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以北(组诗)
2023-07-06包慧怡
包慧怡
北方以北
死之前,我想去看看深秋的冻原
看看色彩鲜明的一切:蓝莓蓝,红枫红
臭崧金黄,勿忘草深紫,大角羊雪白
死去驼鹿的硬角覆满青苔,死去的
鲸鱼在积雪的海边献出骨笼,根根刺入青空
猎鲸人把巨大的颌骨推入水中:“明年请再
回来呀。”我猜它不愿回来,我是说
世上有那么多海,那么多可供转世的
岸与暗道,杉与山谷,画与花蕊,匣与峡湾
为何不试试别的形态?哪怕是进入一页折扇
一羽豆荚,一汪涟漪,一缕梅香,微观之物
隐幽而适合灵魂躲藏,适宜远眺他人的悲伤
并从中彩排自己的死亡:竖琴海豹呻吟
雪鸮跌跌撞撞,爱斯基摩老人为了取暖
把双手插入刚被肢解的驯鹿胸膛。鲜血,白雪
渡鸦,地衣,冰河,鲸歌,记录下这一切的你
早已逝于棕熊之口,尽管也曾隔着帐篷
意外与灰熊击掌。在阿拉斯加暮星环抱的冻原
在极光拂过的巨大星座间,当你辨认出那颗
刹那划过夜空的人造卫星,你可曾向
另一个自己挥手?隔着舷窗
他正初次或最后一次告别地球
死之前,我想听听天体孤峭的合奏
加入最低的声部,在地轴倾斜处。
小事故
在事后想象的爆破里
在我手中,玻璃瓶颈
拧碎了,无声无息——
宇宙中一场晶亮的硅雨
平等洒落,至喷涌而出的鬼魂头顶
红丝绒鬼魂,遵从皮下王国的航道
狼奔豕突,戴烫银头盔
替将来世代的子民分开红海
拓出掌纹的每条暗巷、沟壑、支流
恶狠狠染红命运之书的怪诞首字母
提神醒脑,看那道深渊裂开
皮下桃花源,以微光纪年
王国的卫兵随鬼魂出奔,列方阵
尽职挥舞微观的红斧,何苦
这国我注定无望进入,哪怕
整节拇指落下,连根带甲
坠入大地静默的树洞,宏观的
死亡打开它便携的移动小剧场
拇指姑娘跃出,但已摆脱
古童话的自强不息,降与我为伍
我们是皮下贝克街的
末代华生,过早埋葬了主角
一周醉五天,剩两夜暗中观察
本该休憩的上帝骂骂咧咧
清洗新浆的纱布。哦创世!这场
宏伟的事故,红丝绒侦探
措手不及的犯罪现场
未被白粉笔圈出。你凝视
裂隙里的无穷,熙熙攘攘
红幽灵的页岩作坊,才知血
非你能止。
青苔学
最危险的颜色
红与绿。请别向我提起罗塞蒂
笔下垂死的碧雅特丽齐
当你张口,嘴唇就变得
阴晴不定,红的不再是红
绿的正艰难地拒绝
一场溶解术的小阴谋。它们是震颤派
礼貌且安静,珍重地爬上你舌根
也覆满舌底的青筋——你可曾有
一瞬的心悸?它们真正庄严,比浸礼会
更值得四季注意。牺牲与遗忘
红与绿,蔓延和消弭,可你的名字
又不叫苔丝。我靠维他命支撑,轻薄的药片
滑下喉腔的素月亮,别哽咽——
若我是天鹅,有优美透明的长脖子,你会看到那儿
仍是血与苔厮杀的战地。金翅雀衔走晚星
战战兢兢化作晨雾一片,雾中你无奈地垂着手
多像早春的老梧桐,笑着任浓绿
渗出你嘴角,说着青苔必胜。
如歌的柔板(节选)
第一场雪
向冷雨交付透明的花蕊
边点触边消融
夜的纱丽
雾深处抖开它的纬锦
线头难觅影踪
你淋湿的头发
淡栗、古铜或浅银
外太空天鵝绒
裹绕土星之环
微光闪烁的埃及猫
在我掌心为时辰缂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