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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中国、自然万物与历史言说里的散文世界

2023-06-23沈念江子陈仓房伟

网络文学评论 2023年1期
关键词:散文

沈念 江子 陈仓 房伟

房伟:感谢《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能让我们有机会在此谈谈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奖。我们也有幸邀请了此次散文杂文奖的三位获奖者,谈谈他们的创作经历、创作心得,以及对于获奖的感受。

房伟:首先,我说说此次评审的一些基本情况。本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组共有237部作品参评,可以说申报作品多,艺术水准高,类型丰富,笔法多样。创作队伍老中青年龄结构合理。参评作家年龄大的70多岁,年纪最小的有“90后”的作家。这也表现出了散文创作队伍的繁荣。这些参评作品,涉及社会生活和文化建设多重领域,展现了近些年中国散文的巨大成绩。评审的过程,是一个“忍痛割爱”的过程,也可以说是一个“优中选优”的过程,很多作品也不错,但在综合地比较与衡量之下,考虑作品的种类、作品的导向、作家的成就和影响,以及作家以往参评经历等多种因素,最终获奖作品确定为沈念的《大湖消息》、李舫的《大春秋》、江子的《回鄉记》、陈仓的《月光不是光》和庞余亮的《小先生》。可以说,这5部获奖作品,总体上代表了近些年来中国散文创作的最高成绩和发展趋向。

总体而言,自然书写、历史叙述与乡土关怀占据了参评作品的三大主要比重。参评作品探索人与大自然的和谐,提倡环保意识,反思人类对大自然的破坏。这些作品的视野从锦绣江南到塞外荒山,笔触涉及牧场森林、高山大海、草原大湖。作家们关注花果、昆虫、鸟类乃至自然万物。参评的历史散文,关涉历史各时期与诸多地域,眼界开阔,风格各异。有的沉郁厚重,有的飘逸洒脱。它们将复杂的史料与散文独特的文学性结合,强调以历史真实情境烛照文化心灵。乡土关怀既是传统散文主题,也与作家时代使命感紧密相连。作家追索故乡回忆,审视乡土现实,关心乡村教育,思考乡土现代化,将个人生命情感融汇于山河故人的独特体验,既有感人至深的人性之美,又彰显了强烈的大地情怀。

房伟:祝贺三位获奖作家,也请几位获奖作家谈谈,何时开始散文创作?最初触动你选择散文形式的动机或触媒是什么?

沈念:我最早的散文创作始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十八九岁开始写作,起步算早,像一头小兽,误冲误撞,走上了这条路就再没改弦易辙,中途做记者忙得不亦乐乎,停滞了八年,幸运的是,终究还是回到之前的路上,有时间名正言顺地写作,这么去想,上天对我还是很眷顾的。最早写散文、诗歌,是基于个人的经历、感情、感悟表达的需要,是我为躁动的青春和苦闷的精神找到的一个宣泄口。当时读到一些期刊,发现散文写作上手快,篇幅不长,可以较好地把握,发表也相对容易,那个青春期萌芽的文学梦因此受到鼓励,一直做到今天,也还将一辈子做下去。

江子:我真正意义上的散文创作是1993年开始的。当时我22岁,是一名乡村小学老师,爱的是诗歌写作,还不小心得了一个《诗神》主办的全国新诗大奖赛一等奖,又凭着获奖作品得了第二届江西谷雨文学奖。那一年我去南昌领奖,住在江西省文联招待所,《江西日报》副刊编辑匡建二老师来看同样因领奖住在招待所的朋友,然后打牌,拉我凑局。其间匡向我约散文。这对一个乡村小学老师来说,是难得的机会,然后就开写了,就有了《江西日报》副刊上的诸多发表。我离开乡村小学老师的岗位,进了城市机关。后来,诗歌越写越少,散文越写越多。但从深层来说,我很早就为散文写作做了一些准备,我有了大面积的阅读,并且喜欢上了沈从文和贾平凹的散文。沈从文成了我的偶像,贾平凹的《商州初录》《商州又录》我也是揣摩再三。早期对他们的散文的学习,确定了我的散文的艺术气质、主题和方向。

陈仓:很久以来我一直是一个诗人。我写诗可以追溯到初中毕业的那年暑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写,怎么去写,写了能干什么。但是我每天都会写几句,写的较多的是母亲。我写散文和小说也差不多,不是我想写的,是上天让我写的。上天这个小老头很可爱,也很霸道,某一天,他指着我说,你写散文和小说去吧,于是我的散文和小说之旅正式开始。我因为诗歌写得风生水起,二十来岁就获了几个奖,特别是在1994年的《星星》诗刊,第10期栏目头条发了《人物素描》,在第三届中国星星诗歌大赛中获了大奖。这一年,我还在小县城工作。

中间为了生存,停了好几年,2008年上海世博会召开前夕,举办了一次全国诗歌大赛,我获了一等奖。我高兴坏了,一等奖奖金一万块,当时上海中心城区的房价才五六千。颁奖典礼上,我认识了著名诗人赵丽宏,他说你继续写吧。于是,我重新开始写诗,2012年参加了《诗刊》主办的第28届青春诗会。

我写散文或者说是小说,重要的节点在2012年。这之前,我在城里买了一套新房子,推开窗子能看到东方明珠,感觉像是我这个进城农民的纪念碑,激动的心情找不到人分享,于是2011年春节的时候,我把父亲从陕西农村接到了上海。父亲从来没有进过大城市,我们带他逛大雁塔、登西安城楼、登东方明珠、看海、洗桑拿、吃火锅……每晚父亲入睡后,我就把当天发生的稀奇古怪的事情,在电脑上以日记的形式记下来。和当初写诗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要写,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写了能干什么,只是一种很原始的冲动。

2012年春天,我和一位诗人,也是某著名文学期刊编辑,聊到这些文字,他拿过去一看,非常震惊,说可以拿去发表。不仅在他自己的杂志,还推荐了其他杂志,但转了两圈后都被退了回来,因为我不是名家,没有办法发表几万字的散文。正好我在图书馆看到《花城》,有一个栏目叫“家族记忆”,我觉得挺合适,印了一份寄出去。我很快接到编辑的电话,说他们要用一下。2012年年底,我接到样刊,发现没有发在散文栏目,也不在“家族记忆”栏目,而是发在中篇小说头条。魔盒就此打开了,《小说选刊》头条转了,《小说月报》《新华文摘》转了,且被收入好几个年选。这么一篇实在的散文,因为一个美丽的误会,成了我的“小说”成名作。我是一个能趁热打铁的人,既然大家都说写得不错,我也不管是不是散文,一口气写了好几篇,仅2013年就被《小说选刊》转载了三次,其中有两次头条。

房伟:请谈谈您的散文创作经历,有哪些事或文章让您难忘?

沈念:我的老家位于洞庭湖和长江交汇的一个小县城,我十三岁之前在一个小镇长大,后来外出求学,当过教师、记者,现在是湖南省作协的一名专业作家。早期写作散文的时候,那些在酒吧听音乐的夜晚,那些外出游走的经历,那些身边的悲欢离合,那些记录柏拉图式恋爱的书信和日记,那些师长和朋友的无私帮助,都成为推动力。写作和我的青春、成长是密切关联在一起的,像是互相追赶的旋风,不知不觉地发生着变化。

我的散文写作之初,会有一种理念的推动,往往是脑海中有一个明晰的核心词,围绕这个核心展开叙述,叙述有一种整体氤氲的梦境特质。有个朋友说我是擅于“从日常生活的叙写,一个恍惚,就滑入了精神的冥想;能够将形态化的物质呈现进行催眠处理”。2014年调到省作协工作,又去中国人民大学求学三年再返回时,我的创作理念与年轻时发生了位移,目光更多专注到现实,专注到故乡洞庭湖区的人、物与命运。大湖之上的一切,让我对写作和生命有了一种新的理解。他们让这片广袤的大地变得深沉厚重,我也从注视中获得内心的涤洗。有时间我就会到湖区的乡村走动,特别是秋冬季节,湖水退去,草洲浮浅,世间寂然,仿佛走进了一座埋藏着秘密的大雄宝殿。殿堂阔大深闳,偶有人声,如鼓槌有力地撞击。我在响彻中变得充满激情,热血沸腾,有了叙说的欲望。

江子:1994年,我抱着我的作品复印本贸然去找我们县的党委宣传部部长,结果我的作品打动了领导,被领导直接借调进了宣传部,两年后正式调入了县文联。是文学帮助我改变了命运,并提示了我的未来。2001年,我30岁。有个选择摆在我面前:当市领导秘书,或者进省城当一本文学刊物的编辑。我选择了后者,等于是选择了文学这条其实非常危险却又十分刺激的道路。2008年,我读鲁院第八期高级研修班,一个南方人到北方,各种不服,在南方一挨枕头就能睡着的我,竟然经常失眠,平均每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有个深夜,我睡不着,就点开自己写祖父的散文《血脉中的回声》(后来发在《北京文学》2009年第2期,并获第五届老舍散文奖)读,突然情不自禁,痛哭失声。就这样一个人哭了很久。那一年我37岁。我祖父已经死了26年。是文学让他继续活在我的心里。也是文学,让我对一个死去26年的老人,依然怀着蓬勃的如初的爱意。

2013年,陕西人民出版社北京工作室的李向晨先生到南昌,与我协商我的乡村散文集《田园将芜》一书的出版事宜。这是我出的第一部面向市场的散文集。书通过李向晨先生运作,被《新京报》等媒体推荐后,有了一些反响,鼓舞了我对乡村主题写作的热情。

2017年,我的长篇散文《青花帝国》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人多马先生出版,这是我的写作生涯中的一个大事件。这部作品后来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这是我与出版人多马先生结缘的开始。作家遇到一个好的出版人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多马先生无疑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出版人,这让我十分受益。之后才有了散文集《去林芝看桃花》和《回乡记》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出版。

陈仓:这些年,我也认认真真地写过几篇散文,不过给了杂志社后,大家都习惯了我的小说,觉得小说家身份更容易引起关注,所以编辑们就和我商量,能不能以小说的名义发表,我也同意了,意外的是,每次反响都很大,都会被选刊转载。有一家杂志在卷首语中评论,说我的“小说”接地气、通人性、感人心,不像传统的小说那样拿腔拿调,具有散文化的笔调。还有评论家说,把小说写得不像小说是非常了不起的。后来,也许是身份的暗示,我就拿腔拿调地真正写起了小说。

我最近一篇真正的散文,是散文集《月光不是光》中的《拯救父亲》,写的是父亲病危的时候,我们这些子女在金钱与孝道、死亡与活着之间的苦苦挣扎,最后通过永不放弃的爱从死神手里抢回了父亲。正如文章的结尾所说:因为父亲活着,故乡就活着;父亲不在了,故乡也就不在了。当时投给《北京文学》时,篇幅也很长,接近两万字,编辑和我商量,是以小说发还是以散文发,最后我们决定,还是以散文的本来面目示人比较好,因为这中间令人心碎的感情容不得虚构,这也是对父亲的一种尊重。

房伟:几位作家最喜欢的散文类型是哪一类?原因是什么?

沈念:我不太喜欢用“最”来断定,也许用“更”合适一些。每个人的阅读与写作也是有层级和不断变迁的。我更喜欢一点的散文类型是具有现代性叙述意义的作品,是建立在传统之上的又富有创新精神的写作。散文源远流长,广博深阔,在现代经验之下,必须以现代性叙事来充分展示其变异与精进。

生活是文学的源泉,每一天我都在用心去经历并感受着生活。有的生活只是底座与依托,有的生活会给人顿悟与创造的激情。它们永远与你并行,甚至在后面推动着你。一个作家对生活的热爱会变成一种淡定,我们在阅读中经历着“纷纭人生”,也在写作中创造着“变化人生”。悲欢、死亡、疼痛是我书写的母题,是我对“人在时光中的万千种方式”的体察,也是对世俗生活中那些“从未改变过的秘密”的一种探触。我在散文写作中的时态不是过去时,而是现在进行时,它既是题材的需要,也是我想要為之匹配一种现代性叙事的必然。

有朋友评论说我“将小说的技法、散文的真诚、杂文的深刻以及诗的凝练优美糅杂在一起,不受篇幅限制,以看似更随心所欲的写法,书写波澜壮阔的生活”。且不论这个评价给我合不合适,但我觉得这确实点中了当下散文写作之“穴”,或者是帮我们探寻了一条必须要历经的秘道。我绝不是独辟蹊径者,只是众多冲破樊篱者之一,在骨子深处就是想以个体书写实验,让散文写作这一古老文体生发出新的风貌,哪怕微薄之力只能改变崇山峻岭中的一片树叶。

江子:我最喜欢对现实有介入感的散文。因为这样的散文,最能验证一个写作者与现实世界的关系,考验一个写作者对现实的态度。而一个写作者对现实的态度,决定了他作品的价值观、能抵达的深度与广度。

房伟:陈仓老师,你散文、小说、诗歌都写,那么你认为这三者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陈仓:一个会写诗的人,或者说懂诗的人,最有可能写出“史诗”,或者说可能写出有诗意的小说或散文,像莫言、贾平凹、张炜、阿来、毕飞宇等,他们都有写诗经历,有些还在一直写,正是有这种经历,他们的虚构或非虚构作品,充满了迷人的气息和光芒。如果《红楼梦》里没有诗,没有“黛玉葬花”这些诗意的情节,它还能成为被热捧的经典名著吗?

前段时间有记者问,你写诗,获了不少奖,参加青春诗会;你写小说,获得包括《小说选刊》双年奖在内的许多奖;你写散文,获得包括鲁迅文学奖在内的好几个奖。你似乎能在各种文体和艺术手法中切换自如。我的回答是,不是我“切换自如”,而是我的文学理论基础很薄,或者说我是个没有技术的人。我写文章,就像农民建房子,没有设计图纸,全部跟着感觉走,想到以后是要摆牌位祭拜祖先、贴“天地君亲师位”的,就建个堂屋;以后是要睡觉结婚的,就建一个卧室;想到喜欢吃瓜,就在东边搭个瓜架;想到还要放牛,就在西边盖个牛棚。虽然不像人家高楼大厦,外形和空间多么有设计感,但是最后房子建成了,哇,真漂亮,充满了乡村风情,虽然并不完美,却也是美的一种,甚至更有情趣和生活气息。

我没有把各种文体严格区分开来,我有好几篇散文被当成小说,小说经常会有诗或诗意的成分,诗也经常被转化成小说或散文。创作时,我从来没有在意,到底在写诗、散文还是小说,只在乎写出灵魂深处的闪光,至于这种光是不是水、泪、血发出来的,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对读者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文字是不是真诚,能不能打动别人,引起灵魂的共鸣。

如果说有差别,那就是我写散文的时候,细节和情节都是发生过的,我完全尊重实事,尤其写到自己的亲人,写到他们的生死问题,如果胡编乱造的话,那是大不敬的。而写小说的时候,我会展开一些自己的想象。不过,想象是有限的,永远没有生活精彩,现实生活中发生的很多事情,已经大大地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房伟:您最佩服的散文家是谁?理由是什么?请列举他的作品。

沈念:在近些年的阅读中,我佩服和学习的散文家有刘亮程、周晓枫。刘亮程从《一个人的村庄》《凿空》到最新的长篇小说《本巴》,善于从日常生活中发现哲学和思辨,善于以诗性的表达帮你开拓对世界丰富、复杂性的认知。周晓枫的《有如候鸟》《巨鲸歌唱》等作品,读起来有一种汪洋恣肆和天马行空的时空感,但内在却是紧密勾连。她是语言的天才,一般人模仿不了,那是上天赐予的独一无二的才华。他们的写作有生活,有想象,有见地,有细节,也因此有了血肉、灵魂,有了独异感和叙事性,避免了空洞的抒情陷阱。

我喜欢他们,也受到过他们的影响,但我深知,世间万物生长、千姿百态,最重要的还是自身的生长方式,是唯一性、自我性,不是模仿与克隆、画地为牢与坐井观天。文学的同质化和面目相似是可怕的,文学的活力在于差异性或者说是你追我赶的野心比拼。我必须承认阅读他们带给我的快乐和启示,是正在运行的充电桩般的存在,但并不一定说我都会按图索骥地向这些作家靠近,而是他们会像星空中的坐标,指引我向着某个远方奔跑。这种奔跑的动力,就是因为他们告诉你,虽然远方是无尽的,但只有奔跑,才能抵达或接近远方。

江子:沈从文。他是现当代文学史中少有的面目清净的人。他出身乱世,从血蛮之地凤凰走出,行过伍,教过书,见过太多生死离散、欺凌背叛,可是从他的作品中,看不到火气、怨恨,而是充满着悲悯、喜悦与诗性。读读他的《湘行散记》就知道了。

《湘行散记》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沈从文新婚后闻知母亲病重,回故乡凤凰探望,给新婚妻子张兆和写的介绍回湘西见闻的信札整理而成的文集。这部作品里有不少粗鄙话,可是读着一点都不脏,而是充满了十分难得的圣洁的情感。那是爱人、赤子等多种身份交织的言辞,是爱情与乡情等多种情感元素混杂的美妙乐章。“我站在河边寒风中痴了许久。”(《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这是我读到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最美好的中国作家形象。

陈仓:我的散文观受到的最大影响,还是《美文》创刊时提出的大散文概念。贾平凹先生在《发刊词》中说:“还原到散文的原本面目,散文是大而化之的,散文是大可随便的,散文就是一切的文章。”这个概念抛出以后,《美文》选稿标准确实是非常宽泛的,把书信、演讲稿、解说词、广告语等都纳入散文的范畴,让人一下子豁然开朗。

我从小读书较少,读散文就更少,年纪轻的时候,没有什么审美和阅历,也就一知半解,读后基本就忘记了,反倒是近几年,重读了几本“大散文”经典,比如清朝沈复的《浮生六记》,属于传记散文,可谓妙趣横生;美国梭罗是自然随笔的创始者,《瓦尔登湖》富有哲学意味和思想性。贾平凹的散文,早期的《商州初录》《商州再录》《商州三录》系列,写出一方水土的风俗人情,还有近几年的《且在独行》《万物有灵》感世系列,参悟生命和人生的真谛,可谓是一种生活的宗教。

我还要提马尔克斯,我被他的《百年孤独》深深震撼,我的那句已经成为大移民时代文化符号的话——“致我们回不去的故乡”,真正的灵感就来自《百年孤独》,奥雷里亚诺和我们面临的时代一样,马孔多小镇正是在他乡建立起来的新故乡,最后又成了回不去的故乡。在读了几遍以后,我就读了他其他文体的书,尤其是一本演讲稿《我不是来演讲的》,这是大散文的范畴,字里行间充满着人类文明和智慧的光芒。我还读过小说家鲁敏的《以父之名》。很多散文家笔下都是父慈母孝,而在鲁敏笔下并非如此,她以近乎冷酷的态度讲述已故父亲年轻时的爱与忧愁,以及父亲留给家庭很长一段时间的巨大阴影。

房伟:能否谈谈您此次获奖作品的创作机缘是什么?是否对这部作品感到满意?

沈念:《大湖消息》是一部关于洞庭湖的田野志。洞庭湖是我心中的大湖。大湖养育了我,塑造了我,也滋养了我的精神,我的文学。她是我永不枯竭的创作源头,是生命中最具力量、最富情感、最有意义的福地。写作的动机还是离开故乡之后,突然对那片土地产生了深情与眷恋、忧思与憧憬。我想要寻找的文学地理坐标,我发现就应该在大湖之上。

对这部作品,如果以十分为满分的话,我大概给它八分吧,当时我还有些不自信,感觉还有更丰富的内容没书写出来。这部作品的出版完全是受朋友的鼓励,他们认为这部作品从结构和内容上达到了出版的要求。

江子:好的。《回乡记》的创作由来已久。2013年我的乡村散文集《田园将芜》出版后,引起了一些反响,不少朋友告诉我,我写的关于乡村的许多人和事引起了他们的共鸣。但这部作品还有不少遗憾之处。在这部作品里,我更多是从社会层面去书写乡村变迁。我觉得没有抵达我渴望的境界。我可以写得更好。我想有朝一日,要重新書写这个题材——从文化的深层面去书写,从乡村内部去书写。我存下了这个心。我把耳朵投向了故乡。我一次次回到故乡去搜集素材,思考创作。我从武术、医疗、建筑、信仰、审罪、乡贤的命运、出走和返回等方面去考察乡村。然后有了《回乡记》。

虽然这部作品的很多篇目发表于《人民文学》《北京文学》《天涯》等刊,有的还获得了相关奖项,但我还是对这部作品不够满意。以色列作家奥兹的《乡村生活图景》,那才叫好——同样写乡村,奥兹的小说集《乡村生活图景》展示了更深远的哲学背景,更深的命运感,更丰富的文学性,也更微言大义。

陈仓:这次获奖散文集《月光不是光》共收录八篇大散文,《我有一棵树》刊于《人民文学》2018年第5期,获第三届三毛散文奖。有一年回家,父亲上山想砍大一点的树给自己打棺材,但当时山上能打棺材的树已少之又少。这篇文章讲的便是父亲与形形色色的树木之间的命运纠缠。父亲种柳树,因为柳树可以做椅子,后来椅子可以买到了,柳树就没人栽了;当年大家最喜欢种漆树,因为漆树籽可以榨油吃,随着生活好转,村里人可以吃上菜油和猪油了,漆树也就淡出了视野。

《哥哥的遗产》是有一年去逛金店,发现黄金价格与几十年前相比翻了几番,立即就想到当年与哥哥一起淘金的事。这篇文章讲述我与哥哥去河南灵宝金矿淘金,遭遇了一次事故,在紧要关头,哥哥将我一把推开,他死了,我活了。那年,我十一二岁,哥哥二十岁,刚刚定了一门亲事。哥哥的一条命换来了八百块钱的赔偿,在当时值16克金子,如今只值3克,为了表示对哥哥的怀念,哥哥的这笔遗产被我不计利息不计成本地一直储存在了心里。

《拯救父亲》刊于《北京文学》2021年第10期,获《北京文学》2021年度优秀作品奖。文章讲的是前几年,父亲病危住院的事情。父亲病重期间,即使处于昏迷状态,仍然不停地伸手抓一抓,等他醒过来后一问,才知道在死亡的边缘,他依然惦记着自己的庄稼。父亲在住院的时候,有人说一个土农民,多活两年没有意义;有人算账,父亲一辈子积攒了六万块钱,为了看病花光了,一生不就被抵消了吗?医生说,赶紧拉回家准备后事吧。但是,我们还是坚持了下来,因为父亲活着,故乡就是活着的,那片土地就是活着的……只要父亲还活着故乡还活着,就能为我们这些漂泊者排解无尽的乡愁。

非常不幸的是,父亲被抢救过来以后,还是于去年11月22日去世了,那天是二十四节气的小雪,他这样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终于把生命一点点地种进了土地,与土地融在一起。父亲在世的时候,有一位导演根据我写的父亲,拍了一个名为《父亲》的片子,配了我一首名为《两个碑》的诗。我的父亲去世以后,又一位朋友重新进行剪辑,在最后配上一首我新写的诗《父亲》——父亲用一生/为自己写下的墓志铭/只有短短的三个字/这就是他的名字/陈先发/而我/为他写下的更简单/只有一个字/爹……

父亲不在了,我失去了回故乡的直接理由,如果不是两个姐姐生活在那里,那个小山村就真正成了一个回不去的故乡。很多评论家认为,我的文字有一股震动人心的感情力量。这次鲁迅文学奖评选,我是抱着参与的态度来的,所以申报了两部中篇小说《再见白素贞》《止痛药》,一部短篇小说《桃花铺》和两部散文集《动物忧伤》《月光不是光》,无论申报门类还是数量,都显得有些多,有“过来人”提醒,这样会与自己“打架”的,但是我并不在意这些。很多人以为我的小说可能更突出,但最终以散文集获奖,我觉得有它获奖的道理,不说别的,就《月光不是光》里收入的几篇散文,大多数人都会感同身受,流下眼泪。因为这些散文写的都是大移民时代,那些在乡土与城市之间苦苦挣扎的人们如何再造一个新故乡,那些农民如何把自己与庄稼一起一点点地埋于泥土中。

房伟:请谈谈创作这篇获奖作品的心得体会。

沈念:我在洞庭湖出生、成长、工作,直到35岁才离开,即使离开,依旧每年在重返。这部作品写了一年半,但也可以说写了三四十年,她是我致力于“大湖文學”创作的第二部作品,是我在洞庭湖畔所有生活、情感积淀的一次“放血式”写作。《大湖消息》凝聚了我对大湖的书写理想。从本质上说,我对她的认知,是因与那里的候鸟、麋鹿、植物、鱼类、渔民、保护工作者和志愿者的相遇、相识、相知而加深的。多少次“归去来”的经历,既是回溯光阴往事,也是体察时代变迁。以前我们看到、听到的是人与水的斗争,人从水中的索取,今天的“退田还湖、生态修复、十年禁渔、守护一江碧水”,已经成为人的自觉与自省。水的内涵远比我们见到的模样要丰富、复杂。我带着敬畏、悲悯、体恤,沿着水的足迹寻访,见识了不同季节和生态下的大湖景致,在大湖人身上看到比湖更广阔的性情、心灵。我和他们一样,从水流之中获得力量。我写湖上的日月星辰、风霜雨雪,也写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其实就是在写一个有情有义的水世界,写人对生活与自然的领悟,也是写我的生命体验和生命意识。经典文学作品既是作家身体上的故乡,也是精神上的故乡。我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洞庭湖是我的故乡和创作源头,是我生命中最有力量、最富情感的一块福地。

房伟:沈念老师的这部《大湖消息》,的确给我很多启发。我称之为一部“水之行走”的自然史诗。可以说,沈念摆脱了一般生态写作的博物志写法,以访问心路融合大湖历史与文化,将自我体验、诗性反思与现实关怀融为一体,视野开阔,气魄宏大,又精微准确,细腻从容,积极推进了当下自然书写的深度与难度。

江子:我想《回乡记》有这么几个小特点。一是地域上,我聚焦的是我的家乡所在的江西吉水赣江以西区域。乡村很大,但要写好乡村,还是要聚焦在小处,而且应该是自己最熟悉的、与自己的命运有某种命定关系的地方。二是时间上,我写的是乡村百年历史。从出生于1913年的我的祖父,到现在的时段,差不多是一百年。有具体的时段要求,写作就会更集中一些。三是我强调我个人的在场感。得益于我在乡村待了二十多年(我读师范时候离开家乡三年,师范毕业一直在老家村庄教书,23岁那年到县城机关,算是开始了城市生活,但一直跟乡村没有隔断联系),我笔下的所有人与事,我都是一名在场者。在场,就意味着我也是我笔下的人物,意味着我与我的文字休戚与共,与我的乡土骨肉相亲血脉相连。四是真实性,我写下的所有文字,是可以当作历史来读的。因为里面的人物,都真实存在,有些为了免去麻烦我只是改了名字。如果需要,我可以在现实中一一指认。

房伟:《回乡记》给评委们的印象就是,语言直爽犀利,又热情深邃,很有“赣西”地域的鲜明风格。我认为,这部散文集是以“冷热交织”的笔触,熔铸着饱满激情与冷峻审视,打造了一个卓尔不群的赣江吉水乡土世界。那是一片崇文尚武、有血性担当的土地。那些真实感人的“故乡故事”,忠实铭记着乡土历史,照亮着乡土现实,也记录着人间的出走与返回,永恒与变奏,热闹与寒凉。

陈仓:我是个特别热爱生活的人,能够活着就很精彩,这大大地弥补了我想象力不足的问题,所以我有一个体会,好的小说,好的散文,都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活出来的,尤其是对真实性要求极高的散文,对于一个散文作者而言,你的生活都很苍白,你的身上都没有光芒,你的眼睛里都没有美,怎么可能写出真善美的散文呢?《月光不是光》里,写的是我自己的亲身经历,有好几篇都是写父亲的,从这个角度看,这本书不是我写的,而是父亲活出来的,所以获奖的这几天我特别想念我的父亲。

中国作协主席铁凝曾提到:人民,既是社会主义文艺的‘剧中人,也是“社会主义文艺的‘剧作者”。她的话道出了文学创作的本质:写什么、怎么写和为谁写。能称之为经典的作品,故事一定是书写人民的,而且是人民书写的。许多朋友都问我,有没有什么写作方面的经验,我的经验就是,好的文学作品其实不是写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而是活出来的。只有扎扎实实活出来的作品,替读者把所有的生活、生死和磨难都经历一遍的作品,才会有烟火气息,才会有血有肉,才會有真切的痛感和快感。

高尔基说过,我们的感觉都是用皮肉熬出来的。一个优秀作家,和我们农民种地一样,不能坐在家里,想玉米怎么扬花授粉,想麦子有什么营养价值,必须把家里的地挖好,准确地把握好节气,把种子撒下去,然后去施肥、浇水、锄草、捉虫子,最后才会有丰收。我种过土豆,特别喜欢吃土豆,大家都说我长得也像土豆,每次挖土豆的时候,把土地翻开,哇,那圆滚滚的不就是自己吗?当读者在你的文字中遇到自己的时候,应该是很兴奋的,这恐怕就是艺术的魅力和感染力所在。

房伟:陈仓的创作,有一种直面人心的震撼力量。他是个“力量型”的散文作家,很难用技术性的东西,来概括他的创作。他擅长将浓浓的亲情,生死的体验,乡土的苦难与逍遥,放在现实主义背景之下,进行细腻传神的“拟写实”写作。《月光不是光》这部散文集中,有关父亲的讲述,让人读后眼眶湿润,有潸然泪下之感。这种“带血的真诚”,是陈仓最有表现力,也最能凸显他的创作个性的地方。

房伟:您如何看待鲁迅文学奖?此次散文奖颁发给您,您有何感受?

沈念:鲁迅文学奖当然是每个写作者心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学奖项,四年一次,那么多优秀的作家作品,竞争角逐非常激烈。这次得到散文奖,我有些惊喜,不仅是因为得奖,也是看到了评委老师对散文文体创新表达的一种认可。得奖后又更有了压力,你的未来写作提升了标高,或者说要再去创造新的标高,这就得付出更多的心血和努力。

江子:鲁迅文学奖无疑是中国最高层次、影响最大的文学奖项,它有非常严肃的评奖机制,国内最优秀的专家学者组成的评委阵容。它强调国家立场,同时兼顾作者的艺术成就、作品的完成度以及未来的可持续性。

此次散文奖颁发给我,我感到无比荣幸同时也深感不安。我总觉得我写得还不够多不够好,中国很多散文作家写得比我好得多。我总觉得自己离这一奖项还有很长的距离。

我想即使我有如此多的不足,但这个奖项依然颁给了我,应该是奖励我对乡村这一表面看日益衰竭的写作母题的心血倾注,同时也是对持续多年越来越强劲的江西散文现象的褒奖,也有对江西文学的支持与关注。

陈仓: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揭晓的时候,我的手机不在身边,等我拿到手机看到数百条消息,一下子有点懵,再一看公告,知道自己获奖,我特别特别激动。我曾经说过,文字是我的另一条命,而且我把这条命看得比我的肉体还重要,因为肉体最多存活不过百年,如果我写出好的文字,它们一定会活得比我长。如果说人可以转世,我下辈子一定会把灵魂附在自己的文字上。等稍微冷静下来,我便觉得我能获奖,并不代表我写得比别人好,写到了人生顶点,可能是我写的东西比较贴近现实,也可能是运气好。这次获了奖,对于我而言,除了是一种鼓励和认可外,其实没有太多的改变,因为我对写作上了瘾,一天不写心里就不舒服,就像吃饭一样,不写就会饥饿、会空虚、会失眠。

获奖以后,如果说有什么改变,就是更有信心,更自由自在,更有尊严一些。所以,这只是我的一个新起点,我还会和过去一样,天亮后起床上班,天黑后回家伏案写作,毕竟我还是一个业余作家。有朋友提醒我,简历可以换新了,意思是应该加上“鲁奖”,我就顺手加上几句:“种过地,放过牛,烧过炭,淘过金,吃过树皮草根……剃着光头,却无戒疤,未入佛门,却一心从善。”我会继续保持一个农民的本色,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写作,像学生一样搬个小板凳坐下来,像农民一样弯下腰低下头,向每一把泥巴学习,向每一棵树每一根草学习,向所有文朋诗友和父老乡亲学习,以另一条命,文字的命,文学的命,继续书写中华大地的优秀品质,传播中国的优秀传统文化,向世界传播一些善意。

房伟:您认为,散文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

沈念:好的文学作品,拥有的品质很多。散文的重要品质包括情感的真切、细节的叙述、思想的深度等等,它们像一簇簇小火焰,汇聚成火,会散出有温度的文学光焰;也像一条条溪流,汇聚成江河,看似静水深流,却在走近时让人感受到力量的偾张。也可以说,好散文一定带着一个人的体温。

江子:我认为散文最重要的品质是诚实。

诚实太重要了。诚是中国传统儒学非常重视的品质。我的乡党杨万里,自号“诚斋”,用一生践行一个“诚”字,做官不贪,遇事敢言,晚年回到故乡,拒绝俸禄,家贫如洗,乐此不疲。宋孝宗评价他“直不中律”。他做到了“诚”,所以他的诗,具有相当的灵魂质量。是“诚”成就了他的诗。诚实是散文乃至文学对作者人格的要求。一个不诚实的人,是写不好文章的,古今中外,概莫如此。

陈仓:能够扎破皮肉的思想性,当然情感也是思想性的一种,感人肺腑也是思想性的深刻。人们一说到散文,就会想到“形散神不散”,这个概念最初由陕西著名文化学者肖云儒在一篇名为《形散神不散》的文章中提出。他说:“师陀同志说‘散文忌散很精辟,但另一方面‘散文贵散,说得确切些,就是‘形散神不散。”

以我现在的理解,形就是装在瓶子里的液体,是要讲的故事。神就是液体中的精华,是要表达的思想性。矿泉水里的精华是矿物质,酒里的精华是原浆,原浆一滴就可以勾兑一瓶好酒。故事可以散一点,像闲庭信步一样;思想性是散文的神,神就是得道升天的魂,没有魂不可能成神。“神不散”,就是魂不散,怎么样才能魂不散?有一个成语叫“阴魂不散”,原意是指人去世后,还在一定的范围内进行活动,比如 “回煞”,人的魂会在去世七天后回家一次,家里人在门口洒上草木灰,“回煞”过后,可以根据草木灰上留下的痕迹,来判断转世以后会托生成什么东西。这当然是民间风俗,但用在散文写作上是有一定意义的。衡量一篇散文,可以用有没有魂,魂散不散来判断。还有两个成语,灵魂附体,借尸还魂,也暗合了散文的某种艺术标准。前段时间,很多朋友来问我,怎么才能写好散文,我解释了“形散神不散”的含义,其实中心意思就是一个造针的过程,或者说是铁棒磨成针的过程。再具体一点,魂像一根针,一根可以直戳人心的针,像藏在孙行者耳朵里的金箍棒,只有绣花针那么大,却是“流落东洋镇海阙”,重该一万三千五百斤。有很多文章,人读了无感,或者是反应不明显,是因为没有这根针,或者这根针不够尖,像一个木头棒槌,戳在人身上,扎不破人的皮肉,更別说见血入髓。

房伟:如何看待散文文体意识?散文文体和内容,哪个更重要?原因是什么?

沈念:文体之变,应该是散文未来有很大可能发生的。我一直觉得写作者在承继传统的基础上,要有坚定的创新表达的渴望。文体和内容,一定是车之双轮,在最合适的状态下,奔跑达到最快的速度,没有轻重之别。相同的题材内容,有创新的文体表达,必然是胜人一筹的。散文写作是生命的学问。这个学问贯穿人的一生,也在漫长广袤的宇宙、历史时空里能量守恒般地存在着。作品有赖于语言的力量,情感的深沉,更倚重思想的深度。这些非一日之成,与个人的阅读、生活的地域、认知的深浅等有关。生活是动态的,思想是变化的,语言是在不流俗的行进中作祛魅和脱俗的表达,这种表达里有着层次和梯级。比如说,语言不会被优秀的写作者辜负,它可以素朴,但不会贫瘠;可以简约,但不能无力;可以跃动,但不可省略。以语言创造的文体和书写的内容,没有绝对和唯一,它是圆润和贴切,是合适与准确,但一定要思考如何抵制平庸、简化和粗糙,要思考如何以尽可能的独特和深刻来匹配庞杂和纷纭,向读者传递我对这个众声喧哗却生机勃勃的世界的情感,也为文本打上属于我的个性化标签。

江子:散文貌似没有边界,但其实是有的。文体就是它的边界。散文的文体,包括作者的直接在场,抒情性,对真实的严酷要求,自由的精神(我曾经写过一篇小文来描述散文的自由精神,题目叫《散文是水性的》)……

散文的文体和内容,我觉得都重要。没有文体,内容就会没有方向,没有内容,文体也就得不到显现——就像没有刀,刃就无着。

陈仓:我觉得内容更重要,我还是拿瓶子与液体来比喻,瓶子再怎么好看,装的酒不好喝,那也是白搭。有很多酒的瓶子是相似的,但是只要把瓶盖揭开,好好地喝一口,才能感受到它们之间的差别。我在《月光不是光》的修订版《后记》中写道:我无法预测那篇被美丽误会了的散文,如果当初真正以散文的形式发表出来的话,到底会引起什么样子的后果呢?现在,我必须让祝英台或者花木兰这些为了个性解放而男扮女装者,恢复它们本来的身份。我相信,它们到底是散文还是小说,对于读者而言应该是无关紧要的吧?像此时此刻,我看到一只飞舞的蝴蝶停靠在我的窗前,我不知道它们属于何种纲目,它们从哪里来又去向何方,到底是不是梁祝化来的,丝毫也不影响我感受它们的美妙。

房伟:您认为当下中国散文创作有哪些问题?

沈念:我觉得当下散文创作,容易形成题材跟风的现象。看到刊物推介哪一类的作品,很多写作者就跟风去写。散文对现代生活的反映,多是停留在表面,停留在外在的抒情叙事,没有深入到生活的内部,也没有深入到人的内心,所以常是些游戏之作,让人有千人一面、乏善可陈的感觉。其实最重要的还是每个写作者要扎根自己脚下的土地,写自己想写的,写自己能写好的,呈现不一样的文本样式和文学情绪。

江子:不诚实。很多散文是人与文,两张皮。

房伟:这次鲁迅文学奖申报作品很多,表现出近些年我国散文创作的繁荣,也暴露出不少当下散文创作的问题和痼疾。很多作品流于抒发个人情感,回忆生活琐事,写写家长里短,回忆青春过往,题材较单一,写法较老套,缺乏散文审美的文体自觉,也缺乏思想深度和美学难度。这其实是散文创作在题材上的老问题了。很多读者和学者认为,当下散文是一种“老年文体”,原因也就在于此。散文的形式的松散,造成了很多作者精神上缺乏提升,审美上匮乏凝练。有的乡土散文和现实书写,缺乏文体意识,亲情书写过于故事化,现实书写则口号化,缺乏真情实感和宏观视野,以及对社会生活的深度挖掘。其次,就是自然书写问题。这些年来,自然书写比较流行,大家都一窝蜂地去写花花草草,昆虫小鸟。热爱大自然,当然是散文的传统,但自然书写的泛化,也导致“博物志手法”泛滥,对自然的关怀流于琐细物态描摹,失去了社会与人性维度。很多出版社也盲目跟进,打造精装版本的“自然之书”,但自然之中缺少了人性的关怀,缺少了情感和思考,也就显得比较单薄了。

再次,有的大历史散文与学者散文,表现出空洞化倾向,思想难度降低,文化信息过于密集,“史大于文”与“学大于文”的情况较明显。历史和学术的东西,如果无法用文学笔法“化开”,就显得“掉书袋”,冗长乏味,缺乏阅读吸引力。最后,散文类型整体也发展不均衡,乡土散文占据绝对优势,探索性散文、学者散文、女性散文等类型还有待发展。此次评选中,黑陶的《百万亿册书》、张鲜明的《信使的咒语》、羌人六的《绿皮火车》等作品的先锋探索性就比较强,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而池莉、金仁顺、塞壬、海男等女作家的有着强烈女性意识的散文创作,也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此次评选,我还欣喜地看到了网络散文的参评作品,比如,网络作家格十三的《了不起的中年妇女》,就是一部具网络语言风格的,有强烈生活气息的女性散文集,大胆幽默,风趣泼辣,可惜的是,这类作品总体数量比较少,水平也有待于进一步提高。

房伟:您下一步的散文创作有何打算?

沈念:今年在写一部长篇,散文创作有意识地停了下来。未来的散文创作,我想还是要向生活要经验,向思想要深度,向语言要风格。我反复在提醒自己,洞庭湖是一块丰富的创作根据地,依然是要扎进去,写出它与时俱进的时代之变、生活之变、文学之变。我不是那种有远大抱负的人,但也正是这种“没有”,让我能在一条认定的路上不管不顾地往前走。人都须为选择而背负好的或坏的,绝望的或倔强的努力。任何一条道路都不会是坦途,文学亦是如此,前面虽有风景摇曳,也得先穿过荆棘和丛林,沼泽与沟堑,黑暗与破碎。不管是个人还是群体,肉体抑或精神,人类所面临的很多困境(生存、精神),那些纠缠不休的问题,大多是相似相通的。每一个写作者都是围绕着“人”进行着不同的书写。我希望我的写作是在创造一种新变和越来越阔大的可能性,我也希望我时刻葆有对人的处境的清醒认识,倾听人性里山呼海啸般不折不从的冲动,因为文学像那没有等级的星座一样永远在位移,矢志不移地追随才是正解,也是正道。

江子:我将依然书写我的故乡。我近期对我的故乡——江西吉安的明代文化名人产生了奇异的兴趣。吉水赣江以西所属的江西吉安,除了是一块闻名的乡土,更是一块文明的沃野。北宋以降,名人辈出,欧阳修、胡铨、杨万里、文天祥是其中卓越的代表。到明代,文明尤盛,出现了一個庞大的、面目清晰的士大夫群体。

从疫情开始,我就一直在读明史。我想知道是什么原因造就了他们,什么材料组合成了他们。他们的名字不仅是吉安的,也是中国的,不仅是明代的,也应该是现代的。他们是:解缙、杨士奇、王直、刘球、罗洪先、邹元标、李邦华。

我想尝试着以书写的方式去接近他们。虽然我知道这是多么难。

陈仓:我肯定还是以小说创作为主,尤其是长篇小说,我马上就有一部30多万字的长篇问世,再兼顾中篇、诗歌和散文。散文创作方面,继续写我的亲人们,包括父亲母亲哥哥、乡亲邻居朋友,他们用纯朴的爱和善良,为我的人生铺就温暖的底色,教会我如何善待世界,如何去热爱土地和生活。我想继续写我的故乡,写那片土地,写那片土地上的人。我的母亲去世很早,但是我并不缺少母爱,因为两个姐姐像两个母亲一样。她们没有出嫁时,上学就背着我;她们出嫁时,照样把我带到她们家吃住,供我去读书,教我如何生活,无私地把我养大成人。父亲去世以后,陕西老家就只有两个姐姐一家人,他们代表着我的故乡,我想专门写写两个姐姐,写一下两个姐夫,尤其是两个姐夫,比父亲的亲儿子还孝顺,父亲在医院住院,端屎倒尿,喂饭喂药,背着去检查化验,病房里的人听说是女婿,都感慨万千。父亲去世以后,逢年过节都是两个姐夫前往塔尔坪,帮我上坟祭祖,烧香下跪磕头,延续我们老陈家的香火。估计这四个亲人,就能写出一本大书来。我的故乡就是无数本大书组成的,在一本本书里有着无数的,与爱和善有关的故事。

房伟:再次感谢三位获奖作家。鲁迅文学奖是中国最重要的文学奖之一,它的评选体现了公平、公正和公开的原则。它的散文获奖作品,也代表了近些年来散文创作的最高水平。这些报送上来的参评作品,也基本反映了散文创作的风貌。希望三位作家再创佳绩,也希望中国的散文创作越来越繁荣昌盛!

作者单位:湖南省作协;江西省作协;

青年报社《生活周刊》;苏州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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