。

我与林音音是高中同学,而且被很多同学认定我是她的初恋。去参加林音音丈夫葬礼的高中同班同学有二十几位,印象中,好像是每一位同学都打电话来要求我去参加林音音丈夫的葬礼,有几位要好的同学甚至说,如果你不来参加葬礼,我与你绝交,我不会与一个绝情的人做朋友。

我对每一位同学说,我不去。

他们,她们,用不同的口气,相同的内容质问我,你为什么不来?我就沉默。他们,她们,又说,你是没见过林音音现在的样子,如果见了,肯定会心疼死的。

我在内心默默地想着林音音的样子,这个不幸的女人,我已多年未见,她在这种天崩地裂般的时刻,会是什么样子?她美丽的脸颊在我的脑海里虽仍清晰,却分明又越来越陌生了。即便对悲伤的想象最贫乏,冷漠,我仍然能想象到,自从她目睹徐阜被撞飞的那一刻起,接下来的这些日日夜夜里,她脸颊上的泪痕会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她总是幽幽地哭泣,从不大声。这种哭泣,最让人难受。她哭久了,听她哭的人听久了,会被团团围住,无路可逃,不得不与她一起悲戚。

我被这种情绪催化,也慢慢地伤感起来。

单水丽打电话给我,她在电话里哭着说:“朱鸱,音音老公死了,她都哭死了。你怎么还不来,我们都劝不住她,只有你能劝她了。”

我说我不会去参加徐阜的葬礼。她在电话那头呆住了,很长时间不说话,也不挂电话。我也不挂。单水丽是头一个打电话告诉我林音音丈夫去世的人,她也是我与林音音共同最要好的同学。从她嘴里,我想知道,林音音到底怎么样了?可是待了很长时间后单水丽只是说,那我先挂了。到凌晨时,单水丽又打电话来了,她问我说:“你真的不来吗?”

“我不会去。”我深吸了一口气说。

她又在電话那头沉默着,不挂电话。沉默时间有点长,我觉得很不自然,就说了一句:“林音音的情况,我明白。只是,我真的不会去。”

“她快哭死了,从我看到她,到现在一整天了,她没有断过泪水。”单水丽说。然后,她等我说话。我没有说话,一直沉默着。她就再开口说:“朱鸱,林音音的泪水一半是你给的。”

“我知道。”我不解释,我不能解释,不解释是一种安慰。我此时是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提醒,不能解释。

“你真不来?”单水丽问。

“不来了。”我回答说。声音有点轻,有点缓,说实话,我有点动摇了,如果不稳定一下语气,怕自己说出去的话会不一样。

单水丽再打电话来,是徐阜的葬礼完事了的第三天。她的嗓音是沙哑的,语气很是疲惫。她告诉我,在徐阜的遗体装棺的时候,林音音发疯似的冲了过去,拍打着棺材,嘴里嚷着:为什么让我看着你被撞死!你为什么要让我看着你被撞死!啊啊啊。她不再是幽幽地哭泣,而是发了疯,尖叫着,用头撞击着棺材。亲朋好友要把她拉开,她越发地疯狂起来,用手护着棺材不让盖,还用脚踢着棺材。口里就是喊着那么一句话。

然后就休克过去了。

单水丽很沉重地表示想问我一个问题,并要真实的答案。我说可以。她说:“你没来,真正原因是什么?”

“无法面对。”我说,“我了解她,如果她自己走不出悲伤,没有人能劝她走出来。我去,她会更悲伤,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

“我相信你的话。”单水丽说,“过段时间,等她缓过来一点,我们一起去看看她吧。”

我说:“可以。”

2

说是过段时间去看林音音,再见林音音,已是三年以后的一个夏天。我因为工作的原因,远离故土,一直在北京,每年也就回家两三回,每次回去,单水丽倒是见的,每当我与她见面,她总会提一嘴说让林音音一起见见,被我否定了。这次单水丽又说,叫一下林音音吧。我又否定了。我实在不想见她。单水丽忍无可忍了,开骂说:“你奶奶的,太把自己当个狗屁了吧,见一下她又怎么啦?是怕她赖上你吗?”

我想了想说,那好吧,见一见也好。徐阜离世三年了,我也想看看林音音有没有从阴影里缓过来。我说过,她的事,只能是她自己缓过来,别人再劝也没有用。这话也肯定传到林音音的耳朵里了。

见我答应见林音音,单水丽说:“行,还像个男人,不然,我真瞧不起你。朱鸱,说实话,这三年里,我好几次想削你一顿,你就是个虚伪、自私透顶的男人,不是个东西。”

“她在等你,等你三年了,你连个面也不见,让她一直苦苦等下去,太不地道了,你得有个话。”她真的在等我吗?听单水丽这句话,我审视着自己的内心问。

这三年里,林音音是跟我联系过几回的。每次都是我不太顺心的时候,她会很巧地与我联系。不是在QQ上留言,就是打电话来问候。其中有一次,不知她从谁那得知我资金上遇到了困难,直接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缺多少钱。那是个晚上,北京正下着倾盆大雨,电光雷鸣间,黑夜似白昼。接着电话,我的心很难过,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她对我的关注会这样情真意切。她说能借给我三十五万。她说前段时间她买了个房子,那些钱就只剩下这些了。那些钱?是哪些钱?我当然明白,那是保险员徐阜用生命换来的钱。一时间,一个念头堵塞住了我的脑袋,那是一堆无边无际的百元大钞,一捆捆地从天空坠落,鲜血淋漓。

“是的,她在等我。”我平静而认真地对单水丽说。这下倒把单水丽惊住了,她想不到我直接承认了。

她问:“你确定她等你?”

“她在等我。”我说。我也没有向单水丽解释什么,直接这样回答道。

“那倒是个麻烦,你总不能离婚吧。”单水丽说。

“当然不会离,你想哪儿去了。”我说。

“你跟林音音到底有没有好过?”单水丽这话问得有些神秘兮兮。

“没有。”我断然地回答她,这确实是子虚乌有的事,我可以对天发誓地说,连林音音的手都没有摸过。

“那她这么恋你?”单水丽说,说完她就笑了:“也是,女人总是为爱昏了头脑。说实在的,我对你死活不参加徐阜葬礼一事,还是心有疑虑,这到底是什么原因,你能说说吗?”

“还是那句话,无法面对。”我眼睛盯着单水丽说:“水丽,我讲两件事。我去北京的第五年吧,有一次回石城时见过林音音。我回石城从来不会告诉她的,原因你当然知道,我一个有妇之夫,去见一个所谓的初恋女子,不合适。也不知道是谁告诉她我回来了,她打电话给我说,你必须见我一次,有些话,我想当面问清楚。我去了,那个下午,在她的宿舍里,我几乎没有说过几句话,只听她哭诉我不接受她的不解与委屈。我能有什么话说呢,事实胜过一切,我结婚了,多说一句话劝慰她,我都觉得是那么虚伪。看她哭得久了,我默默地起身,想给她找块毛巾擦擦泪水,找来找去一时也没找着,后来从门后面找着了,递给她。看着她擦着眼泪,听她继续哭诉。那个下午显得特别的漫长,我很想结束这个状态,但我实在不想硬生生说几句话,然后一走了之。不管我的心里是怎样无愧于她,但毕竟她是那么伤心。我都忘了,那天下午我是怎样离开她的宿舍的,但显然我寥寥不多的几句话,无法让她释怀。没过几天,我收到她的一封来信,在信里她说,在她心里,理所当然的我是她的恋人。几次我们一起去她家里,她妈妈就问她我是什么人,她跟她妈妈说这是你的好女婿。你还记得吗,那年,我们高中毕业后她的第一个生日,请了一桌,除了我,其他几位都是女同学。她一直等着我对她的表白,理所当然地等待。直到,我带着女友欢欢出现在她面前,她知道一切都晚了。

“你还记得否,有一次你打电话跟我说,她的手受伤了,让我打个电话安慰她一下。我就打了个电话。我喂了一声,电话那头没有了声音,我知道她在那头,只是没有说话。我又叫了下她的名字,电话听筒里就响起她的哭泣声。那个电话,我俩中间没有再说一句话,我就静静地听她哭。单水丽,她在电话里哭了五分多钟。五分多钟,如果是你,你受得了嗎?最后,是她开口说,对不起,我挂电话了。这个电话,比那年的那个下午,更加漫长与沉重,这几年来,一直就埋在我心里,它让我一直回避着林音音,我怕我会像个炸弹,而引线却在她心里。徐阜的葬礼,于情于理,我当然要参加的。可是,我不能,不能去。你明白了吧!”

“那说实话,你喜欢林音音吗?”单水丽问,眼神里有些不悦。

“你认为我是在唱高调吗?还是为林音音觉得不值。”我也有些不高兴。本来就是,我与林音音的事,是被她们夸大了。我承认,我很想娶林音音,这样,我会得到一份好工作,因为林音音有一个很有能力的爹。但这恰恰也是我的傲骨所在,我朱鸱绝对只走自己的路。

“狗贼的,还挺敏感呀。”单水丽看出了我的不悦,也瞬间收起了看着我的眼神说:“我知道,这就是你。那林音音在你心里到底是个啥呢?我还是觉得你是喜欢她的。对了,你是自卑,对吧?我说对了吧!”

“这我承认,如果我是城里人,或者家庭条件好过她,我会娶她,她会是个好妻子。那个时候,我是个自卑的人,她只能是我心目中的女神,敬而远之。”

说完这些话,我长长地吁了口气。也没有看单水丽的脸色,起身去上了个厕所,又向吧台点了些小食品。

等我走进包厢时,林音音到了。

3

我站在包厢门口看着林音音,她面窗而立,呈现给我的是两人分别多年后的一个背影,略胖的身材,一头染成金黄色的波浪发,似乎是从来没有变过。夏日的下午,窗外阳光强烈,室内空调的温度很是舒适。她的背影,似乎背负着我与她分隔的时光,她静静地站着,没有回头。

我在位置上坐定,她转过身来,没有看我,低着头拉了把椅子,就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坐稳了,她抬起头看着我,对着我笑了笑。笑得很自然。就因为她笑得很自然,我的心忽然一下轻松了下来。她面前的那杯冰糖枸杞茶还没有冲上开水,我立马起了身,拿了暖壶帮她冲好,把杯子放到她面前。她又抬头看了我一眼,轻轻地拿了下杯子,吹了吹飘摇的热气,朝着我又笑了。笑得仍然很是自然。

这两个笑让我感慨万千,我在心底里感激这两个浅浅的笑,有种无以回报的愧疚。

“怎么这么客气啦。”单水丽说,“来,以水代酒,为你们的重逢。”

“喝,为我们的重逢。”我说。

“朱鸱,你是不想见我吧?”林音音眼睛望了我一眼说。

“我愿意的。”我说。

“你不愿意,肯定是水丽骂你了。”林音音说。

我看着单水丽。

“你别看水丽,事实摆在那儿,我又不傻。三年了我等着你来看我,可我们一次也没见过,这就是事实。”林音音说。

“是,我确实没想见你,我在逃避吧,觉得无法面对你。”我说。

“逃避。”林音音重复了这两个字。然后自嘲地笑了笑,笑着还摇了摇头。

“你在怕我什么吗?”林音音又问。

我无法回答,就沉默着。

“我知道。”林音音说,“那年你没有回我的信,我就知道了。但我觉得我没有让你无法面对吧?我隐藏了自己,默默地消耗自己,就是为了让你有个身份可以面对我。爱情让你远离了我,友情应该可以让我们相处。我希望有这份友谊。”

林音音转过头看着单水丽,单水丽连忙点了点头说我明白,我想朱鸱也会珍惜的。单水丽说完看着我,我点点头,对林音音点了点头说:“永存。”

林音音听我说完,头一低,趴在桌子上低声抽泣起来。

“他死了,好像是一个玩笑。他为什么要跟我开这样的玩笑。”林音音突然抬起头说,“人命在呼吸间是人,没有呼吸了,就是个玩笑。”

我与单水丽愕然。我俩还在发着愣时,林音音对我们俩讲了一个她的梦:他死的前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徐阜被关在一间房子里,他人双手被绑吊在一根悬梁上,一条蛇飞跃着洞穿他的心脏,一次,两次,三次,总共穿过徐阜的心脏三次,他的心脏碎了,烂了,他就死了。我很不放心,忐忑不安地站在窗口看着他去上班,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撞飞。

林音音是哭泣着讲这个梦的,断断续续地讲完了,还在流着泪水。单水丽起身把林音音揽入怀里,林音音在单水丽的怀里更是哭得不能自已了,嘴里喃喃地喊着单水丽的名字。单水丽被林音音这一哭,她也流下了泪水。她看着我,怔怔地看着我。我低下了头。然后听见椅子被推动的声音,是林音音站了起来,与单水丽走出包厢。约过了二十多分钟吧,她俩一前一后地走进包厢。

“你什么时候回北京?”林音音问。语气平静。

“晚上八点半,从宁波走。”我说。

“啊,今天晚上走。”林音音说,“果然是被水丽骂来见我的。”

“就算是骂来的,我也是见你了。”

“也是。永存?你刚才说,我们的友谊会永存?”林音音问。

“永存。”我说。

“永存于心,还是永存于形?”

我不由得苦笑起来。这就是林音音,软软的话,刀子般锋利。

“走了,不知道何日相见,拥抱一个吧。”单水丽提议说。我当然没话,和她轻轻相拥了一下。在分开的时候,我看见她给我递了一个眼神。我明白了她的意思。转过身看着林音音说:“拥抱下,让我留个念想。”

林音音倒也没有迟疑,走上来轻轻地抱了抱我,就分开了。单水丽在旁边说:“你就这么抱一下完事了?”

“还要怎么样抱?人家欢欢乐意吗?”林音音说,说完倒是笑起来。

“管他什么欢欢,她有意见,我批评她去。你喜欢他多久,多么深,就抱多久,多紧。”单水丽对林音音说。

“水丽,你就是个疯婆子。”林音音说。但是说归说,她真的又抱了我,比前面的相拥用力,放开后说:“够了,我已经拿回我应该得到的了。”

4

过几天就是老父亲九十大寿了,我从北京赶回来,要开开心心替他祝寿。老父亲的年龄与康健的身体让我所有的朋友赞叹,同时毫不吝惜地祝福。我现在与父亲在一起的日子里,竟然滋生起天长地久的感觉,非常美妙。生命的长度,真的是命中注定的,强求不得。

家里的事不用我操心,也丝毫插不上手。这么多年来,外事不决问二弟,内事不决妻出面,我一直是个甩手掌柜。这次替老父亲祝寿也这样,也就是被他们指派来城里买这买那,点几拜几(方言:说什么做什么),完成他们交代的任务就行了。

从城里回乡下老家,要经过姚宫岭,在姚宫岭的中段向东有一条岔路,通向兴凯湖。路窄小,路程也不长,也就几百米,倒是绕了好几个弯,弯绕完了,眼前就是兴凯湖的一条坝。这是个副坝。兴凯湖的坝有意思,它有两条坝。从姚宫岭去兴凯湖先要过副坝,它朝北,车子可以开过去,过了坝有个不大的停车场。停车场的上方,居高临下地修了一排房子,住着水库管理人员。副坝很短,也就是二十几米。坝脚下有个微型水电站。主坝在朝东方向,夯土石坝,有七八十米,高度有三四十米。在主坝的尽头是泄洪道,紧挨着泄洪道就是大山了。泄洪道与大山之间相隔着六七米,我觉得主坝再修这六七米,就是一个非常完整的大坝了。现状是,没有修这六七米,而且,这泄洪道比主坝与副坝的高度要低得多,至少低了十多米,所以,主坝与副坝的高度是无效的。这个无效的责任是谁的原因呢?或许是那个大山里的隧道吧?紧挨泄洪道的大山里开挖有一条隧道,完全是打穿的,很宽阔。我好几次穿洞而过,觉得是完好无损的,没有问题呀,但就是被弃用了。湖修建于1975年,几乎是集中了邻近几个公社的人力物力,我爹是人力的一部分。或者说,作为一个石匠,这也是我爹人生中丰功伟绩的一部分。所以,在我爹九十大寿的日子,我把车子开到停车场,站在水库边,又像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满怀敬畏与崇拜之心,向爹再学习。没有想到的是,最后勾起的是自己某个夏天留在湖边的一个回忆,还有就是与林音音相隔多年后的重逢。

2020年10月的这个午后,我的少年时代过去了,青年时代也过去了,我现在是一个标准的中年人。我站在大坝的尽头,愣愣地望着湖水,它落差出乎意料地低。夏季的时候据说要来无数场暴风雨,为了大坝与下游民众的安全,按防汛部门的要求,提前泄洪到安全水位。然而,预期的暴风雨没有来,湖里的水没有暴涨。当然,虽说湖水的落差非常低,但湖水的深度仍然讓我无法预测,只是那些裸露的、形似等差线的波浪痕迹,一圈一圈呈现着死亡的叹息。

这个午后,一场暴风雨刚刚过去,从大坝往下的几十个台阶湿淋淋的,发着幽黑色光,泄洪道的每一寸岩石也发着幽黑色的光。不同于台阶的纯粹之黑,泄洪道的岩壁缝里长着几棵乔木,不屈地长着,葱郁而显蓬勃的生机。暴风雨刚过,雨水的滋润,让它看上去喜气洋洋。这喜气洋洋,其实是我的心思。我内心喜悦,外延的世界也是美极了。美到我要去回忆的那个夏天的压抑与恐惧,有点名不副实。

我走下几十个台阶,走过泄洪道那六七米宽的水坝,站定在这个地方。这个位置就是我少年时代某一部分——是少年时代吗?或许也是青年时代,记忆有些混乱。那个夏日的正午,我从下洋村三姨家做客回到靠石山村去。我爬完大坝表面砌着的一块块石头,翻过大坝,走完大坝尽头这几十个台阶,我本来要像往常一样,匆忙而快速地走过这六七米的泄洪道缺口。平时,湖里的水常常是满的,几乎是与泄洪坝齐平。波浪起来,湖水一阵阵地溢过泄洪坝。每次走过这六七米的堤坝让我心生恐惧。而这次路过这儿,湖水虽然也是满满的,却没有溢过泄洪堤。我的眼睛向湖里睃了一眼,湖面碧蓝清澈,此时,一群鱼儿游了过来。那个年代,我知道的鱼的品种不多,无非是鲫鱼、草鱼、鲤鱼等有限的几种。甚至是,除了家乡山岙中几个水塘里偶尔见过的游鱼,我几乎没有见过成群结队游着的鱼。唯有在春节,父亲从城里买来两三条鱼,等着我去刮鳞、剖膛,清洗干净后,折一根小树枝棒,把它的肚子撑开,挂起来晾着。那是它生命最后的呈现,死亡的呈现,然后被人类作为美味吞食。

这群鱼儿显然没有发现我,它们自由地游着。在湖水里,在水的深处,它们能生存,于人类不能生存的地方而生存。现在它们没长大,还没有被吞食的危险。一拨鱼群过去了,我看着它们远去,它们深入水底而去。我正想走开,目光所及,从另一个方向又游来一群鱼儿,成群结队,无声无息。它们的游动,这种无声无息的游动,让整个世界变得万籁俱寂,没有一丝风,没有一条缝隙,没有一片叶子在摇曳。活着的,动着的就是这群鱼儿,就连水,在我的眼里也没有一丝涟漪。它们在水中逶迤游动而去,带着我的目光远去,直到我的眼里似乎只剩下一望无际的水面,它们静静地深入水的深处,游回它们生命的本质里,去成长,长大。

我无法正确记忆,有没有第三拨鱼游过来,或者说有没有第五拨,第六拨,第七拨,或者说无穷无尽的鱼一拨又一拨地游过来。反正,在我的记忆里,等我清醒过来时,差点一头坠落到水里去。我用清醒过来这种说法,似乎是我好像休克过一样。实际上,我观鱼的专注,真的是除了鱼,已清除了外界的一切,万事万物万念皆去。如果我真的坠进水里去,这盛夏的正午,日光炽烈,四下无人,我不会游泳,肯定会葬身鱼腹。那个瞬间,我感到无边无际的恐惧向我袭来,死神的咒语响彻四野,无路可逃。

那个夏日满满的湖面已经空空荡荡,那个空间里没有一点水,也没有一条鱼在游动。那个测量水位的水泥杆子只是浅浅地吃了一点水位,它的边上,有一条硕大的鱼翻着鱼肚白,静静地躺在那儿。它已经死亡多时,等着腐烂。少年的恐惧记忆仍然在,但它已经没有令人恐怖的杀机。回转身,看那个废弃的隧道,隧道口早就被浓郁而不知名的绿植覆盖,一个游客根本无法知道它的存在,更不知道那是一个废弃的隧道,本来应该承担这个水库最重要的使命:泄洪。

5

正当我的目光与思绪停留在那条死去的鱼儿身上,一道闪耀的金光划过我的眼前。我想寻找这道金光,它却再也没有出现。它一闪而逝。我的目光绕着湖面寻找了一圈,看见副坝内侧那一排延伸向湖面的台阶上,站着一个女子。她手里拿着一把萨克斯,这道金光就是萨克斯管反射的阳光。那排台阶不多不少是一百个,她站在最下面一级台阶,面向水面,阳光正好洒在水面上,波光潋滟,她抬起萨克斯管正要吹奏。

这个女人让我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她是谁呢?林音音,是她?不会吧,她来这儿干吗?她什么时候会吹萨克斯了?我仔细盯着看了几眼,太远,看不清。却更加肯定就是她。她是不需要看清的,那就是她,她站在那儿。我本想扯开嗓子大声地喊她,忽然改变了主意。

我与她站立的位置,直线距离不算远,到她那儿得绕不少路。至少要走十来分钟吧?我在心里预计。萨克斯已经吹响,我侧着耳朵听了听,不对呀,这是什么调调?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回家》,怎么吹成这个调调。节奏似乎是对的,却是有些阴邪。我继续朝她走去,数着台阶一级一级地下着。那个背影越来越清晰,没错,就是林音音。她一直吹奏着《回家》,她应该是在练习这首曲子。我数到九十七级台阶时,停了下来,等着她吹完曲子。

我刚停下,她就转过身来了。朝我挥挥手说:“嗨,小朱子,好久不见。”

然后就是看着我傻笑,她笑得无忧无虑,很开心。

“你,你这是?”我说。

“你什么你,我早看出来是你了。你是想我吓一跳吧。”林音音装作没好气地说。

“那么远,你能认出我来?”我指了指远处,原来站着的地方。

“你难道没有看出我来?”林音音反問道。

“我没看出来是你,我是嗅出来的。”说完,我哈哈大笑。

“嘁,还嗅出来。我吧,也不比你差,死人看多了,活人就很好认了。”林音音说。

“什么死人活人?”我听得一头雾水,这话好丧气。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烧成灰我也认得你。你还没有烧成灰呢,我岂能认不出你来。”林音音说着,然后举了举手里的萨克斯管又说: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吗?

“不知道。”我说。

“长乐班,你知道吗?”

“长乐班?你是说,你参加了长乐班?”

“嗯呀!”

我脑袋“嗡”地一下,感觉身处的空间被水注满,那种虚无的窒息犹似实质,严严实实地堵塞住我的眼耳鼻舌身,就是意识也似乎被淹没了,无法呼吸。我要死了吗?那当然是一瞬间的错觉,但这个瞬间的错觉让我恍若隔世。我努力地抬起头向天空看去,思绪仍然是迷糊的,那个错觉继续似有似无地影响着我的思维。少年时代的鱼群似乎仍然在我头顶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没错,就是它们,几十年如一日地游着,没有死去,死去的是我。

林音音却是很镇定地看着发愣的我,拿着萨克斯管捅了捅我说:“意外吧,我居然参加长乐班了,干起了迎送死人的勾当。”

…………

“我的《回家》吹得怎么样?”林音音问。

“不怎么样?一股死人味。”我心说过来的路上,听着这调调怎么那么不对劲呢,原来这是长乐班调调。

“《回家》我可能吹得不好,能吹着它送他们回家,我很欣慰。”林音音说。

“好,好,好。”

“我连说三声好。”我明白了林音音的意思,为刚才的话有些内疚,我无意间冒犯了某些亡灵。不知道这些年来,林音音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她竟然参加了迎送死者归山的长乐班,对我来说几乎是不可想象,也无法接受的事实。但这就是现在的林音音。我再看着林音音,她神色平静地看着我,脸上带着笑。

“你是不是特别震撼?”林音音笑着问。

“无以复加般,梦里雾里般,挫骨扬灰般。”我打趣道。

“你是回家去,路过来看看的?”林音音问。林音音知道我回老家的路。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没有回答林音音的话,反问道。

“我嘛,我嘛,是专门在这儿挡你道的。”林音音笑着说,“因为要挡你道,所以我就在这儿了。”

我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来这儿。眼神疑惑地看着她。

“这儿是我的地盘。”林音音说。

“你的地盘。”

“对呀,我的地盘,不可以吗?这儿我承包了。”

“如果我变成一条鱼,那就是你的财产了?”

“不,你会是别人的财产,而且可能是负资产。”林音音笑着说。

“这话又怎么讲?”

“我承包兴凯湖,只是为了发电站,我把养殖这块转租给别人了。这两年鱼不好养,死鱼特别多。这不,明年人家就退租了。”林音音说,“不说这些,你马上要回去,还是去我那儿坐坐?”

“多年没见了,聊聊吧。”我说。

6

停车场上方的那排房子,就是林音音说让我去坐坐的地方。一进屋,林音音不是招呼我坐下,而是急急忙忙地放下萨克斯管,打起电话来。电话是打给单水丽的,说自己有重要的事情要办,今天就不练了,并让她转告一下其他人。看林音音长话短说的样子,我不禁笑起来。我的笑林音音没有看见,我正通过窗户看着兴凯湖,这个位置望出去,视野真好。十月的江南还没有层林尽染,山色却也开始色彩斑斓起来。窗台上放着十几个杮子,我用手捏了捏,有几个已经很软了,有几个还很硬实。让我奇怪的是,窗户上有六个又干又黑、不知名物的东西。我拿起来仔细看了看,很轻,干透了的轻,我用鼻子闻了闻,没味。我正在研究时,林音音站到我身边。她先拿起一个熟透了的杮子递给我说:

“我记得你特别喜欢吃杮子。来一个,牛心杮,最高级的那种。”

“什么最高级的,不就是个本地货。”我说。嘴里是这么说的,手却是很快地剥起皮来,也就剥了个尖尖,就一口气吸起来。杮子真的熟透了,一吸基本就吸完了汁。甜,真是甜,高级的甜。林音音说再来一个,我又吃了一个,她又说你再来一个吗?我又吃了一个。连吃三个后,她说:“你不怕便秘吗?我可是吃过苦头了。”

“什么苦头?”我问。

“刚来这儿的头一年,这儿的杮子太好吃了,又漫山遍野地长,没忍住吃多了,肠梗阻开刀,还上了呼吸机,在重症监护室待了一晚上,苦头吃大了。”林音音说,一脸的苦相。

“怎么会这么严重?”

“我可能是因为当时还吃了红薯与栗子,就问题严重了。”

我听得咋舌。

“你以后吃杮子时,千万不能与红薯、栗子一起混着吃,不然也得上呼吸机。”林音音警告我说。

“这是什么?”我指着那又黑又干、不知名的东西问。

“尸体。”

“尸体?”

“对呀,尸体,杮子的尸体。”

“没骗我,杮子的尸体?”我看了一眼林音音的神色说。我拿起一个最黑的,仔细端详着它,丧失水分的外皮塌陷,那曾经的饱满扭曲不堪,似乎是内部的一张嘴在吮吸,死死地,不停地在吮吸。这种吮吸也最终凝固了,没有灰飞烟灭。我使劲捏了捏,它虽然轻,但是很坚硬,这种坚硬似乎在回归到它青色的涩苦。

“这又有什么特别的说法吗?或者说讲究?”

“没有,随意为之罢了。”林音音说,“又怎么说呢,也不能说是随意而为之,而是无意而为之,无为而为。”

“绕,绕你个头。”我敲了林音音的脑袋一下,“你留着它们干吗呢?”

“你知道白骨观吗?”

“白骨观,听说过,佛家修持法门,与这有关系吗?”我说,眼神里流露出惊讶。

“那你应当明白呀,我这是杮骨观。”

林音音说那次不是吃坏了吗,去做手术了,就不能吃杮子了,就把杮子送人了。可是放在窗台的几个杮子忘了,也没扔,就一直放着。慢慢地,看着它们变软,软得塌陷下去,慢慢风干,颜色呢也从红色变成黑色。她拿起一个杮干让我闻,问我有没有味道,我说没有。她说如果还没有干透,就有味。我问什么味。她说酒味,是极好的酒味,非常奇妙!开始的时候是那股烂味,带着甜味的烂味,后来居然变成了酒味,真是造化神奇呀。

“它不再是软柿子了,对吗?”林音音从我的手里拿过那个坚硬的杮子干,转动着说。

我呵呵地干笑了几下。

林音音显然对我的这几声干笑大为不满,她把杮子干捏在手心里,猛地捅了我一拳说:“你休想再洞察我,我已变得高深莫测。”

“这些年,怎么过来的?”我注视着林音音的眼睛说。

“别内疚,我过得挺不错的。”林音音笑起来。她简单地就我的提问,说了个大概。总体来说,是几件大事,一是,那次我们在天然居见面后,没过多久经人介绍跟另一个男人结婚了,一年后又离婚。离婚的原因是她的身体出了状况。这个状况就是第二件大事,她得的是子宫腺肌瘤,会引发继发性痛经与性交痛,因为性交痛,无法夫妻生活,那个男人就离她而去了。第三件事,就是她承包了这个兴凯湖。第四件事,就是她参加了长乐班。

“你打住,你得仔细点,先好好说说你为什么会参加长乐班?”

“是单水丽的原因,有一次她一个远房亲戚去世,她去参加葬礼,第一次看见长乐班这种助葬形式,觉得真新鲜,一打听,挺挣钱的。她就特想加入,就试着问还要不要人?人家问她会唱越剧吗?她说会。人家就要了她。然后我俩见面时,她就会叨叨长乐班的事,后来她自己想成立一个长乐班,人员都定了,就是没有一个地方练习。她们一练习,那是锣鼓喧天的,动静可不小。单水丽的事,我当然会帮,说来我这儿吧,你们再吵吵,也只有山风会听见。”

“说你自己呀,你加入的理由呀?”我疑惑地问。

“梦。三个梦。”林音音深吸了一口气说,“还记得我在天然居给你讲过的梦吗?”

“当然。”

“那我講另一个梦给你听。与徐阜新婚之夜,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个梦,梦见他先是用竹梢丝打我,打得我皮开肉绽,然后把我摁在床上,拿刀子剖开我的前胸,竹梢丝插穿进我的心脏,绞呀绞呀,把我的心脏绞碎了,我痛不欲生,却无法逃离。在与徐阜婚后的三年多时间里,它一直是我内心的阴影。就算儿子出生的喜悦也无法消除这个阴影。”

“徐阜死了,我的泪水并不是全为他的死而流,也是为我自己流。我这个不幸的女人,以后怎么过呀?我无止无休地想着以后的生活,对孤单的后怕,对生活的恐惧,那才是真正的痛苦。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死,所以,在他进棺的那一刻,我非常愤怒,你倒好,一死了之,留下我们娘儿俩怎么办呀!”

“这话我从没对人说过,就是单水丽也没有,你是第一个。今天你我不重逢,它也许会是杮骨观一样,只有我一个人记着它,观想自己的痛,观到它不痛为止。”

我点点头,想说声对不起,然而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说,因为林音音说这些时,除了低下头,并没有更多表达出痛苦。甚至她说完这些抬头的时候,还浅浅地笑了笑。我仍然没有得到答案,她为什么参加了长乐班?于是我又问了一句:“这与你参加长乐班有直接的关系吗?”

“有天晚上,我又做梦了,徐阜杀死我的梦,徐阜被蛇洞穿心脏而亡的梦,它们先后来到我的梦里,等它们进行完了,徐阜活了过来。他带着我们娘儿俩去玩,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原野上,我们一家人玩得可开心了。醒来后,我泪流满面。那个时候我的身体还没有查出子宫腺肌瘤,但因为身体的各种反应,我与那个男人生活已经无法再继续下去。那个梦后,我提出了离婚,他同意了。我与他没有孩子,我也不缺钱,离婚并没有让我陷入生活的困境。离婚后,我去医院检查,就知道自己的病因了。他不知从什么途径得知我病了,主动来找我说对不起,他沒有照顾好我,问我能不能复婚。我认真考虑了他的要求,对他说,我有一个儿子了,你没有。我知道你的好了,我无法给你生孩子,我讨厌夫妻生活,你找个好女人,成个家。他说那你也没有什么生计,不能坐吃山空,我把兴凯湖的承包权转给你吧,你也不要管养殖业,那玩意儿不好管,又不挣钱,管好电站就可以了。以后有什么困难,对我说,我不会不管你的。那一刻,我的心真的好软,很是欣慰。我相信这个梦是上天对我生活的一种提醒,对生死的理解不再是悲伤,而是春暖花开。我加入了水丽的长乐班。”林音音说完,长长地吁了口气。

死人看多了,你会觉得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美好的。这就是现在的我,你觉得我像个得道高僧吗?林音音问我。

“经历生死,领悟生死,继而看淡生死。你不是高僧而胜似高僧。”我真心地说。

“你想听另一个秘密吗,关于你的。”林音音用眼睛斜着我说。

“关于我的秘密?我们之间还有什么秘密还没有说完吗?”我疑惑地问。

“那天,在天然居,我抱了你,我说够了,我已经得到了我已经得到的,你肯定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林音音说。

“你这么说,我真的没有听明白。”我说,我确实应该是遗漏了什么。

“我抱你的时候,我没有被电触的感觉。我不相信这种感觉,以为自己抱得不够专注,抱得不够紧,所以,我抱了第二次,还是没有感觉,我就明白了,我们之间两清了,所以我说够了,我得到我已经得到的了。”林音音说。

“噢,原来是这样。”我回答说。这么多年来,我在刻意回避林音音,实际上,她也在刻意回避我。所以,我加了句:“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呀,我对你说,我身体没来电,但心一直放着电。”林音音笑着说,这次她笑得真是开心。

“这,这又是怎么说?我迷糊了。”我说。

“我查出子宫腺肌瘤的那一刻,我真是万念俱灰,医生说我得的是局限型子宫腺肌瘤,手术很难一次性根治肿块。你还记得吧,我打电话给你说要去北京找你。你说好。然后你问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我只是轻描淡写地对你说,我去医院检查了,说子宫里有个黑点,医生建议我去杭州做手术,去杭州也是个去,来北京也是个来,我想来北京看病。你说好,我马上联系医院。我听你这话,心就崩溃了。我怎么可能真的去北京找你治病呢,我去北京找你,欢欢会怎么想。我真正的想法是,反正要死了,我就要去找你,我不甘于自己没有得到你,我那么爱你,没有得到你,就连拥抱也没得到一丝安慰。我就是痛死,痛不欲生,也要与你结合一次。这是我真正想得到的,只有这样,我才会心甘情愿地对自己说,够了,我已经得到我应该得到的。”林音音说。

她终于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她擦了下泪水,然后又笑了起来说:“我哭什么呀,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病好啦,手术很成功,我也打电话告诉你了的。我现在很健康,这儿很健康。”林音音拍了拍自己的小腹之下那个部位,“如果哪天我这儿或者那儿又病了,我一定会去找你,用你来治它。你是我不幸的起点,如果我生命的终点仍然是不幸,我希望你还活着,我会需要你的帮助。你同意吗?”林音音说。

“永存,心。”我说。

“我满意你的承诺,满意于这精神上神圣的山盟海誓。”林音音说。

窗外,夕阳正在西下,无限好,似乎这人世间从没有悲欢离合,湖里的鱼儿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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