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西游补》时空叙事的“放”与“收”
2023-06-28谭志轩
谭志轩
摘要:《西游补》这部小说在时空叙事上颇具特色,具有“放”和“收”的双重特征。延长交错的时间及多维叠加的空间相互交杂,并且以无序的方式构成二者的转换,将“放纵”的时空以一种近乎“意识流”式的手法呈现出来;《西游补》的时空在整体上还呈现出典型的圆环形结构,小说时间和空间的叙事遵循了“圆形”的建构法则,显现出“收”的特征,完成从虚幻到现实的转换;梦境的文学表达程式为《西游补》的时空叙事提供了平台。同时,时空的“放”与“收”也对应了孙悟空作为心猿“心”的“放”与“收”,艺术时空与心灵之思交织,显现出“破情根”“立道根”的中心主旨。
关键词:《西游补》;时空;放心;收心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4580(2023)02—0044—(06)
DOI:10.19717/j.cnki.jjus.2023.02.008
《西游补》是《西游记》众多续书之一,全书共十六回,作者是董说。这部作品以《西游记》第六十回“孙行者三调芭蕉扇”之后为叙事起点,主要讲述了孙悟空被鲭鱼精所迷,坠入青青世界,在幻境中经历了种种魔幻之趣,最终梦醒跳出幻境后打死鲭鱼精又继续西行的故事。《西游补》因其较高的文学价值受到不少学者的关注。鲁迅先生曾高度评价其艺术手法:“惟其造事遣词,则丰赡多姿,恍忽善幻,奇突之处,时足惊人,间以徘谐,亦常俊艳,殊非同时作手所敢望也。”[1]这部小说在艺术上之所以呈现出“丰赡多姿”“恍忽善幻”的特征,很大程度与其所展现的时空体系相关,文本时空的建构呈现和流动转换具有很明显的“放”与“收”的特征。这不仅仅是作者为打造虚实时空境界的精巧构思,也是表现小说主体思想意识的艺术表达。
一、“意识流”书写——“放纵”的时空
《西游补》这部小说对于时空的建构呈现出“放纵”的特点,尤其在于幻境时空的书写当中,作者以一种近乎意识流的书写方式,“意识流”是一种表现人类心理活动中的“印象、回忆、想象、观感、 推理以至直觉、幻觉等多种成分混杂在一起并构成一种‘流的心理活动的方法”[2]。《西游补》对于幻境时空的建构和转换,全然以孙悟空的意识流动为基本线索进行时间与空间的置换,充满浪漫诡谲的幻想色彩。
(一)延长交错的时间
《西游补》的叙事时间可以分为两条线索,一是现实时间,即依托于《西游记》所设置的取经历程,现实时间在《西游补》中以首尾呼应的形式呈现;二是幻境时间,即孙悟空进入青青世界之后的时间,《西游补》复杂多变、交错延长的时间特点主要就体现在对幻境部分的书写中。
现实时间对应《西游记》的故事背景是唐代贞观年间,而在幻境叙事中,作者将时间进行了无限延长,并且拉长后的时间错综复杂。例如在第五回“镂青镜心猿入古 绿珠楼行者攒眉”中,孙悟空在经历了新唐世界之后便跳脱到古人世界,以虞美人的身份与西施、绿珠女等人在握香台同坐饮酒吟诗。虞姬是楚汉之争时期西楚霸王项羽的美人,西施是春秋末期越国人,而绿珠女则是西晋渤海富翁石崇的宠姬,这几人所处的时代全然不同,在孙悟空的梦境中却打破了时间的限制同坐饮酒。再如第八回和第九回中,孙悟空又进入到未来世界,当了一回阎罗天子,拜岳飞为师,还审问了南宋奸臣秦桧,十五回中又细访了秦始皇的故人。这样的时间无限的扩展和交错在文本中随处可见,不同时期的历史人物、神话人物在某一个时间节点随意聚合,整个青青世界的时间几乎都是以一种“漫游”的狀态出现,带有非常浓厚的奇幻色彩。
可见,孙悟空在青青世界里所经历的时间是可以无限制流动的,他随意地穿插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整个幻境时间的书写呈现出“放”的特点,作者完全打破了现实时间的约束,将时间线索所涉及的范围进行扩展,以新唐世界为基准往前拉长和向后延伸,并且这个被延长的叙事时间交错穿插,复杂多变,这是《西游补》“放纵”的叙事时间的典型表现。
(二)多维叠加的空间
同叙事时间类似,《西游补》的叙事空间也可分为两个维度,一是现实空间,即唐僧师徒四人离开火焰山之后所处的位置;二是幻境空间,即行者入梦之后所经历的虚幻世界,这部小说空间建构的复杂性在于作者对幻境空间进行的立体性重构。
明清以来的神魔小说在进行空间建构时,通常存在着人界、仙界和鬼界三重空间,其中人界相当于现实空间,仙界和鬼界共同构成超现实空间。在《西游补》当中,所谓的现实空间实际上已经被置于“现实与超现实”这第一个维度的空间之下,而作者在此基础之上,又将幻境这个超现实空间分为了人界、仙界和鬼界三个层次,构成了第二个维度。小说对于幻境空间的重构主要是以新唐世界为基点,新唐世界就相当于幻境空间中的人界,孙悟空来到了唐新天子风流皇帝的“绿玉殿”“雕青轩子”“关雎殿”等,前往古人世界又扮作虞美人与项羽欢谈,包括小说末尾“唐相公应召出兵”等皆是在人界的故事情节。文本直接对于仙界的描写不多,“女娲门前”“凌霄宝殿”“绿竹洞天”等有关“天”的线索贯穿于文本当中,成为幻境空间的重要组成部分。此外还有鬼界也同样存在于幻境空间里,第八回中,行者撞入玉门,来到阴司:“……大圣爷来得好!来得好!我们阎罗天子得病而亡,上帝有些起工动作之忙,没得功夫派出姓氏,竟不管阴司无主。今日大圣爷替我们权管半日,极为感激。”[3]孙悟空便在阴司当了半日阎罗审问奸臣秦桧,这部分便是以鬼界为空间的叙事单元。
对幻境空间的重构不仅仅在于广度的划分,作者在塑造多维立体空间的同时,还对空间的深度进行叠加,作者认为孙悟空每进入一个空间,都是一个更高层级的境界,正如第四回中说:“行者入新唐,是第一层;入青青世界,是第二层;入镜,是第三层。一层进一层,一层险一层。”[4]也就是说,作者对于幻境空间的重构同时在广度和深度上进行了多层次的纵横式探索,这种探索使得整个小说空间的建构以一种无限外放的方式存在,读者跟随着孙悟空的梦境也经历了一场奇幻漂流。
(三)时空转换的无序性
自孙悟空入梦后坠入青青世界开始,作者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间随意颠倒、交错,空间上进行交错叠加,整个小说的时空转换是以一种无序的形式呈现的,我们无法在文本中寻求到某种合乎逻辑的线索去解释小说时空建构的合理性,也无法根据情节走向去判定下一个时空转换的具体设定。也就是说,在孙悟空入梦之后的幻境时空里,全然是一种随意性的游动,殷国明指出,“中国古人讲究‘心游和‘神游,是为了超越自己的感官世界,心与物游,进入一个没有时空限制的境界。这个故事有时候称之为‘幻化。”[5]同样的,《西游补》中孙悟空坠入青青世界之后所经历的种种也构成一种“幻化”,时间与空间的每一次转换都超越了普遍社会秩序的规定性,而以一种无序的状态存在。
因此,《西游补》中无序性的时空转换使作者能够借助孙悟空的梦境去自由地表达主体意识,这类似于一种“意识流”的书写方式,文学领域内意识流的特点在于“他不受传统的时间和空间概念的约束,借助内心独白、自由联想等各种手法,运用异地同台、时空交错的更迭变换形式,意识描写不受理性控制的意识流动状态,试图真实地表现意识活动而不是客观外部世界”[6]。虽然我们不能将《西游补》认定为一部意识流小说,但不可否认的是,作者在进行艺术构思时,尤其是借助梦境表达自我意识的方式呈现出一种近似于“意识流”式的创作。实际上,“放纵”的时空也得益于作者不受理性控制的意识流动状态而试图去创造一个不受客观约束的梦幻世界。
二、圆环型结构——“收束”的时空
《西游补》这部小说主要讲述了孙悟空“入梦——历梦——出梦”的过程,其中历梦是文本的主体部分,也是“放纵”时空的所在,但是,孙悟空并没有一直沉静在梦境里,最终它跳脱出了这个“放纵”的时空,又回归到那个西天取经的时空当中。也就是说,无论梦里的行者处在一个怎样无限自由的环境里,最终的结果都是梦醒,终归要被“收束”回那个原本的现实时空里。从小说整体来看,文本所建构的时空体系形成了一个圆环形的结构。
(一)抛物线式的时间
上文谈到,《西游补》的叙事时间由现实时间和幻境时间两条线索构成,根据孙悟空“入梦——历梦——出梦”的历程,这两条线索是以“现实时间——幻境时间——现实时间”的程序连接起来的,形成了一个类似于“抛物线”式的文本时间。
首先,“入梦”这个起点对应着现实时间,也就是孙悟空进入梦境之前的时间,文中描述:“话说唐僧师徒四众自离了火焰山,日往月来,又遇春绿时候。”[7]此处,作者清晰地交代了文本现实时间的起点是师徒四人离开火焰山之后的某一年春天,以此为端点,孙悟空通过“入梦”的方式从现实时间进入到了幻境时间。其次,“历梦”这条曲线对应着幻境时间,也就是小说的主体部分。在这条曲线里,时间被随意延长,包含着“古人”“新唐”和“未来”三个阶段时间,但这三个阶段的时间并不符合现实逻辑,可以不受限制地交错聚合。最后,“出梦”这个终点对应着现实时间,结束了“古人”“新唐”和“未来”时间之后,孙悟空又回到了现实。小说第十六回“虚空尊者呼猿梦 大圣归来日半山”中唐僧问道:“悟空,你在青青世界过了几日,吾这里如何只有一个时辰?”[8]由此可见,“入梦”和“出梦”这两个端点之间的现实时间距离是“一个时辰”,而“历梦”这条曲线的幻境时间距离是“几日”。因此,在《西游补》中,“入梦”和“出梦”两个现实时间的端点仍然是连接起来的,也就是说在幻境时间进行的同时,现实时间也在进行,只是这两条时间线索的进行速度存在差别,从整体来看,呈现出一个“抛物线”式的时间链。
不难发现,尽管在幻境时间中,孙悟空能回到古人世界和项羽欢谈,还可以去到未来世界审问秦桧,最终这条抛物线终究还是回到了与起点相接的轨道上,小说一首一尾两个时间端点,构成了孙悟空“历梦”过程中“放纵”时间的起点,也是最终时间“收束”的终点。
(二)回到原点的空间
同叙事时间一样,《西游补》在空间上也是根据孙悟空“入梦——历梦——出梦”的历程来设置的,将空间按照“现实空间——幻境空间——现实空间”的程序连接起来。在这个环节里,小说的现实空间是不变的。在第一回中,作者对孙悟空入梦前所处的现实空间做了交代:“话未说罢,忽见前面一条山路,都是些新落花、旧落花铺成锦地,竹枝斜处漏出一树牡丹。”[9]紧接着孙行者和师傅讨论“花红心红” 、随即“打杀春男女”后“往西边化饭”,之后轉换进入梦境,可见现实空间就在一条铺满落红,有一树牡丹的山路上。在小说第十六回中,孙悟空“出梦”回到现实空间,仍然处于这一环境:“说罢,狂风大作,把行者吹入旧时山路,忽然望见牡丹树上日色还未动哩。”[10]孙悟空梦醒之后,还是回到了这条山路,回到了小说的原始空间。
在空间的建构上,孙悟空的梦游故事从原点出发,最后又回到原点,无论在梦境空间中,孙悟空所到之处有多么魔幻离奇,其间跨越的距离有多远,最后终究要回到原点上。也就是说,作者在进行空间建构时始终以现实空间为基点,尽管过程错综复杂,但原点的中心位置固定不变,这个原点构成了“收束”空间的终点。我国古代存有不少按照这种形式建构空间的叙事作品,例如《列子》当中记载的黄帝和周穆王梦游的故事。同样的,他们也是在某种作用下进入梦境中游历,梦醒之后仍然回到了原本的现实空间。再例如《枕中记》《南柯太守传》等均是如此,他们的主人公和孙悟空都是在梦境中经历了一番幻游之后,最终还是以回到现实空间这个起点为“收束”的结局。在《西游补》中,第一回起始部分和最后一回结尾部分的空间遥相呼应,形成一个环状结构。
(三)时空建构的“圆形”法则
从小说整体来看,抛物线式的时间链条寓于环状结构的空间搭建过程之中,《西游补》的时空建构呈现了一个完整的“圆形”结构。我国古代叙事作品的创作由于其独特的中华文化生成系统——“道”的周而不殆的轨迹,构成一种典型的“圆形思维”,这种思维影响到古代小说创作的主题、结构、叙事等各个方面,杨义就“圆形思维”的生成、运用和表现有过详细阐述,他认为中国叙事学的逻辑起点和操作程式都与“圆”连接在一起,“这种玄览会通、思转自圆的审美思维方式,使叙事作品在横向组合种种情节的时候,发生思维取向的旁出和曲变,从而在一个纵深凝聚的潜隐的圆形结构上获得智慧的升华、意义的引申和境界的圆满。对称性的思维,在有中心点的转动中,必然形成旋转之圆。”[11]《西游补》这部小说的创作自然也遵循着这种围绕着中心点转动的“圆形”法则,尤其在小说建构时空的层面上,形成了一个典型的旋转之圆。苏兴认为:“《西游补》只是作家利用梦境的虚幻,故意制造一些不合常理的境界,跳跃、扭曲,实际是有中心、有线索的,不过是加以颠倒变序,扭曲组合而已。”[12]一方面,《西游补》圆形时空的中心点在于“西天取经”这一终极目标,毕竟其作为补《西游》而作的续书,《西游补》创作的故事基点是和《西游记》保持一致的。上文谈到,《西游补》的时空建构具有“放”和“收”的特点,“放”是基于“西行”的中心点向外辐射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作者通过极度自由的无序性去设置了一个错综复杂的梦幻时空,脱离了现实时空的逻辑基础,因此会呈现出“放纵”的特点。然而另一方面,“放纵”的时空并不是无节制地向外延伸,最终仍然收回到了“西行”之路上;相应的,“收”是基于“西行”这个中心点向内聚焦的过程。这一“放”一“收”的操作的结果就是形成了一个旋转之圆,或者说作者创作这部小说的目的实质上就是为了去构造这样一个圆,在“思维取向的旁出和曲变”中将“智慧的升华、意义的引申和境界的圆满”融入进去,借助这个圆去表达思想和主题。
《西游补》所建构的这个“圆形”时空,正好为孙悟空的梦幻之游提供了诸多可能性。坠入青青世界的行者有“向往无限的心,须能有所安顿、归返自我,成一回旋的节奏” [13],因此这一回旋的圆形既包含非逻辑性的“放”的意义,也具备逻辑性的“收”的意义,一“放”一“收”的时空设置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圆环。
三、“放”与“收”的梦幻载体与心灵之思
《西游补》这部小说是根据孙悟空“入梦——历梦——出梦”的历程来建构时空的,从“入梦”到“历梦”是“放”的时空之来源,而从“历梦”到“出梦”是“收”的时空之归途。可见,“梦”贯穿于小说始终,时空的“放”与“收”以梦为载体,同样也是心的“放”与“收”,这是《西游补》时空叙事的本质渊源。
(一)梦境程式的极致书写
《西游补》这部小说从现实时间到幻境时间的转换是通过梦的方式实现的。因此,“梦”这一带有奇幻色彩的书写方式本身就赋予了《西游补》叙事时间交错延长的特点,也构成了作者呈现“放纵”式故事时间的条件和工具。梦是一种神秘的心理活动与精神体验,我国古代“梦文化”源远流长,与梦有关的文学作品也比比皆是,它们通常都包含着想象、自由、欲望等关键词,这是由于梦本身所具有的特征而形成的。刘文英、曹田玉在《梦与中国文化》中讨论了梦的虚幻性特征:“所谓虚幻的,首先是说梦象、梦境是虚假的、非实在的;……所以,不管梦象、梦境及其情节怎样活灵活现,好像真实的一样,毕竟实无其人,实无其物,实无其事,不能不是虚幻的。”[14]可以说,梦本身的虚幻性特征为文学的创作提供了动力。梦不仅仅可以作为文学意象承载作家的主体意识,也可以成为构建文本的程式化载体。对于本文所谈论的《西游补》的时空叙事正是如此,梦的虚幻性给予了“放纵”的时空得以实现的平台,有了虚假的、非实在性的载体为前提,孙悟空才有可能在入梦之后从新唐世界去到古人世界和历史、神话人物等产生交集,还去到未来世界的阴曹地府,乃至最后又回到新唐世界与唐僧一起征战。而孙悟空在梦境中所经历的种种构成了一个具有丰富含义的审美情境,渗透着这部小说的中心主旨和深层意蕴。正如我们所孰知的庄周梦蝶的寓言,它们“都凭借另一个神秘、朦胧或飘忽的空间,达成对人间欲望和生命意义的释放和阐释。把世人无法预设的梦境,变成经过精心艺术设计的审美情境,便使意义的寻找带上几分多义性和命运感”[15]。《西游补》中孙悟空的这场梦是有终点的,它的最终走向是梦醒之后回到现实世界,“出梦”就是孙悟空这场梦画上句点的收尾之笔,也是“放纵”的时空走向“收束”结局的最终归宿。总的来看,“梦”给予了这部小说建构时空体系的前提条件,正是因为有梦作为平台和载体,小说对于梦境时空的建构以一种极致的体验性叙事作为书写方式,孙悟空的整个梦游故事都是建立在梦的虚幻性的基础之上。从而,极致的虚幻时空的书写也构成了这部小说在表现梦境所蕴含的“人间欲望和生命意义”的审美表达。
(二)心的“放”与“收”
作为《西游记》的续书,孙悟空这一形象延续了“心猿”的内涵,“心猿”也是孙悟空的代称,《西游补》时空叙事的“放”与“收”同样也是孙悟空“心”的“放”与“收”,静啸斋主人在《西游补答问》中有言:“四万八千年俱是情根团结,悟通大道,必先空破情根;空破情根,必先走入情内;走入情内,见得世界情根之虚,然后走出情外,认得道根之实。”[16]从虚幻时空到现实时空的转换意味着心猿完成了堕入梦幻到重返本然的这一“破情根”“立道根”的全过程。
1.“放心”——虚幻时空之“情根”
在《西游补》中,孙悟空被鲭鱼精所迷坠入梦幻对应着“放心”的全过程,也是心猿“破情根”的来龙去脉,作者在对“放心”进行叙述的时候将这整个过程置于一个虚幻的时空架构中是蕴含深意的。在《西游记》中,心猿求“放心”的过程是寓于唐僧师徒西天取经,一路降妖除魔的这个历程中的,是在一个维度上的虚幻与现实所组成的时空体系中推进的。而《西游补》在此基础上,重新设立了一个第二层维度——梦,用以展现心猿“放心”的过程。因为在《西游补》中,作者想要极力表现的是孙悟空对于“情根”的收放过程,而要想破除“情根”,就必然要在情欲的世界里肆意漫游,“梦”这一虚幻时空的方式,恰恰为情欲世界的显现提供了最合适的平台。同妖魔鬼怪一样,情欲也意味着孙悟空西行路上需要去战胜的劫难,这个劫难在文本中的外在表现就是使心猿坠入梦幻的鲭鱼精,它“是作为一种情欲的象征而存在的。它不是一个劫难的实体,而是一个空间的隐喻,象征着行者的在世处境”[17]。也就是说鲭鱼精是“情难”时空的象征,是文本所建构的梦境。《西游补》中心猿所要破除的情欲不仅仅是儿女之情,还有历史与时代的家国之情,因此就有了心猿在梦境里穿越古今、审判历史的残局。“情”的范围和涵义在不断延伸和扩大,一维的时空体系似乎已然承载不了心猿破除“情根”的精神危机。对于孙悟空来说,也只有在毫无逻辑可言的虚幻时空当中,“情”才能够被一“放”到底,“心”也才能够被彻底放下。于是,“走入情内,见得世界情根之虚”被作者囊括进了一个尽情“放纵”的时空当中,情根的本质便是“虚”,而只有走进了虚幻的世界里,得到情欲的放纵之后并体验到它的破碎与凋零,才能真正“空破情根”。
2.“收心”——现实时空之“道根”
在作者看来,要想“认得道根之实”,就必须在“空破情根”之后“走入情外”,摆脱“情欲”对心的勾连。在《西游补》中,心猿坠入了鲭鱼精所设立的青青世界,完成了作者所谓的“走入情内”后“空破情根”的任务,但此时并未真正“认得道根之实”,还必须完成“收心”的过程。小说的结尾如此说道:“来的时节,又打杀了新徒弟,勃然大怒,正要责他几句,忽见新徒弟是个鲭鱼尸首。早已晓得行者是个好意,新徒弟是个妖精。”[18]可見,孙悟空跳脱出梦幻世界之后将“鲭鱼”打死了,而“鲭鱼”又象征着情欲,说到底,心猿是将情欲灭掉了,灭掉了情欲也就意味着真正收住了“心”。与此同时,心猿所处的境界也自然而然回到了现实时空当中,回归到西行之路上了,与第一回遥相呼应的现实时空才是心猿立“道根”的真相与归宿。
因此,“收心”的本质是打破虚无的幻想,冲破对于情欲的放纵,而要实现这一切就必须使得“真心”回归到现实世界当中,摆脱虚幻世界里一切情欲对“心”的操控,使得身心都处在一个原本所归属的时空当中,去除杂念,回归本然,完成“收心”的过程,从而“认得道根之实”。实质上,心猿整个从“放心”到“收心”的历程,也是他自我救赎的过程,“本心”被情欲所迷,变为“妄心”,而想要去除掉“妄心”,只有回归“真心”,即小说第十回末所言:“救心之心,心外心也。心外有心,正是妄心,如何救得真心?盖行者迷惑情魔,心已妄矣。真心却自明白,救妄心者,正是真心。”[19]对孙悟空来说,“真心”便是回归现实时空“收心”之后继续西行的本然状态,西行取经才是心猿立“道根”的必由之路。
四、结语
《西游补》整部小说的时空建构呈现了一种虚无之感,无论是对于时间和空间的建构,还是基于时空体系之上了却心猿关于自我的争斗,在肆意的“放纵”之后都选择了“收束”,就好似行者亲自走进了一个绝对自由的梦幻楼阁,之后又亲自将整个梦幻楼阁化为泡影,打破这一切后返璞归真。在青青世界里,一切都是虚无的,正所谓:“也无鲭鱼者,乃是行者情。”[20]在作者所绘制的时空版图里,鲭鱼本身便是行者的“情魔”,破除情魔也就意味着挣脱自我,才是“取经”的正道之途,相应的,从虚幻走向现实才是心猿的必然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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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程荣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