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剧本创作的悲剧美学之源看越剧《赵氏孤儿》的“壮烈与崇高”
2023-06-30金彩芳
金彩芳
摘要:在人类所有的审美活动中,最高级的愉悦感来自悲剧美。悲剧美学是一种由悲剧的内容性质极其表现所给予观众和读者的审美感受而产生的,决定于悲剧在观众精神上、情感上所产生效果的审美形态。在中国传统悲剧的文学史上,涌现了许多经典的悲剧作品,越剧《赵氏孤儿》以纪君祥的元杂剧《赵氏孤儿大报仇》为蓝本创作,以悲剧为本(剧本)、越剧为体(载体)、美学为形(形态),讲述一个至情至性、大仁大义的悲壮故事,引领我们走进壮烈与崇高的精神境界。
关键词:《赵氏孤儿》 悲剧美学崇高
悲剧作品有两种含义:狭义的,是指一种历史悠久的戏剧体裁;广义的,是指所有带有悲剧色彩的作品。在中国古典十大悲剧作品中,其中元杂剧就占了四部,在我国悲剧文学史上留下来浓墨重彩的一笔。越剧作为我国第二大戏曲剧种,在老百姓的生活中具有较高的流行性和传播率,越剧《赵氏孤儿》改编自一个伟大的悲剧作品一元代纪君祥的杂剧《赵氏孤儿大报仇》,剧中充满了悲剧的基调和氛围,主题庄重、主旨严肃、气氛沉重。戏曲与悲剧的结合,通过一个完整的故事展现和演绎中国传统伦理学中有关善的品质一“忠、孝、义”.在欣赏和享受悲剧的同时,引发人们对生命价值的思考及对悲剧美学意义的探寻。
一、以悲剧文学体裁为剧本,溯悲剃美学之源
中国戏曲是中华民族五千年历史文化的产物,是传统文化中最具综合性的文化艺术形式之一,在作品中诉说生活百态、承载喜怒哀乐、丰富精神世界,在传承中不断创新,在发展中不断取舍。戏曲是社会文化现象的反映,在舞台上所演绎的忠奸善恶、仁义礼智、惩恶扬善、匡扶正道、国仇家恨等,穿过历史的河流,滋养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成长,为中华民族确立了卓越的人生观、发扬了高尚的道德观、树立了正确的价值观。深厚的戏曲文化底蕴,既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同、善待、敬畏与自豪,更是对具有社会主义特色的新时代文化的创造、创新与担当,指引着中华文化要向着人类文明、人类精神的高山之巅迈进,让中华民族传统文化成为照耀人类精神世界的灯塔。①
中国古典悲剧《赵氏孤儿》的故事,是元代纪君祥以司马迁《史记-赵世家》为蓝本创作的杂剧《赵氏孤儿大报仇》,又名《冤报冤赵氏孤儿》。越剧《赵氏孤儿》在此基础上进行再创作。剧情讲述了春秋时期,晋国上卿赵盾遭到大将军屠岸贾设计陷害,全家三百余口被杀,其子赵朔饮剑身亡,其兒媳庄姬以公主身份得以幸免,被囚禁府中,怀胎十月产下一子,取名赵氏孤儿,刚满月就要被杀,公主为求一线生机,托付草医程婴将婴儿带出府,交给赵家故交公孙杵臼。程婴将婴儿藏于药箱带出,不料被守门将官韩厥发现,程婴做好九死一生的心理准备,好在韩厥同情赵家遭遇,满腔正义,遂放走程婴和孤儿,自己则自刎以殉职,忠义两全。屠岸贾得知孤儿被救,下令晋国上下若不交出赵氏孤儿,就将晋国与孤儿一般大小的婴儿杀尽。面对孤儿、自己的亲儿、全晋国的婴儿,程婴悲痛万分,为保忠良之后,护全晋国的婴儿性命,含泪割舍爱子。由程婴告发公孙杵臼私藏孤儿,用自己亲子代替孤儿,被屠岸贾杀害,公孙杵臼痛骂奸贼后撞阶而亡。屠岸贾以为斩草除根大喜,收程婴之子(实为赵氏孤儿)为义子,教习文治武功。过了十六年,赵氏孤儿平安长大,高大威武,程婴感触,将十六年的血海深仇告知孤儿。赵氏孤儿知道自己身世后,满腔怒火,悲愤交加,誓为赵家报仇,将屠岸贾缉拿,赵氏孤儿终于大仇得报,恢复赵姓,赐名赵武。剧情结构分为八个部分:遗孤、托孤、搜孤、换孤、献孤、遇孤、说孤、辞孤,全剧长达两个半小时,在一围方正的舞台上演绎了一出悲壮而伟大的人性赞歌。这是一出悲壮的大戏,歌颂了英雄人物为正义而前仆后继的牺牲精神,剧中忠良与奸佞的交锋、正义与邪恶的较量,浩然正气回荡,引起观众的强烈共鸣,受到了观众的高度赞美和一致好评。 越剧《赵氏孤儿》缘何有如此强大的感染力,首先得益于一个优质的悲剧剧本。戏剧有五个要素:剧本、导演、演员、剧场、观众,其中剧本作为“本体性”要素,一剧之本,是戏剧的文学基础,是戏剧的内容、思想和精神的主要提供者。剧本决定着戏剧精神层面的深浅,是戏剧舞台创造的前提和主要依据。@越剧《赵氏孤儿》的成功改编,就好比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剧本起点具有高度,悲剧的美学文化深谙其中,立意深刻,给观众带来许多哲理性的启迪和思索。
二、以越剧剧种为载体,衬悲剧文学之美
元代作者纪君祥的《赵氏孤儿》作为一部中华传统戏曲文化优秀作品,它与关汉卿《窦娥冤》,马致远《汉宫秋》及白朴《梧桐雨》并列成为元杂剧四大悲剧之一,与《琵琶记》《长生殿》《桃花扇》等比肩成为中国十大古典悲剧之一,在中国广为人知,感人至深,深受观众喜爱。2005年2月上海越剧院推出了越剧《赵氏孤儿》,当悲剧遇到越剧,两种灵性之美地碰撞,擦出了极具灵魂享受的火花。越剧是浙江的地方戏,起源于山水秀丽的浙江嵊县,发祥于大都市上海。越剧以唱为主,流派纷呈,声腔柔婉清丽,洋洋盈耳,表演细腻逼真,唯美诗化,极具江南水乡灵秀之气。
越剧《赵氏孤儿》充分运用了越剧之悠长的唱腔作为鲜明特色,根据角色需要,分别采用了尹(桂芳)派、傅(全香)派、范(瑞娟)派、吕(瑞英)派等流派唱腔,不仅体现了剧种特点,又丰富了刻画人物的手段。其中最有亮点的是男主程婴的唱腔,采用的是以“圆、润、糯”为主要特色的尹派唱腔。然而程婴的扮演者赵志刚在刻画人物时,不仅传承了尹先生流派的鲜明特色与演唱技巧,更在此基础上结合自身条件和演唱风格,放大了尹派特点并予以创新,使尹派唱腔更具感染力与生动性,为人物的塑造增添了异样的光彩。
尤其在“献孤”一场中,当程婴眼睁睁看着年迈的公孙杵臼与尚在襁褓中的亲生儿子死于屠岸贾剑下,自己却要装恶人残忍的目睹一切却无能为力,妻子因悲伤过度晕厥当场,老百姓唾骂四起,多重致命打击层层叠加,将人物的悲惨人生与残酷现实捆绑交织,如暴风雨般的将人吞噬。此环节中赵志刚在声嘶力竭的喊出:“天哪,苍天哪……”随后将满腹压抑的悲伤与痛苦,在凄凉的音乐声中,用最具抒情性的尹派慢板唱腔抒发着人物的心境。“夜沉沉、风悚悚,冷月如弯钩,人寂寂,心廖廖,寒霜压满头……”低沉浑厚的声音,细腻婉转的韵腔,充分发挥了赵志刚越剧唱腔的优势,将人物跌入人生谷底的悲凉之境与人物的悲剧性体现得淋漓尽致。除此外,赵志刚还善于采用其他丰富的演唱技巧来塑造人物,能巧妙的将“字、声、腔、情、韵”糅为一体。慢板时舒展优美、快板时激情澎湃,更擅用“清板”刻画人物内心情感。音自低处时,将人带入悲凉情境之中,重要字句时,常以异峰突起的手法,增强表现力。柔中寓刚、刚中带柔的唱腔与表演风格与剧中程婴文气柔和的草医形象及后面对抗残暴的誓死捍卫、刚正不阿的勇士形象遥相呼应。这是一部“非越想象”的越剧,将越剧历史上少有的阳刚与壮阔喷薄而出。
三、越荆《赵氏孤儿》剧本创作中蕴藏的美学文化
(一)仰望悲剧的严肃性与崇高美
悲剧作为戏剧的三大体裁之一,在戏剧史上有着重要地位。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最早给悲剧下了定义:悲剧是对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严肃是悲剧最基本的特征。③在越剧《赵氏孤儿》里,为了营救赵氏孤儿,程婴和众多义士前赴后继、含垢忍辱、慷慨就义,将一场善良与残暴的比拼,演绎得惊心动魄、庄重严肃,令人肃然起敬,为我们展示了悲剧的一种典型审美形态一严肃美。无论是一夜之间,赵家三百余口被灭满门,还是在对孤儿的救助过程中,遇到的重重困难及种种牺牲,都表现出了这是一场“严肃的行动”,表达了具有人类普遍意义的主题。通过剧中人物程婴以其正气凛然的人生态度,坚定而强烈的忠义信念,壮烈与高尚的情感力量,启迪人们对人生的思考,对人性善恶的探寻,以严肃、崇高、悲悯的精神净化人的心灵,从而提升人的精神。
崇高成就悲剧,悲剧彰显崇高,痛苦和崇高是具有真正伦理意义的。当守门将官韩厥在放走程婴和孤儿时,准备自刎前,转身说了一段独白“草木一秋枯与荣,人生一世轻与重,愿将碧血洗疮痍,身后万事都成空”,掷地有声的话语,才能真正渲染出悲剧的痛苦和崇高。剧中的“悲”,并不是通过泪水和嚎啕来演绎,而是通过情境的对比,或是价值观的激烈碰撞来表达的。无权无势的一介草医程婴与权势滔天的武将屠岸贾之间身份的不对等、职位卑微的守门将官韩厥本可以通过斩杀程婴、上交孤儿立功受封,可他却选择放弃荣华富贵,放生孤儿、自刎殉职。本可告老还乡安度晚年的公孙杵臼不忍忠良绝后,冒着生命危险收养赵氏孤儿,最终为保全孤儿而失去性命。整部剧蕴含着痛苦的崇高与崇高的痛苦之间的矛盾,赋予了真正的悲剧的美学价值。
鲁迅先生曾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比如生命、比如亲情、比如真善美、比如幸福。毁灭,是一种打击、一种挫折、一种牺牲、一种失去,在毁灭中展现英雄人物巨大的精神力量。有些人的悲剧是一场宿命,从一出生就注定,比如赵氏孤儿,悲剧是他生命的底色;有些人的悲剧是一种选择,遵从内心的良知,比如自刎的韩厥、撞阶的公孙杵臼、献出亲儿的程婴,选择直面悲剧,成就悲剧,为自己的生命增色。在遭受挫折时,他们自我牺牲的精神,身处险境而不畏惧,面对危难勇敢前行,临危不惧,宁死不屈。在面对屠岸贾这样强大的对手时,“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英勇无畏,让我们看到忠义之士不畏强权,勇于抗争的凌云志气,他们的悲中含泪又带血,感人肺腑又发人深省。我们在欣赏悲剧时,也和剧中人物的命运及这份抗争精神融合到一起,进到崇高壮美的境界。悲痛是对生命、对幸福、对安定等诸多有价值的东西被毁灭的心疼、遗憾与不平,是对剧中人物在对抗中所表现的正气浩然、英勇无畏的牺牲精神的敬佩和敬仰。在悲剧哀号的惨烈环境下,一种誓不低头、前仆后继、向死而生、慷慨就义、庄严肃重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油然而生,穿过岁月的河流,透过历史的长廊,跨越时代,激励着我们坚持正义与道德的信仰,拥有正直与无畏的大义精神。从深层心理学上说,悲剧美,对应着人类对社会物象的仰视需要,悲剧成就英雄,而悲剧英雄通常是人们仰视的对象。在艺术创作中,仰视与学识、地位、财富、成就无关,与他是否遭遇不幸、以及在不幸中的表现有关,与崇高感、与牺牲有关。对于悲剧美的仰视,是人类心理需要的一种实现方式。④《赵氏孤儿》有属于我们的风骨、信仰与境界,在毁灭与救赎的难题下,我们仰望了崇高。
(二)拥抱悲剧的道德感与壮烈美
如果道德是很容易的事情,道德没有意义。高尚的道德对于引领正确的社会风气,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只有悲剧,没有道德的悲剧,不值得提倡。试想赵氏孤儿,只是一个普通百姓的孩子,只是不幸的父母双亡了,无人可抚养,程婴带他回家抚养长大,这种情况可以说是家庭不幸,是上升不到道德层面的,也谈不上是一个悲剧。赵家满门遭人构陷惨死,只剩一个婴儿也要斩草除根,这是赵家一门的壮烈,这是赵家一门的悲剧;草医程婴如果隔岸观火、袖手旁观,也没人可以指责他的道德,但他却顶着被杀头的危险搭救孤儿,做出这种百害而无一利的选择,做好九死一生的心理准备,这里就突显了道德的价值取向;守门将军韩厥在当场擒获孤儿和程婴时,就地正法对他来说太容易,他却因悲悯赵家,选择牺牲自己,成全他人,提剑自刎,毅然决然,生命的消亡,闪现出道德的光辉;赵家故交公孙杵臼老人,如果以年迈无力抚养为由,拒绝施救,他最后的结局一定是颐养天年,寿终正寝,却又为何孤身犯险,自投罗网,惨死于恶人面前,生命消亡,升华出高尚的道德与高洁的品格。伟大灵魂的受难,会让所有人感到痛苦,而平常人的苦痛,只会让我们感到悲伤与同情。悲剧的道德美感,在于心有所忠,心有大义,肉体虽消亡,高尚的灵魂却永垂不朽。
都说喜剧的内核是悲剧,悲剧的内核是现实。最终级的悲剧,也就是现实。悲剧脱胎于我们看见的,美好事物的毁灭,脱胎于我们的痛苦,我们的失去。现实中,我们都会面临分离和死亡,所有的美好事物,终将毁灭。人从一出生就在走向死亡,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存在的时间和空间却是无限的,能超越时空限制的,只有人的精神。所以越剧《赵氏孤儿》传达的是一种超越自我的精神,一种不可为而为之的毁灭的壮烈感,坚守的是一种任由时空变幻却不可磨灭的信仰。
悲剧是将你心换我心,是有血有肉的,角色通过流露内心获取观众的共鸣,情节通过递增冲突直击观众的内心。于是,我们看到,当奸佞的强权与威逼之力魔高一尺,刚毅的对抗之力就道高一尺,当威逼和刚毅都达到了极点,两种力量都拼尽自己的全力来进行最高等级的对抗,当残暴的强权反复施压,霸凌谨小慎微柔弱之人时,观众的感受倾向性是悲大于壮;当强权的暴力,遭到了刚毅之力的抵抗时,观众的感受倾向性是壮大于悲。一部兼具崇高美感与壮烈美感的悲剧,像一只涅槃重生的火鳳凰,在燃烧的生命火焰中,高尚的灵魂洗尽铅华,褪去肉体凡胎,镀上高洁的金身,腾空而起,光芒万丈,这便是悲剧特有的震撼人心,荡涤心灵的特殊美感。悲剧的美学意义,不仅在于使人的感官得到全方位的刺激,极大地丰富了内心的感受而产生深深共情,更在于极大地提高了人的精神追求,升华人的精神境界。
越剧《赵氏孤儿》在生存与毁灭,利己与利他的主题下,通过了人性层面的考验,宣扬了高尚的社会道德,启发了对生命价值意义的思考。
(三)享受悲剧文学的审美愉悦
人类所有审美活动中,最高级的愉悦感是悲剧美。为什么不幸而遗憾的悲剧文学往往能令人产生审美愉悦?悲剧中的情节往往都很悲哀,而这些悲伤、愤恨、无力的情绪又不断淤积于观众心中,通过以借助剧中人物的语言、行动以及命运,使得观众们产生一种审美上的、精神上的愉悦及快感,即悲剧快感。在欣赏悲剧的整个过程中,我们既欣赏戏剧艺术表现形式上的美感,更能去体味剧中人物痛苦无助的压抑感,承受命运的无奈、不公、恐惧等复杂的情感因素,从更高维度看到的虚无的宿命感及强大的生命的力量感,让人产生精神上的审美愉悦。好事物,像玉石,可琢可磨;好悲剧,如玉化泪,亦悲亦美。从另一方来讲,当剧作者将命运的不公、角色遭遇的不幸,情感冲突纠葛、内心的困惑等人生必修课程暗藏进作品里,打破观众对圆满结局的期待,有风浪才是人生的常态,换一个角度,启发观众对生活的思考与领悟,也正是“悲剧”存在的意义。
四、结语
悲剧情节在美学上的意义值得回味,不同的观众在一部悲剧作品中收获不同的情感体验,通过历史来观照自身的命运。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无力的孤儿,没有人天生勇敢,当命运对掀起波涛,汹涌而来,我们需要的正是剧中传递出的那份克服万难、无惧无畏的一勇气。上天让善人成为善人,是对善人最高的奖励。让悲剧成为悲剧,是悲剧对于美的最好诠释。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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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胡德才.叩戏剧之门:戏剧十六讲[M].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
[3]胡德才.叩戏剧之门:戏剧十六讲[M].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
[4]余秋雨/观众心理学[M].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