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被遗忘的“美猴王之父”

张东亮

《大闹天宫》是中国彩色动画电影的镇山之 宝，几代人心目中的童年经典，那只全世界独一无 二、有着京剧脸谱的美猴王，曾震撼国际动画界。 但很少有人知道，这部电影的主要美术设计是张 光宇。他身上的标签实在太多——中国现代设计 师、前卫艺术家、中国动漫奠基人。2023年年初，有 网友拍到张光宇长子张大羽的照片，这位被遗忘 的“美猴王之父”再次引起人们的关注。

上海滩最摩登的“跨界之王”

张光宇于 1900 年出生在江苏无锡，受家庭影 响，他从小接触了剪纸、泥人、年画等许多民间艺 术。张光宇的父亲在行医之余，喜欢读书和书画收 藏，有时写字画画，吟诗作对。受此熏陶，张光宇也 逐渐爱上了绘画。

也许从小看多了病人，张光宇不愿意继承医 道。13岁那年，他被送去钱庄做学徒。一年后，他争 取到了去上海新舞台剧场学习的机会。他拜师张 聿光学画布景，初次接触西洋绘画，耳目一新。

张光宇 18 岁那年离开新舞台剧场，进入《世 界画报》学画插图。20岁后，他经人引荐，在英美烟 草公司广告部当美术绘图员，成了名副其实的白 领。这家公司实力雄厚，雇了大量画家为其工作。 最初，张光宇的任务是画些零碎杂活，之后逐渐接创作任务。这样工作了几年，加之从公司收藏的各 种国外美术资料、西方不同流派的画册、各种商业 广告印刷品里，张光宇开阔了视野。

其间，张光宇阅读了大量外国书籍与报刊，看 了不少外国电影，他把电影镜头或布景纳入自己 的构图。在《新仕女图》和《紫石街之春》中，他大 胆采用了几何结构图案的引入和立体主义手法。

有趣的是，《新仕女图》里有一张女导演拍红 楼梦的画作。要知道，19 世纪 20 年代，根本没有女 导演、女摄影师，张光宇会给她们赋予这种身份， 观念很开放。

那时，张光宇涉足的艺术领域很广。他在上海 滩商业潮中打拼，涉及舞台布景、香烟广告、书刊 装帧、字体设计、电影美术、漫画插图、室内装饰、 家具设计、壁画创作等方面。用现代的话来说，他 就是前卫的职业广告人。

此外，张光宇还是一名出色的漫画家。1934 年，他和好友邵洵美、叶浅予、林语堂等人合作成 立了时代图书公司。张光宇主编的《时代漫画》， 是当时最出色的漫画刊物。公司还出版了《时代 画报》《时代电影》《万象》等杂志，产生了很大 影响。

在那段时间，张光宇创作了大量具有极强讽 刺性的漫画，对旧世百态给予了深刻的讽刺和无 情的揭露。与此同时，他与叶浅予等人组织发起第一届全国漫画展。他从小学徒到“人间画会”会 长，直至成为漫画界的老大哥。

除了创作漫画外，张光宇做过大量的动画艺 术实验。他为时代公司制作京剧戏脸日历和玩具， 其中“孙悟空”形象的戏脸尤为精到。甚至今天遍 地开花的商业美术，也是缘起当时。

“大闹天宫”的造梦者

1944 年，日军先后攻陷湖南长沙、衡阳和广西 南宁，张光宇带家人与大批难民颠沛流离。他们从 广西桂林出发，先后逃往柳州、贵州遵义，沿途搭 乘火车、烧木炭的汽车，历经磨难终于抵达重庆。

他沿途所画的作品，道尽内心万千：《窈窕淑 兵》里揭露大后方拉“壮丁”当兵、克扣军饷的丑 陋，躺在秤盘里的士兵骨瘦如柴，还不如一支枪 重；《黄鱼熟白骨香》直指“带黄鱼”的丑陋——沿 途的交通官员贪污受贿，硬把旅客塞在运输卡车 上，经常造成翻车死亡的悲惨事实。

此后，张光宇遂将大家熟知的《西游记》故事 改编成连环画。他在重庆郊区住的木板房里条件 简陋，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张光宇拿块木板架 在装行李的木箱和铺盖上当画案。就这样，他 4 个月画出了 60 幅漫画。在这组取名为《西游漫记》的 长篇讽刺漫画中，师徒四人沿途所见，仿佛就是国 破民难的写实。

如今，我们高呼“国漫崛起”。殊不知，国漫第一次崛起，是张光宇和朋友们所作的实验动画短 片《敲钟男孩 》。1947 年 6 月，《西游漫记 》在中 国香港展览期间，张光宇应大中华影片公司老板 蒋伯英邀请，受聘担任美工主任，从事电影工作并 主持试制卡通。经过反复试验，他完成了《敲钟男 孩》的制作。他通过实验，解决了卡通制作中人物 表情、动作是否流畅的技术难题，这可看作是张光 宇正式投身动画制作的开始。

张光宇一生中最大的遗憾是，没能将《神笔马 良》变成动画片。在插画《神笔马良》中，他拿出 在戏院画大场景的基本功。传统的亭台楼阁、服饰 发饰，有着最地道中国味的人和景，以及陪伴了几 代人的故事，都被他重现了出来。这部作品，只有 12 张插图和 38 张草稿，不料后因剧本的原因投资 方取消了合作。

解放戰争结束后，张光宇带着全家离开香港， 奔向了朝气蓬勃、“艺术上朴素雄健”的北京。在儿 子张大羽的记忆里，父亲后半辈子的状态只有一 个字——忙。张光宇参与了新中国的国徽设计以 及《人民画报》《人民日报》的改版，以及邮票造 型、外宣书刊的装帧插图、国字号楼堂会所的室内 设计和壁画工程、筹建中央工艺美院、整理民间艺 术遗产、培养装饰艺术人才……处处有他忙碌的 身影。

1959 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厂长、漫画家特 伟有感于中国动画必须走自己的路，便邀请好友 张光宇担任《大闹天宫》的美术设计。

张光宇把熟稔的京剧脸谱、雉尾狐尾装饰、戏 剧动作注入其中，设计出一个英姿飒爽、自由跳脱 的大圣形象。其实，美猴王的装束及设计原型脱胎 于张光宇 1945 年在重庆创作的《西游漫记》，这是 中国现代美术的一部代表性作品。他在一张人物 设计提纲上写道：“美猴王孙悟空——勇敢活泼， 机智，纯真，敢作敢为，战斗的精神。”这或许也是 张光宇对于人生的主张，要当美猴王这样敢作敢 为的真人物。

张光宇设计的长了一张灶王脸的玉帝，在无 锡纸马的形象上，融合了年 画、木刻的特 点，庄 严的妙相下饱藏着邪恶内蕴。他对玉帝的概述 为——冷酷森严，深谋远虑的正统首领。哪吒—— 天真活泼神勇，但不一定可爱。巨灵神——迟钝呆 板，近乎愚蠢的大力士。二郎真君——威风俊秀， 骄纵蛮横，一幅冰冷的面孔。还有花果山、天庭这 些重要场景的绘制，没有一处不透露着传统艺术 的美。1962年，国产动画片《大闹天宫》上映后，受 到亿万观众的喜爱。尤其动画片中的孙悟空，更是 成为几代人心中的经典形象。

当时，家住北京芳嘉园 15 号院的男孩冬冬 刚从电影院回来，便和轮椅上他熟悉的一位老爷 爷兴冲冲地讲起孙大圣、巨灵神、土地老儿、老龙 王和能长能短的定海神针。冬冬有些着急地问： “孙悟空的故事长得很，为什么不能一起演出来 呢？”老人却微笑着安慰他说：“莫急，莫急，还有 下集呢！”这位老爷爷，正是張光宇。

《大闹天宫》一鸣惊人，而当时美国华纳、迪士 尼尚在草创期。法国人纪可梅当年看到《大闹天 宫》后深深着迷，说它不只是一部动画片，更像是 一件具有现代性的艺术品。纪可梅后来创办了巴 黎中国电影资料中心，至今仍致力于中国传统动 画的推广。

让人怀念的“美猴王之父”

《大闹天宫》之后，张光宇不幸生病。此后，他 左手不能动，但仍坚持用右手悬腕写字作画。他画 过《金钱豹》，题词“此戏已不再上演”。他还画了 一张挥舞金箍棒、在天边俯瞰众生的孙悟空，题词 “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

与艺术家黄苗子、王世襄两家同在北京朝阳 门芳嘉园胡同 15 号院为邻的日子，算得上张光宇 祥和晚年的一份告慰。春夏时分，紫藤、海棠、芍药 次第盛开，院子里一片红霞。天气好时，夫人汤素 贞会搀着张光宇踱到院子里，坐在藤椅上，晒晒太 阳，读书看报。

不料，动画经典《大闹天宫》横空出世 3 年后，1965 年 5 月 4 日，张光宇因病而溘然长逝，享年 65 岁。这部电影遂成为他一生创作中的“绝响”。黄 苗子哀呼：“紫藤还在怒放，光宇就在这个时候和我们永别了，连那阶前芍药——古人叫做‘将离 花的，也来不及看一眼啊！”

从此，人们常常蒙受张光宇的遗泽，却忘记了 他的名字。1992 年 4 月，《装饰》杂志推出张光宇 专号，纪念文字里用了这样一个比喻：一艘满载宝 藏的大船从 19 世纪 30 年代驶来，它把许许多多的 乘客送上了成功的目的地，自己却搁浅在近海。

这世上也不是无人识得他的好，只是慧眼比 较少。傲然如陈丹青，尊他为“百年中国新美术运 动的开山人物”。黄永玉念及他的名字，都要赞一 声“真神人”。国画大家张仃更是坚信，“中国现当 代美术史，应当齐、黄、张并列”。齐白石、黄宾虹， 而剩下一位“张”，正是张光宇先生。

令人欣慰的是，黄苗子的儿子——当年的冬 冬（黄大刚）成年后，结识了喜爱美术的唐薇。他 们花费十余年时间编辑出版集合了 2600 幅作品的《张光宇集》，撰写了 55 万字的研究专著《追寻张 光宇》。这是半个世纪以来，为张光宇正声的第一 部书。它们均于 2015 年出版发行。其间，黄苗子以 百岁高龄辞世，他去世前将“中华艺文奖”获奖所 得 100 万元款项悉数捐给这一项目。

2020 年，一套四本 的《张光宇小集 》出 版。

2023 年年初，有网友拍到张光宇长子张大羽的照 片发到网上，这位被遗忘的“美猴王之父”，再次引 起人们关注。令人感慨的是，张大羽先生已 97 岁。 张大羽擅长书籍装帧设计。他回忆说，童年时他总看父亲画林冲，画张飞。时间长了，他也学着 画画。同学看了后，也跟着画。“父亲工作之余画 了不少钢笔画和烟画——就是那种香烟盒里的小 画，两寸长、一寸来宽的小画片。岳飞，关公，孝子 图，我们小孩子扇来扇去地拿着玩儿。”

事实上，《大闹天宫》俘获的不只是当年的冬 冬们，到今天，也有不少年轻人用弹幕表达他们对 这部作品的喜爱。据不完全统计，这部动画片曾向 44 个国家和地区输出、发行和放映，并获得诸多国 际奖项。

张光宇设计的“美猴王”等角色造型，成为中 国乃至世界动画史上的经典。一代名师，永远值得 我们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