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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绘画美学中的修养工夫

2023-06-25刘宇桑

今古文创 2023年22期
关键词:画学

刘宇桑

【摘要】传统画学中“气韵”是评定画作优劣的关键,画家们为获得气韵构造了各种理论,以传统哲学的心性修养论为基础,逐渐发展出一套培养画家的修养系统,并使画学成为心性之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关键词】中国美学;画学;心性之学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2-007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2.024

一、绘画中的气韵本体

“气韵生动”是南齐谢赫提出的绘画六法之一,“气韵”提出后便成了文人画美学的重要命题,谢赫原文如下:“六法者何?一,气韵生动是也;二,骨法用笔是也;三,应物象形是也;四,随类赋彩是也;五,经营位置是也;六,传移模写是也。”[1]“气韵生动”是指画家在画作中表现出形象的精神特质,谢赫把“气韵生动”放在“六法”之首,可见其重要。

北宋的郭若虚诠释绘画六法,突出了“气韵”的本体性质:“谢赫云,一曰气韵生动,二曰骨法用笔,三曰应物象形,四曰随类赋彩,五曰经营位置,六曰传模移写。六法精论,万古不移。然而骨法用笔以下五者可学。如其气韵必在生知,固不可以巧密得,复不可以岁月到。默契神会,不知然而然也。”[2]“六法”中的后“五法”作为特定技巧,是形而下的、可学的,而“气韵”在于“生知”即天生所得,是形而上的、不可学的,“气韵”非特定技巧,而是人自然流露的特殊天赋。而后,他借用《庄子》中轮扁的典故,说明气韵的境界是无法传达的,因为即使能从这里习得技术,气韵也是无法学习的:“轮扁不能传其子。系乎得自天机,出于灵府也。且如世之相押字之术,谓之心印,本自心源,想成形迹,迹与心和,是之谓印。”[3]

而且,作为画境的“本体”,画者是否具有“气韵”是评定画作等级的关键:“尝试论之,窥观自古奇迹,多是轩冕才贤,岩穴上士,依仁游艺,探赜钩深,高雅之情,一寄于画。人品既已高竭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已高矣,生动不得不至……画画岂逃乎气韵高卑。”[4]气韵不仅关乎画作的高低,而且也反映出人品的高低,也就是说,“气韵”不仅是绘画的本体,同时也是主体高尚道德的表现。

二、“气韵”不可学但可养

德国古典哲学家谢林认为:“诗和艺术绝不可能通过教学被掌握。”[5]基于艺术活动中本体无限性呈现的前反思状态,诗歌与艺术中的核心不可能被反思性的语言彻底澄清,故艺术教育应该是启发式进行的。这与画学中的“气韵”类似,“气韵”不可教不可学,同时又是决定绘画成败的关键,所以“气韵”虽是天生,画者们却不得不追求“气韵生动”的境界,而在理论发展中,人们逐渐认识到“气韵”虽是天生不可学的,但作为本体层面心性的高级境界,通过本心修养工夫的涵养,气韵仍有机会达到。

南宋赵孟溁解释“六法”中的先天与后天:“画谓之无声诗,乃贤哲寄与,有神品,有能品。神者才识清高,挥毫自逸,生而知之者也。能者源流传授,下笔有法,学而知之者也。”[6]“生知”与“学知”出自《论语》季氏篇,是指因人天生禀赋的不同,在学问上的不同表现,绘画中郭若虚所说的“骨法用笔以下五者可学”对应着赵孟坚的“学知”,“气韵”属于“生知”是“神者”才有,赵氏并未解决气韵如何习得的问题,但他将关于人格修养的“生知”“学知”概念引入,使问题出现转机,气韵不能作为技术被直接习得,但作为主体的精神境界,可通过主体人格的扩充间接达到,这是之后理论家的主要解决思路。

“气韵”不可教,非形下的艺术技巧,且“气韵”对应着儒学中的“生知”,这是关于气韵的基本观点。到明代,山水画家董其昌评价自己的画学:“余病其欠淡。淡乃天骨带来、非学可及。内典所谓无师智、画家谓之气韵也。”[7]他追求山水画中的“淡”,因为“淡”是“天骨”,即不可学的“气韵”,同时董其昌以“无师智”解“气韵”,哲学中“无师智”是指众生都具有的智慧,不过因后天原因被障蔽,“无师智”如字面指无法在教学中传授的东西,无师智作为众生所具有的完满本性,无法通过外界的学习获得,而应该通过刻苦的修行,从自身呈现出来。董其昌以“无师智”解释“气韵”,符合郭若虚对“气韵不可学”的观点,且解开了“气韵”理论的困境,气韵不是从外界得到的东西,而是通过各种修养工夫而从人自身引出的能力,是人人所具有的潜能。董其昌通过对这“气韵”的诠释,使“气韵”的学说大大发展,不可“学”的气韵,现在反而要把“学”当作获得气韵的重要间接手段。

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详细论述了如何获得“气韵”:“画家六法,一气韵生动,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有天授,亦有学得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脱去胸中尘浊,自然丘壑内营,立成鄞鄂,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8]董其昌解开理论困境的方法十分巧妙,他首先承认气韵之不可学,是生而知之的,但同时他将“生知”二重化,先验的生知是人人所具有的,那些没有“生知”,无法表现出“气韵”的人是因为在后天的经验层面收到障蔽,所以“学”虽然无法直接获得生知,但可以通过“学”去除后天的障蔽,使被遮蔽的“氣韵”显现,这样气韵也“亦有学得处”了。董其昌的理论大部分来自郭若虚,但同时也对“气韵”进行了创造性的转化,气韵变成了人人都有,可以通过后天努力显现的,并为气韵的“习得”提出一系列可行的实践方法,如“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等等,不过这些实际方式都与绘画本身无关。

“气韵”既是绘画领域特殊理念,但同时“气韵”也植根于世界之本体,是世界之本体在绘画方面的殊象,正如真善美三者分属不同领域,但又同一于哲学理念之中,这样“气韵”作为本体的殊象以非绘画的修养方式同样可以得到扩充,结合当时宋明儒学的发展,我们可以明确发现董其昌的理论与当时儒学心性之学如出一辙:“圣人可学而至与。曰、然……性之者生而知之者也、反之者学而知之者也、又曰、孔子则生而知之也。孟子则学而知之也。后人不达、以谓圣本生知、非学可至、而为学之道遂失。”[9]“气韵”在这里实际上就等于儒家的“本心”“本性”,“本性”的复归就是“气韵”的显现,而获得“气韵”的手段反而是与绘画无关的道德实践也就说得通了。

三、 气韵可学的展开

通过董其昌对“气韵不可学”僵局的打破,“气韵”如何习得成为画学的重要问题,以后的许多理论家对其展开论述。

清代的方熏言:“昔人谓气韵生动是天分。然思有利钝,觉有后先,未可概论之也。委心古人,学之而无外慕,久必有悟。悟后与生知殊途同归。”[10]方熏说虽然古人说气韵生动是人天生具有的,但这并不能一言以蔽之,虽不能“生知”,但靠近古人的心,长期学习是可以体悟的,更进一步说,不管是先天所有还是后天所获,结果都是一样的。同时他也区分了绘画中可学的与不可学的:“画法可学而得之。画意非学而有之者,唯多读书卷以发之,广闻见以扩之。”[11]方熏把绘画分为了两面,一个是画法,另一个是画意,画法可以学得,画意却不可直接习得,进一步说,画意是通过多读书、广见闻间接地到达发生的,这里虽然没有直接地提出气韵一词,不过画意和气韵一样是通过画者的表现而映射于作品中的,画意和气韵都是画者精神境界这一点是贯通的。在绘画可学与不可学的区分中,董其昌假设读万卷书与行万里路是到达气韵的手段,而方熏将其扩充,最开始论述画意是不可学的,同时后半又论述广见闻多读书可以得到画意,要点在于画意与气韵不可通过绘画直接学得,而要通过绘画活动以外的修养追求,这样追求气韵的活动范围就变得非常广泛了。

清代的邹一桂对绘画中先天与后天的不同有所论述:“笔之雅俗,本于性生,亦由于学习。生而俗者不可医,习而俗者尤可救。”[12]虽然没有使用气韵一词,但把绘画中的雅俗当作作者自身气质的显现,与气韵一词是相通的,邹氏持有的论述,虽然与董其昌有若干不同之处,整体来看与郭若虚的发言相比,仍为后天发展的可能留有余地。

对于气韵的生知与学知问题,清代王昱言:“吾夫子自幼明敏。初落笔便有书卷气。盖生而知之,直接董巨倪黄衣钵。常人由学而知,必须读书以明理,游览以广识,苦心探索,循习有年,亦可到神明地位。”[13]王昱说自己的老师王原祁在幼年时绘画就能表现书卷气,也就是一开始的绘画作品就能很好地表现气韵,王原祁是异于常人“生而知之”的人。他基本沿袭董其昌的论说,但是取向性有很大的不同,早期论述中气韵是“生知”的,绘画的技法是“学知”,但在这里“生知”与“学知”都是指“气韵”,也就是说早期存粹“生知”,通过“学”而间接获得的“气韵”,变成直接“学知”的了,这可以看作关于晚期画学关于“气韵”修养工夫高度发展的结果。

四、从绘画修养到人性修养

从前段董其昌对气韵问题的探讨开始,已经揭示出了多种修养之法,这些修养之法不是与绘画直接相关的实践,而是为人之心性的完满而提出的,这样的修养工夫同时也是传统圣人之学的一部分。之后绘画修养之法继续发展,龚贤提出了对绘画修养更为系统的看法:“书于众技中最末……士生天地间,学道为上,养气读书次之。即遊名山川,出交贤豪长者皆不可少。余力则攻词赋书画棋琴。”[14]他所说的“学道”很明显有受宗炳“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15]的影响,从“学道”到“养气”“读书”到“游历”“社交”的等级序列,明显是传统士大夫作为儒者知与行是合一的理想。龚贤把学道作为根本,养气读书次之,接着游历山水、与贤者等交友,有余力再学习词、赋、书、画、棋、琴,在这个修养系统里,也有绘画活动,但直接关心的并不是绘画本身。原本为在绘画中获得气韵而设计的修养方法,已经与绘画分离,绘画反过来成了一门特殊的修养工夫,不过基于这些修养工夫在同一系统中互相补充的特性,在专门的绘画情景下,学道、养气、读书、游历也是专门培养画家的修养工夫。龚贤在这段理论中,将早期零散的绘画修养纳入宋明儒学以来的修养工夫,画家以求道为第一,画学自然成为道学的一部分,早期画论追求气韵的理想转变为求道的理想,并为画学理想的追求提出一系列翔实可行的修养方法。

从目前绘画修养理论的整体模型来看,求道是传统文人的终极理想,人自身“气韵”的养成以道德领域的自我变革为起点,绘画是这个道德领域的延伸,绘画的修养工夫和以儒学中自我上升的理论有着一样的内容,画者境界的提高不单是技法的精进,更关键的是画者自身心性的革新,通过养气、读书、游历等等各种手段剔除画者心中的俗气,解除画者后天的种种障蔽,以澄明的境界显现出人本有的气韵。

这样的修养工夫,其哲学基础是宋代儒学开始的本性学说,以宋儒张载的理论举例:“性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焉。人之刚柔缓急,有才与不才,气之偏也。天本参和不偏。养其气,反之本而不偏,则尽性而天矣。”[16]“性”分先天的“天地之性”与后天的“气质之性”,“天地之性”是完满的,“气质之性”是因人本性因“气化”而呈现的不完满状态,人通过各种修养工夫,如“养气”“读书”不断纯化自身的“气质”,使“气质之性”返回“天地之性”, 从儒学心性工夫的角度看,人本性的革新是个体自身的行为,人之气质不能一个人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但以“学”来触动主体,引发主体的上升之路,这对于所以人都是可行的方案,主体内部的超越并不与外部“学”的行为相排斥。将这种理路嫁接到“气韵”问题上,与圣人之道同理,即使天生资质不足,只要主体有向上的意志,通过“学知”等修养工夫,仍然有到达“气韵”境界的可能,这在理路上是非常有说服力的。

龚贤的理論结构“学道—养气—读书—游历—艺术”中前几项“学道—养气—读书”其实就是儒家的心性工夫,特殊之处在于他在这个系统外添上了绘画等艺术形式,肯定了艺术作为人之本性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是艺术成为人性修养的重要组成部分。回头看从气韵“生知”“不可学”到气韵“可学”的发展,以儒家普遍的人性修养论为中介的理论创新,解决了“气韵不可学”的僵局,并以此发展出一套完备的绘画修养论,并使绘画成为人性修养的特殊环节。

五、作为身心性命之学的画学

正如前几节所说的,绘画理论中的修养法,是以气质变化、自我变革论为根底的,绘画中的修养法不单单是为绘画而行,在这之后的理论进一步进展,沈宗骞的在《芥舟学画编》中说:“笔墨之道本乎性情。凡所以涵养性情者则存之,所以残贼性情者则去之,自然俗日离而雅可日几也……画直一艺耳。乃同于身心性命之学,不紧难哉。”[17]像这样,绘画不再单单是一门特殊的艺术,更被明确定为身心性命之学。这个发言,可以说是绘画修养论中最重要的规定和总括。

至此为止论述的这样,哲学中心性修养的理论持续反映于绘画理论中,绘画理论上从“气韵生知”“气韵不可学”到“气韵可学”的进展,被提高到身心性命之学的高度。原本绘画的修养工夫从一开始就是以哲学中的心性工夫为基础的,二者的理论模型基本一致,只是表面上表现出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二者的关系越来越明确,而这个过程中,沈宗骞的理论标志着绘画修养理论发展的巅峰。

六、总结

绘画理论中关于“气韵”如何获得的各种修养论,经过董其昌的理论解释,不再是外在特殊的禀赋,而是普遍潜在的能力,可以说以董其昌的理论为契机,这个修养论变得普遍化了。理论家、画家们,继承郭若虚的理论的同时,巧妙地改造它。以董其昌为开端的理论家、文人画家们,用具有普遍性的“性”“无师智”等等改造“气韵”,变成本来内在具足之物,不可从外在授予,接着使气韵能通过心性的修养论表现出来。此外,把郭若虚的“不可学”从“不是绘画技法的那种可学”方面推进,用学道、养气、读书等的手段改变为精神修养的方向,巧妙地转变为“学”中的对象问题,气韵不可从绘画技术学得,可以从精神修养的方法学得。一旦把气韵关联于心性修养的理论模型,气韵向上的可能就是必然的。

哲学上的“生知”“学知”问题介入,绘画理论上的“气韵生知”问题经过长时间发展完成了转变。以此为基础的气韵成为“可学”的,于此相伴绘画中“养气”“读书”“广阔见闻”等等的修养法得到发展。理论上,他们最终关心的东西并不止步绘画,而是精神向上或者志于道、圣人。虽然乍看非绘画领域,实际上于绘画有深切的联系,这样的理论构造与文人画者的精神需求息息相关。

參考文献:

[1][2][3][4][6][13][15]俞剑华编.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04:10.

[5](德)谢林(F.W.J.V.Schelling).艺术哲学[M].魏庆征译.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1996.

[7][8][10][11][14][17]俞剑华编.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下)[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04.

[9]程颢,程颐.二程集[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 2018.

[12](清)邹一桂.小山画谱[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

[16](宋)张载著,章锡琛点校.张载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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