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家个体风格的消隐与文学批评的重建
2023-06-23于欣琪
于欣琪
摘要:当前文学批评在加速发展的同时,陷入了同质化、庸俗化与套路化的困境,一个为人所忽视的现象就是批评家个体风格的消隐。究其根本,文学批评的危机状态与批评家的主体危机息息相关,主体意识的缺失使批评家产生了“媚雅”与“媚俗”的趋向,放弃了对文学批评独立性的追求。解决这些问题,需要批评家自觉承担恢复文学批评生机与活力的使命,以“立文”与“立心”为准绳,塑造自身的批评风格,重建文学批评的良性生态。
关键词:文学批评;批评家;个体风格;立文与立心
一、追新与逐变:“加速时代”
的文学批评现状
近年来,清理文学批评乱象、重建文学批评生态成为引发学界内外强烈关注的重要议题。关于文学批评之“失语”“失效”“失信”“失范”的质疑之声反复出现,遭受非议的文学批评陷入愈发尴尬的境地:一面是数量的急剧扩张,一面却是影响力的不断下行。文学批评看似繁荣兴盛的表象背后潜藏着种种危机。面对“批评及其不满”,我们首先要回到文学批评所处的外部环境之中。从整体上来看,文学批评的积弊无法脱离时代环境所带来的影响乃至钳制,飞速发展的社会现实似乎并未给文学批评带来更多的自由。正如哈尔特穆特·罗萨所言,“加速”已经成为发展至今天的“现代文化”所衍生出的“基本体验”1,它为人类带来了从时间结构到生活方式的重大变革。毫无疑问,“加速时代”所造成的“新”与“变”已经作用到文学创作与文学研究的领域,形塑了当前文学批评所面对的现实处境。而文学批评“追新”与“逐变”的现象更是显现出其已深陷某种“危机”状态,出现了独立性丧失、感性观照被遮蔽、个性特征不鲜明等问题,最终在加速前进的现实面前沦为速朽的文字。
首先,文学地位的不断滑移与文学版图的变革重组使文学批评面临“自卑”与浮躁的多重困境。环视当下,文学批评因何出现活力不足、影响力衰退的局面?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文学的主体地位在整体性的公共语境之中不断向着“边缘”处滑移,而文学批评也随之丧失介入外部世界的势能。从80年代末的“文学失却轰动效应”到90年代的“人文精神的失落”再到世纪之交的“文学终结论”,无不呈现出文学在加速变革的时代环境中发生的重大变化。文学批评不能自外于文学的发展变迁,因此其所面对的质疑与诘难以及陷入的“自卑”和“言轻”的困顿状态,与文学本身遭受到的挑战休戚相关。同时,文学版图也产生了裂变与重组,从“新文学”到“纯文学”聚集而成的文学阵营及其所附带的文学观念开始打破自身的壁垒,又在消费主义和信息技术的影响下不断催生出新的文学形态。时至今日,已然形成“传统纯文学、类型文学和网络文学三足鼎立的态势”1。在此过程中,文学批评不仅因面对文学新变而产生不适症,更衍生而出一股浮躁之气,追求因时而动、随时而变、以新为美、以奇称好,或炒作热点现象,或制造文学事件,弱化了批评的锋芒,动摇了批评的独立性,妨害了批评主体的自主判断。
其次,理论知识的爆炸式增长与批评方法的生硬移植遮蔽了文学批评的感性观照。“加速时代”同样带来了知识结构和理论资源的迅疾更新。可以说,近40年来,强势涌入的外来理论资源成为当代中国文学批评的重要支撑,吸收知识之芜杂,包含形式主义、新批评、结构主义、解构主义、神话原型批评、西方马克思主义、新历史主义、女权主义、后殖民主义等理论话语;涉猎领域之广泛,旁及哲学、历史学、社会学、文化学、心理学、人类学等诸多学科。“理论的武器”固然是文学批评必不可少的“同行者”,但单纯借鉴于客观的研究范式,甚至生搬硬套,盲目追求文学批评的科学性与学理性,也会给文学批评致命一击。以流行已久而热度不减的“文化批评”为例,这种透过文学现象阐释社会症候、做出整体性的意识形态分析的方法,有时无法观照到作家作品的艺术个性以及文学本身所内蕴的感性特质和精神养分。文学写作的广阔图谱无法用绝对理性和纯粹科学的方法论丈量,好的文学批评在做出理性决断的同时,也应该具备一种回返于生命本体维度的感性观照,密切关注主体对于文学作品的艺术感受,精准传递从文学作品中捕获的审美体验,努力探求文学作品所塑造的内在世界,向着人类的心灵深处勘探。
最后,电子媒介的扩张改变了文学批评的生态,同时也制约了文学批评的个性化发展。当前时代的媒介变革,已经使我们无法忽视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随之而产生的具有历史转折意义的改变。一方面,电子媒介的兴起冲击着传统文学场域中的权力格局,技术权力、资本权力、文化权力不断渗透到文学秩序的建构之中,成为更加强有力的整合性力量,于无形之中规约着文学批评的声音;另一方面,文学批评的言说形态也发生转变,对于以电子媒介为载体的文学批评而言,即时化、碎片化和网格化成为其新的主导性特征,并相应地形成了“微众”的批评主体,以流动变化的批评身份以及“圈”与“群”的批评形态介入文学现场。2真正众声喧哗的时代悄然来临,却鲜少有人能够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其根源性问题就在于,批评主体的个体性和独立性在这一历时发展途中被一再拆分和重新统合,文学批评的个性化力量被深深地动摇,不仅消磨了审美、观念、立场之间的争鸣与分疏,规避掉了对于真问题的探讨,而且那种生发于个体差异之中的多样性与创造性也被弱化,批评的“创作”成为批评的“生产”,走向同质与空疏。
二、媚雅与媚俗:批评家主体意识
的缺失与个体风格的消隐
事实上,前述列举的诸种现象仅是当前文学批评现状的几个剖面,但它们都围绕着寄生于批评主体身上的病象而展开。纠察当前文学批评的弊病,最核心的部分就是回到对批评主体的审视与反思上来。其中,首当其冲的应是以文学批评為志业的批评家们。无论是学界还是公众,对于文学批评的不满首先就是对批评家的不满。相较于“野蛮生长”的普通读者,批评家之于文学批评则担负着更为深重的责任和使命,他们不仅要辨识出真正有价值的文学作品,深入发掘蕴藏于文本中的无穷奥义,更要为自己时代的文学创作树立价值标尺,为文学的发展前进开拓路途。所以,由“文学批评何为”进一步发问,便指向了“批评家何为”。曾有学者精准概括了21世纪以来文学批评的总体走向,并一针见血地指出批评家与文学批评的困境之间的相互关联:“21世纪这二十年中国文学批评的沉寂与冷漠,在‘死水微澜的批评语境之中,更趋向于工具性的阐释,更趋向于‘拟真的游戏,更趋向于批评者趋利目的,在接纳了‘媚俗和‘媚雅的批评伦理之后,批评家和评论家们‘带货上路了。”1可见,比起那些煽情的“含泪的批评”与激进的“冷嘲”和“热骂”,在当下,更令人忧虑的是批评家抽离出自身的主体意识与价值判断之后所造成的文学批评的死气沉沉和过度平庸。
由此反观当前文学批评之危机,其核心问题在于批评家主体意识的缺失,而重要表征则呈现为批评家基于自身的才赋秉性、学识修养、阅读感悟和价值取向凝结而成的个体风格的消隐。进一步探讨这种现状产生的原因,从“媚雅”的角度来看,批评家的学院化和职业化令其过度依附于学院体制与学科规范,致使文学批评的科学性取代了人文性、学理化规约了个性化、独立意识让位于制度层面的硬性要求,批评家无意忽视乃至刻意漠视了文学批评个体风格的养成。历时地看,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以高等学校和研究机构为核心,逐渐形成一套完善的学术研究体系和生产机制,特别是经历90年代的“纯学术转向”之后,文学批评大有向学术研究靠拢之势,“学院派”批评家成为文学批评的主力军,他们表现出侧重学理分析、保持价值中立的保守态度,造就出一批“学术八股”式的批评文章。到了今天,当批评家们寄身于学院体制,并能够凭此获得相当的话语权以及附带的名誉与利益时,文学批评便成为专业知识和高深理论的展览,批评家个人的感悟与情志被无声淹没。也许发展到最后,在文学批评中不仅难以甄别不同批评家的个体风格,甚至连文学的面孔也无法辨识和看清。
与此同时,市场经济的冲击和金钱本位的思想,使批评家产生了“媚俗”倾向,文学批评服务于短视的功利性,资本导向和大众趣味严重影响了批评家对文学作品所进行的独立的审美判断和价值裁定,同样动摇其自身的主体性,有碍于其批评风格的形成。“批评家的观点和意见对于作家知名度的传播、作品的销售和参与评奖,以及走向文学史的‘经典行列,都有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和影响。这样,在出版策划方、出版机构甚或作家之间,形成了一个‘利益群落。”1在这种情境之中,我们的文学批评也从“寻美的”和“求疵的”降格为“溢美的”与“估价的”,自然而然地丧失了批评的兴味、风骨与格调。因此,批评家一旦产生了“媚雅”与“媚俗”的趋向,或者说其一旦屈从于学院体制下的权力格局与市场经济语境中利益至上、资本至上的观念,也就随之放弃了对文学批评独立性的追求,更遑谈建立鲜活灵动而饱富生命力的文学批评。
总而言之,一个真正具备主体意识的批评家,无论面对怎样庞杂多元的文学事实和复杂多变的现实环境,如何艰难地周旋于学院与市场、精英与大众之间,甚至是与时代的主流做抗争,他/她都能具备自己独立的判断,发出自己独特的声音,并在强烈的主体意识的推动下,有意识地建构独属于自身的批评风格。诚如鲁迅的文学批评一直贯彻着“文明批评”与“社会批评”的自觉追求,并将“立人”视作文学创作的重要导向以及文学批评的出发点与落脚点,他不仅在文学批评实践中恪守自己的价值立场,更是形成了独一无二的个体风格——兼具尖锐的战斗性和直抵人心的悲悯,以穿透时代的思想力、饱满的言说情绪以及明确的是非、好恶和爱憎搭建起自己的文学批评的基调。我们所需要的也正是这样有温度、有态度、有力度和有深度的文学批评。
三、立文与立心:批评家个体风格
的塑造与文学批评的重建
对于文学批评之危机的“疗救”,需要批评家进行一些“自我批评”和“自我启蒙”2,文学批评的重建也必须回返到批评主体的自我省思与自我更新之中去。比之于外部世界带来的冲击,内在主体意识的匮乏、精神层面的困顿与个体表达的失效或许才是批评家们亟待解决和必须面对的根本性问题。在此,呼吁批评家重视对自身批评风格的塑造,并非要简单地将文学批评艺术化,从而混淆文学批评与文学创作之间的界限。批评必须始终将文学视作探索和对话的对象,同时能够在理性的层面超越于作品而对其进行阐释与判断,凭借知识与智识准确把握文学与时代社会的互动关联,这是文学批评展开的基础和前提。但除此之外,也应该认识到,文学批评是一项不低于文学自身的写作事业,它关乎批评主体的兴味偏好,关乎内在心灵的法则,最终,它还关乎书写与表达,并因显现批评主体的个体风格和个性特征而具备独立的价值,正所谓“圣叹批《西厢记》是圣叹文字,不是《西厢记》文字”3。当前许多的文学批评恰恰因为失却了批评主体对自我文格与人格的细察而流之于空洞、乏味和庸俗,批评家如果不能正视这一点,就会在前行过程中不断复返歧路。
批评家应该主动承担起引领文学批评走向上升之途的重责,而个体风格的塑造是一条必要的通道。谢有顺曾多次从批评主体的维度出发,强调文学批评面临着“如何发声、如何立心的难题”4,并进一步倡议“在批评家身上”重获“美的阐释力与灵魂的感召力”5。这也为批评家个体风格的塑造作出提示,那就是努力做到“立文”与“立心”——
“立文”要求批评家具备批评语言的审美自觉和批评文体的形式自觉。毋庸置疑,任何有关文学的认知都要抵达语言表达的层面才能构成文学批评,批评家的风格追求也应落实到语言建设的维度之中。文学批评的生硬晦涩、空洞无趣,首先就表现在批评语言的枯燥与匮乏上。那些受困于政治观念和理論术语的批评语言变得板结、僵化,成为盛放概念与条律的公器,促使“新鲜出炉”的文学批评也散发着陈词滥调的腐味,这样的批评语言不可能负载更为高妙的思想和论断,也无力于描绘鲜活多变的文学事实。所以,批评家应该重视锤炼批评语言的美感和质地,并将其提升到个体风格塑造的意义上来。同样,批评家在文学批评的写作过程中,还具有依据自己的美学趣味和表达需求选择不同批评体式的自由,若是有海纳百川、气势浩荡的长篇大论,也应有精巧细腻、余味悠长的随笔杂文,甚至还可以借鉴传统文学评论的“评点”“序跋”“诗话”等形式,用以灵活呈现批评家的主体意识,形成多样化的批评风格。
“立心”则要求批评家触碰个体内在心灵的幽深地带,拓展人类精神生活的广阔向度。其中包含两个核心要点:一是“有我”。当下文学批评的“无我”现象,不是王国维口中“物我相融”的超然境界,也不是罗兰·巴特所提倡的“作者已死”,以此向着文本的丰富内涵深入掘进,而是一种有利于现实生存的安全策略,一种省略了“思想体操”和“灵魂冒险”的懒惰之举。如果文学还有对社会人生的关切,还有以笔力探触人心的欲求,那么文学批评也应该具备同等的价值关怀,并因之而显现生命的体感和灵魂的温度。“有我”意味着批评家将对个体生命的观照投入到文学批评实践之中,让文学批评流露出内在灵魂的闪光。这并非自我的无限扩张,相反,也许恰是由于深知自我的限度,批评家才能够洞察心灵的纵深,指引文学展开更加博大的精神世界。二是创造。这启示批评家将个体的经验、学识与感悟转化成独到的视角与观念,在必要的理性分析与理论引导的基础上,形成对文学作品的个人化读解。“创造”意味着批评家要忠实于自己的艺术感受,坚守独立的价值判断,凝练独特的个体风格,远离人云亦云,远离虚美隐恶,真诚地剖示个人的发见,以己心照彼心,并由此探寻人类精神世界的不同侧面。
“一个批评家是学者和艺术家的化合,有颗创造的心灵运用死的知识”1,我们之所以至今仍能从李健吾这里获得启示,原因就在于他坚持在文学批评中投入自我、个性和灵魂,并有所发现,有所创造,使文学批评真正成了一种“活着的写作”。由是观之,文学批评的危机与批评家自身的主体危机紧密相关,因而文学批评的重建也必须从批评家的主体重建做起。提倡批评家重视对个体风格的塑造,其意义正是在于唤起批评家发挥主体意识的能动性与自觉性,在“立文”与“立心”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升文学批评的美学风范,增加文学批评的精神厚度,并由此确立文学批评的独立价值,还其一片生机勃勃之貌。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