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话语体式下的报告文学新收获
2023-06-23张志强王晖
张志强 王晖
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的评选面临着比以往更为复杂的社会、自然、历史与人类的语境,作家们面对的是已经和正在发生着的巨大变化。报告文学作家们敏感地触摸和玩味着这个丰富而多向的现实,书写国运、民生和人性,在呈现时代精神、展示大国风范之外,也更增添了许多人文关怀、文化思考与深度的精神挖掘。
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报告文学奖公布之后,评委、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创作教研室原主任张志强与评委、南京师范大学教授王晖就一些问题展开了对话。
标准与方法
张志强:以什么样的标准对作品进行判断,是个首要问题,也是决定作品命运的根本问题。托尔斯泰在谈到对文学作品的判断时,提出了三个标准:一、前所未有;二、真情实感;三、内容和形式统一。这说的是题材的新鲜感、书写的深入感和形式的独特性。
鲁奖的评奖条例经过多年的实践修订,已经相当成熟。据此,我在判断参选的报告文学作品时提出三条基本的细化“标准”。
第一条,就是新鲜。指的是新鲜感,也就是报告文学的“新闻性”。
报告文学不同于其他体裁的作品,它来源于通讯报告,就应当具有新闻的特征。当然,这里的“新闻性”,并非专指当下发生的事件,而是指具有新闻特质,也就是“新鲜度”。当下性自然是首要的,可是,報告文学的写作又不同于新闻,它具有滞后性,不可能过度地要求其展现“刚刚”“眼下”的事件与现象,因为其具有时间上的延宕与迟缓,但其应当而且必须接近于事件的“现场”。可这里就提出了一个问题,延宕多长时间合适?如何把握接近现场的度?那么,纯历史题材能不能算作延宕之后的“新闻”?
所以,所谓“新闻性”中的“新”,其实是含有对于现实问题观照度的要求。一个纯粹的历史话题,是不是具有现实尺度则是很重要的考察内容。是不是有新的发现,是不是有独特的叙事视角与叙事内容。一部“炒冷饭”重新将历史事件叙述一遍的作品,显然不在这个标准之内。即使如焦裕禄、雷锋、黄继光这样的离当下还不算太远的历史人物,也必须有新的材料,新的挖掘,新的独有的叙事话语体系,才可能具有“新鲜度”。否则,只是一碗被炒了多次的人物重述,历史复现,就没有太大的价值。
正是因为有些“纪实”作品,其现实的“新鲜度”不够,因而也就缺乏了力度。我的评判标准是,现实题材优于历史题材,有现实意义的历史题材、有新发现的纯历史纪实作品优于历史重述作品。也就是说,历史题材要有新的发现,有新的角度,以及与现实的关联性,这样才具有新鲜度。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现实题材的作品,是不是都具有“新鲜度”的问题。有些表现抗疫、脱贫攻坚、重大工程建设、生态文明、时代楷模等描写当下生活的作品,除了描写对象具有“新鲜度”外,其实却未必“新”。也就是把已经在新闻报道中写过的人物重新细节化描述,却没有新的表达角度、新的发现和新的材料,这也是不具有新鲜度的表现。不过是把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件与人物梳理后进行基本的重述而已。把新闻与通讯里已经说过的话,在作品里再说一遍而已。
第二个标准是深度,是指思想的厚度,反思的高度。特别是歌颂型的作品,更应当具有较大的深度,较强的反思意识。
好的作品不只是在叙述事件、梳理事件的“来龙去脉”,更重要的是要从事件与叙事的脉络中发现所述对象的“筋骨”与内涵。在参选的338部报告文学作品中,歌颂型的作品占有较大的比例,即使建党、建国、建军、抗美援朝战争这样的历史题材作品,“歌颂”也是其主调。在歌颂之外,是不是有思考、有想法、有独特的个性,这是当前考察一部报告文学作品是否有价值的衡量要件。报告文学不只是记录,更重要的是深度的思考。鲁奖是国家级文学大奖,需要的是深度思考,有较高理性辨识能力的作品。单一的颂歌与一味的恭维不在这个奖励范围内。
第三个标准是审美性。或者称为审美标准,指的是作品的文学价值。
“文学性”是具有巨大空间的话题,不同的人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给出迥异的判断指标。但是,具有共识性的认识是,语言、叙事、结构是文学性的基本和必要的条件。
也就是说,一部文学作品,首先要在语言上过关。好的作品,是用优秀的文学语言表述出来的,美是其重要的特征。报告文学虽然具有鲜明的新闻特性,但它与新闻的不同就是语言的审美追求。报告文学不是把事件说清楚就完成叙述任务了,而是要有美的追求。
在叙事结构上,优秀的报告文学作品也应当有想法。从文学叙事的角度说,报告文学也要讲究叙事的技术,不能总是一个调子捅到底,一种视角写一辈子,要追求新的叙事方式。这届鲁奖的参选作品,有一些作品在叙事方式上有了新的突破,如口述实录的方式,如站在两种不同的叙事视角的写作,多线索、多叙事人的方式,等等,在这方面,今天的作家阅读面广了,追求也就多了,不再是顺序讲述的一统天下了。
因此,在结构上,本届报告文学有所突破与创新。结构的好坏与严松关系到作品叙事的效果。这也是考察作品是否优秀的一个方面。报告文学本质上是“文学”,要有文学的追求,有新的尝试与突破。如果题材尚不能脱离已有的内容,在结构上又不能有新的表达,这样的作品是无法进入优秀行列中去的。
王 晖:在我看来,任何文学奖对于获奖作品都是有其衡量标准和质量要求的。鲁迅文学奖自然也不例外。此次修订颁布的第八届鲁奖评奖条例对此就有明确的文字说明——“坚持思想性与艺术性统一的原则。获奖作品应有利于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的期待。对反映人民主体地位和新时代现实生活,塑造时代新人形象,表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优秀作品,予以重点关注。兼顾题材、主题、风格的多样化,注重作品的艺术品质,鼓励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推出具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优秀作品。”这里的“思想性与艺术性统一”其实也正是对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标准和方法的基本遵循,即按照恩格斯所说的以“美学的和历史的观点”来观照和评判文艺作品。如果说得具体一点,这个原则并不仅仅针对文学历史传统上的那些经典作品,对当下作品的评判亦是适用的。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有这样评价作品的路径,即从构筑与现实关系的真实性、表现历史趋势的倾向性和健康完善与否的情感性等视角评判文艺作品的思想意义和社会价值,从艺术形态的完美性、艺术形象的鲜明独特性和内蕴表现的丰厚深刻性等维度来评判文艺作品的艺术特征和美学价值。我把这看成是对于作品评判的专业精神。
专业的评判者对于文艺历史、文艺理论有着系统认知和深入把握,对文艺创作与鉴赏,以及整个文艺的发展具有不可或缺的导引与推动作用,是文艺创作、传播和理论创新的重要驱动力。当然,具体到每一种文体,对其艺术价值的判断会有所差异和区别,譬如以非虚构或曰纪实为主要特征的报告文学、传记等。评奖条例当中强调“重点关注”的作品——表现核心价值观、现实生活、时代新人、民族复兴等,也无疑是应和着十九大报告中对新时代中国文艺提出的新要求:“加强现实题材创作,不断推出讴歌党、讴歌祖国、讴歌人民、讴歌英雄的精品力作。”总体而言,近几年来体现“重点关注”的报告文学作品不在少数,在所有文体形式中鲜明地凸显出对现实的依存度、切近度和反应度,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印证了报告文学作为“时代文体”的基本品格。
第八届鲁奖评奖标准中的“重点关注”与“题材、主题、风格的多样化”,就报告文学而言,可以用“主旋律”和“多声部”来概括之。“主旋律”主要指的是报告文学对于新时代具有全国性影响或意义的事件与人物的再现、对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重要典型的表现,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代表着报告文学的思想高度。而“多声部”则表示报告文学以艺术的方式传达当下现实生活的各个层面,是这一文体“及物”的宽度。高度与宽度,缺一不可,这也是检验报告文学文体生命活力的重要指标。
张志强:我是在2022年6月底接到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的通知参加评选工作的,7月初工作组就把全部338部作品的电子版寄来,我随即就展开了阅读。我的阅读和判断的基本方法程序有五步:
第一步,将338部(篇)作品初筛为A、B、C三大类;第二步,对C类进行反复阅读,把漏掉的再挑出放到B类;第三步,对B类进行反复阅读,把漏掉的挑选出,放在A类;第四步,阅读A类作品,做减法,反复三次,最终确立A类;第五步,确立A类后,再进行细读,选出重点篇目。这个过程的依据就是上述评判标准。
王 晖:我的工作程序跟你相似。我在接到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参加第八届鲁奖报告文学奖的评选工作通知之后,即开始按照评审要求阅读由鲁奖评审工作组提供的338部(篇)作品的电子版。这个工作一直持续到北京现场评奖结束,应该说是贯穿了评奖的全过程。阅读和选择的基本方法亦与你相似。首先是对三百多部作品作一个整体阅读,获得直接的感性认知。当然,作为持续关注报告文学作品动态的研究者,这当中的许多作品我已经在之前阅读过,此次是重读重温。另一些则是初次阅读。在此基础上,根据阅读的感觉对这些作品做出初步的评判,即按照高中低(或优秀、良好、一般)等三档进行分类。在分类的基础上,再进行一轮淘汰性阅读,淘汰第三档作品。对优秀与良好的作品进行比较阅读和分析,在进一步的淘汰中选拔出优秀之作,最终在公示的10部入围作品里抉择出5部拟获奖作品。这样一个阅读—比较—分析—选择的过程,是一个复杂的脑力劳动过程,它离不开鲁奖评审的基本标准,离不开自己长期以来对于报告文学的阅读经验,既要考虑作品本身的思想性和艺术性问题,也不能忽视诸如题材、出版机构、地域等多种因素。
风格与特点
张志强:338部(篇)参选作品进入最后榜单的虽然只有5部,但在一轮又一轮的淘汰赛中,在评委们激烈交锋的讨论中,我们窥见到了这届报告文学作品的鲜明刻度。我们可以从题材、表现手法、叙事深度等方面看出这届参选作品的一些特征。
首先是作品题材丰富而广泛。丰富性指的是所涉猎题材的广泛性和多样性。
仅就获奖的5部作品看,已经覆盖了自2018年以来的诸多社会焦点靶心:百年建党(丁晓平《红船启航》)、航天科技(龚盛辉《中国北斗》)、时代英模(钟法权《张富清传》)。特别是2020年脱贫攻坚成为这一时段最重要的战略和政治任务,相关作品有老作家蒋巍全面描写国家扶贫行动的《国家温度》,反映区域脱贫攻坚行动的《江山如此多娇》(欧阳黔森)。
进入公示的10部作品除了以上类型外,还有从一个精神病患者角度叙述的精神抑郁症的作品《野地灵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李兰妮),有对曾经影响了新中国一代人的“大三线”建设主题的《热血在燃烧:大三线峥嵘岁月》(鹤蜚),描写影响了几代人的楷模焦裕?的作品《大河初心》(高建国),全景式呈现青藏高原科考历程的《青藏光芒》(马丽华),描写隐姓埋名的志愿军英雄柴云振的《迟到的勋章》(王龙)等。
第二,表现方式的多形并重。题材繁花锦簇之外,手法上呈现出了多样与多形的气象。传统的单线结构、顺时叙事不再是唯一。表现国企改革后工人命运的《百炼成钢》(唐朝晖),以口述实录的方式、客观冷静的叙事姿态描述首钢工人搬迁后的遭际。即使颂歌体的作品,在主观视角之外,能够看到客观呈现、多维突进,形式与内容,故事与话语都具有令人惊异的表现。
第三个特点是,本届参选的作品,在题材的新鲜程度上也有了一定的变化。作家们在现实题材中找到了新视角,在历史话题中有了新发现。
航宇的《路遥的时间》从作家朋友的角度书写,有深度,有新料,有贴近的观察,有理性的敘事,让我们看到了作家路遥的“平凡”的真实。蒋巍的《国家温度》虽然是宏观描写扶贫,但是作家却找到了几个不同的独特的切入点,找到了宏大架构下的微观进入方式。王龙的《迟到的勋章》通过历史与现实两条线,把一个隐姓埋名了几十年的战斗功勋柴云振的历史与现实鲜活地表现出来,在这之外还理性地分析了功勋人物背后的诸多问题。高建国的《大河初心》写的虽然是个旧典型焦裕?,却发现了新的材料,找到了独特的进入方式。在历史叙事中,有些作品不但是在叙事历史,还在历史的密林深处窥见到了历史的另一副面孔。何建明的《革命者》、徐剑的《天晓:1921》、丁晓平的《红船启航》等作品正是历史话语中攫取出独特的叙事空间,从而让人耳目一新。还有余艳的《新山乡巨变》,沿着当年作家周立波《山乡巨变》所描述的村落重新发现了今日山乡更上一层楼的世界,其作品从一个已经发生过的事件旧迹中展现出新背景之下的新变化。
作家不只是事件的复述人,更是观察与发现者,他们找到了叙事对象的与众不同之处,果断介入现场。
第四,作品在思想深度与认识高度上有了一定的提高。虽然相当多的作品只是站在已被发现的角度再度重述与复现事件,但也有一部分作品从深度的思考中,提出了更为深度的认识。如古岳的《冻土笔记》,肖林、王蕾的《守山》,肖睿的《库布其与世界》,董保存的《涅槃:“动批”三十年》,禾素的《春天里的人们》,詹文格的《寻路中医》等作品,在事件叙述的基础之上,对事件的起因、现状有了较为专业与深度的剖析与认识,提出了在人物与叙事之外的深度反思与追问。读这样的作品,不仅能够清晰地厘清事件的原委,更能认识到事件的本质,至少提供了对事件的个性认识与剖析,具有一定的思想性。
即使那些歌颂型的作品,也有较深入的探索,如厉彦林的《延安答卷:脱贫漫记》、曾平标的《中国桥:港珠澳大桥圆梦之路》、叶梅的《粲然》等。钟法权的《张富清传》不仅讲述了一个隐功埋名94载的真英雄的客观世界,更鲜明地叙述了主角的灵魂密林。虽然在颂歌之外仅仅向前走了一小步,却是点亮作品,使作品升华的关键一步。
留给读者思考和回味的可能恰恰就是这一小步,让我们咀嚼品味,因此正是在那里隐秘着作家激情之外的理性与见识,触摸到了事件的精神领地。
第五,作品的文学性有了明显提高。
白描的《天下第一渠》、韩小慧的《协和大院》、孔见的《海南岛传:一座岛屿的前世今生》、万方的《你和我》等作品文字厚实,抒情说理,叙事精当,都有较高的文学性,体现了作家们良好的文学修养与功底。蒋巍的《国家温度》显示出作家一贯的文学素养,语言讲究,结构精当,叙事洒脱,展现出报告文学的独特品质。马丽华的《青藏光芒》语言扎实,在文学描述之中,加进了更为严谨的科学思考。
报告文学从根本上来说,是报告,更是文学。语言、叙事、结构都要具备新颖独特的、美的实质。自然,参选的某些作品依然存在着许多叙事劣性,但总体上看,作家们自持文学理想,恰当地使用了叙事话语权,让作品释放出了独特的馨香体味。
王 晖:你讲得很好,是对此次鲁奖报告文学奖获奖作品特点的一个到位的总结。我也是感同身受的。我以为,无论是5部获奖作品,还是10部提名作品,或者就338部(篇)参评作品中那些比较优秀的作品而言,它们在关注聚焦中国社会发展变迁的历史进程,特别是新时代以来的重大重点事件、人物和现象,在践行报告文学的非虚构性、文化反思性和跨文体性等文体规范方面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无疑是近几年中国报告文学的一次大检阅和新收获。
就报告文学的非虚构性而言,现实关注、热点聚焦、文献价值等要素在此次鲁奖报告文学奖优秀作品中得到出色的体现。在我看来,报告文学是具有强烈现实关怀特质的一种文体,其最重要的价值和作用就体现在对现实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等方面的真实把握上,就当代报告文学来说,从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开始,报告文学都深度参与、见证、书写了中国改革开放40余年波澜壮阔的发展进程,强化与践行了文体的非虚构精神。此次鲁奖获奖作品和优秀作品也可以说是这个进程当中的典型代表。《中国北斗》《国家温度》和《江山如此多娇》等作品详尽再现了中国新时代以来所取得的卓越成就。《中国北斗》以宽阔的视野聚焦中国卫星导航工程建设,通过“凝眸神州”“放眼亚太”和“极目寰球”等内容的叙述,全景式呈现从“北斗一号”立项研发到“北斗三号”全球卫星导航系统全面完成的20余年艰辛历程,展现出自主创新、勇攀世界科技高峰的中国精神和中国力量。属于脱贫攻坚题材的《国家温度》和《江山如此多娇》,描述的角度各异,前者偏于宏观再现,选择陕西榆林,新疆乌鲁木齐、和田,贵州铜仁,上海,黑龙江佳木斯、哈尔滨七地进行扶贫工作的“田野调查”。后者则主要再现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的贵州高原之“集中连片特困地区”人民的脱贫攻坚事业。尽管两部作品切入的視角不同,但都以深入的现实体察和生动的艺术描绘,将世界文明史上史无前例的中国新时代扶贫攻坚战的成就清晰地呈现在世人面前。《扶贫志》《国家战略:延安脱贫的真正秘密》《诗在远方:“闽宁经验”纪事》和《高高的元古堆》等作品也从不同角度描述脱贫攻坚国家战略的丰功伟绩。《红船起航》《革命者》《天晓:1921》《迟到的勋章》《铁血旅顺》《静静的鸭绿江》《中国桥:港珠澳大桥圆梦之路》《我国第一台万吨水压机诞生记》《百炼成钢》《金乡》和《世纪江村》等聚焦建党百年、抗美援朝、新中国成立70年、小康社会建设等中国现当代史上的重大历史事件,书写出中国共产党的百年奋斗历程和伟大建党精神,以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壮丽图卷,也为读者留存了大量弥足珍贵的历史资料,成为具有较高文献价值的作品。《张富清传》《大河初心》《祖国至上》《守山》《大医百年》《大地如歌》和《永不打烊的警务室》等作品叙述共和国多个领域的英模先进人物,深情再现他们在各条战线上为国为民无私奉献的感人事迹和崇高人格力量。
题材的多样化往往会使得作品风格呈现多元色彩。除却上述几类主要表现为“主旋律”风格的作品之外,此次鲁奖报告文学的优秀作品还显示出“多样化”的态势,并在文化反思性和跨文体性等方面做出了可贵探索。譬如探讨中国粮食安全的《中国饭碗》和《粮食,粮食》,聚焦生态现状或生态危机的《青藏光芒》《虎啸》《荒野归途》《治沙愚公》和《冻土笔记》,关注人的精神状态、探究社会发展的《野地灵光》《路遥的时间》《我心归处是敦煌》《协和大院》《天下第一渠》《舌尖下的中国外卖小哥》《寻路中医》《涅槃:北京“动批”三十年》《海南岛传》《梁庄十年》《赵家洼的消失与重生》《无声之辩》《无尘车间》《疫中之家》和《你和我》等。这些作品大多秉持报告文学的反思精神,在以写实手法为主体的表现中,加入小说、诗歌、散文等各文学文体的表达方式,以及对新闻、历史、社会学、心理学、人类学、法学、生态学等学科知识的综合运用,形成跨文体艺术表现的特质,丰富和延展了报告文学的再现空间,使这一文体在思想的深度与高度之外,又呈现出艺术表现的宽度、厚度和灵动度。
可以说,作为“时代文体”的报告文学比之其他文学文体更具有构建“主旋律”叙事的优势,在此次参评鲁奖的优秀作品中,我们也看到了这一优势的显影。可喜的是,一些有识作家并没有满足于“主旋律”名分之下“正确”的题材或主题,或按照某种既已形成的表现“惯例”(成规)进行轻松俗套式、自我复制式写作,而是力求开拓新境,甚至是超越自我,在视角、结构、语言等方面勇于探新,产生某种别出心裁的陌生化效果,为当代报告文学的文体发展提供了新鲜经验,诸如《大国重器》《大河初心》《粲然》《忘记我》《浦东史诗》《常州进行曲》和《让我护佑你的心》等作品。
问题與前瞻
张志强:在丰富的题材与表现手法的多样性之外,第八届鲁奖报告文学参评作品也让人感到了某种单一性,如歌颂几乎成为大多数作品的风格。
歌颂本身是无可厚非的,问题是,有些歌颂作品却成了简单的宣传与口号,甚至成了某种炫耀与单纯的颂扬。
如果在作品中看不到作者的思考,不能在叙述中找到给人的震憾与启发,那么作品所散发出的那些一路激情一路歌的写法,除了能够短暂地唤起某种冲动之外,其实是没有更大价值的。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你所撰写的历史只是站在你的角度去看已经发生的事件,并不是站在全局和人类的角度去品味事件的整体,是具有某种偏颇和情绪在内的。你得用过硬的证据来说服并且引导阅读走向你所构筑的世界。我们如何能从作品中得到更深刻而有力度的触动?好的作品必须是具有强烈说服力的思辨特征,好作品是在冷静客观的叙述之外,具有深度而独特的思想性。
歌颂本不是什么问题,但一味的歌颂,无理由的赞歌,没有思想深度,没有反思,甚至连通常的后悔都不见,就失去了文学作品的锐度和力度。
当一部作品只有歌唱、颂扬时,作品自然会缺乏美感,只有在歌唱颂扬之外加入个性化的、有深度的思想和哲思的判断与描写,作品才会丰富,才有灵性。音乐中,加入各种和弦、旋律的变奏、反复,才能衬托出旋律美,作品才会丰满与动听。旋律与和声是不可分的,正是两者的配合与合理的比例者使音乐动听、丰满。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主旋律缺乏必要的和声。旋律与和声是构成音乐表现的核心。如果把文学作品比作音乐的话,那么我们这个时代所需要的“旋律”就是作品的主调和叙事主题,同时,一部作品,只有主音,没有和声就会失去曲调的优秀与和谐,只有当和声加入进来之后,作品才具有艺术的叙事性。
特别是有些颂歌式的作品,常常表现为昂扬的激情,口号式的语言,甚至感叹号满天飞,表态恭维,显得相当粗暴野蛮,这当然不是文学所需要的东西。含蓄性、委婉性、语言的优美性不只是其他体裁的专利,也是报告文学创作的特征。
任何一曲颂歌都需要副调,主旋律之外必然需要和声的配合,否则单一的主旋律,会让人感到刺耳生硬。我们都听过样板戏中的1/8拍、1/16拍的那种快板单调的曲音,犹如只打一个调子的鼓点,枯燥无趣,单调反复刺激,成为心理疾患。而我们所看到的一部分作品正是如此让人不安而忧虑。
第八届鲁迅文学奖338部(篇)符合条件的报告文学参评作品,相当一部分就是“主旋律”的,从2018年至2022年的四年间,中国发生了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和自然变化:抗击新冠病毒疫情、脱贫攻坚、建党100周年、建军90周年、抗美援朝95周年等等,这些都在敏感的作家们的作品中体现出来了。参选鲁奖的许多作品正是以这些事件与历史为叙事对象,展开他们的描写的。一个惊人的现象是,今天的作家似乎已经不会从不同的视角和思路去思考事件本身的出路与事件所带来的价值取向。歌颂、口号成为许多作品所追求的唯一。
单一性还表现为空泛的宏大叙事姿态。宏大是个好东西,但扎实的宏大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如果仅仅是一种空洞而高调的宏大,也不见得是好事。
宏大、高大、伟大成为这届鲁奖许多参选作品的特点。普遍而又惯常,实则成为某些作家的“油然而必然”的选择,轻浮简单,大话连篇,姿态雄伟,声音高亢,腔调浑厚,但实质内容却与其所谓“大”并不相衬。大词大句、花言巧语博取欢心,换来认可,而踏实深耕的叙事却少见。作品名称中的“大”“国”“天下”之类的作品比比皆是,但阅读内容却没那么宏大,举轻若重,高抬轻放,表现出某种浮躁与商业化的面孔。行文中政治套话、军事用语随处可见。
单一性还表现为作品的问题意识、反思意识不够。虽然有思考中国粮食问题的《中国饭碗》(陈启文)、《粮食,粮食》(何弘、尚伟民),表现生态内容的《治沙愚公:中国绿色传奇八步沙》(陈玉福)、《荒野归途:中国野马保护纪实》等,但问题意识缺失却是较为普遍的现实。虽然有些作品触及了一些社会、精神层面的现状,但是深度远远不够。这一方面反映了作家社会责任感的缺位,另一方面说明作家创作准备的不足,甚至是仓促上阵,根本没有想到向题材的深度和难度去寻找叙事的力量。而“任务式的写作”、商业化的写作,捉刀之作助长了浅尝辄止,蜻蜓点水式的风气,不脚踏实地,不深入挖掘,即使有其心也难使其力。
王 晖:你对于参评作品所存在问题的思考和批评确实是一针见血的。在充分肯定成绩的同时,我们当然必须看到和正视由鲁奖参评作品所表现出来的、具有当下中国报告文学发展进程中所共存的一些问题或曰症候。对于这些问题,我们要有鲁迅先生所言“剜烂苹果”的批评精神,要激浊扬清、正本清源,因为“文艺批评是文艺创作的一面镜子、一剂良药,是引导创作、多出精品、提高审美、引领风尚的重要力量”(习近平语)。
此次参评鲁奖的报告文学作品以长篇居多,而其中除却脱贫攻坚、抗击新冠疫情、生态保护等现实题材之外,有相当数量的作品以建党百年、新中国成立70年、抗美援朝等历史事件或历史人物作为描述对象。这似乎已经成为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直至今日报告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的书写倾向,有人以“史志性报告文学”冠名此类作品。此次参评作品当中有一些堪称优秀之作,譬如《革命者》(何建明)、《天晓:1921》(徐剑)、《红船起航》(丁晓平)、《大河初心》(高建国)、《迟到的勋章》(王龙)、《热血在燃烧》(鹤蜚)、《海南岛传》(孔见)、《铁血旅顺》(刘长富)、《我心归处是敦煌》(樊锦诗等)、《李劼人往事:1925-1952》(龚静染)、《照金往事》(和谷)和《横渡长江》(杨波)等。但也有一些作品,在动辄几十万字的篇幅里堆砌历史资料,“史料化”倾向比较突出,局限于对历史事实和历史人物的描述或“打捞”,或者是迎合市场需求的沉溺于奇闻轶事的猎奇式再现,而较少涉及史实与现实的关联回应。一般来讲,报告文学文体的存在价值在于其对现实的关注,特别是对重大社会和民生问题的再现与反思,这是报告文学作家的基本责任。如果一味在“故纸堆”里爬梳,而不是激活历史人物或历史事件并昭示其现实性,那么,“史料化”的作品是很难真正达成与现实对话的。如此写作,最终只会改变报告文学文体的属性,消解报告文学文体的特异性及存在价值。
除“史料化”之外,此次鲁奖报告文学参评作品还显露出艺术表现方面的问题,这就是创作的粗拙化。而这又在很大程度上代表着当下报告文学创作的一个亟需面对和解决的问题。有人常常诟病报告文学创作是“有报告无文学”,其意也在这里。在我看来,报告文学的粗拙化主要体现在作家艺术表现能力的弱化。这个问题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考察。首先是缺乏艺术营构意识,结构缺乏创新,多平铺直叙,对素材的取舍精选不足,导致材料堆砌重复,缺乏剪裁的结果就是长篇盛行。也就是说,报告文学的长篇化往往又是跟疏于整体营构相关,而并非叙述的水到渠成。一些报告文学的语言表达缺乏文学语言应有的美感和蕴藉,新闻报道式话语方式在相当数量的作品里不同程度地存在,类似于一般通讯或先进事迹宣传稿等,给予读者的观感不佳,某种程度上拉低了报告文学文体的整体水准。其次是文体意识淡漠,对虚构与非虚构的区别混淆不清,较多使用小说的虚构方法,譬如大量的历史人物对话、心理描写,甚至是人物形象的无中生有等,以为由此就可以强化作品的可读性和生动性,就是有了所谓的“文学性”了。但这样做的结果往往就是突破报告文学的写作规范底线,消解了报告文学文体的独立性。此外,趋利与媚俗的商业化色彩也在一些作品中或隐或现地表现出来。这种情况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日渐凸显。其结果是使作品成为一种没有任何客观反思倾向的涂脂抹粉、歌功颂德的“软广”,目的是获取金钱和利益。这种情况本质上是对报告文学文体反思性的解构,丧失了真实表达和真诚再现的能力,也丧失了作家进行独立写作的自由心態和自然境界,或许可以暂时获利,但作家人格的尊严和文学的尊严将不复存在。这当然是需要我们的作家和评论者高度警惕的。
张志强:虽然有问题的存在,但从参选的作品我们也能感觉到某种可能期待的未来。我们甚至没有理由对中国报告文学创作的未来失望。
首先,从参选作品的数量上我们就能够感觉到报告文学创作繁荣的态势。338部报告文学作品在所有参选的类别中是最多的。差不多都是几十万字的长篇作品,有的甚至是几卷本的大长篇作品。这表明作家们对非虚构作品的创作很有热情。
另一方面,一些从事虚构文学作品创作的作家和散文创作的优秀作家,乃至于诗人们也加入到报告文学作品的创作中来。还有一些一线的科研、技术人员,一线的护林员、研究人员也在这场报告文学写作的大潮中展现了其文学创作力。获奖作品《江山如此多娇》的作者欧阳黔森虽在文坛已经耕耘多年,但他的特长并不在非虚构创作,而是在剧本或者小说创作方面,这次他却是以贵州扶贫题材的作品而获得报告文学奖。获奖作品《中国北斗》的作者龚盛辉也并非是在此领域创作多年的作家,但出手不凡。此外,一些擅长其他领域的作家们也在这次参选作品中出现。这说明,报告文学创作直面现实和真刀真枪的叙事风格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作家们加入到这个创作行列中来。
创作队伍的壮大与潜在的扩容,以及作家们积极旺盛的创作动力是未来的报告文学创作繁荣的基石。
其次,大时代、大事件、大眼界为作家们提供了不尽的创作来源。
按照历史轮回的周期,我们距离五四新文化运动恰好百年,而今天的百年所面临的文化变革与思想进步更加复杂更加丰富。除了时代的变迁,还有自然、生态、社会、政治、军事等等多重的变革与寻路。历史交错、时代变迁的大幕为作家面打开了一个个崭新的、有深度阐释价值的视域,“无穷的远方”和“无数的人们”都在等待着无数的作家们去真实地描写和表现。这是报告文学创作无尽的源泉与不尽的矿源。
此外,报告文学的非虚构性为这个比虚构更丰富和更真实的世界提供了书写的有力度的话题。报告文学在表现真实、直面真相等方面优于其他表现手法,这就为报告文学创作提供了有力的可能性。
王 晖:如果我们能够祛除偏见并站在相对客观的立场作观察的话,就可以发现这样一个事实,即报告文学创作正在度过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低谷期,走向裂变与复兴的新时代。尽管目前还存在我们上面所讲的诸多仍然没有得到完满解决的问题,但我对报告文学的未来仍然充满信心。一方面,近20年来,在政府与民间力量的加持下,报告文学创作的兴盛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这一文体并没有日薄西山,而是仍然具有强劲的生命活力,此次鲁奖报告文学申报作品成为所有申报文体中数量最多者,似乎能够印证这一点,至少在作品数量的规模上,报告文学的表现是优秀的;另一方面,伴随着各式“非虚构”写作的热闹登场,内嵌纪实品质的作品已逐渐成为并不仅仅限于报告文学作家的各类作家、学者的拥趸,这在无形当中也为非虚构文学的主力文体——报告文学的持续发展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此外,以网络传播为主体的融媒体时代,使过去局限于单一纸媒的报告文学传播方式发生改变,诸多报告文学作品通过改编成电影、电视剧或网络剧进行二次传播,使这一传统文体得以转换新生。而最为根本的是,经过百年特别是近40年的卓有成效的探索,报告文学自身由新闻和一般散文独立而来的文体蜕变正在使其阔步于独立文体的道路上,譬如它的语言体式、叙述视角、叙述结构、叙述人称、非叙事性话语等文体内在建构日趋成熟与丰富。尤其是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所逐渐形成的“全景式”和“集合式”叙事结构,使报告文学有了与当代小说和诗歌比肩的艺术进步,甚至是某种意义上的超越。从这个角度讲,作为“时代文体”的报告文学正在进入由附庸蔚成大国的“文体时代”。这或许是最值得报告文学的创作者和研究者欣慰的事情。从文体的创作者层面上说,我们由衷地希望报告文学作家在当下“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社会转型和文明转型时期,秉持良知、正义和人本精神,为人类的和平与进步,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而努力写作。在贴近大地、倾听人民心声的同时,仰望星空,书写高远理想与情怀,以生动真挚的写实凝聚悠久中华文化传统和现代先进文化精神,再现和重塑全新的中国和中国人,不负“时代文体”的使命与担当。
作者单位: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