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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的越界与网文的平台化:以《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为例

2023-06-23黄旭

网络文学评论 2023年1期
关键词:平台化越界

黄旭

摘要:在平台化的媒介环境中,以《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为代表的“稳健流”作品,扮演着读者之间交流互动的平台角色。当读者在阅读网文時习惯于玩“梗”,并在交流中进行内容的生产与消费,使得读者生产的内容与作者写就的文本交错融合,小说的文本类型和读者的阅读习惯均发生变化。当作品成为平台,交流成为内容,网络文学就成为具有超链接软件结构的“赛博文本”。读者则不再专注于小说的故事张力,而从玩“梗”这种局部的、狂欢式的交流中获取即时的、情感上的满足感。

关键词:玩“梗”;越界;平台化;超链接文本

黎杨全在《网络穿越小说:谱系、YY与思想悖论》中辨析了穿越小说的两种主题:“历史救亡”与“争霸天下”,前者适用于真实历史的穿越,后者则应用于架空穿越小说。1相较于前者需要更多历史知识储备来说,后者对创作门槛的要求更低而被网文作者大量采用。主角借助穿越设定这个金手指,获得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能力,进而能够对该世界的对象降维打击。比如在《赘婿》(愤怒的香蕉,2011)中,主角宁毅穿越到“武朝末年”,凭借着现代的知识和技能纵横天下;在《超神机械师》(齐佩甲,2017)中,主角韩萧穿越到一款名为“星海”的游戏中,同样凭借着游戏经验和技巧在这个“异世界”的战斗中不断获胜。穿越设定,成为主角行动的底层逻辑,它给读者呈现了一个强大的主体,并使其获得代入感和满足感。

近年来,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在网文“进化”的过程中,作为金手指的穿越设定,起到的作用逐渐降低,甚至不再为主角“异世界”的冒险活动赋能。在《诡秘之主》(爱潜水的乌贼,2018)中,主角周瑞明穿越到“异世界”成为“愚者”克莱恩·莫雷蒂,这个穿越,既不是从现代穿越到过去,也不是从玩家穿越成为游戏角色。由于是穿越者的缘故,克莱恩要不断地获取这个世界的情报,活下去并找出反向穿越的方法。在这里,穿越设定降低而不是提高了周瑞明的位阶,相较于“异世界”原住民来说,主角处在更为不利的位置。这就形成一种“稳健”的风格,主角总是谨小慎微的,遇到敌人总是首先向队长邓恩·史密斯报告而不是贸然战斗。

网络小说《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言归正传,2019)是“稳健流”的代表作品,主角李长寿秉持“稳字当头”的原则,行事尽量不惹人注意、不暴露自己的真实实力、少管闲事避免惹上“因果”,甚至自创“《稳字经》”并要求师妹蓝灵娥抄写。当“稳健流”成为一种受读者欢迎的写作风潮时,谭天指出:“网文读者们的心态已经发生了悄无声息的变化”。1

本文要回答的问题是,读者为什么对“稳健流”作品感兴趣?《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这部作品的故事并不新颖,它采用和《缥缈之旅》(萧潜,2006)、《凡人修仙传》(忘语,2007)相同的修真题材以及类似的“升级”的文本结构,区别之处在于风格的不同,后者“热血”而前者“稳健”。从“热血”到“稳健”,从剧情跌宕起伏、节奏感强的风格向日常向的、轻松的风格转变,这个过程中“故事性”(故事张力)在减弱。读者阅读这种风格的作品,动力以及快感从何而来?这种作品的出现又与当下媒介环境的变化有什么关系?

一、玩“梗”与叙事的越界

“梗”,是源自二次元文化的一个词语,根据《破壁书》的解释,“指某些可以被反复引用或演绎的经典桥段、典故。”2在“稳健流”为代表的那一部分网络文学中,玩“梗”不再局限于二次元亚文化群体,而成为一种被广泛使用的、注重交流的、轻松的、嬉戏的风格特点。以《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为例,小说的第二章“师兄的入门审核”中有这样一段话:

“蓝师妹,我是你师兄李长寿

现在我为你缓解软仙香的药力,如果你能听到的话,请不要把我当做变态,我是一个价值观很正的男人。

呃,在说什么梦话,她刚开始修行,哪里抵得住这药力。”

变态?价值观?

这些关于修仙的专用辞藻好难理解……

师兄不愧是炼气士!3

“变态”“价值观”这些现代的词语,与修真世界观之间的反差与冲突,产生了一种调侃、嬉戏的效果,而成为故事中的“梗”。读者在段评、本章说中纷纷留言,参与“梗”的话题讨论,营造出一种轻松愉悦的氛围。读者“慵懒小旦”留言道:“确认过眼神,是从地球穿越的人。”在小说中,作为穿越者的主角,很明显就是在对读者,而非师妹说话,作为修真世界原住民的师妹无法理解“变态”“价值观”等词语。正如读者“没奈何”所说:“这句话的真正内涵是,这其实是主角打破第四面墙给读者说的,结果不小心被师妹听到了。”

在这里,穿越设定的作用体现出来,因为主角是穿越者的缘故,能够使用现代社会的词语,尽管不符合修真世界的话语体系,却符合穿越文的逻辑。主角本身既是现实世界中的现代人,又是修真世界的“修士”。借助这个设定,小说作者能够把现实世界中的词语,从原有的脉络中抽离出来,缝合进修真的虚拟世界中,进而吸引读者参与交流、讨论。读者能够在“梗”后面留言,给某些留言点赞,甚至针对某个留言继续进行讨论,某些热门的留言还会被置顶,由此形成一种众人参与讨论的热闹场景。正如黎杨全所说:“故事与社交不断交叉进行,实际上是把原来的长篇连载拆解成了一种论坛、微博式的文体或社交现场, 而读者之所以喜欢看间贴、本章说,也在于它们不断将故事与现实相联系而生成的喜剧效果。”1

当主角时而对故事中的人物说话,时而对故事外的读者说话时,就产生了叙事的越界现象。根据叙事学家瑞安的分析,叙事的越界可分为修辞型越界和本体型越界,两种越界类型表征了跨越边界的不同方式。修辞型越界“开启了一扇小窗,对各个层次匆匆一瞥,但几个语句之后就关闭了窗户,这一运作以重申边界的存在而告终。对幻觉的这种短暂打破,并不威胁叙事宇宙的基本结构。”而本体型越界则意味“在层次之间打开了一条通道,使他们相互贯通,或相互污染。”2根据这个定义,《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以及其他穿越小说,都可归为修辞型越界。以《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为例,故事虚拟世界的基本结构——世界观和运行逻辑——大体上并未受到破坏。这仍然是一部以“升级”为核心设定,包括人教、截教、阐教的道教修真世界观的玄幻类小说。主角凭借穿越者的身份设定,偶尔跳出来对读者说话,但在这个“窗户”很快就被关闭,紧接着又以修真者的身份开始行动。

修辞型越界与本体型越界的主要不同之处,在于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混合的方式和深浅程度。任天堂公司出品的电子游戏《宝可梦GO》(《Pokemon GO》)是本体型越界的作品,这款游戏利用AR技术同时征用了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玩家需要在现实世界(如公园、街道)中去捕捉虚拟的宝可梦,这意味着玩家要在现实物理空间中和电子游戏界面中协同行动,现实和虚拟在这里完全混合在一起。现实世界改变了虚拟世界,虚拟世界也改变了现实世界。而修辞型越界,更像是一种伪越界,它把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串连与并置,越界的“窗口”——“价值观”“变态”等词句的使用——营造出一种与语境相冲突的喜剧效果并召唤玩家参与讨论,这是作者刻意使用的叙事策略,目的是提高作品的人气和热度。简而言之,修辞型越界,并不会改变读者对现实世界的看法和理解,只是提供更多的“梗”,迎合读者的阅读趣味,提高作品的人气。

总的来说,《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这样的作品,相较于之前的网络小说,故事内容与结构——“升级流”的玄幻小说——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发生改变的是阅读方式以及背后的媒介环境。这是下一节需要讨论的内容。

二、读者交往模式的转变与网文的平台化

贺麦晓(Michel Hockx)在一次访谈中指出,互动性和社交性是网络文学作为新文化的主要特点。3一直以来,网络文学的写作、评论都是网络文学爱好者、电子游戏玩家之间交流互动的重要方式。从作品方面看,MUD游戏《北大侠客行》官方在2010年先后举办了两场名为“快乐在北侠”和“相逢是缘”的征文活动,其中“相逢是缘”的征文文案中就写道:“既然人海之中有相逢,那我们为什么不给彼此一个更多相互了解的机会呢?”4网络文学征文活动,给予游戏玩家之间的交流和沟通,在游戏世界之外开辟了一条新的通道。在评论方面,正如网友“表演的光荣”所说,在网文的论坛时代,互评成为一种网文作者之间交流互動的方式,“你赠我一篇评,我回你一个读后观感。评论承担起了某种公关任务”。1这种交流互动,不仅发生在论坛/网站内部,有时甚至是跨网站的,如2004年,在龙空版主晓风飞翔的牵线下,龙的天空原创评论版与晋江文学论坛之间举办了一场玄幻言情网文互评活动,通过这次活动,加深写玄幻的男性作者与写言情的女性作者之间的互动与联结。

这以后,从论坛、网站,到移动端App,随着媒介环境的变化,上述的网络社交也从读者与作者、作者与作者之间的社交,变成读者与读者之间的游戏与狂欢。这种交流模式的转变,源自于网文生产机制的转变:从“创作——交流”变成“服务——交流”,正如起点中文网创始人之一宝剑锋在接受访谈中介绍的:“VIP这个概念是我从银行柜台服务借鉴的:要给人一种贵宾的享受。开通VIP,就意味着网站专门为用户服务,有专属通道去解决问题。”2读者成为需要服务的对象,网文行业则向着服务业转变。当这种服务意识进一步深化,交流本身因此被纳入服务读者的理念中之后,各种读者之间的互动,例如这里所讨论的对于“梗”的消费与群体性“狂欢”,就势必蓬勃展开。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作品本身就被平台化了,这与当下平台化的媒介环境分不开,是平台逻辑不断向下渗透的结果。比如《王者荣耀》3不仅仅是一款多人在线战术竞技类手机游戏,同时还是玩家之间社交的平台。根据邓剑的辨析,国内最早的MOBA类游戏可以追溯到《刀塔》(《DOTA》)4,作为由《魔兽争霸》系列衍生而来的塔防类游戏,《刀塔》继承了《魔兽争霸》系列完整的世界观,每个英雄既是玩家操控的角色,也是“魔兽”故事中的角色。

从《刀塔》到《王者荣耀》,随着媒介载体从电脑变成手机,游戏玩法的多样性与复杂性也大大降低了。在《刀塔》中,玩家需要根据英雄特色和战场环境选择装备,技能的使用条件也更为苛刻;而到了《王者荣耀》中,一切都被简化了,系统会给玩家提供装备购买方案,技能冷却时间更快、使用也更为简易,玩家可以随时投票选择退出游戏。此外,由腾讯运营的游戏的特色在于,玩家只能使用QQ账号或者微信账号登录游戏,也就是说,游戏直接和玩家的社交账号相关联,微信或者QQ好友也会出现在游戏界面的好友列表里。以剥离游戏性,增加社交性的设计理念为基础,《王者荣耀》更像是一个以游戏进行社交的平台。

从本质上看,所谓平台,其实是与网站、电脑文档等一样,具有同样的数据库结构的,区别只在规模的大小和层次的繁简。一旦整个网络世界的结构逻辑日益走入模块化和数据库化的方向,MOBA类游戏从《刀塔》——其中的英雄组成一个整体性的故事系统——走向《王者荣耀》——它将大量现实的、虚拟的、海内的、海外的人物符号混用在一起——就是势所必然的了。这些本来彼此毫无联系的人物之所以能够在“王者峡谷”中共同作战,所依据的正是平台化的游戏设计理念,以及由此而来的数据库式的组合结构。

网络类型小说的情况同样如此。正如黎杨全所说:“网络文学内容整体呈现出明显转向,由传统的玄幻架空、‘苦大仇深转为日常向、欢脱风和吐槽风,字里行间融合了大量的梗与段子。”1而与之配合,许多故事的重心也从纵向的、以角色的成长为主,变为横向的、以角色之间的交往为主。具体到《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从故事层面看,它是玄幻风格的“升级流”作品,但是相较于《斗罗大陆》(唐家三少,2008)等同类作品,其中的戏剧性冲突和人物矛盾关系明显是减弱了。小说通过双重“误解”的设置来埋“梗”:一是角色与角色之间的“误解”,比如五师兄酒乌一直以为小师妹酒玖喜欢师侄李长寿,事实上是嗜酒如命的酒玖嘴馋李长寿酿制的美酒;李长寿总是对师妹兼首席大弟子有琴玄雅暗示自己对她并无男女之情,但也总是被她误会成是在传递爱意。二是作为穿越者的主角李长寿使用的现代词语与修真世界的话语体系之间的“误解”,包括他创造出来的修真版斗地主“斗大神”,和根据“模拟人生”游戏开发出的“模拟仙生”“仙界大富翁”之类。这些“误解”造成的喜剧性效果,显然促成了大量读者得以展开集体讨论和狂欢的空间。例如,读者在读到那些“去脉络化”的名词——如“斗大神”等——的时候,总能立马指认出它们在现实世界中的来源(“脉络”):“斗地主”纸牌游戏、“模拟人生”“大富翁”等桌面/电脑游戏等等,而与同好分享此类心得的冲动,也就自然而然会形成了……

作者把现实世界中的词语、表达方式从原有脉络中抽离出来,缝合进虚拟修真世界中去,是一个“去脉络化”和“再脉络化”的过程。而“玩”(游戏)的原理,如杨骏骁所说,是“对脉络的盗用与挪用”。2这么看来,与其说读者在评论,不如说在“玩”。在“玩”的心态下,读者在“误解”产生的“间隙”中,不断地进行内容的生产和消费。这个时候,小说就成了交流的“平台”。

当读者的段评、本章说成为内容的一部分,读者就既是内容的生产者,也是内容的消费者。这种现象不同于托夫勒所言的“产销合一”即“消费者自愿加入生产行列”,3消费自己生产的商品,而是类似于库克里奇(Julian Kucklich)所说的“玩工”。游戏模组爱好者成为“玩工”的前提是:“游戏模组爱好者本身使用游戏源代码的权利就是游戏公司赋予的,因此他们并没有出售模组游戏的权利。”游戏公司可以无偿占据游戏玩家开发的模组,成为玩家劳动的最终受益者。因此,作者借用特拉诺瓦(Terranova)的话说,“玩工”是“自愿的、无偿的、娱乐的,且受到剥削的。”4在网络文学当中,各个网站、App,如起点中文网,同样的无偿占有了读者与读者之间交流的内容:段评、本章说。但和“玩工”不同的是,读者的留言和评论与其说是劳动,不如说是交流活动。当作品成为“平台”,读者与读者之间的交流活动被商品化了,并“进入一个增殖的过程”1。

三、网文平台化的文化意义

当作品成为平台,交流成为内容,网络文学的文本形态就发生了改变:从平面文本变成超链接文本。以《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为例,段评、本章说的内容与正文文本并不在同一个界面上,读者需要点击正文句末的气泡框(如同漫画中的对话框),进入一个超链接页面,参与话题的讨论和“梗”的生产与消费。网页,作为超文本标记语言(Hyper Text Markup Language,简称HTML),当我们以源代码的形式打开它,段评、本章说就不能点击了,而是以标记语言

的形式存在,意思是在文本中间创造一些空白/空间,用以存储评论的内容。

当网络文学成为超链接文本,它就被“计算”的逻辑重新编码了,根据马诺维奇(Lev Manovich)的说法,这是“转码性”(Transcoding)体现:转码性指的是“新媒介物”的“文化层”(故事、情节等人眼识别的文化内容)和“电脑层”(电脑语言和数据结构等数字层面的内容)之间的相互影响和相互建构。2《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的文本,受到“电脑层”的影响,而表现为超链接的软件结构,成为具有多层页面的超链接文本——每一个段评、本章说都是一个超链接文本,对应于源代码页面中的一个标记语言

。东浩纪则用“超平面”(Superflat)来解释网页、游戏以及软件世界,“由电脑屏幕所代表的超平面世界,虽然平面仍存在,同时又并列着超越平面的事物。”3

当然,从网络空间中生长出来的网络文学,与生俱来具有“网络性”,不少论者也谈到过数字媒介对网络文学的影响。4但是,到了《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这类作品大量出现时,数字技术介入文本生成的深度和广度有了很大变化。比如在《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中,评论的字数远多于正文的字数,评论甚至影响到正文的分段,比如在第一节的引文中,到“我是一个价值观很正的男人”这里,主角李长寿的话还没说完,就进行了一个分段,显然不是从正文故事逻辑出发,而是从评论的需要出发设置的分段法。从整体上看,整篇小说也几乎是一句一段的做法,表明评论的重要性和位阶极大地提升了。读者能够不断地增加评论,使得小说内容随时是动态的和变化的,在这种情况下,盗版网站由于只能复制正文文本,而没办法复制全部的评论,相当于把超链接文本又还原成为传统的平面文本,读者只能阅读作者写就的文本,而不能参与留言讨论,不能在“梗”的生产与消费中获得快感。因此,盗版极大地降低了阅读的乐趣,也降低了它对正版的威胁。正如黎杨全援引一位网友的说法:“花钱买正版就是为了看沙雕网友的本章说。”读者从“追文族”变成了“追评族”。5

在这种情况下,《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也就成为阿瑟斯(Espen.J.Aarseth)所言的“赛博文本”,“所谓‘赛博文本更像是一个游戏世界或世界游戏( game-world or world-game;);在这些文本中探索、丢失和发现隐秘的路径是可能的,这不是隐喻性的,而是穿越文本机制的拓扑结构。”1在传统文本当中,读者只能被动地阅读作者的文字,只能从语义层面对文本做出解释;而在“赛博文本”当中,读者同时具有了“探索型功能”和“结构型功能”。也就说,一方面读者不再需要依据作者的写作顺序,单一线程地阅读文本,而是随时能够从自己感兴趣的地方通过超链接穿插出去。从这个角度上看,每个读者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遍历着完全不同的文本路径。另一方面,读者的交流在源源不断地生成文本内容,使得文本具有动态性和交互性的特点。作者持续更新文本正文,也在持续地为读者提供交流的“平台”,读者则为一个个超链接页面填充内容,在改变文本结构的同时,不断强化文本的平台性质。如果以电子游戏作比喻,一方面读者就像电子游戏的玩家,可以在游戏地图中四处探索、游荡,而不必完全限制在主线剧情中;另一方面作者提供了主线剧情脚本,读者则完善了一个个相对独立的支线剧情。

综上所述,网络文学的平台化,体现出马诺维奇所言的“文化的电脑化”现象,并进一步表现为故事性的减弱和互动性的增强。东浩纪在分析电子小说游戏2时,提到“他们(2000年代的玩家——笔者注)对于游戏所要求的不是以往所重视的故事张力,也不是世界观或者寓意,而是能快速令他们感动的方程式。”3在电脑成为“元媒介”的全球共同背景下,东浩纪对日本电子小说游戏的描述,一定程度上也适用于今天中国的网络文学,尤其是平台式生产机制下的网络类型小说。

具体来说,网络文学故事性的减弱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主线剧情故事张力的减弱,以《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为例,小说不再聚焦于人物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以及激烈的打斗场景,而转向一种田园式的风格,趋于描写修真者们平淡、悠闲的日常生活,比如一起玩游戏、一起吃饭等等。如果说《斗破苍穹》(天蚕土豆,2009)、《斗罗大陆》等传统玄幻小说遵循的是主角太弱而被欺辱——成长变强——逆襲打脸的爽文套路,《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这类的“稳健流”作品,则是反成长的逻辑,主角处处隐藏自己的实力,只求有一个安稳的生活环境。二是作品呈现出离散,而不是聚焦的文本特点。读者的交流平台是超链接页面,而每个超链接页面之间是平行的存在,不仅仅在空间上,在内容上也没有交集,是离散式的存在。以数码图片举例,一张作为拟像的图片,其实是由一个个像素单元组成,每个像素单元可以单独编辑而不会对相邻的像素单元产生影响。当作品成为平台,交流成为内容,离散性背后的数字逻辑突显出来了。

互动性的增强,意味着读者们要求即时反馈的心理更为强烈。当然,网络文学读者并不能像游戏玩家那样,通过操纵手柄摇杆或敲击键盘直接控制游戏界面中的角色行动,进而获得物理性的即时反馈,而是要求自己的阅读快感得到快速的满足。早期的网络类型小说,读者还是遵循传统文本的阅读模式,以阅读作者创作的内容为主,这种作品的反馈周期一般较长。以玄幻类的人气作品《斗破苍穹》为例,在小说的前几章中,主角萧炎遭遇到了未婚妻纳兰嫣然的退婚,为了家族颜面,双方定下了三年之约,通过三年之后的决斗来定是女方退婚还是男方休妻,男主在第六章喊出了读者奉为经典的那句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1埋下这个伏笔之后,小说在三百三十四章“三年之约!”才结束这个反馈循环,这个漫长的反馈周期,并不受当前媒介环境中的读者青睐。

在超链接页面中,随着参与交流的读者越来越多,累积的内容也越来越丰富,每一个超链接页面形成一个交流的空间,读者参与其中进行“梗”的生产与消费。尽管这些评论写于不同的时间,但是把它们并置在一起,就具有视频弹幕式的“拟同步性”:不同时间段的读者留言并置,就形成了即时交流的幻觉。在这种情况下,读者是一边在阅读小说,一边在“玩”交流的游戏。例如在第一节的引文中主角说出“我是一个价值观很正的男人”后面有168条读者留言和配音,对主角进行调侃,以各种形式来玩“梗”,形成一种视频“弹幕”式的效果:“引发一种局部的、狂欢式的交流”。“这种交流并不是建立在讯息的交换上,而是一种直观的、情感上的共鸣。”2

四、结语

以《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为代表的“稳健流”作品,是平台化时代的“超文本小说”。当电脑成为编码一切文化形式的“元媒介”,不仅仅文学文本的载体从纸媒变成数码设备,文本本身也被数字技术所浸入而具有了超文本特性。从技术上看,尽管作者/网站只是在文本中间插入了大量的超链接页面,但是当读者的交流越来越频繁,对互动性的渴望越来越强烈,读者的阅读习惯就在悄然变化:作者生产的文本与读者的交流都成为“阅读”活动的有机组成部分,缺乏供读者交流的超链接页面的文本是不完整的。而对于作者和网站来说,读者的交流不仅仅能够提升作品的人气,还能作为内容再次贩售给喜爱玩“梗”和渴望交流的读者。可以看出,平台化的媒介环境正在塑造网文读者的阅读习惯。

谢家浩在分析2000年之前的“互动图像诗”时提到,这些作品“并非止于电脑软体的运用,而是藉由这电脑网络软体的运用,使阅读的方式产生改变,进而衍生出新的文学形式”。3台湾数位诗人陈顺兴在《歧路花园》刊物网站(1998年创立)上也写道:“动态影像或文字、超连接设计、互动式读写功能”,这些新元素的加入“扩张了文学创作的表现形式,同时也催生了新的美学向度”。4反观“稳健流”作品,仅仅止步于读者之间的游戏与狂欢,止步于拟像的增殖與消费。在平台化的媒介环境中,读者该如何从技术和内容上突围,使得交流和互动功能成为表达自己对于数字时代文学,乃至人生看法的通道:这是我们需要进一步思考的问题。

作者单位: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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