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史”中的实录与想象
2023-06-28浦仕金
浦仕金
摘要:《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是“诗史”名篇,诗中详尽地叙述了华清宫宴会奢靡的情形。然而杜甫并没有近距离经过华清宫,诗中的宴会书写不宜简单看作亲见亲闻的实录,而是在史实基础上的想象。联系杜诗中其它“诗史”诗篇看,《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并非个例。“想象”是对历史现象的提炼概括和艺术处理,体现了更高层次的“诗史”精神。昔人过度从“实录”角度欣赏此诗,未免不达一间。
关键词:诗史;华清宫宴会书写;想象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4580(2023)02—0088—(06)
DOI:10.19717/j.cnki.jjus.2023.02.016
杜诗有着诗史的美誉,孟棨《本事诗·高逸第三》云:“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1]这一论断主要认为杜诗有着对大小历史事件“毕陈于诗,推见至隐”的实录功能。其《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正是具备“诗史”性质的千古名篇。莫砺锋称:“处处把个人的不幸与国家、人民的不幸联系起来,从而以其对国家形势的深刻反映而被王嗣奭评为‘诗史。”[2]可见,此诗的“诗史”性主要体现在“对国家形势的深刻反映”,其主要部分为对华清宫宴会的书写。但此处存有一个疑问,即杜甫本人是否亲眼目睹了玄宗群臣在华清宫欢娱骄奢的情形,这似乎是一个不值得商讨的问题。清代佚名《杜诗言志》解释“凌晨过骊山”等句认为是“述途中所见有触于怀者”[3]。胡适对此也持有同样见解,他评价此诗“使他回想途中经过骊山的行宫所见所闻的欢娱奢侈的情形”[4]。依照上述两种论断,杜甫乃亲见亲闻后实录于诗,然而根据诗中“客子中夜发”和“蚩尤塞寒空”两句,诗人在大雾弥漫的夜晚,应当难以目睹华清宫宴会的情形。并且,以杜甫当时的身份地位,也没有资格参加此次宴会。《官定后戏赠》一诗题下自注云:“时免河西尉为右卫率府兵曹。”[5]《唐六典》卷二十八《太子左右卫率府》记载:“兵曹参军事各一人,从八品下。”[6]按《新唐书·李适传》记载:“凡天子飨会游豫,唯宰相及学士得从。”[7]据此推論,杜甫当无法取得参加皇帝行宫宴会的资格。因此,此诗是否出于实录这一问题尚有待发覆。本文试从杜甫行旅路线与此诗的创作手法寻找线索,下文就对此作具体论述。
一、杜甫与华清宫的时地距离
揣摩清代佚名学者和胡适的说法,杜甫能够亲身见闻,乃是由于杜甫与玄宗群臣处于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时地距离相当接近。后世学者,也基本以此作为杜甫能够目睹华清宫宴会的理由。关于此诗的编年,诗题下杜甫自注“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初作”[8],已然明了。《太平寰宇记·关西道三·雍州三》记载:“天宝初,玄宗每岁十月幸温汤,岁尽而归。”[9]由此可见,杜甫与在华清宫享乐的玄宗和群臣确实处于同一时间。
诗中“凌晨过骊山”和“北辕就泾渭”两句已粗略勾勒出杜甫自长安赴奉先的行旅路线。《太平寰宇记·关西道一·雍州一》记载:“雍州,京兆郡。今理长安、万年二县。”[10]又《太平寰宇记·关西道三·雍州三》载:“昭应县,东五十八里,……骊山,在县东南二里,即蓝田山也。”[11]因此,杜甫必是东行至昭应一带,向北渡过渭水。《元和郡县图志》记载:“奉先县……本属同州,开元四年以县西北三十里有丰山,于此置睿宗桥陵,改为奉先县,隶京兆。”[12]唐代驿道建设完备,开元四年以后奉先又受京兆府管辖,长安至奉先之间应存有修建完善的驿道供行人行旅,且杜甫诗中又提及“官渡”二字。据此可知,杜甫当取道于官修驿道。《元和郡县图志》记载:“奉先县,次赤,东南至府一百六十里。”[13]即奉先位于长安的西北方向。今人严耕望所著《唐代交通图考》对唐代京都关内区域的驿道路线和驿站位置进行了考证,严氏将奉先划属于同州,详细叙述了从长安北上前往同州的驿道路线。其中一路为从长安东行,经过长乐驿、滋水驿,至昭应县后,北渡渭水至栎阳,又由栎阳行至同州。严氏所论述的这条驿道与诗歌中杜甫自述的行旅路线基本吻合,且严氏本人对杜甫此次的行旅路线也有所论述,“杜翁……由滋水驿更东至昭应始北渡渭水矣。……杜翁由昭应(即今临潼)渡河即抵栎阳。”[14]可见,杜甫行旅的路线是当时的官方驿道,他从长安东行抵达昭应后,直接北上渡渭水去往奉先。
然而,杜甫也有可能向东直接抵达骊山,再向北抵达昭应后,然后“北辕就泾渭”。按宋人郑刚中《西征道里记》载:“宿临潼县华清宫之西馆,……明皇自临潼为复道,往来长安,按石刻可尽见,今止有玉石像一躯,立荒庙中。”[15]临潼即昭应,《临潼县志》载:“临潼,唐之昭应也。……宋大中祥符八年,避玉清昭应宫改县曰临潼。”[16]据此可知,昭应是唐玄宗来往长安与华清宫的必经之地,唐玄宗游幸骊山当行于复道先抵达昭应,再抵达骊山。那么杜甫直接从长安抵达骊山,再北上昭应这一推测并不为真。因此,杜甫向东后当先抵达昭应,然后北上渡河。
按《太平寰宇记》记载,骊山位于昭应东南二里,并不位于杜甫所行驿道上,朱氏也许认为二里之距离并不远,故而杜甫能够目睹华清宫内的情形。唐代的里制与尺度有着直接联系,尺度是里制的基础,里制是尺度的外延。唐代尺度承自隋代,存在大小之别,《唐六典·金部郎中》条云:“凡度以北方秬黍中者一黍之广为分,十分为寸,十寸为尺,一尺二寸为大尺。”[17]大尺即开皇官尺,小尺即周隋铁尺。今人吴慧考证唐小尺和唐大尺长度,认为“由是唐小尺确切长度亦为24.578厘米,……大尺既为小尺的一尺二寸,则大尺之长应为:24.578×1.2=29.49408厘米”[18]。《夏侯阳算经》中的《论步数不等》记载:“诸度地以五尺为一步,三百六十步为一里。”[19]由此推算,唐代一里当为一千八百尺。然而书中并没有叙述唐代里数以大尺为基础还是以小尺为基础。吴慧说:“但由大尺产生的里,乃是唐时的‘大里,另外又有一种‘小里。”[20]认为唐代大里与小里并存。杨宽在《中国历代尺度考》中提出“里数以小程小尺计者居多”[21],按杨宽所论,即使以小尺计里数,昭应与骊山之间也约有今八百八十米的距离。
杜甫自京赴奉先是为了省亲,他抵达昭应后当不可能放弃北上,而专门南下近九百米登临华清宫,也不可能在大雾弥漫的夜晚目击近九百米外的华清宫宴会的情形,至多目及华清宫、长生殿等宫殿的形貌。因此,杜甫与享乐的玄宗和群臣并没有处于同一地点,杜甫并没有近距离地经过骊山,亲身见闻之说当为臆测。然而杜甫何以在诗中说“骊山”而不言“昭应”。按《太平寰宇记·关西道三·雍州三》记载:“以县去汤泉稍远,四年析新丰置会昌县,……至七载十二月改为昭应。”[22]由于新丰距离骊山较远,特设置昭应,昭应和骊山即为从属关系。玄宗自华清宫建成以来,常年游幸骊山,骊山已然成为天宝年间的知名胜地。诗中言“骊山”,而不言“昭应”,是杜甫以“骊山”代指骊山周围一带地区。
二、华清宫宴会书写的史实依据
杜甫既没有亲身见闻宴会,诗中的华清宫宴会书写的真实性自然有待商榷。《杜诗详注》《钱注杜诗》《杜诗镜铨》《读杜心解》四家著名的清代注本中有一种关于此诗的作注现象值得注意。仇兆鳌等人作注时,会引用记载于其他史籍中的史实。如“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两句诗,四家注本都引用了郑嵎的《津阳门诗注》作注。其中,《杜诗详注》《读杜心解》《杜诗镜铨》除了引用《津阳门诗注》外,又引用了《明皇杂录》作注。《钱注杜诗》除引用《津阳门诗注》外,又引《白孔六贴》作注。如“凌晨过骊山,御塌在嵽嵲”两句诗,四家注本都引《雍录》。如“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读杜心解》和《杜诗镜铨》引《唐会要》作注,《钱注杜诗》和《杜诗详注》引《新唐书·兵志》作注。以上六句诗所引史实来源复杂,但史料的可信度却很高。如《新唐书》和《唐会要》属于官修史籍,注重史实的真实性。仇氏等人引用记载于其他史籍的史实是为了说明诗歌叙述的内容发生于天宝十四载,用以证明杜甫本人路经骊山,亲身见闻华清宫宴会。仇氏的一评语最能说明仇氏等人此举的意图。仇氏云:“分帛、金盘二条,即指骊山宴赏。”[23]
然而实际上,仇氏等人所引史实与此诗的创作年份并非完全吻合。如上述四家注本引《雍录》:“温泉在丽山,……惟元宗特奢,盖即山建宫,百司庶府皆行,各有寓止,自十月往,至岁尽乃还。宫又缘杨妃之故,其奢湯特为章著,大抵宫殿包裹骊山一山,而缭墙周遍其外,观风楼下,又有夹城可通禁中。”[24]这段材料并非专指天宝十四载玄宗游幸骊山,而是指玄宗常年游幸骊山一事。又如《钱注杜诗》和《杜诗详注》引《新唐书·兵志》:“高宗龙朔二年,开取府兵越骑,步设置射右羽林军,大朝会则执杖棍以卫陛,行则夹驰道为内杖。”[25]言自高宗开始,设置羽林军随皇帝出行,护卫安全,并未专言天宝十四载羽林军护卫玄宗游幸华清宫。又如上述四家注本引《津阳门诗注》:“宫内除供奉两汤池外,更有池汤十六所。长汤每赐诸嫔御,其修广与诸汤不侔。”[26]检阅《津阳门诗注》,文中并无记载说明此事发生于何年。
仇氏等人所引史实并非发生于天宝十四载,故无法证明杜甫亲见亲闻华清宫宴会。但除时间不同外,仇氏等人所引史实与诗中的华清宫宴会书写在内容上相符,可以佐证诗中书写的真实性。除仇氏等人所注诗句外,诗中华清宫宴会书写的其它部分也与正史、笔记小说等文献中的记载在内容上相符。“凌晨过骊山,御塌在嵽嵲。蚩尤塞寒空,蹴蹋崖谷滑,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27]言及护卫皇帝游幸,《新唐书·兵志》有类似记载,见上文。“君臣留欢娱,乐动殷膠葛。”[28]言及宴乐,《明皇杂录》有类似记载,其书云:“六月一日,上幸华清宫,是贵妃生日,上命小部音乐(小部者,梨园法部所置,凡三十人皆十五岁以下),于长生殿奏新曲,未命,会南海进荔支,因命《荔支香》。”[29]“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30]言及赐浴,除上文所述《津阳门诗注》外,《明皇杂录》《开元天宝遗事》也有类似记载。《明皇杂录》云:“玄宗幸华清宫,新广汤池,制作宏丽。……又尝于宫中置长汤屋数十间,环回甃以文石,为银镂漆船及白香木船,置于其中,至于揖橹,皆饰以珠玉。又于汤中垒瑟瑟 及丁香为山,以状瀛洲、方丈。”[31]《开元天宝遗事》卷下《长汤十六所》曰:“华清宫中除供奉两汤外,而别更有长汤十六所,嫔御之类浴焉。”[32]“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圣人筐箧恩,实欲邦活国。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栗。”[33]言及唐玄宗无限制的赏赐,《资治通鉴》其书第二百一十六卷云:“春二月,戊申,引百官观左藏,赐帛有差。是时州县殷富。仓库积粟帛,动以万计,……上以国用丰衍,故视金钱如粪壤,赏赐贵宠之家,无有极限。”[34]《新唐书·食货志》云:“是时,海内富贵,……天子骄于轶乐而用不知节,大抵用物之数,常过其所入。于是钱谷之臣,始事脧刻。”[35]“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中堂舞神仙,烟雾蒙玉质。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36]言及外戚骄奢,《新唐书》和《明皇杂录》有类似记载。《明皇杂录》云:“上将幸华清宫,贵妃姐妹竞车服。为一犊车,饰以金翠,间以玉珠,一车之费,不下数十万贯。既而重甚,牛不能引,因复上闻,请各乘马。”[37]《新唐书·杨贵妃传》云:“国忠既遥领剑南,每年十月,帝幸华清宫,五宅车骑皆从,家别为队,队一色,俄五家队合,烂若万花,川谷成锦绣,国忠导以剑南旌节,遗钿坠舃,瑟瑟玑琲,狼藉于道,香闻数十里。”[38]可见,杜甫虽没有亲身见闻宴会情形,却有足够的史实证明诗中华清宫宴会的书写并非虚言。诗中宴会书写虽有史实依据,杜甫却没有亲见亲闻宴会,那么诗中的宴会书写何以完成?王嗣奭认为诗中的华清宫宴会书写乃是杜甫的想象,他说:“想明皇此时正在骊山,故见蚩尤前导之旗,羽林护驾之军,有君臣欢娱之语,此皆纪明皇实事。”[39]并且,王氏在此条按语后又举例论证诗中的宴会书写有着史实基础:“天宝八载,帝引百官观左藏,帝以国用丰衍,赏赐贵宠之家无有限极。十载,帝为安禄山起第,但令穷极壮丽,不限财力。既成,具幄帟器皿充牣其中,虽禁中不及。禄山生日,帝及贵妃赐衣服宝器酒馔甚厚。故彤庭分帛,卫霍金盘,朱门酒食等语,皆道其实,故称诗史。”[40]依王氏所论,笔者以为,诗中的宴会书写是在史实基础上的想象,可说是“无个性的真实,但有通性的真实”[41]。
三、“诗史”诗篇与“通性的真实”
联系杜诗中的其他“诗史”诗篇看,《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在杜甫众多“诗史”诗篇中并非个例。如《悲陈陶》,按《旧唐书·肃宗纪》载:“十月……素知房琯名,至是琯请为兵马元帅收付两京,许之……辛丑,琯与贼安守忠战于陈陶斜,官军败绩。”[42]陈陶斜之战发生于至德元载十月,当时的杜甫身陷长安,自然无法亲身见闻陈陶斜一战,并且杜甫身为文人,也无可能前往战场,故诗中战争场面的描写出于杜甫想象。《新唐书·房琯传》云:“既战,贼投芻而火之,人畜焚烧,卒杀四万,血丹野。”[43]与诗中“孟冬十月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44]的想象吻合,可见此诗中的战争场面书写是建立在史实基础上的想象。
如《哀江头》,此诗作于杜甫身陷长安重游曲江时,诗中回忆了唐玄宗和杨贵妃出游曲江的盛况。“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45]从杜甫“忆昔”二字的语气看,杜甫似乎曾观赏天子出游打獵,甚至近距离目击贵妃“同辇随君侍君侧”,才人“一箭正中双飞翼”。陈贻焮先生说:“唐建都长安,天子打猎,大有用武之地,但一般游幸,在游不在猎,宫人射生,不过是一种带有娱乐意味的文体表演。于是就把难度较大的射鸡,改为难度最小的射鸭,好让那些箭法不见得怎样高明的射生宫人大显身手,借博君臣一粲。”[46]叶嘉莹先生说:“双飞比翼的鸟一般比喻美满的夫妻,而‘双飞翼被他们射‘坠,对于人来说,这是射技的高妙,是值得高兴的事;对于鸟来说,这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事实上,这个形象表现的是一对爱侣所遭遇的挫伤和不幸。”[47]因此,才人所射并非“双飞翼”,而是鸭。杜甫作“双飞翼”是为了增强美感和诗意,并借以象喻唐玄宗与贵妃,抒发自身的黍离之悲。诗中才人射生属于符合史实的想象,并非亲见亲闻的实录。
又如《兵车行》,从诗歌内容看,全诗以主客问答的形式展开,咸阳桥边的行人将满肠苦恨倾诉于过者。全诗内容如下:“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48]萧涤非先生认为“这个‘过者就是杜甫他自己”[49]。依萧涤非先生所言,诗中内容为杜甫亲见亲闻的实录。但诗中行人说:“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以汉喻唐是唐诗中司空见惯的创作手法,但诗中的行人明显属于需要服役的一般民众,可见,一般民众以“武皇”称唐玄宗则有待发覆。按《唐会要》卷二十六载:“皇帝、天子(夷夏通称),陛下(对策上表通称),至尊(臣下内外通称之),乘舆(服御所称),车驾(行幸所称)。”[50]可见,皇帝、天子是当时一般民众对统治者的称呼,诗中行人称唐玄宗为汉皇显然并非实录。因此,即使杜甫亲闻行人倾诉,但行人的诉词转变为诗后,也已融入了杜甫的想象。《资治通鉴》云:“制大募两京及河南、北兵以击南诏;人闻云南多瘴疠击,未战士卒死者十八九,莫肯应募。杨国忠遣御史分道捕人,连枷送诣军所。……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声振野。”[51]此记载与诗中“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的描写相符合。同时,诗中“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一句又与唐王朝常年征战吐蕃的史实相符。然不论此诗主旨系于何事,亦或二者兼具,足以说明诗中想象有着史实基础。
又如《留花门》,诗中云:“沙苑临清渭,泉香草丰洁。渡河不用船,千骑常撇烈。杂种抵京室,胡尘逾太行。花门既须留,原野转萧瑟。”[52]诗作于乾元元年,杜甫身在华州,自然无法见闻吐蕃胡骑驻扎沙苑的实际情形,因此原野萧瑟的景象属于杜甫想象。然《旧唐书·回纥传》记载:“初收西京,回纥欲入城劫掠,广平王固止之。及收东京,回纥遂入府库收财帛,于市井村坊剽掠三日而止,财物不可胜计。”[53]可见,诗中想象有着史实基础。
钱钟书先生说:“也许史料把一件事情叙述得比较详细,但是诗歌经过一番提炼和剪裁,就把它表现得更集中、更具体、更鲜明,产生了又强烈又深永的效果。……诗是有血有肉的活东西,史诚然是他的骨干,然而假如单凭内容是否在史书上信而有征这一点判断诗歌的价值,那就仿佛要从爱克司光透视里来鉴定图画家和雕刻家所选择的人体美了。”[54]如钱钟书先生所言,诗歌的价值并不在于与历史真实的完全吻合。上述举例足以证明,杜诗的“诗史”性质不可狭隘地仅从“实录”方面来理解,“想象”实为构成其“诗史”特色的重要因素。这种“想象”建立在史实的基础之上,是对历史现象的提炼概括和艺术处理,更有典型意义,深刻地揭示了盛唐后期历史危机的本质,即所谓“推见至隐”,体现了更高层次的“诗史”精神。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华清宫宴会书写正是这方面的成功例子,其艺术价值须从这一角度才能真正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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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吴国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