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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想象及思想:考察陈春成小说的三个维度

2023-06-23陈劲松

网络文学评论 2023年1期
关键词:想象维度思想

陈劲松

摘要:陈春成是当下青年作家中的一个异数,刚过而立之年的他,作品不多、获奖不少,关注不低、好评不断。造就陈春成现象的秘诀是什么?一言以蔽之,优美而准确的语言、璀璨而丰富的想象、深邃而悠远的思想。这既是好小说的三个评价标准,也是解读陈春成小说写作的三个维度。在此基础上,他的小说融汇现实与想象,贯通东方与西方,连接现代与传统,雅致澄澈、天马行空、动人心魄。陈春成的小说写作,就是在秉持“写小说就是写语言”这一理念的驱动下,于个人的精神宇宙进行的一场又一场想象力实验,独特的隐喻和象征背后,蕴含着强烈的现实性与思想力。

关键词:陈春成;小说写作;语言;想象;思想;维度

2022年10月,第七届华语青年作家奖揭晓,陈春成的《雪山大士》荣膺短篇小说奖“双子星奖”,这是他继短篇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被评为《亚洲周刊》2020年度十大小说、问鼎第四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首奖等奖项后,再次摘取的又一重要文学奖。崭露头角的陈春成,就像他在《雪山大士》中崇拜的足球明星D,写作之路呈现出上场即巅峰的命运。此种现象,在新世纪乃至新时期以来的青年作家中并不多见。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出版前后,收获了从普通读者到专业评论家的极大关注与高度好评,颇有“开谈不提陈春成,读遍小说亦枉然”之势。

为何缪斯女神如此垂青这位初出茅庐的青年作家?他的作品究竟有着怎样的不同凡响甚或过人之处?小说《雪山大士》的授奖辞也许可让我们窥见端倪:“陈春成善于将现代感蕴藏于古老的音韵、幻想的星云、万物的灵光之中,善于在旧山河与未知宇宙间游走,从而接通当下、古代与未来。他依仗对现实的准确描摹和对幻境的绚烂想象,发展出了浓厚而又隐忍的个人风格,从而在众多中文传统写作的同龄人中脱颖而出。”不得不说,授奖辞的写作者十分熟悉陈春成,也确乎抓住了他作品的精髓。现实与想象的互融、东方与西方的互通、现代与传统的互联,大致构成了陈春成小说的整体样貌。正如学者王德威所言,阅读陈春成的作品,“我们既能看到现实主义的批判,又能读到浪漫主义的想象;既能看到古典主义的精致优雅,又能读到现代主义的荒诞魔幻。当下与历史的纠葛,时间与空间的交错,民族性与世界性的融通,在在有所体现。”1精致优雅指向语言,浪漫主义事关想象,现实主义批判与现代主义荒诞,则更多地烛照一个作家的思想。就此而论,王德威的评价,全面又精辟地揭示了陈春成小说大获成功的秘诀。

与动辄洋洋洒洒千言万语的作家相比,陈春成的节奏稍显缓慢,写作至今才有十篇小说公开发表,但他追求的是慢工出细活,真正将写作当成了一门手艺,细针密缕、精益求精——这显然也是其小说频频获奖的重要原因。综而言之,陈春成藉以出类拔萃的特质,主要体现在语言、想象和思想三个方面。其中,雅致通透的语言和天马行空的想象,是多数读者及评论家感受最深的。在李静看来,“陈春成的小说很惊艳,语言极好,且有一种整体性、批判性而又狂欢性的想象力。”2樊迎春亦认为陈春成的小说具有“良好的语言感觉,开阔的文学想象,同时以敏感和悲悯关切人心与世情”3,达到了好小说的标准。“以敏感和悲悯关切人心与世情”,同样揭示了陈春成的小说思想。好小说或许并无固定标准,但必然包含优美的语言、丰饶的想象和深刻的思想,这也是考察陈春成小说的三个不同维度,各有动人心魄之处。

一、“写小说就是写语言”

“1966年一个寒夜,博尔赫斯站在轮船甲板上,往海中丢了一枚硬币。硬币带着他手指的一点余温,跌进黑色涛声里。”4怀着对作家博尔赫斯的无比喜爱与崇敬,陈春成以这样一种叙述方式开篇《夜晚的潜水艇》。遍览小说集,博爾赫斯对他写作的影响随处可见,这种影响首先就表现在语言上,当我沉浸于《竹峰寺》《酿酒师》《音乐家》等作品的时候,脑海瞬间浮现出博尔赫斯《死亡与指南针》里的片段:“一间卧室引起他的注意;里面一个瓷瓶插着一枝孤零零的花;轻轻一碰,干枯的花瓣纷纷掉落。在三层楼,也就是最后一层,他觉得房子大得无边无际,并且还在扩展。他想,房子实际上并没有这么大。使它显得大的是阴影、对称、镜子、漫长的岁月、我的不熟悉、孤寂。”5看似漫不经心却又入木三分,简洁、干净,画面感极强,寂静的氛围中透着一股神秘气息。后来读到有关访谈,得知陈春成正是从博尔赫斯这篇作品开始入迷的:“有两到三年的时间,他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作家。我迷恋他的玄思,他的腔调,他叙事技法的精省和偶尔的恣肆。”6玄思、腔调和技法得心应手之下,无不体现语言的娴熟运用。

多年前,评论家李敬泽谈到某些语言蹩脚的小说,用“气急败坏”来形容自己的阅读感受。作为同道中人,我十分理解他彼时的心情,因为我对小说语言的要求,亦近乎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我以为小说的魅力,很大程度源于语言的魅力。而小说大师之所以成为大师,譬如博尔赫斯,首先必须得是语言大师。语言不过关,岂有好小说?遗憾的是,大量泥沙俱下、凌乱粗鄙、味同嚼蜡的语言,充斥于当前的小说创作。如何另辟蹊径、自成一体?陈春成选择了向经典学习,朝大师看齐。除了博尔赫斯,他还沉迷于汪曾祺、金庸、契诃夫、里尔克、卡尔维诺、纳博科夫等中外作家的语言世界,并坚持回归传统,在庄子、李白、杜甫、王维、苏轼与《红楼梦》之间寻找语言的灵感,从而创造出一种既古典又现代的语言风格,通透缠绵中将知识与生活、感性与理性、想象力与准确性结合起来,给读者带来行云流水般的阅读快感。第四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授予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首奖时,颁奖辞如是说:“作品以一种典雅迷人的语言为我们展现了当代小说的新路径。”所谓“典雅”,是指陈春成的小说具有传统风度,字里行间弥漫着散文与诗歌的韵味,譬如:“我的潜水艇。它行驶在永恒的夜晚。它将永远,永远地悬停在我深蓝色的梦中。”(《夜晚的潜水艇》)“我把本子放在枕下,临睡前摩挲一番,枕着我几乎就要拥有的整个宇宙,然后坠入日常的,琐碎的梦中。”(《传彩笔》)“当世只有几位酒中方家,才能从杯中尝出露水的记忆和风的形状。……酒是水酿出的诗。”(《酿酒师》)“那天我附在一只蝴蝶上,忽高忽低地在蘅芜苑的藤萝间翻飞,毫无征兆地,我撞见了曹雪芹的鬼魂。那是一点微光,在柳荫下低低地沉浮……”(《〈红楼梦〉弥撒》)。陈春成的几乎每篇小说,语言都是这般轻盈、澄净,好像《传彩笔》里的叶书华,落墨之间通灵而又璀璨,“仿佛在星辰间遨游,探手即是光芒。”所谓“新路径”,则是指陈春成推陈出新、风格独特。陈春成当然是有师承的,古今中外、博采众长,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属于个人的叙述方法和小说语言。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有云:“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师承到了极致,就会抵达天成偶得境界,不再是简单的学谁像谁,而是别具一格、自成一家,乃至青出于蓝,如汪曾祺之于沈从文、莫言之于马尔克斯、余华之于川端康成、格非之于博尔赫斯、毕飞宇之于曹雪芹和鲁迅,等等。所以,当我们在陈春成的笔迹中看到某位作家的影子时,既不必讳言那些作家对他写作的深远影响,也无须给他贴上“中国博尔赫斯”“当代汪曾祺”等类似标签,因为写出个人特色与风格,才是一个作家最重要的标识,也是陈春成创作伊始即努力追求的目标。

作家布罗茨基说过,一个好的小说家的写作,不仅是面对后来人和同代,更重要的是面对他的前代、面对先驱的写作。其意再明显不过,好的小说家需要承前启后、兼收并蓄。熟悉中外文学的读者,确实很容易就从陈春成的小说中读出其文字来路,他自己亦表示最喜欢的作家是汪曾祺和博尔赫斯,以至有论者读完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中的九个故事,认为他的笔锋“游走于旧山河与未知宇宙之间,汪曾祺式的古典故园,博尔赫斯式的现代迷宫,在现实与幻境间辟开若干条秘密的通道”。这从《竹峰寺》《李茵的湖》《音乐家》等作品中即可看出。无论是古典故园还是现代迷宫,陈春成筑造它们的材料无一例外都是或醇厚沉静、或飞扬瑰奇的语言,举重若轻、收放自如。对于小说语言的追求,他完全信奉汪曾祺。汪曾祺多次强调,“写小说就是写语言。”此一写作观,贯穿了陈春成的小说创作。汪曾祺的老师沈从文认为,语言的唯一标准是准确,准确亦是陈春成小说语言的鲜明特征。在刻画人物、讲述故事、推进情节的过程中,他皆能以无比准确的语言处理之,真正做到贴着人物写的同时,贴着语言写。如何贴着语言写?快中有慢,张弛有度,用陈春成的话说,就是“达”,就是“穷物之妙”,写出千万人都无法形容的感受,留存住宇宙中、内心里某一个优美瞬间:“描绘出雨怎么飘洒、花怎么落下、云怎么流动,只要能形容出那一瞬间的状态,这句诗就可以传至千古,是不朽的,而不一定要含有什么治世名言和哲理。”譬如在《夜晚的潜水艇》中,他这样阐述自己的心境:“仿佛鸟栖树,鱼潜渊,一切稳妥又安宁,夜晚这才真正地降临。”同样是描写秋天,他在《传彩笔》中这样写道:“满山草木松脆,凉风中有稻香浮动。田野金灿灿的,耀人眼目。水稻并非一种植物,而是从泥土中生长出的光。天蓝得像一个秘密。大地起伏,山丘凝碧。”在《音乐家》中又是另一番景象:“1957年秋夜的细雨(若有若无但确实存在过的细雨)飘洒在我想象中的列宁格勒上空,雨丝随风横斜,潇潇而下,将那些灰色楼群的外墙洇成深灰,模糊了许多透着暖黄色灯光的窗口,接着洒向街道,在一柄虚构的伞上化作绵绵不绝的淅沥声。”动静结合,虚实相生,干净利索,绝不拖泥带水,读来极为舒服——而让人感到舒服的语言,无疑是恰到好处的语言,这既是作家逻辑思维强、修辞水平高的重要体现,更是一位优秀作家应有的文学自律。或许是长久浸淫于中国古典文学,陈春成养成了怡然自若的生活习惯和捻须苦吟的写作习惯。对他而言,唯一值得犯强迫症的就是文章,“长短句要错落有致,一个字一个字地磨:一个句子里不能有多余的‘的,文章里不能有突兀金句……”与文字较劲的结果,就是尽管他不刻意追求金句,但各色金句还是映入眼帘:

我们所有人的当下,都只是行走在未来的飘忽不定的记忆中罢了。什么会留下,什么是注定飘逝的,无人能预料,唯有接受而已。(《竹峰寺》)

这些年来,我已逐渐接受有许多事物无法用文字来形容这一事实。美景当前,人所能做的只有平静地收下这份美,连同那种无力感,试图付诸笔墨,多半是徒劳。(《传彩笔》)

万事万物间也许有隐秘的牵连。当汉武帝在上林苑中驰骋射猎时,他并不知道帝国的命运正反映在千里外一团颤动的火焰中。也许每个人无可名状的命运都和现实中某样具体的事物相牵连,但你无从得知究竟是何物。(《李茵的湖》)

作家林斤澜认为,一部小说的好坏,很大程度取决于语言的成色。作家孙犁认为,语言是第一要素,“好内容必需用好的文字语言表达出来,才成了好作品。”评论家张莉则直截了当指出语言就是内容,她甚至觉得语言代表了一个作家的尊严:“一位作家成熟的重要标志在于他寻找到属于他的语言体系。作为读者,我要坦率说,语言是我判断一位作家最重要的尺度。”1三人虽然处于不同时代,但对文学语言的认识与要求高度一致。从《夜晚的潜水艇》到《音乐家》再到《雪山大士》,品味着陈春成小说中那些细致入微的文字,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他一直都在致力于实践作家陈忠实所说的“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并已“寻找到属于他的语言体系”,这对于一位刚过而立之年的青年作家来说,非常难得。须知,有多少作家写尽一生,也未必能建构起属于自己的语言体系。以《音乐家》为例,虽然充满异域情调,故事和语言却适配协调、相得益彰。读来既感受不到《竹峰寺》那样散漫冲淡的语言、清风徐来的节奏,也没有太多牛奶忸怩作态的翻译腔调,故事跳跃,语言轻灵,行文不啰嗦,叙述很流畅。

受汪曾祺“写小说就是写语言”观念的影响,陈春成恣意游荡于旧山河与未知宇宙间,让历史与未来通过语言达到无缝衔接,让人物和故事通过语言实现完美融合,并由此彰显“汉语的一种风度与可能性”。此种风度,既源于他对中国古典诗词的熟稔,也源于他对汪曾祺等作家的顶礼膜拜,使他的小说面相呈现多种可能性,他的读者,也随之分化成三个层次:欣赏故事的层次、欣赏思想的层次、欣赏语言的层次。评论家王彬彬认为“欣赏思想的层次,高于欣赏故事的层次。而最高的层次,是对语言的欣赏。”1这也是我为何如此看好陈春成小说语言的重要原因。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出版后,陈春成辍笔很长时间,开始做起了翻译,“像是发现了一个可以一心贯注于语言的游戏,因为没有人比翻译家更在意语言了。”2他翻译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诗作,其中有一首《舒伯特风格》:“而那个从一生中捕捉着讯号/将其化为普通和弦/供五把琴演奏的人/那个使江河穿过针眼的人……每天早晨准时站在他的写字台前/让那些精彩绝伦的蜈蚣爬满稿纸。”这不正是陈春成进入写作时的真实状态吗?他的微信公众号取名“深山电报站”,据此可看出饶有深意。值得一提的是,语言维度只是陈春成小说的一个侧面,“因此,对陈春成小说的阅读,我们不能满足于欣赏语言,否则很可能就是一种个人趣味的沉溺。”3语言是打开陈春成小说迷宫的一把钥匙,打开他小说迷宫的另一把钥匙,则是想象。

二、小说是想象力的实验

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揭晓后,宗城在《看见女性的诺奖,实至名归的安妮·埃尔诺》一文中总结道,“好的文学就是日常生活中的出神与惊醒。”4“出神”,同样是陈春成惯常的一种生活与写作状态:“忙时焦头烂额,闲时常原地走神。”他在小说中,亦多次讲述了类似情形,譬如“李茵蹲在树池前,很认真地听我介绍完水刷石,一边慢慢摸着那面层,又开始出神。”(《李茵的湖》)出神后的李茵,“解开了一个小小的,绵延已久的谜团”。陈春成坦言,自己的小说源于石凳闲坐时的胡思乱想(出神的具体表现):“许多篇目在那里生成或敲定。那时语句在我脑中飘拂,四周的人群楼厦化为乌有,我浸在一种兴奋又迷蒙的状态中,渐渐窥见故事的脉络,乃至细部的词语。”5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和后来发表于《收获》的《雪山大士》,皆是陈春成一次又一次出神或走神的副产品。正如他在《雪山大士》获颁第七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短篇小说奖“双子星”奖时的获奖感言所说:“我把这个故事当成一次闲游或出神,离地面几公分的漂浮。”6出神也好,走神也罢,都属于神游物外,让思绪遁入太虚幻境,构筑另一个元宇宙意义上的生活世界与精神世界。作为陈春成最喜欢的作家之一,博尔赫斯将世界视为可能性、平行时间、可交替的过去与未来的迷宫,犹如他的短篇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中所描述的“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将来”。陳春成笔下的世界,从《夜晚的潜水艇》到《〈红楼梦〉弥撒》到《尺波》再到《音乐家》,何尝不是平行世界、过去世界与未来世界交叉的迷宫?当我们带着好奇与期待走进这个迷宫,一方面,我们也会经历出神片刻的体验,另一方面,我们又深深地被陈春成与众不同的想象力折服。

如果说语言是判断一个作家叙述功底的试金石,那么想象则是判断一个作家虚构能力的压舱石。小说是虚构的艺术,没有想象,就没有虚构,没有虚构,就没有小说。我们很难想象,没有想象力或想象力匮乏的小说家,能成为优秀的小说家。因此,在优秀的小说家那里,想象力不是可有可无,而是必不可少。《夜晚的潜水艇》摘得第四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首奖时,颁奖辞就认为陈春成的小说“把知识与生活、感性与理性、想象力和准确性结合为一体,具有通透缠绵的气质和强烈的幻想性。”准确性和通透缠绵的气质,强调的是陈春成的小说语言;想象力和强烈的幻想性,指向的是陈春成小说的虚构特质。在陈春成看来,“写作是贮藏想象的方式。”1这种方式,让他的小说通过想象创造现实之外的另一种可能,也让他的写作充分阐释了小说是想象力的实验这一理念。“想象力非常丰富”,这是作家余华对他的评价。已有的评论文章中,关于陈春成小说具有天马行空般想象力的论述不在少数:在陈雅琪看来,陈春成的小说魅力“在于他的极其舒展的文字和奇妙的想象力”,幻想是一种“内在滋养”,是陈春成“写作的内在动机,是他整个宇宙的生长点。”2在行超看来,“想象力及其独特的铺陈方式,是陈春成写作的基石,也是其作品在当下文学现场具有高辨识度的原因之一。”3在陈培浩看来,“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概由独特而诡异的想象力构成并推动。”他认为这种想象使得陈春成的小说超越技艺,甚至“已有了生命救赎的意义。”4对陈春成而言,所有小说都是出神的产物,都源于灵魂出窍时的想象,故而陈雅琪将其小说称为“通灵般的写作”,是不无道理的。

陈春成想象世界的秘密通道是幻想,是由幻想交织的一个又一个白日梦。《夜晚的潜水艇》中,一个念头在春天的黎明时分掉进那位澳洲富商的梦中,促使他资助了一场史上最荒诞的壮举——找到博尔赫斯扔进海里的那枚硬币。与此同时,中学生陈透纳沉迷于自己发明的幻想游戏无法自拔,白日梦的情节常常延伸进他的睡梦里。为了让白日梦更加华美、更加逼真,他甚至通过意念造了一艘潜水艇,开始经营他的海底幻想之旅。于是,原本并无交集的两艘船,就在冥冥之中相遇了。陈透纳的想象,其实就是陈春成的想象:只要将幻想营造得足够结实,足够细致,就有可能和现实世界交融,在某处接通。《传彩笔》中,作家叶书华从获得传彩笔到失去传彩笔,皆因梦而起、因梦而散。与其说它是想象版的江郎才尽,莫若说它是现实版的黄粱一梦或南柯一梦。但“那支笔无处不在。它正在某个人的梦里发光,从一个人的梦里传到另一个人的梦里。人会死,文明也可能覆灭,唯独它是永生的。”仿佛陈透纳的潜水艇,行驶在永恒的夜晚,永远悬停在他深蓝色的梦中。《酿酒师》的故事源于主人公陈春醪做了个漫长的梦,梦中的他制成了绝世佳酿,生命也因此陷入虚无,最后化作乌有。《〈红楼梦〉弥撒》的故事起因,则源于陈春成春节期间做的一个梦:“梦中有人不停审问我《红楼梦》的梗概和中心思想。”小说中,他将这个梦与明神宗的梦缠绕在一起,前世和今生、历史与未来、宇宙和人类,于梦中千秋万载地延伸。《尺波》则写了三个梦的纠缠:主编张焕旅途中的梦、国王的梦与铸剑师的梦。陈春成或许想借这三个梦告诉读者,大地的另一面是梦中的世界,我们则在那个世界的梦中。而小说中的“我”与张焕在缆车上的谈话,让他们意识到,“在大地的另一面,也许有人正梦见云中的缆车,梦到了这场谈话”,犹如《夜晚的潜水艇》里的陈透纳,感觉世界的本质好比镜像:“星球上所发生的一切,其实只是另一个人对着尘埃的幻想罢了。”神奇的梦幻与想象,使我们想起了到底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的古老寓言,也使陈春成的小说具有了仰望星空的姿态,产生了与浩瀚宇宙对话的可能,逾越了时间与空间的界限,现实不再枯燥无味,精神得以短暂休憩。

面对20世纪以来文学过于依赖现实主义的传统,陈春成将写作的重心有意朝想象倾斜,不仅描写一个眼睛看得见的现实世界与理性世界,还描写一个心灵看得见的想象世界与神秘世界,从而开辟了一条浪漫主义的新路径,拓宽了文学的价值空间。想象力是人类塑造未来最有力的工具,在评论家谢有顺看来,“想象力也是写作的核心能力,它既表达现实,也使现实变异,进而创造新的现实。……如果更多的短篇小说写作者,都能创造出自己的美学原则,都能以自己的方式倾听现实细小的声音、内心潜藏的风暴,都能大胆想象一个生动的灵魂世界,短篇小说的面貌就会更加灿烂。1我想,写出了短篇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的陈春成,应该是这样一位写作者。他的美学原则,正是以大胆想象传递“离奇之音”,来穿越迷雾重重的现实森林,“穿越的道路也是交叉小径的路口,有一瞥的轻盈,有娓娓道来的逸事,也有忠实的碎片,有对现实秩序的轻微晃动,有激烈的越轨,也有裂纹缝隙式的生活造型,如此等等,这是短篇小说迷幻多姿的幕布。”2读罢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尤其是《竹峰寺》《裁云记》《音乐家》诸篇,“离奇之音”的感触愈发深刻。作家莫言认为,我们的文学最缺的不是血性和思想,而是想象力。在此意义上,陈春成小说展现出来的非凡想象力,无疑值得其他青年作家重视。

三、隐喻和象征背后的现实性与思想力

语言的清新与想象的瑰丽,是陈春成小说的显著风格。这种风格好还是不好?仁者见仁。有读者就认为,陈春成小说像是由一个统一模式写出来的,“缺乏吸引资深读者的故事性、思想力,只剩下一些瑰丽的想象、一些缺乏系统修辞训练的‘文笔。”还有读者认为,陈春成的文字飘在半空,没有落到地面;没有“灵魂”,只有过分的修辞;过度关注个人,无视众生芸芸;文字悬浮不定,思想空虚。我赞赏这些读者关于小说要有故事性、思想力、接地气、关注灵魂、关怀现实的观点,却不敢苟同他们对陈春成作品的评价。陈春成的小说果真逃避现实、思想贫乏吗?我以为并非如此。不妨先听听他自己的回应:“也许偏爱‘沉重现实题材的读者会觉得其中几篇幻想故事缥缈不实,缺少对生活的关注、对困境的回应。不过我想,应对现实世界的法子并不这么单一,除了如实描摹它,我们还应当有能力另行构建一个世界。将米酿成酒,不如米饭管饱,给人以生活的气力,但于生活之外,提供一种醉意和超然,也挺好。而且留心的话,即便是最离奇的几篇故事里,也有对现实的鲜明映照。”1伟大的作品固然离不开伟大的思想,但每个作家表达思想、描摹现实的方式千差万别,譬如契诃夫和博尔赫斯。按照学者哈罗德·布鲁姆的看法,现代短篇小说无非两种:契诃夫式的短篇和博尔赫斯式的短篇。他认为“短篇小说的一个使命,是用契诃夫去追寻真实,用博尔赫斯去翻轉真实。”而在作家苏童看来,“无论是追求真实也好,翻转真实也好,短篇小说的使命还是要去揭露现实。”2这三种方式,陈春成的小说均有所体现,且并行不悖。只不过,前述读者注意到了追求真实、翻转真实,却忽略了蕴藏其中的揭露现实。

那么,陈春成在小说中是如何揭露现实,进而体现其思想力的呢?我以为主要运用了隐喻和象征。作家梁鸿认为写作与世界不是反映与被反映的关系,而是隐喻和象征的关系。在作品中处理好这对关系,使其既具有人类的众生相,同时又能通向隐喻性和普遍性,是包括马尔克斯、卡夫卡在内所有现代作家追求的艺术方向。作家南翔亦认为,“具有寓言格调的小说,无不隐含形而上的象征意义,通常又分为个体象征与本体象征两类。个体象征是小说中有一个实实在在的意象,可以是一只烟斗,一条鱼,亦可是一趟绿皮车,一条河流、一道堤岸,个体象征无论大小,都起着某种掩映起伏、提纲挈领,乃至引发全篇的引发作用。本体象征则是在很坚实的故事铺陈、日常叙事之外,悠然而见情节、人物之外的透发。”陈春成的小说亦如是,既有个人象征,也有本体象征:《夜晚的潜水艇》《竹峰寺》《传彩笔》《尺波》《李茵的湖》是个体象征,分别象征着青春时代的梦想、俗尘的种种有常与无常、世间的如梦幻泡影以及无可名状的命运;《裁云记》《酿酒师》《〈红楼梦〉弥撒》《音乐家》《雪山大士》,则是本体象征,一个又一个传奇故事之外,“悠然而见情节、人物之外的透发。”作家的思想力,也由此得以彰显。而隐喻在陈春成的小说中更可信手拈来,或瓮或碑或匿园,或坚实的果壳,或小小的神龛,或神秘莫测的洞穴,等等。这些隐喻,无不蕴藏着对现实的鲜明映照。

唯有读出隐喻和象征背后的现实性与思想力,才能说真正读懂了陈春成的小说。《夜晚的潜水艇》里,沉溺于幻想的中学生陈透纳,在同学们眼中是怪人,对父母而言是噩梦,面对高考、就业、结婚、买房等现实问题,他那丰富的想象力不堪一击,第一次品尝到焦虑的他,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妥协,最终泯然众人。“我的才华早在十六岁那年就离我而去,飞出天外了……我的火焰,在十六岁那年就熄灭了,我余生成就的所谓事业,不过是火焰熄灭后升起的几缕青烟罢了。”陈透纳的命运,难道不是今天多数国人教育子女的真实写照吗?《竹峰寺》中,三十多岁出家的慧航,热衷权力,官瘾很大,平日最爱谈的是省市级人事任免,终极理想不是内修外弘、重振道场,而是当上县政协委员。追名逐利的慧航,显然也是今天不少出家人的现实缩影。《裁云记》里,元首视察的情节俨然是今天某些领导视察的现实翻版:“全市如临大敌,把街道扫荡得纤尘不染,建筑外墙全部翻修。长得歪歪扭扭的树都拔了,重新种上笔管条直的,树冠修成标准的圆球状。流浪狗一律击毙,拖走。为防止产生异味,街上所有垃圾桶不准往里丢垃圾。”视察途中,元首看到一抹造型凌乱、甚不雅驯的云彩,为显摆自己的风趣,就顺口说了一句云彩破烂像抹布的玩笑话,孰料天底下的云彩从此全遭了殃。视察结束,云彩管理局随即成立,甚至还出台了《城市云彩管理条例》,并规定:“所有云都应依法修剪成规定尺寸的椭圆形,边缘为均匀的波浪形花边,否则即属于违法云,我局将依法对其进行消灭。”荒诞不经的故事情节,让我想起了契诃夫的《一个小公务员之死》和奥威尔的《1984》。而《竹峰寺》中对于“破四旧”、砸毁寺院石碑佛像,以及《音乐家》中对于苏联时期专制、告密、大清洗、文艺审查等历史现实的揭露尤为可贵。历史与现实的打通,是作家南翔创作短篇小说时的着眼点之一,他尤为在乎作品是否具有历史感。学者夏志清早年谈到作家白先勇的短篇小说,亦强调其中蕴涵的历史感。具有历史感的作品,体现的即是作家的思想力。

優美而准确的语言、璀璨而丰富的想象、深邃而悠远的思想,是我解读陈春成小说的三个维度。除此之外,当然还可以有其他的解读视角和其他的评价标准。譬如,有论者就指出,“在单一的、沉重的宏大叙事之外,寻找到一种不同于主流文学的个人表达;揭橥当下时代的青年面貌与处世精神,这可能就是陈春成小说存在的现实意义。”1不同于主流文学的个人表达,看似简单,实属不易。对于刚刚登上文坛的陈春成来说,前路虽然漫长,却一切皆有可能。无论褒贬毁誉,他自己都异常清醒,也知道未来努力的方向:“我现在根本不到总结经验的时候,就写出了九个小说。我觉得还有很多风格和路子,可以试试。”2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本文系“粤港澳大湾区文学交流机制创新研究”(SZ2022D049)、深圳市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南方科技大学粤港澳大湾区科技人文与创新文化研究中心”项目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南方科技大学人文科学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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