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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津

2023-07-06夏立楠

绿洲 2023年1期
关键词:杨师傅杏儿枫香

1

从杨师傅家出来,已经接近晌午,我坐在一片竹林旁小憩,阳光穿过竹梢,泻在我的脸上,有些刺眼。我挪了挪位置,眼下正值农忙时节,人们却没干活,远处的山坡上,有几个老汉靠在树下打盹,还有几个,正盘坐在挂有画眉鸟的树下打牌。我感到纳闷,这些人怎么那么闲。太阳缓缓爬过天空,天气越发闷热,有人脱掉外套,又过了一小会儿,就有人遭不住了,捡起树杈上的衣服,陆陆续续往回走。

看着人们悉数离开,我不禁犯疑,这是父亲说的那个枫香田吗?我想起前天晚上做的那个梦来,现在回想起那个梦,都还觉得蹊跷。

梦里面,我站在一个渡口,那个渡口似曾相识,只是想不起名字来。风很大,我像是在等什么,可能是一艘船,也可能是一个人,我想不起来了,是真想不起来。我只记得,眼前出现一个老人,他划着一只扁舟来到我的跟前。隔着十多米远,我喊着,爷爷,爷爷。他身形瘦小,看上去形容枯槁。朦胧之中,他冲我笑,说,乖孙,赶紧上船来吧,我带你去枫香田。

他划动木桨,船慢慢向深水处行去。莫名的,我们眼前出现一个黑坑,那是一个不停旋转的漩涡。我说,爷爷,注意!他说,不用担心,我们就是要去那里。他异常淡定,我则惊骇不已,感觉他是个坏人。我想跳船,又不敢跳,想阻止他,却发现伸出的手使不上劲。船摇晃着,狂风大作,我颤颤巍巍,摇摇欲坠。就这样,我从梦中惊醒,全身大汗,心跳骤急不止。

现在,杨师傅已经吃过午饭,攥着一根竹签正在剔牙,他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的腰间挎着一只烟杆,像是要去串门。他走到竹林边时,有些诧异,说我还以为你走了呢,早晓得留你吃饭的。我说,没事,我就是坐坐。他说,小兄弟,你讲的这个老人我确实没听说过,你可别怪老哥。我说,我也是打听打听,没事,我再问问村子里年事高的老人们吧。他说,我都不知道,他们应该也不会晓得,不过你可以再去问问。

我是想去问的,不问不行。这是父亲的夙愿。他正病重,肺癌晚期。医生说最多三个月的活法了。有天早晨,他躺在医院床上,让我回家拿家谱。我不知道他要干吗,把书抱进病房时,他吩咐我翻到有祖父名字的那页,说你爷爷是我的榜样,这么多年,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找到他,你去一个叫枫香田的地方,找一个姓杨的老木匠,他要是还在,应该能找到你爷爷。我说,为什么要找这个木匠?他要是不在了呢?他说,这个木匠很有名,听说盖过不少人家的房子,他要是离世了,他的子女们应该也会晓得的。

这个杨师傅便是老杨木匠的儿子,他对祖父的事情全然不知。我也没有想明白,父亲为何在病危前才想起让我去找祖父。这么多年,他健朗时怎么不去。

见杨师傅走远,我循着山间的小路朝江边走。那是一条叫芷江的河流,江面宽阔,水波潋滟。这芷江两岸盛产杉木,旧社会时期,很多人在山间伐林,伐好的木材捆扎在一起,形成很长的排筏,伐工们顺流而下,能一直漂进长江,场面极其壮观。那个时候,江上船只络绎不绝,客商如云,有卖茶叶的,还有转运盐巴的,出售古董绸缎的,样样俱全。

站在芷江边回望枫香田,整座村庄坐落在一处开阔的山麓上,目前不过百来户人家。岸边除了几个宾馆还开着门,就剩几个卖油茶的、卖冰粉的小商贩开着电喇叭间歇性地吆喝。不知道是天热还是啥原因,很多人闭门不出。

杏儿就是在这个时候跃入我的眼帘的,她穿着一身碎花衣裳,扎着顺直黑亮的马尾,笑脸盈盈,正张罗着一处冰粉摊。摊子不大,不过打理得整洁,驻足的吃客不算少。看得出她手脚利落,接客待物很是周到。循向人群,我走到杏儿的冰粉摊,要了一碗冰粉,价格便宜到只要四塊钱。冰粉端到我面前时,我才晓得这和以前吃的完全不一样,清凉心脾,入口丝滑。吃冰粉的间隙,我问她,这附近有没有流传着一个英雄的故事。她理了理耷在额头前的刘海,说好像没有吧,没听说过。我说,你再想想,没准有吧,很久以前的事了,算下来,这个人应该有七八十岁了。给几个人打完冰粉,她说好像有一个。我问是谁。她说,不晓得摇船的丁老汉算不算。我说,这人还健在?她说,在啊,还摇船呢。我有些好奇,问怎么能找到他。她说,你沿着小路一直往东走,走到右手边的那片杉树林,他就在那里摆渡。我一边吃东西,一边跟杏儿搭话,从她的话里,我能感觉到这个丁老汉是个有点意思的人物。

吃完冰粉,顿觉浑身舒爽,不那么热了。我沿着杏儿所指的方向走去,到达那片杉树林时,果然看见林子底下泊着一艘木船。我不禁暗忖,这个丁老汉应该就在这儿了吧。按杏儿的说法,他在这里摇船起码有一二十年了,摇一个人只收一块钱,从来没变过。村子里的人,都不晓得丁老汉到底来自何处,也不知道他全名是什么,说他看起来消瘦,其实力大无比,不过是个独臂,身上还有疤。

2

我走到河边,来到泊船的地方,不见人影。我大喊了一声,有人在吗?老汉从船里缓步走出,他正在午休。小伙子,你要去哪。他手里推着竹篙。我说,老人家,能不能渡我去对岸啊。他说,一块钱。我心想,还真是一块钱,再定睛一看,他果然是独臂。就这样也能撑船?看来力气确实不小。我踏上船,船起步时又偷偷瞄了瞄他,他全身黝黑,头发花白,稍作留心,还瞅见他胳肢窝下有道很长的刀疤。

船行得慢,行得稳,到江中央时,风浪微微大了起来。我朝四周张望,波光耀眼,竟觉得有些眩晕。我说,老人家,这里以前很繁华吧。他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说,以前您也在这一带撑船吗?他说,几十年的活计了,讨口饭吃罢了。我故意挑他的话头,说您口音可不像这里的啊。他笑了笑,说我在这里生活几十载了,口音怎么不像?我说,乡音难改嘛。他说,你也不是这里的吧?我说,我是其他地方的,来这里找个人。他撑着竹篙,问我找什么人。我思索片刻,还是说了实话。我说找一个老英雄。他呵呵笑道,我在这江上漂了几十载,硬是没听说过有什么英雄。我说,咋会没有,我不相信这么多年,这里就没出过见义勇为的人物。他笑了笑,说那肯定有。我接着说,据说这个英雄能背动五六百斤的石板,一拳能打死一头牛,你说他厉不厉害。他撑着篙,说这不算什么英雄吧?我心下不服,问怎么才算。他说,光会打不算,还得能文,能文也不算,还得有智谋,有智谋也不算,还得有韬略。他能说出这些,就不是一个普通人,至少不像是个撑船的。我说,老人家说得是,懂的可真多。他说,我们这以前有好多个评书的,听得多了,自然能捡上几句。他说到评书,我就更加有话头了。我说,评书的人五湖四海什么江湖典故都晓得,那您听过一个人的故事没。他说,你讲。我说,这人姓夏,据说以前在芷江上混,一身正气,武艺超群,专做打抱不平的好事。老人说,打抱不平的人多了,还真没听说过你讲的这位夏英雄,难不成小伙子你是小说看多了?我没辩驳,也没啥可辩的,毕竟对于祖父我能知道的仅是传闻,而且都不知道是父亲从哪听来的。我小时候,晚上睡不着,他就爱讲这些故事给我听。老人补充说,你要去对面找人的话怕是会失望了。我说,不管能不能找到,总得去看看嘛。

过了江,老人泊好船,坐在船沿上吧嗒起旱烟来。他说,你快上去吧,这个寨子小得很,回对岸的人不多,我在这儿等你。我说,那行。上了岸,我沿着寨子里的小路走,这边无法跟枫香田比,虽然都在江边,但是此处山势逼仄,房屋不多,修得也不高。我兜兜转转问了几个乘凉和钓鱼的人,他们都当我是神经病。受了冷眼,我还是决定先折回枫香田。

上了岸,我在一家叫“悦来客栈”的旅馆住下。整栋楼冷冷清清。进了房间,我冲了一杯速溶咖啡。推开窗户,后街是鳞次栉比的木楼。街上不见人,估计是在屋里吹空调。无聊之极,我从背包里翻出带来的家谱。家谱有些厚,牛皮纸做的封面。我翻开内页,找到有父亲的那页,他的名字后面写着出生时间:甲寅年辛未月乙卯日(农历一九七四年五月二十四日寅时)。卒年空白,后面跟了句他用铅笔细描的评语:子承父志,百事殷勤。

在我们家族,凡是人死后,都会在家谱上留下一句评语,概括其一生状况。评语可以是死者生前所想,征询族老们的意见后落上去的,也可以是其死后由族老们商讨后写上去的。我们族中有一位不务正业,常年嗜嫖的堂叔,死于性病。死后族老们达成共识,为他草就了一句略带讽刺又不失真的评语:惶惶一生,浪荡形骸。这位堂叔的儿子,因其父亲的劣迹一直在族中抬不起头来。

父亲在世时,曾做过“村官”,为大伙办过不少事。遗憾的是年轻时想当老师,读书成绩上不去,没考上师专。希望像祖父一样当兵,奈何又没去成。不过,最大的遗憾,还是后面没有找到祖父。

祖父名叫夏志军,一九五一年生,于一九八二年春天离开家。相传,那年春天,村里来了个穿军装的人,说曾是某某部队的,打算去外面做生意。他说得有板有眼,祖父信以为真,相约去芷江沿岸伐木,说能把木材运到武汉,赚大钱。

所以,家谱里有祖父名字的那页,除了有他的出生时间外,并没有对他这一生的评价。没人知道他是否健在,或者死于何时,也没有人知道他后半生怎么过的。

父親没生病前,有时候会跟我提起祖父,说他还是一把犁田种地的好手。那会儿土地还没下放,在生产大队,他总是犁最远最硬的田。除了犁地,他还会开石头、砌堡坎,劳力极其好,能背动六百斤的石板,方圆几十里之内无人不知,人人说起他,都佩服得交手称赞。

3

早上醒来,阳光金灿灿的。我拉开窗帘,零零星星有几个人在街上走。我是在杏儿的摊位上吃的早餐。我说,这枫香田的人都干啥去了?她说,在家打麻将呢啊。这儿的人可真厉害,一大早的就打麻将。我说,芷江上咋看不见船只?她说,我们这一段是支流,以前繁华着呢,这会儿没人做江上的买卖了,自然就没啥船只了。我说,以前繁华,现在咋没落了?你咋又在这里卖吃的?她性子好,没有不耐烦,而是搬张板凳坐下跟我细说,这枫香田也不是没落,是在变化吧,原来不这样的,后面人们慢慢就不爱干活了,无聊了就在家打麻将,尤其中老年人。我说,年轻人呢?她说,年轻人不爱打麻将,倒是爱待在家里打游戏。我说,他们这样,哪来的钱啊?怎么养活自己?杏儿说,我们这片原来是水源保护地,芷江下游修了水库,水位上涨不少,淹没了许多农田,连带枫香田原址也淹了,你现在看到的寨子是一比一复制的,当时国家给大伙发了补偿金。

我明白了,也就是没有后顾之忧了。她说,补偿金是一次性支付的,除此之外还给大伙买了失地农民养老保险,每人每月能领一到两千多块的保险金。我说,我懂了,相当于拆迁户,怪不得不用上班,直接躺着就有吃有喝。她说,这是你看到的,你看不到的是他们的无聊和烦躁。我说,这我倒是没有看出来。她说,现在大家有钱,却不晓得该干啥,村子里有些守不住财的,补偿金刚下来就输得倾家荡产,人都跑路了,剩下的就是些浑浑噩噩度日的,对了,下午我带你去个地方吧。我说,哪里。她说,你去了就晓得了。撂下这句,她又去忙活了。

不晓得她要带我去哪,在她冰粉摊上吹了一会河风,我又独自走进寨子,希望能打听到有用的消息。出发时,母亲说他来照顾父亲。父亲握着我的手,说能找就找,实在找不到也没什么。我知道,这是父亲的心愿,不管怎样,我都该竭尽所能。祖母曾经讲述,祖父走时父亲不过八岁。对于祖父的许多事,父亲也是听祖母讲的,但却一直铭记于心。在他漫长的成长过程中,祖父一直是他的精神力量。他相信,总有一天祖父会回来的,他也不停鼓舞自己,不管遇到什么波折,都不能轻易言弃,虎父无犬子,他不能丢脸。

直到下午,我也没打听出什么名堂。回到杏儿的摊位时,她已经忙完了。太阳没那么毒了,收拾完摊子,她说走吧。她挎着一只事先准备好的竹篮,篮子上盖着一张红布,不晓得里面装的啥。我们来到江边,她在岸上招手,丁老汉撑着船过来了。杏儿说,丁伯,麻烦您送我们去趟虎跳崖吧。老人家欣然应承下来。

我和杏儿上了船,江水清澈冰凉。晚霞初现,江边披着一层绮红。在潋滟的波光中,杏儿那纤细的手伸进水里捞啊捞的。我说,你那么爱玩水啊。她说,是啊,江边长大的嘛,可惜不会游泳,是只旱鸭子,小时候要学凫水,大人说欺山不欺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我说,我也是只旱鸭子。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没过多久船就要靠岸了。

杏儿说,丁伯,我们不上岸,就在这里吧。她的话令我吃惊,难不成船就这么定在江上。正犯疑,杏儿掀开盖在篮子上的红布,里面装着水酒、纸钱,还有蜡烛。她拿出两支红烛,用打火机点上,滴了几滴烛泪在船缘上,稳稳立着,也不晓得是要干吗。

老人像是见怪不怪,坐在船头上,吧嗒着手中的旱烟。杏儿将酒瓶里的酒洒进江里,点燃三炷香,双手作揖,像是在敬拜谁。拜完又把香插在船缘上,从篮子里拿出些纸钱撕开,点上。我问她,你这是在祭拜谁吗?她说,对不起啊,今天是我父母忌日。

我有些不高兴,心想,你父母忌日,拉我来这里干吗。见我狐疑,她说,我是顺便想带你来看东西的,你别多想。我说,什么?她瞅了瞅天色,红彤彤的太阳挂在西边的山垭口上。她指向水面,我凑近看,江水透明透亮,隐约可见水底的建筑。她说,这里就是枫香田旧址了,看见那座祠堂了没,我家的。我转过身往回看,现在的枫香田寨子就坐落在我们身后的山麓上,我想起杏儿之前说的话,寨子果然跟水底下的很像。我说,你带我看这个干吗?她说,就是带你来看看我们的寨子呗,跟你说吧,我觉得我们村的人现在每天无所事事,应该跟换了地方有关。我说,这话怎么讲?她说,我读的书少,也不懂,早前我们这里来过两拨人,一拨说是修水库破坏了龙脉,风水变了人心就变了;还有一拨是搞社会学研究的,说是我们这里提前进入低欲望社会。真是笑死我了。我说,那你相信哪拨人的话?她说,我觉得都有点吧,又都有点不信。我说,那你咋不跟他们一样每天打牌睡觉?她笑着,我没钱啊,我要是有钱,我也像他们那样闲着。我说,这儿的房屋和农田不都淹没了嘛,得了不少赔偿金,你咋会没钱?她说,我可没他们那么走运,我爸妈以前是小学教师,名下没有土地,另外,我父母很多年以前就出车祸死了,那会儿我还小,后面一直在姨妈家住。我顿时明白她为何坚持摆摊赚钱了。我说,真不好意思。她说,没什么,人都要自食其力的嘛,枫香田其实挺好的,风景秀丽。她说这话,像是以后要离开这里似的。我说,你以后是想去县城住咯?她说,只是一个梦想吧。她说这话时,眼睛里泛着光。

杏儿站起身,说麻烦丁伯送我们去一趟庙边。老人转身撑船。杏儿转向我,说带你欣赏下枫香田的人文古迹,我们这里以前有座宣灵庙。我说,什么是宣灵庙。她说,就是里面供的是南宋的周缪宣,专管风雨的神,在江上讨生活的渔民、商人很多会在船上供奉他的画像,准时祭祀他。我说,看来枫香田以前还是很有烟火气的。她说,是啊,不过现在都藏水底了。我心想,不只是水底,也藏在时光深处了。

船慢慢地摇着,我们到了庙旁,庙已经看不到了,只剩下几条栈道盘旋在崖壁上,灌木丛掩映,看上去斑斑驳驳的。她说,看到没?上面还有人题的字。光线暗淡,我定睛望去,确实有字,可惜字迹已然模糊。她说,这里还蛮有文化底蕴的,来过不少文人呢。我说,现在呢?她说,该搬的都搬走了,这些年村里读书的人少,不见什么大学生,人们全让麻将声给吸引了。我看了看天色,怕回程时天黑,就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4

我想我是很难找到祖父了,盘桓数日,问了不少人,都说没听过我要找的人。我想回去了,在这里待着有些浪费时间。可要是真回去,又不知道该怎么向父亲交代。找祖父的事情不晓得是他一时兴起,还是真经过认真思考的。自从他得了那病,就一天比一天糊涂。有时候,亲戚们来看他,他老把人记错,甚至聊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或许父亲根本不知道祖父去了哪里,他健在的事不过是个传言,不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咋不见回家。可我还是想不通,父亲之前咋不找,偏要病重了才让我来找。

我打电话给母亲,问父亲这几天病情。母亲说,还是那样,比之前消瘦了不少。我说,吃靶向药也没用吗?母亲说,吃了效果更差,我讨到几副草药给他吃,感觉稍微有些起色。我本来想问下母亲我能不能回去的,话到嘴边,却没有勇气说出口。算了吧,我再找找,没准能找到呢。

我下了楼,沿着河边走,几个老人正坐在一棵大榕树下下象棋,吵得火热。我凑过去,有人嚷着,你的“马”踏它,踏它啊。有人说,你傻啊,不能踏,那是陷阱,陷阱。

我的棋艺不高,无法看出个中奥秘,也就不敢多言。争来争去,下棋的老汉气得发火,问究竟是他在下还是别人在下,都给他闭上嘴。我就踏他的“车”怎么了?老子不信他会飞天,老汉说完,抓起手中的“马”哐地踏在“车”上,然后三下五除二,到了“将军”这步。对弈的中年汉子说,不玩了,我认输了,每天下来下去,赢了又怎样,真是没劲。

话才说完,路边就有一辆路虎车开了过来。有人说,勤伯来了。我跟着人群望去,只见车子慢悠悠地驶过来,很是气派。我心想,不知道坐这车的人是干啥的,很是神气。有人感叹,做人就该像勤伯这样。有人搭话,说要有那个能力,还要有那个运,更要有那个命,没那个命,给你件黄袍穿你也不像太子。这话有些损人,那人不爽,斜了他一眼。我觉得有点意思,以为他们会大吵起来,结果没有。車子径自驶进寨子,人们又把注意力转移到棋盘上,有人嚷着,下棋下棋,快点快点。

此时,杨师傅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正站在我旁边看下棋。我说,您也在啊。他背着手,说转转呗。看了两局,没啥意思,他说,上我那去坐坐呗,喝喝茶。我正好也没啥事干,就说行吧。

杨师傅泡的是都匀毛尖,他一边沏茶,一边向我介绍。说云雾茶属绿茶,又名“鸟王茶”。我不懂茶,只听他介绍。他说,这茶效果不错,抗衰老,清热降火,不过我们现在很难喝到古木茶了。没想到,这个乡下木匠对茶还挺有研究。他说,枫香田以前也种茶,不过这些年人们不种了,部分茶园还在,多是租给外省的茶商做。我说,您家里也有茶树吧。他说,有,只是不多,一两亩而已,每年清明前采摘,仅够自家吃喝,有时候也送亲戚。说着,他从柜子里摸出一小袋茶叶,说你拿去尝尝。我说,这怎么好意思。他说,拿着吧,试试,不值钱的。盛情难却,我就接了下来。

他问我,你现在主要做什么。我说,自由撰稿人。他说,写稿子啊,作家。我说,还不敢自称作家,偶尔在报刊发点东西。杨师傅说,那还是很不错了,对了你要找的人找到了没。我摇摇头,说,没呢。他做思考状,说枫香田以前倒是热闹,来来往往什么样的人都有,应该有你说过的这号人物,不过现在确实难找了。他又说,只要是在这里居住的,我掰着指头都能数得过来,哪怕暂时在这里避暑的流动人口。我说,您咋那么清楚?他笑道,我是组长嘛。我说,怪不得。他说,我还是族长呢,他呷了口茶,认真地说,枫香田以前以杨姓和韦姓村民为主。我没说话,静静喝着茶,听他介绍。他说,我们家谱上有记录,这地方原名叫汤家庄,明末,具体年份不详,杨氏始祖杨兴富、杨兴贵兄弟二人从甘肃随军队入黔,当时暂居今天的惠水高镇一带。后来杨兴贵迁居至汤家庄,给人做长工。再后来,他的后代竟然比地主汤家还有钱,到明朝隆武三年时,我们一个老祖人就用纹银八百五十两买下了这个庄子。庄子周围枫树较多,就改名叫枫香田了。

我说,原来如此,不过这名字确实比汤家庄好听得多。他说,那是。我想起前面看到那辆路虎,就顺便问了下那是谁。杨师傅说,他叫杨世勤,按辈分算还是我侄子呢,不过年纪却比我长了近二十岁。我说,他是官员吧?他说,不是,是早些年在广东做生意的,发了财,算是荣归故里吧。我哦了一声,没再继续问。

他执意要留我吃饭,我也就不客气。来之前就了解过,枫香田一带布依族居多,他们热情好客,你要是婉转客气,对方反而会生气。在他家吃了午饭,杨师傅说要带我去转悠转悠。我们沿着后面的一条山路往上爬,半个多钟头的样子,就爬到了枫香田寨子后山顶上,寨子尽收眼底。

杨师傅指着远处宽阔的江面说,旧寨遗址就在那里,那个崖壁下面。我放眼望去,眼前的江面后面是重重叠叠的山峰。我说,听摆摊的杏儿说,现在的寨子是一比一复原的。他抽了口烟,说确实是这样,不过主要集中在大体布局上,细节处还是略有不同,比如一些公共设施,是我们投工投劳修建的。我说,就是大家集资吗?他说,是啊,这事还挺费劲。我问,为什么?他说,你不知道,搞环境综合整治,其他寨子能积极响应,就枫香田的人作怪,放在以前要容易推进得多。

我问为什么。他说,拆迁以后人的思想都变了许多,以前穷,寨子里谁家有困难,互相帮衬,现在整体有钱了,多数人不指望别人能给他什么,也不想从别人那捞到什么好处,再说了,有钱能办的事就会更愿意花钱办,投工投劳搭戏台修广场,自然很多人不愿意,宁愿花钱雇人修,要不是一些老人跳出来,说叶落归根,养老也要在枫香田养,很多年轻人是不愿意出钱出力的。我恍然明白,原来这样啊。他说,我们现在还差一样没修。我说,什么。他说,祠堂,要是能把祠堂修起来就圆满了,我不想祠堂中断在我手里,不然要愧对祖宗的。我能理解他的内心,人都不想落别人一截,最怕被人戳脊梁骨。

在山上转悠了几个小时,下山时已是傍晚,远处的红霞映盖在天边,黛青色的山峦被夕阳勾勒得起伏有致。我们走进寨子时,路灯已经亮了,杨师傅说在他家吃晚饭,尝尝布依农家酿造的糯米酒。

5

晚上住在杨师傅家里,夜里睡得好好的,被一阵鞭炮声吵醒,接着是绵绵不断的敲锣声和打钹声,乒乒乓,乒乒乓地响。我起身推开窗,只见背后的山上有户人家亮着灯,看样子是有人死了。

天亮后,在杨师傅家吃过早饭,他就去丧家帮忙了。我沿着江边散步,走到杏儿的摊子不见她开张。一打听,说是她今天没出工,姨妈死了,正忙着治丧。哀乐声飘荡在空中,我朝后山望去,坡上多了几束幡,应该是连夜插的。

我决定上去看看,不晓得这里的风俗跟我们那的一样不。到了丧家,没见杏儿,灵堂俨然布置好了。堂屋中央停着一口棺材,棺材底下燃着一炷香油灯,有俩孩子跪在地上烧纸。堂屋外面坐着一些人,有打麻将的,打扑克的,还有闲聊的。再往外面就是正正规规干活的,他们洗菜、切菜,一片忙碌。丧家不认得我,我也不认识丧家,我东瞧西望,还是杨师傅眼尖,先喊的我。

还说过早后你去哪儿了。我说,出去转转呢,没想到你大早就来这里了。他说,来帮忙,我们寨子里的红白喜事家家都得到位。我说,我们那里也是,不然轮到自己家的时候,没人帮忙。他说,白事倒是不用请,大伙都自觉。我说,那挺好,您是总管吧?杨师傅从兜里摸出一只铁盒,抽出一截老旱烟,他把烟装进烟锅,点上,咂了几口,说以前是,现在老咯不是了。按理说,一个寨子里,但凡操持红白喜事的总管多是组长、族长或者说话顶用的人。我说,当总管就是要喊得住人。他笑道,我们进屋坐吧。

我跟他进屋,那是间厢房,这当口上正凌乱着,看样子是几个做道场的先生睡觉的地方。他们静默着在做事情,有人抄经文,有人裁剪各类彩纸,还有人在写祭文。

我说,既然以前当总管,现在咋不当了?他说,人老了呗,人总有老的时候。我觉得他不算老,当总管又不用下体力,他完全能胜任。他手指了指门外站着的一个胖子说,总管在那儿呢。我看过去,那人四十来岁。我说,他是谁啊?他说,你昨天看到的那个开路虎的儿子。我想起来了。我说,他儿子没在外面办企业?他说,办的,就在县城,寨子里有事就回来。那个胖子,正站在院子中间指挥人们干活。

跟杨师傅闲聊了一会,我故意说要去转悠转悠,于是走出房间,看能不能找到杏儿。一打听,说是跟着去县城采购去了,买一些孝帕类的物品。我想还是算了吧。不知道咋的,我竟然有点想见见她。

我觉得我待的时间不短了,没啥结果,还是得回去。这时候才发现,没问她要个微信啥的,电话也没留一个。不过回心一想,有啥好留的,我难不成是对人家有意思。

磨叽到中午,我在楼下小摊贩那吃的午饭,又故意散步到丧家,发现杏儿还是没来,就给杨师傅打了招呼,说我得走了。他客套地留我再待两天,我说算了,家里还有事,得回去一趟。

我在村口搭了辆回城的私家车,又转了趟车,第二天早晨赶到的家。回到家,屋里空荡荡的,母亲下地干活还没回来。父亲躺在床上,眼窝深陷,他没有认出我来,整个人昏睡过去了。我蹲在床边跟他说话,不见应。屋里散发着一股黏稠的怪异的味道。我知道,父亲的时日恐怕不多了。

堂叔见我回来,问我找到祖父没。我摇摇头。他坐下抽烟,正儿八经地分析起来,说估计你爸一时心里欠着,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你也别太当真,那么多年,你爷要回来早就回来了。我说,叔您见过我爷吗?他摇了摇头,说我比你爸小,不过寨子里是有人见过的,他们说你爷人不错,当过兵,受人敬重,而且力大无比,心肠好,爱帮人。我看向堂屋,我奶的遗像摆在神龛上,我爷的没有,哪怕家里留有他年轻时候的照片,父亲都不让摆。

母亲从地里回来,放下装有猪草的竹篓。她的脚上沾了泥,一双鞋脱了下来,丢在院坝边上,然后换上拖鞋。你吃饭没有?母亲问我。我说吃了,刚在屋里扒拉完一碗。母亲说,我做晚饭去了。我引堂叔进屋坐,给他倒上茶,他说想看看家谱。我抱家谱给他,他翻到父亲那页,再翻到祖父那页,不免感叹。你说,人一辈子图个啥?他的话有些突兀。我说,您都发问的事,我哪能想得清。我确实没想清,大学学的经济,想出来风风火火干一场的,结果没头没脑迷上文学,越是迷,越发现自己跟世俗社会脱节,活得太理想主义,想考个稳定工作,有空闲时间写作,可是现在看来,这样的想法是一种奢望。在企业待了几年,至今一事无成。我说,我就是想当个老师,尤其特岗教师,上上课,没啥复杂的人际关系,地点是偏,不过清静,可现在考特岗也不好考。

堂叔說,好好考嘛,不要气馁。我说,我们家的家谱好像不太一样。堂叔说,是啊,不晓得老祖宗当初怎么想的,在人名后面加句评语。堂叔边说边翻,不只是祖父,还有许多辈分大的,他们名字后面也是空空如也。我说,像这种一般是啥情况。堂叔说,以前年成不好,有些是出门讨生活没下落了,还有些是没长大成人,夭折了。像我们家里有个老人,以前就是过不下去了,跟着一个四川人走的,那时候只要能有口饭吃,去哪儿都行,后来条件好了,我们去找他没找到,貌似后代把姓都改了。

翻着家谱,我看着上面印着的一个个名字,突然觉得他们的一生都在这纸上了,不过是一两句话写就而已,有些人甚至未曾留下一句评语。人活着,当真像是一粒沙,不对,更像是一阵风。我说,别人家的家谱确实没有这个。堂叔说,有这个有好处,人就算不晓得咋个活,也晓得不该活成啥样,就像一棵树,就算长不成参天古木,也晓得不能往偏处长。我心想,是的,哪怕生命就像是一阵风,这阵风过了,也要留给别人一点什么,是暖煦、是柔和、是狂热,又或是凛冽,总要有点什么。

6

父亲的病仍然没有起色,好在他还是认出我来了。翌日清晨,他醒来后瞧见我在屋里转来转去,让我给他把靠枕撑高点。他说,阿楠,你还没有找到你爷啊?我不晓得咋应他,说他不清醒,他说话的样子比谁都认真。我连忙说,这就去找,要找着了,要找着了。

我走出门,沿着门口的串寨路不停走,心里装着事,脚步急促,心想他怎么会得这个病的。寨子里的大叔大婶跟我打招呼,说阿楠没去上班啊,阿楠早啊,你爸的身体好点了没,这是要去哪啊,我都是草草回应。

一个人走下山坡,站在一处杉树林前,心里郁闷得很。为什么啊,为什么父亲会得这个病。我蹲下来,没有哭,二十多岁以后,我就不那么容易哭了,就算遇到天大的事,心里多么憋屈,多么难过,眼泪都不会流出来,好像它已经干掉一样。我想找个人说说话,却不知道找谁。看着远处的山峦,薄雾渐起,阳光透过云层,稀稀疏疏地落下来。寻找祖父无异于大海捞针,我不晓得怎么面对父亲。

母亲说,你去你外公家住段时间吧。去外公家不就是在逃避嘛,人能逃到哪儿呢,不管走到哪儿,问题都在心里装着,逃是逃不掉的。我说,我不去,我还是去找吧。母亲说,你自己看嘛。我翻出手机,再次搜索“枫香田”三个字,全省同名的地方有八个。已经去过一个了,大不了再去其他七个地方看看。

父亲在里屋咳嗽,母亲起身,进屋问父亲有啥吩咐。他的气色很差,气若游丝地说我的老家找到了没?母亲知道,父亲再怎么迷糊,心里还是有所牵挂的。我站在母亲身后,母亲也不想再自欺欺人,她坐在床沿上,握着父亲的手,一本正经地说,找到了,找到了,你放宽心吧,就在阿楠奶奶旁边。父亲像是松了一口气,他晓得自己这沉重的肉身终究还是有个地方着落的。他的目光瞥向墙角,盯着那面长年浸有水纹的墙壁发呆。良久,他才说,他爷还没找到哈?母亲说,在找呢,应该快了。他恍恍惚惚的,像是很累,又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我正愁着呢,杨师傅打我电话。我问啥事。他说,小夏,想跟你商量个事,手里有个活,不晓得你愿意接不。我问啥情况。他说,你得空的话,再来一趟枫香田吧,这事我们当面谈比较妥。我不知道他要干啥,搞得神神秘秘的。再问,他说你还是亲自来一趟吧,跟写作有关,我是那天听你介绍,你还写书。我说,没写书呢,就是在报刊上发点豆腐块文章。他说,不管写啥,反正你是作家,你来吧,来了再说,就这样先挂了。

我思忖着,他应该是想让我写什么东西,电话里有啥不方便讲的,还吊人胃口。读书期间,我迷上文学,误打误撞投稿被刊用,就不停写,稿子不算长,不过写得多了,文笔还是得到一定锻炼。只是稿费零星,离养活自己还很远。我给母亲讲了这事,她说,你去吧,你爸我能照顾得过来,再说了,为了给他看病,我们外面还欠着钱呢。是的,母亲这么一说,我越发内疚,人始终还是要面对柴米油盐的。

再次回到枫香田时是个下雨天,我走下车,朝杏儿的摊位望去,没瞧见她。在路边买了盒炸洋芋,我问小商贩,杏儿呢?不摆摊了?他说,去城里了。我说,那她还摆不摆。那人说,我不知道啊。微信扫码付款后,我就朝着杨师傅家走去。

到杨师傅家,除了他还有杨世勤的儿子。杨师傅向那人介绍我,说这个小兄弟不错,年纪轻轻是个作家了。那人郑重伸出手和我相握,笑呵呵的,说大家都叫我胖金,你也这么叫吧。我说,这哪成,叫金哥吧。他哈哈大笑,说行。我说,不对,怪怪的,还是叫杨哥,杨哥吧。他说,都行。

杨师傅说,饭菜都备着呢,我们边吃边聊。如此盛情款待,让我有些受宠若惊。桌子上炖着的是酸菜蹄膀,还有几个炒菜,蒜泥白菜、鱼香肉丝、宫保鸡丁、竹笋炒肉什么的,以及凉拌皮蛋、炸花生米。

我说,那就不客气了。杨师傅提议,大家先抿两口再说。酒过了喉,一阵灼热。杨师傅说,小夏,前段时间我给你说的那个事有着落了。我问啥事。他目光转向胖金,说你杨哥愿意出资给大家修祠堂。我心想,我又不是你们杨家人,这事和我没多大关系吧。不过我还是举起杯,说这事值得庆贺啊,也对这样的义举表示佩服。胖金说,没有没有,尽点绵薄之力罢了,应该的。話题就这样,自然而然转移到他父亲杨世勤身上。

酒喝得差不多了,杨师傅就敞开心扉聊。他说,兄弟,有件事情还得劳烦你。他说得客气,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还不知道是啥事,就不好意思拒绝了。我说,您有啥事,尽管说。他说,你杨哥的父亲呢,年纪大了,眼睛花了,写也写不了,有那个心没那个力,就算有那个力,也没你那个文采,好在还能口述,能把自己创业发家的各种经历讲出来,你看你能不能帮他梳理成回忆录。

原来兜兜转转,他是要我做这事。他们应该是怕文人清高,要是直接说我会拒绝,所以才绕那么大弯子。我没想象中的那么高尚,人嘛,总要活在世俗社会里,况且现在家里需要钱,只要有钱,不违法乱纪,有什么不能做的,再说了,这种算不上代笔,顶多就是整理一下文字,类似于在单位写个会议记录吧。不过,我还是没有表现出欣然答应的样子。见我迟疑,杨师傅说,我们可以出比市面更高的价格。胖金在旁边点头,说我们看中的是兄弟的文采,还有作家的身份。人是经不住被吹捧的,经他这么一说,我自己都坐不住了,不能再迟疑了。我说,行的,这有什么的,既然是老人家的心愿,我们理所应当帮他实现,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7

老人在枫香田的院子挺大,是一栋三层洋楼,修得雅致。胖金平时住在县城,小孩子们也在县城读书,老人就跟一个保姆住。白天,他除了看看大字书,写写毛笔字,就是侍弄花草、喂养虫鱼,院子里经他打理得别具一格。

我住在他家二楼,一日三餐都有供应。每天陪他吃完早餐,看他写会儿字,就听他讲述过往。纷繁的往事经他讲述出来,仿佛时间凝滞,思绪跟着他一同回到那些遥远的岁月。老人出生于一九五四年,见证过共和国发展的重要历程。他很乐观,言语间充满豁达和幽默。他说,我十四五岁以前都没有穿过真正的鞋子呢,哪怕是冬天,也是穿着一双藤条编织的草鞋,连编草鞋都是我们寨子上一个兄长教我的,他已经过世了。他说他年少时,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能说上婆娘,更没有想过,后来会身价不菲,感觉就像是一场梦……

他的讲述平缓谦和,我听得认真,一边录音一边做笔录。跟他聊的时间不能太长,不管怎样,他有时候还是会讲到动情处,虽然表面上古井无波,我仍怕他心里翻江倒海,受情绪牵引,出个啥问题就麻烦了。

每次整理文字,我都要认真推敲每个字眼。在一些事情的表述上,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夸大其词,比如对经历的磨难、创业的难度、婚姻的波折,等等。但回心一想,我不过是个整理文字的机器,没必要那么较真。真正重要的事情,是能不能把这本回忆录写好,写完整。

我有时候在想,他为什么想要做一本回忆录?要是没有这本回忆录,人生是不是就缺了点什么?这个问题,我没有当面请教他,不过我应该是猜中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老人在一个下着雨的午后敲响我的门,他坐在轮椅上,咳嗽了几声。我开了门。他问有没有打扰到我。我说,哪里的话,我正在听音乐呢。老人说,他之所以要写这本回忆录,是近半年以来经常感到胸闷和心绞痛。孩子们带他去医院检查过,有轻微的冠心病,医生建议静养,认为不用吃药。可是以他对自己身体的了解,他认为最多再活两三年,时间短促,当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才发现时间弥足珍贵。他突然意识到,他应该在这个世界上留点什么,不只是财富。我说,那是什么。他说,我也说不清,就是不想这么一下子走掉。

他希望有一本记录自己生命轨迹的文字,不管这本文字最后能有多少人看到,只要是有这么一个载体,他的儿孙就能了解到他,他就会心满意足。真是让人感慨,有钱人想的东西确实比穷人多,要是平头老百姓,死了就死了,谁会想到给自己搞本回忆录呢,平凡的人生,有什么可值得记录和留念的。

为了写作顺利,我每完成一章,都要读给他听,看里面的表述是否中肯,地名、人名、时间是否精准。除了这些,我还担心他年纪大了,记错事情,所有记录的事件我都要仔细推敲一下内在逻辑。

我们有固定的时间安排,每天早上听他讲述,下午整理。有时候,我会睡个下午觉,然后去江边散步,还有些时候,我会给母亲打电话,询问父亲的病情。

母亲说,你爸最近脸色越来越黑,晚上疼的时候还会呻吟。我听到这些,心里就搅得慌。我给老人请了个长假,说想回去陪陪父亲。

我再次踏进父亲那间昏暗的房间,他正斜躺在床上沉睡。我推他出门晒太阳。这才发现,这个曾经陪我长大的亲人,几个月内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他让我感到陌生,我甚至怀疑他不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不该长这样的。

他的颧骨隆起,脸颊深陷,手臂与腿枯瘦如柴。我既感到心疼,又有些害怕,更有些悔恨,我以前该多腾些时间来陪他的。我问母亲,父亲还谈起祖父没有。母亲说,偶尔还是会的。母亲望着门外发呆,许久,她又说,我觉得他要找的恐怕不是你爷爷。我错愕道,那是什么。她说,应该是什么放不下的事情。我琢磨许久,想不起父亲有什么事放不下。母亲说,你再去把家谱抱过来。

我找到家谱,母亲翻出有父亲的那页,用手指了指他名字背后的地方。父亲耷拉着双眼,没什么精神。我说,爸,你看看这是什么。他用力睁开眼睛,问这是啥。我说,家谱,你是不是想让族里的老人们给你落一句话,这话你是不是心里已经有数了。他点点头。我知道,父亲是个内敛的人,不管平生多么坚强,但到了对自己做评价的时候,人始终不好意思说出那些话。

在父亲的名字后面,赫然是几个用铅笔写就的字。我佯装说,我想好了,您看看这样妥不妥,子承父志,百事殷勤。他嘴角轻微上扬,眼里似乎露出了光。我晓得,话说到他心坎上了。他放不下的,是自己的那个名分,他需要一个认可,一个对他生命的认可。

晚上,我跟母亲去找族长。族长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他当过教师,说话有些分量。他召集了几个有威望的族老到家中,把我们的诉求转述了一遍,又拿出我捧着的那本家谱,翻开父亲的那页。几个老人抽烟喝酒,商量了许久,大家认为,父亲品行端正,为人不错,在族中确实有一定表率作用,不过子承父志,似乎有些不妥。我的祖父下落不明,对于父亲的终生评语,建議改为:贤德品顺,百事殷勤。

我与母亲抱着经族长用钢笔写就的家谱回到家,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不过好歹算了了一桩事。没达到父亲的期望,母亲说你先不要念给他听。

8

江上风平浪静,阳光不错。丁伯撑船载我和杨师傅去对岸。杨师傅修宗祠的事,说是上面批下来了,他得尽快动工。我说,这么容易。他说,还是挺费劲的,好在是民用房,到时候不住人,里面按照祠堂布置就行。我心想,也是。

他说对面的水井湾出产杉木,以前人们就是从那背后的大山里砍木材的。这些年退耕还林,山上的树木长得郁郁葱葱,修宗祠需要几棵上好的本地杉,让我陪他走一趟。

没什么事,我跟着他转转。对于丁伯,我总觉着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亲切。可能是我潜意识里,把他当成跟祖父离得比较近的人。他的身上,有种神秘感。

杨师傅说,这边我来得多,隔一两个月就来一趟。我说,看起来山势陡峭,没想到还有寨子。他说,时间久了,自然就有人住了。以前,这边的人多靠伐木为生,后来不让采伐了,林场上的工人搬的搬,走的走,能住下来的没几户。不过这两年,串寨路、通组路都硬化了,来这里垂钓的人比以前多,买木材的也多了起来。

聊天的间隙,我拿出手机,录下对面的村庄。丁伯出现在屏幕里,他暴露着古铜色的身体,弓着腰撑船。我只恨自己,咋没学会构图,多别致的景色啊,却被我拍得平庸之极。杨师傅说,老人家,十多年过去了,米价涨了,肉价涨了,你撑船的价格咋还没变,一直是一块钱。老人乐呵呵地说,我年纪大了,又没个一儿半女,不图富贵,只要有钱进就行,够吃就好。他说的应该是心里话,我突然想起杏儿以前就跟我说过,这老头怪,就怪在不涨价。

船摇到岸边,我跟杨师傅下了船。老人说,我在江边等你们。我们朝着寨子的方向走去。这里该忙的人都在忙,有人在江边的农田里锄草,还有人牵着牛在田坎上吃草,在一家院落门前,还瞧见几个小孩正坐在板凳上写作业。

杨师傅说,隔一条江,人们的生活习惯都不一样。我说,看出来了,枫香田的人懒散,这里的人勤快。走到这条路的尽头,有个庭院搭得不錯,篱笆上爬满喇叭花和南瓜藤。透过掩映的桂花树丛,能瞧见院子里有位大叔正在料理盆景,盆景种类繁多,有兰花、刺竹、石榴、金蛋子,还有些叫不上名的花。

正准备进去,老人抬头瞧见我们。杨师傅说,老哥好啊。老人说,你今天咋来了。杨师傅说,来看看木材。老人脱掉戴着的手套,放下修枝剪。我跟着杨师傅径自走进院中,他倒不客气,直接拎起桌子上的茶壶倒起茶来。他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来。我问老人,这些盆景都是他做的?他说,是啊,做这个很多年了。我感慨,会门手艺真是好啊。事实也是如此,不管学历多高,会门技术还是要好很多,被代替的可能性低嘛。

老人给我们冲了茶,说是云城产的大红袍。香味四溢,我呷了小口,入口醇厚。老人说,我别的也不会,就喜欢跟植物打交道,糊口饭吃,我想再做两年,就搬到枫香田住去。我和杨师傅面面相觑。杨师傅说,这里挺好的啊,这院子那宽敞。老人说,这地方是个风口处,夏天还好,冬天冷得很,年纪大了受不了。他这么一说,杨师傅环视四周,说确实,这地方换在以前还有点容易滑坡。老人说,是啊,再说了,对面热闹,人多,我这辈子,就想着能住到对面去。

他的话令我吃惊不小,顿时让我想起一首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没有想到,枫香田的人,竟然活成了别个寨子人们的理想。

在这个小寨子里又走了一会,杨师傅说,木材厂离这里不远,我们去看看。木材厂的位置要偏僻一点,场地倒是宽阔,背靠大山。隔着老远,就瞧见蓝色的厂棚,旁边堆满各种木材。有几个工人在用切割机切木头,嘎嘎嘎地响。地上尽是木屑,我在杨师傅的带领下朝着厂子深处走去。

几个工人见杨师傅来,老远就打了招呼。杨师傅发烟给大家,他说,陈老板呢?一个带头的说,他去县里了,你又要买木材啊?杨师傅说,我想选几棵做顶梁的木料,本地杉,你们帮我留着吧,我过几天找车来拉。那人说,行啊。昨天才从山上伐下来一批,要不我带你去看看。杨师傅说,我就不去看了,你们做事我还有啥不放心的。

从木材厂出来,杨师傅问我,说对杨氏宗祠的修建有没有什么好的点子。我问他,为什么一定要修祠堂,有些地方其实没有祠堂。我小时候在新疆长大,没见有过,西北一带也不太有。祠堂,以江西、福建、广东一带的南方居多。我们贵州人,许多人的祖籍是江西,热衷于修家谱、建祠堂。杨师傅说,那天我给你说过的嘛,我不想背个骂名,说祠堂是在我当族长时没了的,另外,这件事情不光是我自己的事,也是整个家族的事,回头找个机会,我召集大家开个会。我说,好吧,这样也比较妥当。

回到枫香田,杨师傅忙他的,我忙我的。我继续赶稿,一连几天,我都到江边散步,都没有看到杏儿。直到有天早晨,窗外有人挑着麻糖卖,卖麻糖的匠人手里拿着一块铁片和榔头,敲一下,叮—叮—当,叮—叮—当,声音悦耳灵动,再熟悉不过。没想到,还有糖匠跑到这里来兜售麻糖。

我下楼买麻糖,看见杏儿的摊位上冒着热气,煮起了热食。我没买麻糖,径自朝她走去。我说,最近咋没见你啊。她惊叹,你还在这里啊?我说,回去过一趟,又回来了。她问为啥?我说,说来话长,接了个活,得在这里坚持干完。她估计以为我是个小包工头,在这片修房子呢?我没多解释,让她给我煮碗馄饨。

她的手艺没变,煮的东西依然好吃。她没回答我的问题。我心想,难不成是去相亲了,又或者是跟家里人闹了,恐怕是的,她从小寄居在姨妈家,姨妈死了,其他人跟她就没那么亲了。吃着馄饨,我觉得自己都有点问题,我操心她干吗,我自己的稀饭都没吹冷。

9

母亲让我回去。赶到家时,人们簇拥在父亲的房间里。他不肯闭眼。母亲说,他就是在等你了。我蹲在父亲跟前,紧紧握住他的双手。那双宽大的手,此刻变得瘦小窄薄。我说,爸,你看见我不,我回来了。父亲没有说话,他使劲睁开眼睛,微微瞄了我一眼。他说,是我叔啊,叔来了。母亲在旁边说,不是,是你儿子,你儿子回来了。旁边的人嘀咕,又说胡话了,认不得人咯。我有些难过,却始终哭不出来。我大声说,是我啊,我是阿楠,我是你儿子,你儿子。阿楠,他小声说。我说,嗯。他说,你爷呢?我晓得他是醒着的,有些事他还是执着于心。我走进屋,把家谱抱到他跟前。我说,你看到没,这是啥。他没有看书,而是侧了侧脸。我说,我读给你听。我读着上面的字,夏凡兴,甲寅年辛未月乙卯日寅时生,子承父志,百事殷勤。

他耳朵不好,我凑到他耳根边。我说,子承父志,百事殷勤。他面容松缓,不再那么紧张。我知道,他听到了我说的话,他是舒心了。父亲再次环视屋子,眼睛慢悠悠地转动着,像是在审视站在他跟前的都有哪些人。然后他抬了抬右手,我再次蹲下,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瞄了我一眼,就闭上了眼睛。他的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一小段时间里,我都没有缓过来。没有那种沉痛感,父亲查出肺癌晚期的时候,我还有种天一下子塌下来的感觉,犹如晴天霹雳。时间久了,就像麻木了。现在,我都没有觉得父亲是离开了,只感觉他像是换了个地方睡着了一样。

我在家梳理稿子,父亲的旧物被我悉数拿了出来。他以前考学的证件,获奖的荣誉证书,他跟我妈的结婚照,还有他们出去玩的相片,等等,每一样我都拿出来看一遍,我思考着每个物件背后的故事,想象着父亲当年是怎样过来的。时间真是飞逝啊,风一样地就没了。谁也不知道,自己能在这个世界上待多久。

杨师傅在朋友圈晒出图片,他去木材厂拉木材的,去采石场运石料的。然后,在一块空地上用石灰撒出地基轮廓。有几个工人正在忙碌,像是在找水平。我在下面评论:厉害(竖大拇指表情)。

他直接打来电话,我没告诉他父亲的事,他以为我又是回家玩去了。我说,没呢,这些天农活多,帮家里干点。他问我啥时候回枫香田,他好钓点赤尾子招待我。我对吃鱼不太感冒,不过他的美意也不好拒绝,现在只要谁对我好,我都会很感动。我说,快了,过几天就来了。

祠堂的选址是经过仔细考量的。勤伯坐在轮椅上,看着用石灰撒出的地基轮廓,说祠堂不宜修得太高,一层就行了,明堂要留得开阔些,护砂倒是齐全,房前屋后也干净。要是堂前有水更好,不过也无妨,门口就是芷江这样一条绿丝带环绕,真是风水宝地。他自言自语。杨师傅说,是呢,都按你说的办吧。

保姆推着勤伯回家。我跟杨师傅去他家,他召集了杨氏家族中的每户男丁过来,吃过饭,就去勤伯家院里商议修祠堂的事。我说,这还有啥可商议的。他说,要商议的,不能当了好人不讨好,反而落人口舌,有啥意见桌面上摆开了说,往后也好解决。我跟着凑热闹,在他家吃的饭,人来得特多,摆了六桌才摆完。

吃完饭,杨师傅振臂一挥,说大家跟我走,我们好好商量下。来到勤伯家院子,院内的桌椅早已摆好,人们围成椭圆状坐开。杨师傅跟勤伯坐在中间。杨师傅说,现在可以开始了吧?勤伯说,你是族长,你说啥时候行就行。杨师傅说,那就开始吧。他在会上介绍了修建祠堂的意义,追本溯源,说祠堂已经有百年来历史了,不能在他们这几代人手里毁掉。另外,祠堂的存在价值是积极的,就像家谱,大家能借助祠堂把家风家训延续下去,凝聚人心,传承美德。祠堂,也是个公共场所,但凡以后家族里有事,尤其涉及清明、重阳、端午等重要节气的活动,都能有个固定场所开展,哪怕是开个会,喝口茶也方便。

他這话说出来,老人多数是赞成的,年轻人则不表态,有些抽着烟观望。有人说,那我们需要做什么?杨师傅说,首先钱这方面,杨世勤已经出了,至于其他的,我们总得出点力吧?会写的写点毛笔字,会画的画点画装裱,会砌墙的砌墙,会盖瓦的盖瓦,文化高点的更新下家风家训,反正大伙都忙碌起来,我牵头,几个族老配合,大家今天就把工分了。有人站了出来,说我们全家都搬去县城了,枫香田现在没一砖一瓦,有必要再参加吗?杨师傅听他这话有些生气,不过没表现出来,他只是淡定地说,你要是想背祖忘宗我也管不了你,今天大家为啥要聚在这里,就是因为我们同根,这个根没有断,你说你搬去县城,历朝历代,哪有人不背井离乡的,正因为害怕找不到自己的祖宗,所以才修家谱、理脉络,好使后代不管走到哪里都能理得出一条根来。他说到动情处有些愤慨,那人没话说了,悄咪咪地坐了下来。其他人积极响应,说修祠堂是好事,是积功德,我们参加。人们举起手来。杨师傅让一个小伙子拿出本子,记录每个人能干的事,说后面再分工。

10

遍山浸染,满是红霜。

枫叶是一瞬间变红的,赤红赤红的,还真是应了这个地名。之前发布的丁伯撑船的视频,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有人转发,有人收藏,还有人回应,发出枫香田往年的秋景图来。不知不觉中,这里大有迈向秋季网红打卡点的迹象,前来观光的游客陆续多了起来。

杏儿说,你该多发点这样的视频,不过你那技术实在不咋地。我说,你会拍你咋不拍。杏儿说,我能经营好我的摊子就行了,不过还得感谢你,引来那么多游客。我说,赚钱了想干啥?她说,能干啥?我说,你是想去城里买套房吧?她没说话,这应该是她的愿望。我晓得她有余钱,做了那么多年生意,在她面前,我反而一无所有。我说,你还没回答我呢,上次跑哪去了啊,回来还哭了,话说你回来为啥哭?她不高兴,说谁哭了?我说,我都看见了。去去去,一边去,她说她得忙了。我说,是去相亲了吧,跟我说说,对方咋样,后面是不是没成?她拿着抹布抹桌子,说哪有的事,我是搬出去了,结果发现在城里人生地不熟的,相了几个门面都太贵,没能盘下来。我能体会到她的处境。她说,我表哥要结婚了,姨妈又走了,我在这里一直常住不是个事。她都这么说了,我也没啥可说的,感觉像是揭人家伤疤。我说,你先忙吧,我去河边转转。她说,你去吧,丁老汉看到你要收拾你的。我说,为啥?她说,你去了就晓得了呗。

这丁老汉凭啥收拾我,难不成是他不想当网红。我来到杉树林边,一些游客在江边拍照,还有人专程来这里钓鱼。我看到丁伯撑着船,正向对岸摇去。波光浮动,艳阳明媚,江面上传来人们的嬉笑声。仿佛那个沉睡在时光深处的村寨又回来了,古往今来得有多少人在这江面流连忘返过啊。

等了好几个钟头,丁伯才撑着船回到岸边。我说,老人家,最近找您合影的人多啊。老人不悦道,都怪你,刚才载几个人过去,硬要我摇着船去好多个地方。我诧异,怎么怪我呢?老人说,我只想好好撑个船都不行。我说,您撑您的船,他们拍他们的嘛。他没说话,从兜里摸出旱烟点上,闷闷不乐地抽着。我打开抖音,搜索了下关键词,老人之所以火,是因为他十多年不涨摆渡费。见他这样,我说,要不我去买点卤肉,再买点酒,给您赔个不是,还望您原谅。老人叹息道,算了,原谅不原谅谈不上,不过你要喝酒,我倒是也想喝两口。

我到岸边找到杏儿,让她炒几个小菜,装上三斤糯米酒,叫上她一起。我们仨坐在老人的船上,就着良辰美景吃起肉,喝起酒来。糯米酒度数低,入口甘甜,连杏儿也喝了几杯。几杯酒下肚,老人说,我要离开这里了。我诧然,问为啥,是因为我发布了你的照片?他抿了口杯中的酒,说不怪你,只是我喜欢清静,你们也别多想。我有些内疚。杏儿说,您在这待了那么多年,怎么说走就走啊?杏儿这么说,我更加内疚了。老人顿了顿,说过段时间还会回来的,没事,我只是想找个不知道我的地方。我心想,现在是智能时代,只要出了名,跑哪儿都有人认出来,不过只要有新网红,就能覆盖他。我举起酒杯敬他,老人让我别多想。

喝了酒,老人坐在船上,我跟杏儿沿着江边散步。夕阳的余晖洒在江面,有些说不出的惆怅。我突然想起父亲,不知为何。我至今没有那种悲痛感,或许潜意识里认为,死对于父亲来说也是一种解脱。我说,杏儿,问你个事。她说,你讲。我说,你晚上会梦到你爸妈吗?别介意哈,我爸前段时间刚走。她说,以前会,不过那时候小,一受欺负就很想爸爸妈妈,却只能渴望他们能在梦里和我相见,不过后面,我就梦得少了,有时很想他们,却怎么也梦不到,说实话,我都快忘记他们的样子了。我在脑海里试图回想父亲的模样,发现越是亲人,越记不清具体的容颜,只能浮现起他走路时的背影,说话时的动作,以及某个瞬间的形态……

天光渐渐暗了下来,我趁着酒兴,问她要不要再喝一点。她的脸有些泛红,晚风拂过,我觉得她比之前更漂亮了。人就是这样,要是长时间盯着一个人看,会发现她越来越好看,越看越顺眼,哪怕这个人是颗歪瓜裂枣。她说,你看什么呢?我说,你我等一下。我跑到小卖部买了两瓶啤酒,递一瓶啤酒给她,咋样,不醉不归。她没说话,默默接了过去。我说,你这么漂亮,咋没人追啊?她莞尔笑笑,就算有人追,我非得说出来吗?她的话也对,我说,都给我说说有谁追你啊。她似乎有些不耐烦,说我凭啥告诉你?我不依不饶,说你讲讲啊,谁追你,这么漂亮,富豪?还是当官的?她说,你脑子一天装的啥,想多了吧,没人追我,行了不?我不知道咋接了,我想我应该胆子再大一点的,可我还是胆怯,我不知道我在犹豫什么,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问她这些问题。我们就都沉默了,沿着小路一直走,走到不能不见光了,我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11

祠堂修得很快,杨师傅的精力全放在了上面。我偶尔去一趟,他都是在督工。他问我,对于祠堂的修建有啥意见没?我想了想,说要是单从装修设计上来讲,我是提不出啥意见的,不过,就功能而言,我倒是觉得可以再完善一下。他问我怎么完善。我说,我们家的家谱跟别人家的不一样,会在每个人的名字后面加句评语,以评价和概括死者的一生。杨师傅说,你讲的这个有点像墓志铭。我说,差不多吧,不过墓志铭要详尽得多,那种多是对社会和家族做出较大贡献的人用的,生命可贵,每个生命都值得被尊重,被铭记,对吧。杨师傅说,是的,你的意思是我们的家谱也要这样改善?我说,如果有意可以试试,另外在祠堂里设个专柜,每个长到十二岁的人,不管男女,都可以选块木牌,刻上自己的心愿,然后将心愿牌挂在祠堂或者某个地方,比如一棵很粗壮的树上。杨师傅默了默,说这主意还真行。

祠堂快修好的时候,勤伯的回忆录也快弄完了,全文二十五万字,我打印出来校了两遍。我问他要不要做成书,他有这个想法,我们就联系了广告公司,简单排版,简单打印装订。没有书号,仅供家庭内部传阅。回忆录的名字很简单,就叫《杨世勤回忆录》。他说,等祠堂修好,让他们留出一个专柜来,专门存放杨氏宗亲们的回忆录。我说,当大家在传阅您的故事时,您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啊?他说,说不上来,就好像我哪怕有一天走了,也还在这个世上的,人嘛,其实都渴望被记住。他的话,让我想起丁伯,已经好几天不见他了,估计是真的走了。

人人都想被世人记住,害怕被遗忘,可丁伯为何是个例外。我说,有没有一种人,不想被人记住。他沉吟片刻,说有。我好奇,问什么人。他说,就是已经被人记住过的人。我说,那就是说,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不想被记住咯。他说,差不多吧,做了那么多年企业,我的感触是,人只有经历过巅峰时刻,才会看什么都能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心境,不到山顶,就会永远心心念念,只有到过,才会真的甘居山脚。

勤伯说,你的回忆录写得好,写得辛苦,我在原来的价格上多给你两万。我说,这样不好吧。他说,没什么不好的,应该的。这样一算,我得的就是整整十万块了。可是,当我的卡里进账的时候,我突然迷茫了,不晓得接下来该干什么。

祠堂修好的那天,枫香田的杨氏宗亲都来了,不管男女老少,全都在祠堂里吃了席。杨师傅和勤伯邀请我,说我给他们做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应该盛情款待我。我说,你们都给钱了,还有啥感谢的。看着那本《杨世勤回忆录》摆在专柜上,我心里顿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成就感,那是我写的。可回心一想,我兴奋了啥啊,那里面记录的可是杨世勤,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

人们在祠堂门口放鞭炮。杨师傅主持挂牌仪式,杨世勤讲话。杨氏祠堂几个烫金大字的牌匾正式挂上门头。为了更好还原原貌,杨世勤又出资从外地运来一棵几人环抱的银杏树,每个人都能领一小块木牌,用毛笔字在木牌上写下自己的心愿,可以留名,也可以不留。我没有参与,我又不是他们家的子孙。

杏儿吃过饭,自己挑了一块木牌,就拿进里屋写去了,没人知道她写的啥。写好后,又丢在一大堆木牌里。这些木牌,会请专门的刻字师傅刻好,然后绑上红丝带,打过醋坛后挂在树上。

我问杏儿,你写的啥啊?她斜我一眼,说要你管。我说,你最近咋变了个人似的,吃了枪药了啊。她没说话,径自走下石阶,撂我在祠堂门口。我没想明白,这是哪儿得罪她了。

杨师傅从我身后走过,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兄弟,你文章写得好,可对女人的心思啊?还是需要再把握把握才行。我说,这怎么把握啊?杨师傅说,杏儿这个姑娘不错,有首歌是咋唱的?我说,什么歌。他说,就是说,女孩的心思你别猜,你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我说,那我到底是猜还是不猜啊,怎么把握呢?杨师傅说,这就看你自己了,哈哈。他说着,吧嗒着嘴里的旱烟,朝着寨子里走去。

责任编辑惠靖瑶

夏立楠,一九九〇年生。贵州大方人,曾生活于新疆,现居贵州龙里。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见《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学》《江南》《清明》《大家》等刊,并被《小說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载。出版小说集《大宛其的春天》。获首届贵州省文学奖、第三届华语科幻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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