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朝(1392~1910)语言规划研究
2023-06-30张辉
提要朝鲜朝(1392~1910)的国家语言规划可大致分为3个阶段:(1)太祖李成桂至世宗李裪刊印《训民正音》,大力推广汉语汉字;(2)《训民正音》刊印至甲午战争,汉字与《训民正音》并用;(3) 1895~1910年,日语成为强势外语。朝鲜朝长期实施的汉语“质正”制度,以及创制与推广《训民正音》,禁用倭(日)语,组织学习蒙古语、满(女真)语等语言政策和具体实践,反映出“以‘中国语为中心,创制和推广本民族文字,兼顾周边区域语言规划”的基本形态。以“中国语”作为国家语言规划的核心,是为了追求国家利益最大化,维护宗主国和藩属国之间的“最优”邦交关系,这为中朝(韩)语言文化关系的长期发展奠定了良好基础。朝鲜朝对日本语言侵略的警惕,对今日朝鲜半岛仍有影响。朝鲜朝对周边区域语言的学习和调查,则保留了很多珍贵的近代汉语、蒙古语、满(女真)语文献资料。
关键词朝鲜朝;语言规划;意识;实践
中图分类号 H00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2096-1014(2023)02-0087-10
DOI 10.19689/j.cnki.cn10-1361/h.20230208
A Study of Language Planning in the Joseon Dynasty (1392–1910)
Zhang Hui
Abstract Based on the annals and other historical documents, this study focuses on the ideology and practice of language planning in the Joseon Dynasty (1392–1910). Language planning in the Joseon Dynasty can be divided into three stages. During the ?rst stage starting from Yi Seong-gye, the founder of the Joseon Dynasty to the publication of Hun Min Jeong Eum by King Sejong the Great, Chinese characters and language were widely promoted. During the second stage which lasted till the Sino-Japanese War of 1894–1895, both Chinese characters and Hun Min Jeong Eum were adopted. During the third stage (1895–1910), the Japanese language became a powerful foreign language in the Korean peninsula. The system of standard Chinese enforcement, the creation and promotion of Hun Min Jeong Eum, the prohibition of the use of the Japanese language, and language policies for the Mongolian and Manchu languages re?ect the ideology of the centralit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the creation and promotion of the Korean national script, and considerations of neighboring countries language planning. The ideolog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as the center aims at the maximization of national interests and maintenance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hina and Korea, thus laying a solid foundation for the bilateral relationship. The alertness of the Joseon Dynasty to the invasion of the Japanese language has an everlasting e?ect on language planning in both South and North Korea. The Joseon Dynastys study and survey of languages of neighboring countries facilities the preservation of many historical documents written in Chinese, Mongolian, and Manchu.
Keywords The Joseon Dynasty; language planning; ideology; practice
朝鲜朝(1392~1910)大致相当于中国的明清两朝时期。朝鲜朝建立后奉行“事大”中国的国策,积极制定学习和推广汉语的政策,并根据周边国家语言生态,实施动态调整的国家语言战略,积极规划培养汉语、蒙古语、倭(日)语、满(女真)语等翻译人才,提升国家在对外交往过程中的语言能力。朝鲜朝的国家语言规划意识和实践,总体上呈现出“以‘中国语为中心,创制和推广本民族文字,兼顾周边区域语言规划”的基本形态。
目前学界关于朝鲜朝国家语言规划全面整体的研究并不多,仅涉及局部具体的语言制度等方面(如李无未,张辉2014;张辉2015;李无未,徐高嵩2019;等)。其中,李无未、徐高嵩(2019)对
日本占领朝鲜半岛后所实施的殖民语言战略“布局”及影响进行了深入讨论。受此启发,我们进一步认识到,日本占领朝鲜半岛前的朝鲜朝国家语言规划意识与实践同样值得关注,也需要从古代东北亚国家语言规划史的视角进行梳理考察。
朝鲜朝的国家语言规划意识与实践具体体现在3个方面:(1)规划汉语学习与应用来解决中朝宗藩关系的问题;(2)创制本民族文字解决当时朝鲜语有音无字的现实性问题;(3)培養蒙古语、倭(日)语和满(女真)语翻译人才以解决周边区域的语言文字应用问题。朝鲜朝的国家语言规划,应是以自主化、主动融入为主,服务于本国语言生活的实际需要,同时也体现出地缘政治发展的现实需要。本文拟依据《朝鲜王朝实录》 a 等历史文献,讨论朝鲜朝国家语言规划的分期、主要表征以及重要实践等。
一、朝鲜朝国家语言规划的分期
朝鲜朝国家语言规划根据朝代内部时间可大致分为以下3个阶段。(1)太祖李成桂(1335~1408)时期至世宗李裪(1397~1450)刊印《训民正音》(1446)前,这一阶段主要大力推广汉语汉字。(2)《训民正音》刊印后,进入《训民正音》的推广应用阶段。这一阶段的主要特点是汉字与《训民正音》并用,但仍以汉字为主,并开始大规模使用《训民正音》标记汉字文献,形成了大量的汉文谚解文献。(3)1895~1910年,日语成为强势外语。相较而言,前两个阶段仍有共性特征,其语言规划始终以汉语汉字为核心“关键”语言文字;第三阶段则迥异于前两个阶段,并一直延续到日占时期。
(一)推广汉语汉字时期
1.设立司译院
朝鲜朝建朝后第二年(1393)即设立译学专门机构——司译院,积极培养汉语人才,学习华言(即中原地区的语言,后泛指汉语),服务于语言“事大”的基本国策。据《太祖实录》卷四,太祖二年九月十九日:“置司译院,肄习华言。”另据《太祖实录》卷六,太祖三年(1394)一月十九日:
司译院提调偰长寿等上书言:“……我国家世事中国,言语文字,不可不习。是以殿下肇国之初,特设本院,置禄官及教官,教授生徒,俾习中国言语、音训、文字、体式,上以尽事大之诚,下以期易俗之効。”
由此可知,朝鲜朝当时教习中国言语的目标主要有两个:上为“尽事大之诚”,下为“期易俗之効”。由此便制定培养汉语人才的基本方略。王建勤(2010)指出,2006年美国提出“关键语言”战略,实际上是关于美国国家安全的语言战略,培训了大量关键语言的外语人才。据此来看,朝鲜朝官方当时已经将“中国言语”视为“关键语言”。其原因在于“世事中国”,方法则是设立专门机构“司译院”和官职“禄官及教官”学习推广汉语,“教授生徒,俾习中国言语、音训、文字、体式”,以期达到“尽事大之诚”的战略目标。
2.建立专门化渠道
世宗十五年(1433),建立从事官差送赴京学习汉文汉语的制度化专门渠道。据《世宗实录》卷六十二,世宗十五年十二月十三日:“礼曹启:‘以入学选拣子弟二十人,并令仍会司译院,讲习汉文汉语,每于使臣赴京,以从事官差送。从之。”
3.编写教科书
世宗十六年(1434),进一步明确官方使用的汉语教科书,向承文院、司译院颁印“中国语”翻译的标准教科书《老乞大》《朴通事》。据《世宗实录》卷六十四,世宗十六年六月二十一日:“颁铸字所印《老乞大》《朴通事》于承文院、司译院。此二书,译中国语之书也。”
4.推动汉语教育的基础化
要求“京中衣冠子弟”“皆学正音”。据《世宗实录》卷八十六,世宗二十一年(1439)九月十八日:
司谏院上疏曰:“我国之人,当其年幼舌本未强之时,皆学福建省音训,迨其年长舌本既强之后,欲同华语a ,入于承文司译院初终异习,成效为难。今后京中衣冠子弟八岁以上,皆聚中央一部,自幼至长,皆学正音何如?”
可见,自1392年建朝后,近半个世纪朝鲜朝都在积极地学习推广汉语。值得注意的是,朝鲜朝学习“华语”强调“正音”,也就是说已经认识到“华音”的差异性。
(二)创制推广本民族新文字时期
1.创制《训民正音》
汉字传入朝鲜(约2~3世纪)后,两种文字形式在朝鲜使用:一种是全用汉字书写的朝鲜语文本,称为“乡歌”或“乡札”;另一种是借用汉字的音和义标记朝鲜语的特殊文字形式,称为“吏读”。此时朝鲜朝仍以汉字为正式文字,但同时也创造了一些十分简单的简化字——“口诀字”。直到1446年《训民正音》刊印,朝鲜民族文字才正式发布,被称为“正音字”,又称“谚文”(周有光2018:106~107)。据《世宗实录》卷一一三,世宗二十八年九月二十九日:“是月,《训民正音》成。御制曰:‘国之语音,异乎中国,与文字不相流通,故愚民有所欲言,而终不得伸其情者多矣。”
沈骑、夏天(2014)指出,语言战略研究是把语言视为国家的重要战略要素,以战略眼光看待语言的整体、长远和全局性发展等问题,解决国家和社会面临的现实语言问题。可以说,世宗以战略眼光看待朝鲜语言的整体、长远和全局性发展等问题,通过“仿古篆”“制谚文二十八字”而做《训民正音》,完成本民族语言文字的创制,历史性地解决了朝鲜语有音无字的现实语言问题,实现本民族语言文字的统一。在谚文与中国语言文化的关系上,???(2021)认为,《(解例本)训民正音》中所反映的五行与五方、五音一、五音二、五相、五脏及四界等概念与中国阴阳五行理论具有一定相关性。据《世宗实录》卷一〇二,世宗二十五年(1443)十二月三十日:“是月,上亲制谚文二十八字,其字仿古篆,分为初中终声,合之然后乃成字,凡干文字及本国俚语,皆可得而书,字虽简要,转换无穷,是谓《训民正音》。”
世宗于1446年设置谚文厅这一专门机构研究推行新文字。据《世宗实录》卷一一四,世宗二十八年十一月八日:“命《太祖实录》入于内,遂置谚文厅,考事迹,添入《龙飞诗》。”
2.推广《训民正音》
1446年,世宗要求吏科及吏典取才时需考试《训民正音》,开始尝试从官方层面推广新制本民族文字。据《世宗实录》卷一一四,世宗二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传旨吏曹:今后吏科及吏典取才时,《训民正音》并令试取。虽不通义理,能合字者取之。”另据《世宗实录》卷一一六,世宗二十九年(1447)四月二十日:“后式年为始,先试《训民正音》,入格者许试他才,各司吏典取才者,并试《训民正音》。”
以上文献记载说明,自1446年世宗创制《训民正音》后,朝鲜朝一直在积极地推广应用新制文字,这是其国家语言规划由以汉字为中心向汉字和谚文并重转变的重要时期。
(三)日语逐渐成为强势外语时期
1.早期日语学习
1430年,朝鲜朝就已经开始倭(日)语的研究与学习,专设倭学,译解倭书。据《世宗实录》卷四十九,世宗十二年八月二十九日:
礼曹启:“去乙未年受教:‘设倭學,令外方乡校生徒良家子弟入属,合于司译院,依蒙学例迁转。本学非他学之例,往还沧波剑戟间,实为可惮,故求属者少,而生徒三十余人,唯用一递儿迁转,故生徒多托故不仕。虽或一二人仅存,不解文字,只通言语,非徒通事者难继,译解倭书,恐将废绝。请从初受教,依蒙学例加给一递儿,每二人迁转,以劝后来。”从之。
2.日语成为强势外语
自1895年《马关条约》签订后,朝鲜朝的语言规划日益受到日本政府的控制。日语在朝鲜逐渐成为强势外语,并逐渐被提高到和朝鲜人的母语朝鲜语同等的高度上(李无未,徐高嵩2019)。1903年已经开始执行学部行日语学校卒业试验。据《高宗实录》卷四十三,高宗四十年四月七日:“学部行日语学校卒业试验,取李范益等五人。”后来进一步要求学部直辖学校及公立学校官制中添入平壤日语学校。据《高宗实录》卷四十八,高宗四十四年(1907)三月二十二日:
勅令第十二号,各地方及各港市裁判所通译官设置件;第十三号,各地方各港市裁判所通译官及通译官补,现今间以各道府通译官及通译官补兼任件;第十四号,农商工学校官制废止件;第十五号,学部直辖学校及公立学校官制中平壤日语学校添入件。
此外,积极奖励日语学校的日籍教师。据《纯宗实录》卷一,纯宗元年(1907)十二月三十日:“诏曰:‘……汉城高等学校教师高桥亨,汉城日语学校教师师田中玄黄、岩崎原太郞,理事厅警视坂东荣次郞,并特叙勋五等,各赐八卦章……”
二、朝鲜朝重要的国家语言规划实践
(一)施行汉语“质正”制度
1.汉语“质正”制度概述
从朝鲜太祖李成桂时期的“汉语事大”开始,朝鲜官方制定了明确的汉语“质正”制度,这是体现其语言意识的重要政府行为之一。所谓“质正”,就是质询、辨明、就正、校正之义。朝鲜朝质正内容,包括质正服饰、避讳、礼乐、语言、法律等各类制度等(李无未,张辉2014)。朝鲜朝施行这一制度,仿效当时中国比较先进的国家管理模式,目的是实现其“事大致强”的国家政治战略构想(张辉2015)。朝鲜朝以儒学立国,重“事大”并“尊周崇明”(孙卫国2007:50)。建立汉语“质正”制度是言语“事大”的直接表现。明太祖就曾因为汉语应用问题,严厉责罚朝鲜“朝天”使臣。洪武二十八年(1395)朝鲜遣使赴明朝,明太祖批评朝鲜“表文语慢”,1397年明朝“复以表涉讥讪,拘其使建文”,明确要求“今后差使臣来时,要通汉人言语的来,不通汉人言语的不许来”(转引自董明1999:82)。
明朝反复强化汉语和吏文使用的规范性和正统性,迫使朝鲜朝必须制定相应的语言政策和制度。陈辽(2001)对朝鲜《吏文》和明代语言关系的研究中,也谈及朝鲜汉语吏文的规范问题。据《中宗实录》二十三卷,中宗十年(1515)十一月十四日:
领议政柳洵议曰:“遣子弟入学,通习吏文、汉语而来,转相师授,则通汉音、解吏文者,必多有之,上旨甚当。遣子弟入学,自前朝以来,旷世不行。在世宗朝,据历代旧规,曾为奏请。而中朝终不准许,盖不喜外人久留京师,窥觇中国事而然耳。”
松浦章(2002)认为,朝鲜官方一直以来都希望制定一个完善的派遣子弟到中国学习的例行制度。李无未、张辉(2014)进一步明确:汉语官话“质正”是朝鲜朝施行的汉语审定与学习的重要制度。
2.《洪武正韵》为语音标准
世祖时期,要求汉语学习需以《洪武正韵》为标准,肄习“质正”汉语。据《世祖实录》卷三,世祖二年(1456)四月九日:
礼曹启:“译语,事大先务,关系非轻。岁癸丑世宗大王,请遣子弟入学,未蒙准请,以所选入学文臣,并衣冠子弟三十人为讲肄官,聚司译院习汉语,至今二十余年,译语精通者颇有之,而性不相近,卤莽不进者亦多。良由法久凌夷,术业不勤,今据累次明降劝课条件,申明举行。其专业不怠,有显効者,特加奖异,其不进步者罢去,愿属司译院者听。本曹与议政府、司译院提调,更选年少文臣及衣冠子弟,以充元额所习汉音字样,请以增入《谚文》《洪武正韵》为宗肄习。”从之。
刊行《洪武正韵译训》,将“中原雅音”认定为中华正宗,《洪武正韵》“实是天下万国所宗”。据申叔舟《洪武正韵译训序》(1455/1999):
……定为《洪武正韵》,实是天下万国所宗。我世宗庄宪大王,留意韵学,穷研底蕴,创制《训民正音》若干字。四方万物之声,无不可传。吾东邦之士,始知四声七音自无所不具。非特字韵而已也。于是,以吾东国世事中华,而语音不通,必赖传译。首命译《洪武正韵》。令今礼曹参议臣成三问,典农少尹臣曹变安……
可见,因“世事中华”语音沟通之必需,世宗令译《洪武正韵》作为语言规范。
3.汉语质正制度的规制
据《世祖实录》卷二十四,世祖七年(1461)四月六日:“司译院都提调启:‘初讲(隶)〔肄〕官选及第生员进士衣冠子弟,教汉语,使轮次赴京以质之,而及第则带奴子,余皆不得带行。同是讲肄官不宜区别,请并许带奴。从之。”朝鲜朝汉语“质正”的时间规制,基本与朝聘往来同步,因其有关“事大”,曾受到朝鮮朝官方的高度重视。据《成宗实录》卷六十七,成宗七年(1476)五月十五日:“司宪府大司宪尹继谦上疏曰:‘我国邈在海表,与中国语音殊异。而朝聘贡献往来陆续,以为译学不可以不重。”为解决“与中国语音殊异”的问题,朝鲜朝曾以《韵会》为“正音”,质正中国语音,后作《东国正韵》,并将《礼部韵略》《洪武正韵》一并纳入科举考试中,定为官韵正宗。据《世祖实录》卷二十,世祖六年(1460)五月二十八日:
礼曹启:“《训民正音》先王御制之书,《东国正韵》《洪武正韵》皆先王撰定之书,吏文又切于事大,请自今文科初场试讲三书,依四书五经例给分,终场并试吏文,依对策例给分。”从之。
朝鲜朝通过推广《东国正韵》《洪武正韵》等促进汉音学习,呈现出对汉语学习的良好衔接(???2021)。为进一步推广汉语“正音”,文宗元年(1451)十月设置正音厅,文宗二年(1452)四月使用《东国正韵》汉字音,施行科举考试,端宗元年(1453)十二月科举考试中同时使用《东国正韵》和《礼部韵略》,世祖六年(1460)六月以《训民正音》《东国正韵》《洪武正韵译训》作为科举命题书(郑光2013:170)。世祖八年(1462)六月在科举考试中同时使用“洪武韵”和“礼部韵”。据《世祖实录》卷二十八,世祖八年六月十日:“礼曹启:‘在先科举时只用礼部韵,请自今兼用《洪武正韵》,译科并试童子习。从之。”
4.专设“质正官”,赴华学习汉语汉音
朝鲜朝在每次科举考试之后,会在文臣中选拔年少聪敏的青年人为“质正官”,赴中国京城执行汉语“质正”的任务。充任“质正官”之职需要具备一定的文化素养,即所谓“质正华俗于中朝,必以博文详雅之士充之”。据《中宗实录》卷一〇二,中宗三十九年(1544)四月二日:“尹殷辅议:‘国家每于科举之后,文臣年少聪敏者,选属承文院,令习汉语、吏文。其有将来者,称为质正官,每行赴京,即古金坵献议之意也。”
(二)创制推广本民族文字《训民正音》
1.创制《训民正音》
历史上,朝鲜语长期处于有音无字的状态,为了解决这一现实难题,朝鲜世宗同郑麟趾、申叔舟、成三问、崔桓、朴彭年等集贤殿学者创制了《训民正音》。总体来看,朝鲜朝创制本民族新文字必须要满足以下3个方面的需求:(1)能够标记纯粹的韩国语;(2)要能够完整地标记改订的朝鲜汉字音;(3)要能够正确地标记其他外国语音(金基石2011:4) a。
2.推广《训民正音》
《训民正音》创制后第二年(1447),世宗要求“今后吏科及吏典取才时,训民正音,并令试取,虽不通义理,能合字者取之”,从官方层面推广新制文字,明确吏科及吏典取才考试《训民正音》。据《世宗实录》卷一一六,世宗二十九年四月二十日:
传旨吏曹:正统九年闰七月教旨,节该:“咸吉道子弟欲属内侍茶房知印录事者,试《书》、算、律、《家礼》、《元》、《续六典》,三才入格者取之。然吏科取才,不必取俱入六才者,但以分数多者取之。”咸吉子弟三才之法,与他道之人别无优异。自今咸吉子弟试吏科者,依他例试六才,倍给分数。后式年为始,先试《训民正音》,入格者许试他才,各司吏典取才者,并试《训民正音》。另据上文《世祖实录》卷二十,世祖六年(1460)五月二十八日记录,朝鲜朝在科举考试中不断提升《训民正音》地位,进一步推广新文字。
值得注意的是,朝鲜学者发现原样引进的中国韵书不适合本国语言实际,于是在《训民正音》创制之后,对中国韵书加以谚解和改编(蔡梦麒,皮华林2018)。为了适应本国语言实际和提升《训民正音》的权威性,崔锡鼎《经世训民正音图说》(1678/1975)将邵雍易数思想与阐释《训民正音》的创制理据相结合,强调创制谚文与画卦、书契同功。沈小喜(2022)也指出,《训民正音》是在中世纪新儒家价值观的基础上发明的。可见,包括等韵学、音韵学标音原理在内的中国传统语言文化对朝鲜语文字的产生与应用都曾有积极的促进作用。
(三)针对倭(日)语的语言规划
1.壬辰倭乱以前对倭(日)语的语言规划
太宗时期已经开始意识到倭语语言规划的问题,命令司译院学习日本语,制定倭语学习机制,培养倭语译官。???(2008)专门对朝鲜朝的倭语译官问题进行过考证。具体有以下实践。
第一,太宗时期,命司译院习日本语,提出培养倭人子弟,以解决倭语译者少的实际问题。据《太宗实录》卷二十八,太宗十四年(1414)十月二十六日:“命司译院习日本语……倭客通事尹仁甫上言:‘日本人来朝不绝,译语者少,愿令子弟传习。从之。”
第二,世宗时期,提出倭学生徒勤业录用之法。据《世宗实录》卷十三,世宗三年(1421)八月八日:
礼曹启:“倭学生徒虽勤于其业,而未有录用之法,故皆不勉励。倭学非徒语音,其书字又与中国不同,若不敦勉,恐将废绝。请自今试其能否,以司译院禄官一位,轮次除授。”命生徒成才者,礼曹移关吏曹,随宜叙用。
第三,成宗时期,设立并修订倭语劝课节目。据《成宗实录》卷一四二,成宗十三年(1482)六月六日:
礼曹同司译院提调议启:“倭、女真语学习文臣劝课节目。一,倭书、女真书,各以卷秩多少,依讲肄官例,定限毕读后,提调考讲,三处俱通者,依专经文臣例,准一考,其中学业不勤者,或囚家僮,或收(根)〔跟〕随,连三书每处俱不通者,削一考。”
2.壬辰倭乱时期对倭(日)语的禁用
1592~1598年,日本对朝鲜半岛前后发动两次侵略战争,朝鲜(韩国)史称壬辰倭乱、丁酉再乱。壬辰倭乱发生2个月后,明神宗应朝鲜请求派军救援,朝鲜宣祖与大臣们往开城、平壤、义州一带避难。日军占领平壤城6个月后(1593),李如松带领明朝联军收复平壤城。同年,宣祖发布“命禁民间倭语”令(《宣祖实录》卷二十七,宣祖二十六年十月一日)。而后宣祖开始对倭语的侵入高度警觉,又进一步严令禁止。据《宣祖实录》卷四十三,宣祖二十六年十月二日:“传曰:‘都中小民,久陷贼中,不无染习倭语之理。各别挂榜痛禁。如或有倭语者,各里中严加科正,毋使蛮夷仇贼之音,或杂于闾里之间。”从这时开始,朝鲜语中一些借自日语的词语逐渐被新词语取代(陈榴2007:187)。
(四)学习、调查、研究周边民族语言
朝鲜朝制定了蒙古语、女真语等周边民族语言的学习规划,具體政策包括选拔蒙学生徒、动态调整蒙学训导,设置野人(女真)馆、制度化女真语学习、奖励女真语学习官员等。
1.对蒙古语学习的规划及政策
(1)太宗时期,专门置蒙古语训导官。据《太宗实录》卷十九,太宗十年(1410)一月十四日:“置蒙语训导官,以前奉御周彦、前中郞将宋希明为之。”
(2)太宗时期,明确蒙学训导、蒙古语学习者名额。据《太宗实录》卷二十二,太宗十一年(1411)十二月二日:
礼曹启请习蒙学。启曰:“司译院,职在事大交邻。今蒙学训导者才二人,习者又少,宜择五部学中聪慧者三十人,以习其语。其乐音又将废坠,令惯习都监并(隷)〔肄〕习之,以备交邻。”命政府议之。
至中宗时期,司译院蒙学进入衰退阶段,很少有生徒学习蒙古语了(乌云高娃,张建华2013:289~291)。
(3)正祖时期,搜访蒙学册子,留意翻译与蒙古人的对话,培养蒙古语翻译。据《正祖实录》卷二十一,正祖十年(1786)四月二十二日:
召见两医司及司译院都提调。李福源启:“译官之善为汉、清语者,固已鲜少,而至于蒙译,尤不成样。目下虽无紧关,既设其学,不可如是无实。本业册子,元甚零星,又多散缺云。来后使行时,蒙学册子,使之搜访得来,蒙译与蒙人接语之道,亦宜留意,而照管指挥之责,专在使臣。谓以此申饬。”从之。
朝鲜朝国家语言规划一定要考虑与周边区域交往中语言的实际应用。李瀷《蒙学三书序》记载:“国家置汉清蒙倭四学,各习其语,以备南北应对之需。”a
2.对女真语学习的规划及政策
(1)世宗时期,设置野人(女真)馆。据《世宗实录》卷三十三,世宗八年(1426)九月二十二日:“礼曹启:‘野人连续上来,只令乡通事传语未便,请咸吉道居人内,择其女真及本国语俱能者三人,属于司译院,为野人馆通事。从之。”
(2)成宗时期,重视女真语规划,明确女真语学习的制度化。据《成宗实录》卷一四〇,成宗十三年(1482)四月十一日:
传旨吏曹、礼曹曰:“国家事大交邻,专赖译语,其责匪轻,医术救人性命,所系亦重,非他杂科之比。故自祖宗朝,劝励之方,不为不至。而但以杂技,不齿士类,虽有志于此者,皆耻为业,成才者盖寡,甚乖国家敦劝之意。自今汉语、倭、女真语及医术所业,精通超出群辈者,于东西班擢用,以示奖劝之意。”
成宗提出对精通女真语的人才施行擢用以奖劝的政策,这就为灵活处理与明朝及新兴势力后金之间的政治关系提供了有力的保障(王臻2005:1~2)。
3.对周边民族语言的调查研究
朝鲜朝有调查、研究周边语言的意识和行动,这是非常可贵的。相比于学习周边民族语言,这种调查和研究对后世而言显得更为重要。调查结果大多记录于质正官所著《朝天录》,《燕行录》《海行总载》等使行录,以及笔谈酬唱、课本、辞书、类解 b 等文献中。这些文献对近代汉语和倭(日)语的研究价值自不待言,对明清两代蒙古语、满(女真)语研究尤其难得。
满(女真)语研究资料主要有《巨化》《仇难》《八岁儿》《小儿论》《三译总解》《清语老乞大》《汉清文鉴》等。从朝鲜前期到中期,共有14种女真语课本(洪訚2019:358)。《同文类解》《蒙语类解》等文献,将满语、蒙古语与朝鲜语对译起来。此外,崔锡鼎《经世训民正音》、郑东愈《正音考究》、柳僖《谚文志》、申景浚《训民正音韵解》、姜玮《东文字时分解》等在文字学、语音学以及与周边诸民族语言文字比较研究等领域都取得了可观的成果,对于今天的朝、汉、蒙、满(女真)等民族语言文字研究,仍具有重要参考价值(黄有福1993:311)。
三、朝鲜朝国家语言规划的特点
(一)以“中国语”作为国家语言规划的核心
马嫣、赵蓉晖(2020)提出要保持制度三要素的连贯性、长期性和互动性,才能使语言战略“制度化”。朝鲜朝的语言规划意识同样体现在语言政策的“制度化”上,以保障其连贯性、长期性。其中,“中国语”语言规划一直处于主体地位,朝鲜朝在“事大”中国的前提下实践各种语言学习与应用制度,并随着中国朝代的更替做出相应的调整。
(二)汉朝(韩)文字并行
朝鲜朝建立以后,逐渐开始重视民族语言文字的研究,1446年前后世宗大王组织创制《训民正音》并积极推广应用,同时以新文字标记汉语语音,更加重视应用,进一步提升了朝鲜对汉语研究的层次和水准,呈现出明晰化与实用化的趋势。事实上,创制推广《训民正音》的过程十分艰辛,遭遇了来自多方的阻力。反对声最高的集贤殿大学士崔万里认为,不使用汉字而自创文字是“夷狄”之事。为了阻挠新文字颁布实施,儒生们还进行了一番抵抗、静坐示威活动。但1446年后,朝鲜半岛便开始采用朝(韩)文和汉文并行的文字系统,且《训民正音》在下层民众中的普及率很高,不过官方文书、史书等书面记录还是以汉字为主(聂友军2018:237)。
(三)倭(日)语语言规划的曲折多变
朝鲜是一个半岛型国家,大陆连接中国,海洋面对日本,既受到大陆文明影响,也接受海洋文明影响,语言规划既要面向“中国语”,也需兼顾倭语。但受到壬辰倭乱的影响而禁止使用倭语,这种重大和显性的语言战略调整更多的是主动性选择。而《马关条约》之后日本影响下的朝鲜日语规划,则更多是被迫性的选择。倭(日)语语言规划的曲折多变与“中国语”语言规划的长期稳定发展形成了鲜明对照。
(四)兼顾周边其他语言并加以动态调整
考虑到地缘政治因素,朝鲜朝长期实行以华言为主、兼顾其他语种的动态性语言规划战略。动态调整蒙古语、女真语等语言学习规划,与周边强势政权的出现、兴起和消亡有一定的关联。如满语,在中国清王朝时期属于“国语”,所以朝鲜朝也视满语为语言规划的重要部分,重视满语教育、刊行满文教科书和满文谚解文献。满语虽然不是朝鲜朝的第一“外交”语言,但是在清王朝时期也成为仅次于汉语的重点语言。
四、朝鲜朝国家语言规划的影响
(一)为中朝(韩)语言文化关系的长期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语言关系是中朝(韩)关系中的重要一环,中朝(韩)有着十分密切的语言文化历史和现实联系,这与朝鲜朝长时间的汉语规划不无关系。朝鲜朝始终坚持将汉语作为“关键语言”,并根据周边国家的发展对国家语言规划进行动态调整,这对后世朝鲜半岛与中国的密切的文化关系乃至友好的国家关系产生了深远影响。
(二)开启抵制日本语言文化侵略的先河
壬辰倭乱后朝鲜朝出现的“禁倭语”政策,开启了抵御日本语言文化侵略的先河。朝鲜半岛时至今日对日本语言文化侵略的警惕乃至国家关系的紧张,与“禁倭语”政策也有着历史渊源。
(三)区域语言调查资料成为后世的宝贵遗产
朝鲜朝对周边区域语言的关注与调查起步较早,甚至对日本上田万年提出的语言战略也有影响。朝鲜属于海洋型、外向型半岛国家,在语言调查与认知上表现更为积极主动。朝鲜朝对区域语言调查十分重视,其中视野最为开阔的实践者是申叔舟,著有《东国正韵》《海东诸国纪》,作为“质正官”对中国、日本的语言都进行了深入调查和研究,体现出近代语言研究的比较意识,代表了朝鲜朝国家语言战略意识的一个重要方面。这些调查为我们保留了很多珍贵的近代汉语、蒙古语、满(女真)语文献资料。此外,在语言比较研究当中,朝鲜朝学者已注意到朝鲜语和汉语的差别,主要体现在训点文献中(李无未2021),推动了朝鲜语言学标音理论的实践与发展。这种东亚式的认识,是极具积极意义的。
总之,从研究东亚历史上各国国家语言规划及其影响,是国家语言安全发展规划研究中不可忽视的重要内容之一。从朝鲜朝的国家语言规划研究中,我们进一步认识到,未来作为国家战略中的语言战略,其发展的趋势一定要和世界各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发展态势相适应,及时感知各国的国家语言规划,不断地对国家语言规划进行动态调整,从而实现国家语言规划运行长期处于一个合理区间,以期服务于国家的政治、军事和经济发展目标。东亚区域的语言规划史研究,是一个亟须关注的重大研究方向,朝鲜朝国家语言战略的研究,仅是对古代东北亚国家国别化断代语言规划史研究的一次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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