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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元杂剧《东篱赏菊》中的陶渊明形象与思想主题

2023-06-28徐柳琪

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2期

徐柳琪

摘要:在现存有关陶渊明的元杂剧中,无名氏的《陶渊明东篱赏菊》是唯一一篇完整之作。《东篱赏菊》中的陶渊明兼具儒士风度与隐士风雅,而在生产劳动方面则与陶诗文及史传有较大差异。与元杂剧中的其他隐逸剧相比较,《东篱赏菊》同样表现出了兴亡之叹、仕途之畏与隐居之乐的思想内容,但多了一重对仕途功名的留恋幻想,这透露出了元人在科举被废、求仕无门的处境下,既渴望功名又厌倦世事的矛盾心态,但加官赐赏依旧是其最高理想。

关键词:《东篱赏菊》;陶渊明形象;思想主题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4580(2023)02—0013—(06)

DOI:10.19717/j.cnki.jjus.2023.02.003

陶渊明及其诗文自唐朝以来一直为人们所津津乐道,以各种形式进入到文人的书写当中。唐人多以三径、五柳等意象表达归去之意与田园之趣,宋人则在取法陶诗自然的同时,逐渐兴起和陶之风。而被王国维称为一代之文学的元杂剧,则多摭拾陶渊明的生平事迹,敷衍成剧。但是在现存的有关陶渊明的元杂剧中,无名氏的《陶渊明东篱赏菊》是唯一一篇完整之作。本文着眼于此剧并兼及他剧,从陶渊明形象和思想主题两方面,探究元人对陶渊明形象的塑造,以及元人借助陶渊明形象所传达出来的思想情感。

一、元杂剧中的陶渊明元素

目前著录的元杂剧中,以陶渊明为中心人物、铺陈其生平事迹的戏剧,有《陶渊明东篱赏菊》和《陶渊明归去来兮》两部。《陶渊明东篱赏菊》的题目正名为《檀道济举善荐贤,陶渊明东篱赏菊》,作者不详,著作年代当在元明之际,传世版本有脉望馆抄校明内府本。王季烈《孤本元明杂剧》收录此剧,于《提要》中谓:“其典雅隽永之旨,比《独乐园》稍逊一筹,而较之《孟母三移》,则远胜矣。”[1]

《陶渊明归去来兮》的题目正名为《王太守白衣送酒,陶渊明归去来兮》,作者为尚仲贤。此剧由《录鬼簿》著录,今仅存第四折的残曲二支,曲文如下:

【正宫·倘秀才】面对着青山故友,眼不见白衣送酒,我则怕明日黄花蝶也愁。好教我情绪懒,意难酬,无言低首。

【灵寿杖】西风落叶山容瘦,呀呀的雁过南楼,霜满汀洲,水痕渐收。山泼黛层层崄,水泛碧粼粼皱。记得是清明三月三,不觉又重阳九月九。[2]

王国维谓元杂剧最佳处在于有意境,“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元曲以许用衬字故,故辄以许多俗语或以自然之声音形容之。”[3]此段曲文不仅直抒胸臆,而且在摹山仿水的同时以“呀呀的”雁鸣之声,于萧索清寒中更加衬托出陶渊明的落寞意懒之情。

除《东篱赏菊》和《归去来兮》外,现存的元杂剧中多有引陶渊明及其诗文为典实者,如马致远《西华山陈抟高卧》:“从今后罢刀兵,四海澄清,且放闲人看太平。我又不似出师的孔明、休官的陶令,则待学那钓鱼台下老严陵。”[4]陈抟谓自己不似诸葛亮临危受命而出师,表明在宋室一统的天下,没有出仕的必要;又不似陶渊明不为五斗米而休官,表明自己避世非因清高孤介,而是天性自由散漫。费唐臣《苏子瞻风雪贬黄州》:“本是个长门献赋汉相如,怎做的东篱赏菊陶元亮。”[5]苏轼谓自己意欲如司马相如一般耿耿谏诤,却遭政治倾轧而被贬黄州,不甘心像陶渊明一样赋闲无事。乔梦符《李太白匹配金钱记》:“武陵溪,可兀的韩王殿、韩王殿将着这五十文金钱。若金钱买的俺姻眷,抵多少家流出桃花片。”[6]谓柳眉儿仓促离去,韩飞卿匆匆追赶,武陵溪在此处暗喻佳人难觅。

值得注意的还有王子一的《刘晨阮肇误入桃源》。此剧基本沿袭《幽明录》中的故事框架和核心要素,但是故事的发生背景却由汉明帝永平年间后移至晋室衰颓之际,刘晨、阮肇的身份则是归隐修道的士人,“幼攻诗书,长同志趣。因见奸佞当朝,天下将乱,以此潜形林壑之间,无志功名之会”[7],这些改动明显是受到了陶渊明避世隐逸及《桃花源记》“避秦时乱”[8]的影响。由上可见,元杂剧对陶渊明的关注主要在于其避世隐逸上。

二、《东篱赏菊》中的陶渊明形象

《东篱赏菊》全剧共四折,以正末扮陶渊明,敷衍稻场课子、彭泽为令、栗里会饮、东篱赏菊等事迹。情节安排并未以某一事件为中心,而是并举多个事迹,彼此之间较为独立而松散。除第二折“彭泽为令”中展现仕隐冲突外,其余三折情节较为和缓,戏剧性并不突出。《东篱赏菊》一剧在更大程度上是以塑造人物为主,剧中陶渊明突出的形象特征是兼具儒士风度与隐士风雅。

(一)儒士风度

第一折中陶渊明上场自白:“小生平日之间,酷好诗书,博通经史,沉静简默,不慕荣利。……后又召为主簿,小生不曾就职,情愿耕耘于野,以给日用。”[9]这样一个不求闻达、躬耕田野的隐士,却不仅自己淹通经史,而且极为重视对孩子的经史教育。陶渊明在稻场上考察大儿陶俨的功课,陶俨背诵《孝经·谏诤第十五》,陶渊明解释其意:

【鹊踏枝】从父令是何由,从君令是何由?冒斧当戈,谏争如流。父有争子士有争友,他每都虽贫贱不苟贪求。[10]

陶渊明告诫陶俨孝道不在于一味遵从父命,父母有过,则应劝谏。如此父子所行皆能合于礼仪,则虽处贫贱而志不苟求。又考察二儿陶俟的功课,陶俟背诵《论语·里仁》:“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陶渊明为之读解:

【寄生草】处仁邦随王化,居恶党成下流。岂不闻三移孟母非虚谬,鹤随鸾凤冲霄透,蓬生麻内枝梢秀。岂不闻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则要你择其善者为亲友。[11]

告诫陶俟重视道德修养,不居下流、择善而从。陶渊明对孩子的功课布置和殷殷教导,透露出浓厚的安贫乐道、克己复礼以及重视父子伦理关系的儒家思想。

第二折敷衍彭泽为令一事,最为集中地展现了陶渊明的儒家思想与儒士行径。已就官八十日的陶渊明出场表露心迹:

(云)你看这四海纷纷,中原云扰,何日得平定也。(唱)【南吕·一枝花】我则见烟迷白玉楼,雾锁黄金阁。宫花空向日,渠柳尽萧条。暮暮朝朝,积攒成愁容貌。我正是志高来福不高,幾时得殄除了胡虏戎羌,平定了中原云扰。(云)方今晋朝传统,纲纪崩摧,五胡僭乱,甚日清平也。[12]

陶渊明担任的仅仅是一个小小县令,然而位卑不敢忘忧国,眼见胡敌内侵、中原纷扰,陶渊明忧心忡忡,盼天下平定,体现的正是儒士以家国天下为念的责任感和道义感。陶渊明虽不能在中央施展身手,但在地方一样能有所作为,裨益社会与国家。在政治层面,陶渊明下令采访贤士、量才进用;在民生层面,则是劝农桑,禁奢靡。农桑为本,关系生民饱暖,故而劝课农桑历来是官吏的紧要职责。陶渊明的一系列政举,体现了他勤政务实的良吏之风。

而后县丞怂恿陶渊明按照衙门旧例贪昧官钱时,这一幕与陶诗中所写的田父劝解陶渊明“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13](《饮酒》其九)何其相似!官场的贪污腐败由来已久,大小官员心照不宣,携妻带子来到任所,吃穿用度一切花费公家。陶渊明耳闻目染,不为所动,反而严加斥责,体现了其清正廉洁:

【隔尾】你道是库中金帛如山岳,你教我润屋肥家足富饶。(云)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苍难欺。(唱)岂不闻天网恢恢有昭报。覰黄金草茅,建清名圣朝,则我这义胆忠肝上天晓。[14]

在走马上任之前,陶渊明就傲然宣称“我则待独立清名万古秋”[15],可见陶渊明不仅受儒家的清廉君子之风沾溉,而且追求“三不朽”式的超越时空的永恒人生价值。

陶渊明遣散多余的从人,留二人身边服侍,着一人与陶俨为伴,并写信道:“此亦人子,可善遇之。”[16]叮嘱陶俨切莫因为别人是侍从而骄纵施虐,因为别人和自身一样都是父母生父母养的孩子。《论语·颜渊篇》:“樊迟问仁。子曰:‘爱人。”[17]《孟子·梁惠王上》:“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18]陶渊明的嘱咐正展现了推己及人、爱民如子的仁爱思想。

当外郎告诫陶渊明须束带迎接刺史派来的督邮时,陶渊明感到人格受到冒犯,怒火冲天:

【红芍药】听说罢烈火上心苗,不由人忿怒难消。(净云)老大儿,你我本是个小官儿,该与他行礼,你可恼的是些甚么?(正末唱)则我这青云志气素英豪,斗粟縈身懒折腰。(外郎云)就与他行个礼儿,也罢了。(正末唱)则我这疏狂性岂屈下僚。(净云)我说这个县令官儿,做着也够了,你还要做甚么大官那?(正末唱)湫洼处怎养鲸鳌,青鸾失志趁鸦巢,栋梁材不隐蓬蒿。[19]

儒家向来强调尊卑等级,县丞言说“你我本是个小官儿,该与他行礼”,既是小人的生存之道,也符合官场礼制。但令陶渊明着恼的并非儒家所要求的行礼本身,而是自己素有青云壮志,如汪洋之鲸鳌、长空之青鸾、林间之栋梁,故而耻居下位,向恃势凌人的小官阿谀奉承。为维护自己的孤高品格,陶渊明毅然决然地辞官归去。

前两折通过描写稻场课子、彭泽为令,塑造了陶渊明重视家庭伦理、忧国爱民、勤于政事、耿介孤高的儒士形象。后两折则极力渲染陶渊明赋闲时的隐士风雅。

(二)隐士风雅

陶渊明身后最初为人们所接受和认可的,正是他清高洒脱的隐士风度。颜延之《陶征士诔》着重赞扬陶渊明高行峻节的品格,沈约《宋书》将陶渊明置于《隐逸传》,钟嵘《诗品》品评陶渊明诗歌,也不免在最后提及其隐逸身份。唐宋以来,陶渊明的高蹈旷然更是令士人追慕不已。归隐的清闲生活中,陶渊明素以喜爱赏菊和饮酒闻名。戏剧中陶渊明不仅赏菊,而且把菊盈案、簪菊于发、置菊于酒中而满饮。他热情地赞美菊花的孤傲绝群和冰清玉洁:

【红绣鞋】花也,则为你不与那繁花争媚。……(正末唱)花也,你端的有君子之心淡淡若寒灰。花也,我和你心相爱,我和你似陈雷。花也,我和你意相合,鱼共水。[20]

【折桂令】则他便秉中央正气而生,戊己精华,后土威灵。另巍巍傲露迎霜,独芳孤操,吐萼含英。则你便助诗狂东篱暮景,益仙翁服饵延龄。只因你玉洁冰清,因此与尔同情。则被你牵了我肝肠,引了我魂灵。[21]

菊花之于陶渊明,犹如水之于鱼,不可须臾分离。陶渊明为之意惹情牵,以菊自喻,甘愿弃功名、撇荣利,长相守长相伴。

陶渊明于栗里巧遇新知故交,志同道合,把酒言欢,“漉新酒不惜巾帻,一任他红日西山坠。”[22]酒宴阑珊之际,陶渊明喝得酣醉,不慎落帽:

【耍孩儿】趁西风有意乘鹤背,上青天云程万里。(做落帽科)(净家僮云)吊了帽子了!我看你没有帽子,怎么家去。(庞通之做拾帽戴上科,云)渊明,风落了帽也。(正末唱)狂来落帽为诗魔,况人生有限之期。今朝尚想明朝醉,趁着这三径黄花望眼迷。不是我心偏僻,爱则爱秋容惨淡,花萼清奇。[23]

落帽之事本属陶渊明外祖孟嘉,《晋书·孟嘉传》载:“九月九日,温燕龙山,僚佐毕集。时佐吏并著戎服,有风至,吹嘉帽堕落,嘉不之觉。”[24]此剧将落帽之事置于陶渊明身上,意在表现其任情洒脱之态。

文人雅集,赏花饮酒之外,少不得要吟诗作赋。友人请陶渊明吟咏诗文,陶渊明吟《五柳先生传》,王弘称赞:“好佳作也!有太古之风,有圣贤之量。文辞洒落,气量雄伟,真乃雄才也。”[25]诵《归去来兮辞》,庞通之赞美:“好清新言语也!”[26]二人都推崇陶渊明诗文的自然质朴、清新豪放,以为佳处,这正和元代士人对陶渊明诗文的接受是相一致的,如元好问《论诗》其四论陶渊明诗:“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27]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友人对陶渊明的评论。栗里会饮时王弘谓“此花乃君子者也,有冷淡之趣,以此先生重之”[28],与陶渊明分别时谓“今日得遇一面,果然胸襟洒落,笃信存仁,有君子之风”[29],以“有圣贤之量”评《五柳先生传》,而庞通之在听完《归去来兮辞》后由衷感叹“渊明端的所言信行,所行合言,真乃信义之士也”[30],可见旁人一直是以儒家的道德标准在评判陶渊明。换言之,《东篱赏菊》中所描写的作为隐士的陶渊明,虽然倾心自然,清高耿介,但并不是道家式的反对名教、绝圣弃智之隐士,而是儒家式的“有道则见,无道则隐”[31]的隐士。因此,剧中陶渊明的隐士风雅,实为其儒士风度的另一种表现。

此外,陶渊明极为看重的躬耕田野的农人身份并未在《东篱赏菊》中得到展现,甚至还在一定程度上有所歪曲。剧中庞通之谓陶渊明“不事生产”[32],确如其言。第一折写陶渊明来到打稻场中,见佣工迟来,教导他们“懒惰难成事”[33],并指挥他们“将那打下的稻子,与我囤将起来;把那些柴草,与我堆垛的好着”[34]。高高在上之态,俨然是一副不事生产的小地主模样。但是历史上的陶渊明并非是彭泽辞官后才认认真真地过起农民生活,其《饮酒》十九言:“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将养不得节,冻馁固缠己。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35]《宋书·陶潜传》:“躬耕自资,遂抱羸疾,复为镇军、建威参军。”[36]可见陶渊明在其早年就已经断断续续地过着清贫的耕读生活。在生产劳动方面,剧中陶渊明形象与其诗文及史传中的形象有着较大差异。

有意思的是,剧中除了对陶渊明的那些溢美之词外,尚有一些消极评价。如第一折中佣工不情不愿地去见陶渊明:“听不上他那酸文假醋的,动不动便是诗云子曰儿,那个耐烦那?”[37]刚一见面,陶渊明果然引先祖陶侃运甓之事,一顿教训。在旁人看来“有经天纬地之文章、定乱除危之谋略”[38]的陶渊明,在佣工的眼中,却是个咬文嚼字、絮絮叨叨的老学究。剧中高雅超凡如陶渊明者,也难免被置于世俗的眼光之中,佣工们的看法展现了一般下层民众对脱离生产的文士们的消极态度。

三、《东篱赏菊》的思想主题

隐逸剧是元杂剧中较为突出的一类戏剧,其中除陶渊明本事戏之外,还有《晋文公火烧介子推》《严子陵垂钓七里滩》《刘晨阮肇误入桃源》《西华山陈抟高卧》《陶朱公范蠡归湖》(残本)等。这类戏大多表现着相似的思想主题,如主人公多身处末世或政治动荡之际,因而对朝代兴亡更迭有着极为深刻的洞察:

【混江龙】……上古时鸿荒混沌,无极而太极玄幽。伏羲时巢居穴处,神农时开辟田畴。轩辕时制衣冠舟车纲索,筑九鼎辨风俗财货流通。五帝时传圣统德称尧舜,三王时美疆封至大成周。战国来尚纵横朝更暮改,至楚漢诛暴秦大业归刘。魏蜀吴三分鼎足,传大统晋世悠悠。朝中宰相,金屋王侯,秦宫衰草,汉阙荒丘。功名逝水,勋业浮沤。[39](《东篱赏菊》)

【混江龙】自从夏桀将禹丧,独夫殷纣灭成汤。丕显立弔民伐罪,丕承立守绪成王。刚四世垂拱岩廊朝采凤,第五辈巡狩湘流中淹杀昭王。自开基启运,立国安邦,坐筹帷幄,竭力疆场,百十万阵,三五千场,满身矢镞,遍体金创,尸横草野,鸦啄人肠,未曾立两行墨迹在史书中,却早卧一丘新土在邙山上。咱人这富贵如蜗牛角半痕涎沫,功名似飞萤尾一点光芒。[40](《七里滩》)

历史的滚滚洪流中,王朝的成败兴亡不过弹指间,而个人的富贵功名亦转头空。在这种世风日下、纲纪倾圮、战乱频仍的时代,人人朝不保夕,个人的生命与价值均显得微不足道。达人善觉,乃逃禄而归隐,正如《误入桃源》中刘阮二人的心态与行迹:

【混江龙】……不想去上书北阙,不想去待漏东华。似这等鵾鹏掩翅,都只为狼虎磨牙。怕的是斩身钢剑,愁的是碎脑金瓜。怎学他屈原湘水,怎学他贾谊长沙。情愿做归湖范蠡,情愿做噀酒栾巴。携闲客登山采药,唤村童汲水烹茶。惊战讨,骇征伐;逃尘冗,避纷华;弃富贵,就贫乏。[41]

乱世之中为全身远害而归隐,这不难理解;然而太平之世亦涌现不少隐士,这固然和他们天性疏放、不喜束缚有关,如《陈抟高卧》中陈抟所言:

【哭皇天】酒醉汉难朝觐,睡魔王怎做的宰臣?穿着这紫罗袍似酒布袋,执着这白象笏似睡馄饨。若做官后每日价行眠立盹,休休休枉笑杀凌烟阁上人。有这般疏庸愚钝,孤陋寡闻?[42]

但对于陈抟这样有平定天下之胸怀、有神机妙算之才能的人而言,三番五次拒绝出仕乃是有着更为深层的原因:

【滚绣球】三千贯二千石,一品官二品职,只落的故纸上两行史记,不过是重裀卧列鼎而食。虽然道臣事君以忠,君使臣以礼,哎,这便是死无葬身之地,敢向那云阳市血染朝衣。(带云)贫道呵,(唱)本居林下绝名利,自不合刬下山来惹是非,不如归去来兮。[43]

而陶渊明在听闻自己被封为彭泽令时,心下犹疑不定,既留恋田园,又不敢违抗圣命,然而官场的束缚与险恶又令他胆战心惊:

【六幺令】怎敢道违宣召,惹罪尤,这其间去就难留。(使命云)渊明先生,宣你为官,着那佳人捧臂,壮士擎鞭,吃堂食,饮御酒,可不受用也。(正末唱)你道是女貌娇羞,我则道乐意忘忧。不爱他麒麟殿万载名留,把名缰利锁都参透,题起来胆战心愁。(使命云)陶先生,俺圣人宽仁厚德,纳谏如流,你因何畏惧?忠臣不怕斧钺之诛也。(正末唱)利名场志不甘生受,怕的是金瓜铁锏,阔剑长矛。[44]

可见,太平亦隐突显的其实是士人对封建君权的极度不信任,兔死狐烹、鸟尽弓藏,君臣之间可以共患难而难以同富贵。正是政治的虚伪与险恶,使得这类隐士视仕途为畏途。而《火烧介子推》中介子推虽然隐于绵山,也未能逃得一死:

【秃厮儿】您这火林外前后有军,深山里进退无门。他道是向火坑中自丧身,更休想,卧麒麟,高坟。[45]

君主之凶残,政治之险恶,可不令人寒心、警醒!而与世路干戈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闲散自由的隐逸之乐:

【尾声】酌别了堂堂官府高县纛,去我那小小衡门谒故交。靸芒鞋,着布袍;冠葛巾,系紵绦;弄瑶琴,品玉箫;共山翁,伴野樵;执丝竿,钓巨鳌。绿水青山景物饶,稚子山妻任欢笑。趁紫蟹红虾时正遭,赏红叶黄花绕四郊。把酒友诗朋镇日邀,分韵诗题清兴高。出水鱼鲜五味调,村酿新醅浑带糟。闲采黄花莫惮劳,醉饮狂歌风落帽。忙倩家僮扶策着,疏柳柴门带月敲。喜秋清乐意逍遥,常则是弄月抟风,快活到老。[46](《东篱赏菊》)

【拨不断】蟹擘紫石榴,橙剖软金瓯,钓的这锦鳞来活纳入青蒲篓。绿蚁香浮斑竹篘,红薑细切白莲藕。醉后呵,只睡到烟寺钟响,鱼浦榔鸣,江村月落,海国潮来,那其间才是我那酒醒的时候。[47](《范蠡归湖》)

以上隐逸剧表现出了相同的兴亡之叹、仕途之畏与隐居之乐。然而,这些隐士或是坚持不仕、隐于山野江湖,如范蠡、严子陵和陈抟;或是出世超凡、位列仙班,如刘晨、阮肇。惟有陶渊明却在归隐—出仕—归隐的曲折出处之间,最终接受任命,再次出仕。这一结局使得《东篱赏菊》在诸多的隐逸剧中显得颇为奇特。王国维曾将元初科举之废视为元杂剧发达之因,事实上,科举之废正是理解这类隐逸剧的关键,亦是理解《东篱赏菊》不同之处的关键。

元朝统治者废除科举,这使得士人们完全失去了进身之阶。入仕参政、施展抱负的人生理想幻灭,现实的生存空间被不断挤压,许多士人对现实深感绝望,故而转向出世归隐。这种心态极大地影响了士人们的创作,如马致远号东篱,正见其效仿陶渊明避世之心,而他所作的许多神仙道化剧,如《西华山陈抟高卧》《马丹阳三度任风子》《邯郸道省悟黄粱梦》等,皆充满了世道黑暗、浮生若梦的消极沉重之感。元杂剧中还有一类剧值得注意,即《冻苏秦衣锦还乡》《吕蒙正风雪破窑记》《朱太守风雪渔樵记》等剧,描写士人们百般困顿、求仕无门,甚至虚淹半世才步入仕途,而不学无术之人则招摇撞骗、行于天下,“如今那有才学的受困穷,几时得居要路为卿相?我想那耕牛无宿料,仓鼠可兀的有余粮。十载寒窗,捱不出虀盐况,怎生那风共雪缠的我慌?则他好茶饭不济饥肠,这破衣衫偏歇着我脊梁”[48],“老来不遇,枉了也文章满腹则如何!俺这等谦谦君子,须不比泛泛庸徒,……可正是天降人皮包草躯;学料嘴不读书,他每都道见贤思齐是说着谬语”[49],这类剧看似与再三征召而不就、高蹈脱俗的隐逸剧相矛盾,其实正是元代士人们在民族压迫、求仕无门中艰难生存的一体两面。

然而,传统儒学观念下齐家治国的政治理想,使得士人们虽避乱归隐,却依旧肩负着道义感与责任感,不能忘怀世事,如严子陵和陈抟,一个收容逃难的汉光武,一个占卜指点未达时的宋太祖,皆是为着天下太平。究其原因,元人归隐是被逼无奈之举,故而他们身上存在着渴望功名与厌倦世事的矛盾之情,而《东篱赏菊》则集中体现了这两种倾向。元代士人虽心怀壮志,然而在残酷的政治高压下仕途坎坷,他们企羡陶渊明的高蹈归去、纵情田野。可与此同时,剧中又塑造了一个举善荐贤的檀道济。历史上的檀道济本为刘宋政权的追随者,但在剧中,他却摇身一变,成为晋室忠臣,屡访名士,听闻陶渊明“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50]的求仕意图时,便举荐他为彭泽县令;陶渊明辞官后,檀道济锲而不舍地继续保奏陶渊明,为他在圣上面前谋得个“加官赐赏,以养终身”[51]的封赏。陶渊明则接受了任命,并由衷唱起了颂歌:“呀,仰赖着当今仁圣意真诚。褒贤崇士播清声,不胜惶惧至屏营。见如今太平,愿吾皇万岁永遐龄。”[52]圣上招揽到了人才,檀道济履行了选贤举能的职责,陶渊明则跻身仕途,全剧在皆大欢喜的氛围中落幕,然而,剧中蕴含的却是剧作者的无限落寞,是元人怀才不遇的现实感慨,对仕途功名的留恋渴望,以及对统治阶级的美好幻想。

《东篱赏菊》中的陶渊明,兼具儒士风度与隐士风雅,在去留之间任情自适,而不被遗于田野,终至加官赐赏,在一定程度上来说,这或许正是元人最高理想的折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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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吴国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