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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曲、同工”:比较《桃花源记并诗》与《古舟子咏》之中英浪漫主义梦想诉求

2023-06-28陈诚

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2期
关键词:浪漫主义陶渊明

陈诚

摘要:中英浪漫主义文学经典之作《桃花源记并诗》与《古舟子咏》呈现的逐梦模式有异有同,反映了中英浪漫主义文人梦想诉求之异同。陶渊明通过描写渔人偶遇和谐美好的“世外桃源”并幻想“借助外力”构建一个物质与精神皆富足的理想社会,映射了他的思想矛盾:既期望能够实现“大济于苍生”的儒家政治抱负,又向往不问世事的道家“归隐”思想。而柯勒律治则通过老水手强行向婚礼客人讲述自己的海上奇遇,映射了个人在不断的冲突中试图克服物质欲望与社会束缚,通过“内省”与“教化”,领悟并传播理性主义的永恒“真知”或“理念”,以对抗当时盛行的功利主义。不过,陶渊明与柯勒律治都采用了虚实结合的写法,表达了中英浪漫主义文人的不谋而合。

关键词:《桃花源记并诗》;陶渊明;《古舟子咏》;柯勒律治;浪漫主义;梦想诉求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4580(2023)02—0007—(06)

DOI:10.19717/j.cnki.jjus.2023.02.002

陶渊明所著《桃花源记并诗》是中国浪漫主义的文学经典,柯勒律治所著《古舟子咏》是英国浪漫主义的经典诗作。两部作品似梦非梦的描述,吸引了无数文人学者不断地探究,想要弄清梦境中的迷局,并试图按照自己的理解来破译原文中的密码。在文学批评领域,谁对谁错似乎已经不再重要,因为所有经典的作品,即使语言不同、时代不同、社会迥异,却总是蕴含着人类生活或情感中相通的方方面面,无论诠释者从哪个角度出发,都能揭示出某个方面的道理来。

这两个异质的文本描述的梦境虽迥异:前者是令人沉醉的桃源仙境,而后者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航海险境,但二者所映射的人类梦想诉求却有相通之处。正如弗洛伊德所言:“幻想的动力源于未能满足的愿望。每个幻想都是一个愿望的实现,或是对不如人意的现实之矫正。”[1]两位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运用丰富的想象,在虚实交错中,异曲同工地呈现了心中亦真亦幻的梦想诉求。即使我们知道梦境是假的,也心甘情愿地或情不自禁地信以为真,这恰是柯勒律治著名文学评论观点“自愿暂停怀疑(Willing Suspension of Disbeli-ef)”[2]的生动写照。

陶渊明的“桃源美梦”令人憧憬,柯勒律治的“海上奇梦”扣人心弦。在比较分析中,“我们必须要从两个‘模子同时进行,而且必须寻根探固,必须从其本身的文化立场去看,然后加以比较、加以对比,始可得到两者的面貌。”[3]

一、《桃花源记并诗》逐梦模式分析

《桃花源记》中渔人的逐梦模式大致为:旧梦碎(“忘路之远近”)→偶得新夢(“忽逢桃花林”)→逐新梦(“复前行,欲穷其林”)→梦中之境(“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向他人叙梦(“诣太守,说如此”)→新梦也碎(“不复得路,……未果”)→心碎(“遂无问津者”)。

该散文诗映射了陶渊明困于晋末社会背景而追寻“济世梦”的心路历程,渔人犹如陶的影子。渔人捕鱼而迷路,“忘路之远近”,影射陶仕途不顺、壮志难酬,未能建功立业,找不到出路,仕途梦碎。“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仿佛若有光”,大自然给了陶出乎意料的美景与亮光,也给了他无限遐想的空间。他在官场找不到容身之处,遂隐逸于山水之间。“初极狭”、后来“豁然开朗”的山洞是渔人通往桃花源的意外之路,暗喻了陶在追求理想过程中尽管现状黯淡,却依然坚持探索新路。渔人偶遇了一个安宁幸福的世外桃源:“童孺纵行歌,班白欢游诣。”这个男女老少衣食无忧、“怡然自乐”的桃源仙境,正映射了陶所希望构建的“大济于苍生”的理想家园。

渔人为什么违背桃源中人“不足为外人道”的叮嘱,转而“诣太守”呢?中国儒家宣扬“济世救民”,佛家也同样宣扬“为众生谋福利”。因此,中国文人多有济世情怀,认为只顾自己享乐是狭隘的利己主义。而且,陶并非纯粹的空想家,他知道,一己之力终究难以兼济天下。桃源中的理想生活如果没有官府支持,终究是幻梦。为此,渔人“处处识之”,以便有迹可循。可见,陶虽已厌倦官场,归隐田园,即使化身为不问仕途的渔人,也甘愿违背心意,尝试去说服更有实力的人,来与他共建理想的世外桃源,因为骨子里“天下为公”的社会关怀使他不能“独乐乐”。但是,“众乐乐”的桃源之境在当时是一个多么遥不可及的美梦,“遂迷,不复得路”。太守眼中世界本来就与陶的梦想世界大相径庭。身处不同立场的人,怎么可能有共同的理想追求呢?“淳薄既异源,旋复还幽蔽。”

陶渊明最后描写高尚士刘子骥,并非“蛇足”。身处那样的时代,虽然有个别高尚士认同陶的政治理想,“欣然规往”,但同样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终于“未果,寻病终”。刘在遗憾中逝去,桃源“后遂无问津者”,刘之死影射了陶之桃源梦碎。

陶渊明最初仕途梦碎后,还能在梦醒后绝处逢生,看到新的光亮,并构想了桃花源。但是,桃源梦碎后,他却深感力不从心。陶空怀“济世梦”,却无力改变劳苦苍生(当然他自己也是其中一员)的命运,只能看着他们生活于水生火热之中,深受战乱频繁、社会动荡、家园破败之苦。而不能为百姓构建梦想中的桃源村舍,比坎坷仕途更令陶心痛、心碎。

陶渊明暗喻自己是个没能钓到鱼、桃源也无处可寻的失落渔人。旧梦和新梦都化为泡影,陶只能将救世理想与抱负寄情于山水。他没有姜子牙那么幸运,能够碰到“愿者上钩”的当权者。或许是他生不逢时?他的隐逸其实是心碎之后无可奈何的淡定与洒脱。“若就隐逸之行为而言,或为现实之遭际所驱,或为理想之志向所动,或二者兼而有之,或以隐逸之理想寓意现实之遭际。”[4]可见,处在晋末及魏晋南北朝的时代背景下,陶只得将个人的梦想诉求与对苍生的大爱关怀融入一个“尘外奇迹”的桃花源中。

二、《古舟子咏》逐梦模式分析

《古舟子咏》的逐梦模式大致为:向他人叙梦(“他[老水手]瘦骨嶙峋的手拦住了他[婚礼客人]/说:‘有一艘船。”)→旧梦碎(“我[老水手]用十字弓/射杀了信天翁。”)→梦中之境(“水,水,无处不在/却没有一滴能喝。”)→得新梦(“爱之源泉从我心中喷涌而出。”)→逐新梦(“我[老水手]云游四方/用故事教化他人。”)→悟梦(“虔诚祈祷之人/热爱众生及鸟兽。”)→新梦实现(“他\[婚礼客人\]次日清晨起来/变得更忧郁而更智慧。”)

该叙事长诗影射了柯勒律治对英国当时盛行的伦理道德观之质疑以及个人“精神追求”的内心挣扎。老水手仿若柯勒律治的影子。该诗一开始,“一位老水手/拦住了三位客人中的一人。”老水手拦住了一个急着去参加婚礼的客人,执意要讲述自己的奇幻遭遇。可见,柯勒律治的内心多么迫不及待地希望读者能够远离喧嚣俗世,静心倾听智者的教诲。

老水手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射杀无辜的白色信天翁?在冰冻的海上,“和煦的南风从后面刮来/信天翁跟随着。”一只这么可爱纯洁的信天翁,给船员们带来了好运并与大家快乐相处,却突然被老水手杀死了。柯勒律治在诗歌中呈现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影射了他内心对美好事物无端遭受破坏的痛惜与震撼。在当时盛行的功利主义影响下,人们为了争名逐利,在各种欲望的诱惑下,不知不觉地误入欲海。信天翁之死或者暗喻人类工商业的快速发展对美好大自然的巧取豪夺;或者影射实用主义、利己主义思想对传统高尚道德伦理的腐蚀败坏。在柯勒律治看来,他所珍视的美好往昔横遭人为破坏,人性渐渐迷失了方向,也迷失了本性。只顾眼前利益的船员们还称赞老水手的过错,“‘杀死这种鸟是对的,他们说。”

柯勒律治相信,人类终将为自己的过错付出沉痛的代价,“水无处不在,却没有一滴能喝。”这著名而具有预言性的诗句警醒着世人:生态破坏,人类面临生存威胁;道德缺失,人类面临伦理危机!自私无情的船员们为了保护自我利益,把所有的过错都推给老水手,并把白色信天翁挂在他的脖子上以示惩罚。老水手因此遭受了身心的双重责罚。渐渐地,他意识到“射杀信天翁”违背了自己的初衷,并开始虔心忏悔。这反省是沉痛的、煎熬的,自责、负罪感一直如噩梦般困扰着他,但他最终得到了身心的救赎。正如大诗人但丁所感慨:“人类无法得到他的尊严/除非在罪恶留下空白的地方/用正义刑罚填满罪恶欢乐造成的空虚。”[5\]

人若不知悔改,便难逃命运女神的作弄:“死神(Death)”和“噩梦生中死(Night-Mare Life-in-Death)”抛色子以决定人的死活,船员们都莫名地死去了,老水手却幸免于难。可见,人类的命运往往身不由己。老水手看着船员们的尸体,带着恐惧与不安,“孤独、孤独、完完全全的孤独/独自一人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孤独使老水手变得虔诚,随后,他看到了闪着银光的水蛇,情不自禁地感慨,“啊,快乐的生物!没有语言/能形容它们的美/爱之源泉从我心底喷涌而出/我下意识地在祝福它们吗?”这个“爱之源泉(Spring of Love)”正是孤独的柯勒律治所渴求的新道德伦理:人只有发现大自然中的美好事物和人性中的美好品德,才能得到“超自然”的精神与道德升华。

精神上的领悟使信天翁的尸体自动从老水手的脖子上滑落,沉入了海底。那些死去的船员们又奇迹般地复活了,“即使在梦中,也很奇怪/看着人起死回生。”死气沉沉的船上重新有了生命的迹象,迷航的船又开始朝着新的目标杨帆前进了。天亮时,老水手看着所有船员的灵魂都“飞向了太阳”。

从此以后,老水手不得不向他人讲述自己的海上险遇,“我躯体里立刻纠结着/一种令人生畏的痛苦/逼迫我讲述自己的遭遇。”这与诗歌的开头处相互呼应。这种呼应似乎强调着,柯勒律治也想像老水手一样,云游四方,用自己的人生经历及所思所想,尤其是他的“理念”,教化误入歧途的世人,以实现个人的价值及精神追求。终于,老水手重获新生,领悟到了最高真理:爱世间众人及万物。柯勒律治这些梦境般的景象,反映了他本人从身心痛苦到领悟“理性”的过程。柯勒律治或许比老水手还要痛苦:他与社会格格不入,得不到同时代人的理解。他欲罢不能的鸦片瘾源于治病,不知不觉中竟成为他逃离无奈现实的一种短暂解脱,后来却又令他身心备受煎熬。尽管人生诸多不顺,但他却笔耕不辍,在诗歌、文学批评、政治理论等方面都留下了启迪世人的佳作。

最后,老水手的娓娓道来感化了婚礼客人。“婚礼客人转身/离开了新郎的家门。”并且变成了一个“更忧郁、更智慧的人”。英国著名哲学家罗素认为,“浪漫主义运动的根本目标,就是要使人性从社会习俗及社会道德的束缚中得到解放。”[6]柯勒律治给了诗歌一个他所能想象的理想结局:受到教化的人,能够领悟到真理,摆脱社会束缚,享受个人的精神自由。而这,正是浪漫主义的核心精神,也是浪漫主义诗人的典型气质。

三、中英浪漫主义文人梦想诉求的“异曲”之音

陶渊明与柯勒律治所处的时代背景以及所受的文化影响迥异,两者的梦想诉求必然不尽相同。

(一)文化基因不同

陶渊明体现了中国浪漫主义文人既胸怀“济世安民、亲仁善邻”的儒家政治理想,又向往“清静无为、逍遥自在”的道家思想;柯勒律治则体现了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所认同的古希腊哲学思想,追求理性主义的永恒“真知”或“理念”,同时也具有人文主义精神,崇尚“人”的价值,并强调个人情感。

陶式中国文人崇尚“天下为公”的精神,往往自己身处困境,心里仍装着天下百姓,有为民请命的“救世”胸襟和政治抱负。若壮志难酬,便归隐田园,修身养性。正如《菜根谭》所云:“天厄我遇,吾享吾道以通之。”陶渊明为什么不写渔人独享丰衣足食、无忧无虑的桃源安宁与幸福,而要写他不守信用、去通报太守呢?渔人失信于桃源中人,泄露桃源秘密,恰恰映射了陶淵明的无奈处境:归隐之后,陶看似有了“采菊东南下”的闲情逸致,但内心始终是个忧国忧民的文人。龚自珍评价陶渊明“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可谓精辟。

然而,柯式英国文人深受古希腊理性的熏陶,崇尚理性主义哲学,追求“真知”。“柏拉图认为物质世界不是真的‘真。‘真是独立存在的,先于和超于物质世界的,是永恒的、不变的。”[7]信天翁之死给船员们带来了厄运,被海水环绕却都渴得要死,“有人在梦中看清/如此折磨我们的幽灵。”柯勒律治在诗歌的旁注中指出,要想知道这如影随形折磨人的“幽灵”,就去咨询“博学的犹太人,约瑟夫斯(Josephus)”和“研究柏拉图的君士坦丁堡人,迈克尔·普塞勒斯(Michael Psellus)”[8],前者是犹太历史学家、神学家,而后者对柏拉图的研究使君士坦丁堡成为柏拉图主义的中心。可见,柯勒律治认为,普通人若想求得真知,就要学习伟大的思想家。同时,柯勒律治也强调“人”的价值与个人情感,老水手历经磨难,终于领悟到了真理,并教化他人。《古舟子咏》恰巧预言了柯勒律治后来的人生,他本人一生一直是“受难与成长”并行,在“众叛亲离”的煎熬中,创作了影响深远的名著《文学传记》。其实英国浪漫主义诗人,不管是所谓的“消极浪漫派”还是“积极浪漫派”,诗作中也都流露出古希腊的悲情英雄主义,以个人对抗命运、对抗世界,其中最为显著的代表就是为理想战斗一生的拜伦。

(二)思维方式不同

受时代背景影响,桃源情景体现了陶渊明向往的物质丰富、精神富足的和谐生活,陶式中国浪漫主义文人的逐梦模式偏“外求式”;而老水手奇遇则呈现了柯勒律治的内心冲突与精神追求,柯式英国浪漫主义文人的逐梦模式偏“内省式”。

陶渊明所处的时代,社会动荡,百姓困苦。他认为劳苦大众只有逃离当时的社会背景,“与外人间隔”,才能避免水深火热的现实生活。于是,他才幻想“借助外力”构建一个“物质与精神皆富足”的理想社会。在他梦想的桃源村舍中,人与自然和谐共处、人人衣食无忧、邻里热心和睦。但是,陶式清贫文人往往“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得不寄希望于外力,他们尤其渴望“内圣外王”的统治者来改变社会现状,以实现“家国天下”的政治理想。

然而,柯勒律治所处的时代恰逢英国工业革命时期,在這段时间里,英国经济欣欣向荣[9]。正因为物质不匮乏,他才会认为精神启迪比世俗享受更重要。《古舟子咏》发表于1798年,同年他到德国留学,被康德哲学吸引。康德“强调和物质对立的精神,于是最后得出唯独精神存在的主张。猛烈排斥功利主义的伦理,赞成那些据认为由抽象的哲学议论所证明的体系。”[10]老水手在各种冲突中找到了自己的精神追求与道德信仰:他射杀信天翁,与大自然冲突;他被船员们怪罪,与社会冲突;他悔恨自己的过错,与内心冲突。但这些冲突都是老水手追寻“真知”必经的煎熬。婚礼客人不得不倾听老水手的故事,而没去参加婚宴,两人都通过“内省”以追求思想上的“真知”与精神的“自由”,从而领悟到“博爱”中“和谐共处”的智慧。可见,柯式英国文人相信执着的个人思想力量可以影响他人甚至社会。“一沙见世界,一花知天堂”的英国浪漫主义先驱布莱克在他的作品中也把个人的幻想与精神力量刻画到了极致。

(三)行事风格不同

陶渊明与柯勒律治不同的思想信仰与思维方式,使作品中的人物有了不同的结局。

《桃花源记》的结尾处是“后遂无问津者”,陶渊明暗示世人不能理解他的理想。渔人往后余生会一直生活在“桃源一日游”的美好回忆中吗?陶虽被后世誉为“隐逸诗人之宗”,但他本人心中的遗憾终是“意难平”的。陶式中国文人往往有“生不逢时”的感慨与遗憾。太守与刘子骥都找不到陶渊明梦想中的桃源,正巧妙影射了中国文人常常郁郁不得志的困境。“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中国浪漫主义先驱屈原遭排挤、诽谤而被贬,绝望中投身汨罗江。豪迈“诗仙”李白也曾写下《行路难》组诗,抒发仕途艰难的感慨。“与(陶)潜情款”的颜延之自诩过“狂不可及”,也曾“屏居里巷,不豫人间者七载”,以远离官场困扰。遥不可及的“美好憧憬”与无可奈何的“社会现实”是陶式文人不得不面对的永恒矛盾。

《古舟子咏》的结尾是婚礼客人领悟到了老水手的话中寓意,第二天醒来,变成了一个“更忧郁、更智慧的人”。柯式英国文人受希腊哲人思辨精神的影响,认为要勇于坚持并善于表达,行游四方、挥洒文采,一定要说服人产生共鸣。命运赋予诗人启迪世人的使命,个人的精神自由要高于社会约束。雪莱是无神论者,虽与柯勒律治信仰不一致,但在《云雀颂》《西风颂》等作品中都抒发了感染众生、启迪世人的豪情壮志:“世界终会倾听,正如此刻我在倾听!”柯勒律治欣赏德国唯心论,强调传统、历史和公共信仰,对抗以边沁为代表的功利主义思想,并试图把人从功利主义主宰的社会中解救出来[11]。老水手从被启迪者变成了启迪者,婚礼客人接受了老水手的思想教化与熏陶,离开了热闹的婚宴,成为了一个更有智慧的人,但孤独有时伴随着忧伤。那么,更忧郁、更智慧的婚礼客人会不会变成新的启迪者呢?柯勒律治看似用博爱精神达到了理想的结局,但是,从婚礼客人不去参加亲人的婚宴而不得不倾听老水手的倾诉可以看出,个人的精神追求与社会束缚的矛盾依然未能解决。假如婚礼客人热爱众生,也肯定更爱家人亲友,那就难免再次被人情世故所困。在柯式诗人的心中,“精神的自由”与“世俗的诱惑”会一直博弈。

四、中英浪漫主义文人梦想诉求“同工”之妙

《桃花源记并诗》与《古舟子咏》尽管存在诸多显而易见的差异,但陶渊明与柯勒律治又有不谋而合之处。

两部作品都采用了虚实结合的写法:《桃花源记》以渔人的行踪为线索,引领读者从现实生活闯入虚幻的桃花源,体验了一番理想的桃源生活后,再次回到无奈的现实世界;《古舟子咏》则以老水手的行踪为线索,拉引读者从现实生活进入虚幻的海上奇遇,经历了各种奇异情境,感受了险境中的死里逃生,最后又回到了俗世生活。

从渔人和老水手逐梦模式的对比分析中可以看出,陶渊明与柯勒律治所代表的中英浪漫主义文人有着跨越时空的共同理想追求。

(一)对人性的关爱和对生态的关注

两部作品的主角都有着身不由己的无奈或过错。渔人违背热情相待的桃源人之嘱托,将秘密告之“外人”;老水手莫名射杀与船员玩耍的白色信天翁。细品才懂得,他们的过错似乎都情有可原:渔人泄露桃源给“外人”,暗示陶渊明期望更多人能够享受桃源中安宁富足的生活;而老水手射杀信天翁,则反映了柯勒律治感受并领悟到人类共通的人性迷失与精神痛苦。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可见,中英浪漫主义文人皆有深厚的人文关怀。

另外,老子推崇的”天人合一”与柏拉图强调的“人与宇宙的和谐关系”反映了中外伟大哲人都重视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桃花源所描写的良好生态环境显而易见:“良田”“美池”“桑竹”,陶式中国诗人都喜欢纵情山水田园之间,把酒言欢、惬意人生。要不,怎么连南唐后主李煜也羡慕渔人而感慨“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呢?而《古舟子咏》则暗指了人与自然之间的神秘关联:人如果滥杀无辜生灵(白色信天翁),破坏自然,必会遭受上天惩罚,身心备受煎熬。但是,信仰可以给人精神力量,人只要迷途知返,学会兼爱世人、万物(不管他们如何待你),就能从痛苦中解脱,获得新生。因此,有些学者认为《古舟子咏》也是一首生态寓言诗。柯勒律治的好友,同为“湖畔派”浪漫诗人的华兹华斯,在其《序曲》等代表诗作中也表达了美好大自然赋予他无限想象力与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

(二)对现实的不满和对理想社会的浪漫向往

两部作品中都有“旧梦碎,逐新梦”的转变:渔人的旧梦是捕鱼,新梦是指引人寻找桃花源;老水手的旧梦是航海,新梦是宣扬博爱精神。陶渊明追寻“桃花源”,柯勒律治宣扬“理性”,这不正反映了古今中外那些伟大的思想家、艺术家共同的抱负与使命吗?他们需要抛开安稳的世俗生活,忍受常人无法承受的身心折磨,即使梦想虚无飘渺,也要勇往直前,去追寻更远大的目标,实现更崇高的理想。陶渊明在《桃花源诗》的结尾处,质疑凡夫俗子对桃花源的理解,“借问游方士,焉测尘嚣外。”虽然他心有不满,但追梦的痴心不改。柯勒律治在《古舟子咏》的开头,引用了思想家托马斯·伯奈特(Thomas Burnet)的一段拉丁语原文,表达了在生活的琐碎中也要保持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畅想或勾勒一個更伟大、更美好世界的画面,有时是有益的,……但同时,我们必须对真理保持警觉。”[12]柯勒律治还曾打算和他的好友一起前往美国,创建一个类似于世外桃源的“理想的平等社会(Pantisocracy)”[13]。他认为,真正可以将公民凝聚在一起的是“一种超出个人利益之上的、为众人所认同的根本性法则或原则”[14]。

(三)对身边人的失望和对知音的渴求

两部作品都有“向他人叙梦”的情节:渔人从桃花源出来后,就去报告了太守;老水手拦着婚礼客人,不让他去参加婚宴,而是听自己讲海上奇遇。可见,陶渊明和柯勒律治都是孤独的逐梦人,都需要愿意倾听的知音,但身边又很少有志同道合之人。历史总是不断重复的,文人往往很难得到同时代人的理解,曾志趣相投、共避纷繁世事的“竹林七贤”,最后也各散东西。柯勒律治与华兹华斯曾共同发表《抒情歌谣集》(1798年),宣告了浪漫主义新诗的诞生,后来也因观点不合而友情破裂。柯勒律治在个人诗集的前言中指出,别人指控他的作品“晦涩难懂”。他说,即使伟大诗人弥尔顿也难逃同时代人的指控,但后来弥尔顿声名远扬,后代文人学者都极力推崇他[15]。可见,“厚古薄今”乃古今中外文人的通病。怪不得,刘勰在《文心雕龙》里有一章专门探讨“知音”。但是,知音虽难觅,中外文人依然有着亘古不变的同样的渴望:希望自己的思想与著作能够得到知音的理解、共鸣与认同,他们和陶渊明一样,从不曾放弃“愿言蹑清风,高举寻吾契”的心理诉求。

五、结语

《桃花源记并诗》和《古舟子咏》这两部作品分别通过散文诗和叙事长诗的文体形式,含蓄地再现了作者在梦想与现实之间的进退与困惑,体现了中英浪漫主义文人既有不同之处,也有相通之处。“梦想与现实”之冲突在所难免,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不过,由于作者所处的时代、所受的文化影响不同,梦想的前因后果自然会有不同之处。陶渊明受儒、道两家思想的影响,在无奈的归隐中,关注的是人人幸福的“济世梦”;而柯勒律治受西方哲学伦理及宗教信仰的影响,在个人痛苦中,关注的是灵魂解脱的“自赎梦”。虽然梦境迥异,但两位诗人都充满了对人性的关爱,对梦想的追求,以及对知音的渴望。

不管是寻找“世外桃源”,还是追求“精神自由”,古今中外,人类从未停止过追求梦想。陶渊明以为桃源会“无人问津”,却不知无数后人竟会前仆后继地痴迷于追寻桃花源。柯勒律治自认为老水手向婚礼客人娓娓道来的超自然奇遇“晦涩难懂”,却不知很多人从他的作品中领悟到了道德伦理、生态环境等诸多层面的涵义。只要坚持不懈地追求自己的梦想,不管是“兼济天下的外求式”梦想,还是“自我救赎的内省式”梦想,梦想之光终会照亮并启迪更多的人。正如这两部浪漫主义的经典作品,穿越时空,引起了一代又一代古今中外读者的共鸣。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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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唐文明.隐者的生活志向与儒者的政治关怀——对《桃花源记并诗》的解读与阐发[J].思想与文化,2011(1):3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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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Russell B.A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M].London:Unwin Paperbacks,1984.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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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英)罗素著.西方哲学史(下卷)[M].马元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268.

[11]穆勒著.论边沁与柯勒律治[M].白利兵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59-123.

[14]姚啸宇.柯勒律治论“理念”的政治[J].政治思想史.2022(2):116-130.

(责任编辑 吴国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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