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广东文学的繁荣
2023-06-23林岗
林岗
摘要:新文学传统和战地文艺传统奠定了中国当代文坛的大致格局,广东当然也不能例外。它们是驱动我们文学艺术事业通向发展繁荣的根本性力量。改革开放以来由经济大发展和人口大迁移引起了广东创作环境的巨大变化,产生了大变动时代的症候。然而也看见广东文坛一些足可乐观的景象:如那只“看得见的手”以比之前更加符合文艺规律的方式作用于文学,为文学的繁荣提供了坚强有力的领导和支持;代表作家文学自觉意识的那只“看不见的手”则更为自主地发挥作用。我们可以乐观地展望处于文学繁荣的前夜。
关键词:广东文学;新文学传统;战地文艺传统;繁荣
一
新文化运动孕育产生的新文学传统和中国现代革命孕育产生的战地文艺传统,前者经历一个世纪有余,后者也快满百年。两者在中国社会思想、文化和制度的大转型年代相互影响相互交融,虽然也时有龃龉,但救国救民建设新国家的大目标却是一致的。百年历程,沉淀至今,已经共同成为推动文学创作繁荣的基本力量。此刻借用经济学的术语来说明这种情形,也许是合适的。新文学源自先觉者自身感受到时代氛围的需要,从而进行自主的文学启蒙活动。正因为这样,推动文坛风潮的力量,多来自作家自主性的选择,与市场经济活动里“看不见的手”有相似之处。作家个体的自主性写作扮演了主要的角色,纷纷如此,不约而同,来自各人的努力共同地造成了新文学的繁荣。之所以会成为时代的思潮,成为一时开明进步的风尚,是因为先知先觉者由不同的经历、不同的思考都在相近的时段领悟到要救国救民就要提倡新文学运动这一时代先机。由此萌发,年轻一代作家认同新文学这一传统,自主性写作迭代相传,更成为当代作家的认知。
然而现代文坛的演变还有另一面。轰轰烈烈的大革命紧接着“五四”退潮兴起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武装力量进行了一代人之久艰苦卓绝的奋斗。“炸弹满天,血肉横飞”的战火孕育了另一个文学传统,大致可以称作战地文艺传统。战地文艺和那些写作冲动来源于个人观察、体悟和认知的文学显然存在较大的区别。首先它要起正面的鼓舞士气的作用。既然是打仗,就要求胜,就不能说泄气的话。胜负乃兵家常事,但无论是胜是败,气只能鼓,不能泄。战争环境的残酷性和事业的急迫性使得战地文艺必须表现情感正面而高昂的主旋律。不是说打仗的指挥调度和人员都毫无负面的问题,而是战争的性质、事业的性质决定了文艺在这一环境里要起鼓舞士气和振奋人心的作用。其次就像具体的战役需要服从更大的战略目标一样,战地文艺也需要服从更大的革命目标。战地文艺日后发展壮大,成为工农兵文艺或人民文艺(又称主旋律文艺)的原因就在这里。它是与更为远大的战略目标和革命目标紧密相连的文艺。用“从属”这个词或许冒犯了主张文艺自律的理论,然而事实就是这样。文艺工作者对于作品主题的提炼、题材的选择乃至文体的采用,都在革命事业的总方针和总目标之下进行。对目标的理解容许存在个人差异,但不能背道而驰。要是写出不在轨道上的作品,那显然脱离了战地文艺的范畴。第三由于认同革命事业的总目标,文艺工作者在文艺实践中成为一支队伍。它不再分散,个人努力当然重要,但在革命的总目标之下的共同实践更加优先。战争、革命还有后来的建设,具体目标时有迁移变动,文艺队伍的工作重点随之变动,也是很自然的。正是在上述意义上,毛泽东1942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将这个现代革命战火催生的文艺传统的根本性质总括为“两个服务”。之后提法虽有调整,要之精微不变。战地文艺传统有宏大的革命目标,有从属总方针的一致规划,有文艺队伍的共同努力,它的发展壮大与中国现代革命同呼吸共命运,一直在党的坚强领导之下,扮演革命与建设致胜的“笔杆子”的角色,其作用与现代政府调节经济活动的那只“看得见的手”有相似之处。长期革命和建设的实践证明,动员人民,鼓舞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离不开这只“看得见的手”。毫无疑问它是推动文艺发展繁荣的主要力量。
这样,当代文坛整体上也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相似,存在两只不一样的手,“看得见的手”与“看不见的手”。两者虽然不同,但共同服务于发展繁荣社会主义的文艺事业。甚或可见一些以文学的自律性而排斥或轻视“看得见的手”的作用的议论。其实这些认知似是而非,并不符合文学的事实。以推动文学的发展繁荣而言,既离不开“看得见的手”的推动作用,也离不开“看不见的手”的推动作用。相比较而言,“看得见的手”的作用更基础、更根本,因为文艺事业毕竟肩负有鼓舞人民、教育人民的使命,需要将文化艺术普及到更广大的基层民众中去。脱离规划、部署和组织,缺乏财力的投入,这项重要的文艺使命将无所措手足,陷入自生自灭的境地。显然这是违背社会主义文艺事业初衷的。然而社会主义文学不仅要普及,也要提高。在出文学精品方面,规划、部署和组织也能发挥作用,但更重要的力量来自作家对生活自主性的观察、思考,作家主体的作用占据更根本的角色。流传久远的好作品必经作家主体将生活素材内化,按其审美趣味咀嚼取舍,从而构思并加以表现出来。在这过程里规划、部署和组织能起的作用是有限的,而作家自主性选择将发挥主要作用。总之发展繁荣社会主义文艺,既要有“看得见的手”,也要有“看不见的手”。两者角色各有不同,但又相互配合。只有各自扮演好其角色又相互协调并进,才能达到文艺繁荣的目的。
二
新文学传统和战地文艺传统奠定了中国当代文坛的大致格局,广东当然也不能例外。这两大文艺传统如同车之双轮,缺一不可,驱动着我们文学艺术事业不断演变,通向发展繁荣之路。
如果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七十年的广东文学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为界分作前后两段来观察,可以看出前段文学地域特色非常鲜明,后段文学的地域特色不那么鲜明甚至很浅淡。许多作品仅仅是作家在广东,作品写于广东,要是将写作地因素抹去,那几乎看不出其地域特色。就是当成其他地域的作品,也是可以的。这个观察与作品水准无关,而是与文学发展的路向有關;并不意味着前段的作品水平高,后段的作品水平低,只说明作品里的地域特色逐渐淡薄了。当然反过来也可以说地域特色的淡退是个好现象,更加全国一盘棋了,少了地方性,增强了全国性。但是站在文学多样性的角度,总觉得有所遗憾,缺少地方味了。或者这么理解:作品写出地域特色,读来洋溢着地方趣味,也是一个今后广东作家可以努力的方向。是不是恢复昔日逝去的荣光姑且不论,但这个文学在地化的路向肯定值得广东作家为之努力。
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起,现代革命过程中形成的文艺探索革命和建设重大题材與民间形式、民间习俗和方言相融合的创作潮流,随着形势的发展和大军南下披靡岭南,随之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为广东文学结出了丰硕的成果。人们如今还在谈论黄谷柳的《虾球传》、欧阳山的《三家巷》、陈残云的《香飘四季》等,都是其例子。展卷阅读,皆能看出这样的小说只能产生于广东,题材、故事、人物和语言修辞,字里行间满满的广东味。广东文学正是靠着作家们在地化的探索而增加了其在全国的辨识度。然而,这文学传统只是非常有限地在改革开放之后传承了下来。原因不难理解,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改革开放揭开了工业化的新篇章。数百上千万人口流动,纷纷南下,寻找新的工作机会,寻找新的人生,导致广东的人口结构、方言习俗和民间趣味发生深刻的裂变。尤其在沿海发达经济带,原来的在解体重构,新发的在生长,鱼龙混杂,面目不清,一时难以辨认,成了新常态。例如前三十年普通话推广运动,费力不讨好,劳师而乏功;后三十年,普通话不推而广。不到一代人的时间,连乡间闾里无不通行普通话。人口流动带来的习俗和文化的改变是巨大的。值得我们关注的是,作家迁徙也同样构成人口流动的一部分。那些不远千里来定居的作家,终于不能忘怀写作。他们在给广东文学带来新的骄傲的同时,文学的在地性当然不是考虑的重点。还有那些在新土地上才萌生写作冲动的新晋作家,或许还来不及思考文学如何在地,只是把广东作为人生的热土来表达。在一定程度上,广东文学意味着仅仅是发生在广东的文学。文学背后人与土地、文化和趣味的深度联系,存在不同程度的中断,其原本紧密的联系一时难以为继。从前广东作家的含义清晰而单一,籍贯和出生地就是通行的标准。但如今作家的籍贯、出生地甚至成长地的地域性意义几乎消失殆尽,它们不能被当成是否为广东作家的辨认标准,取而代之的是广泛而模糊的工作属地为标准。只要人在哪儿,就是哪儿的作家。显然如今流动而含混的标准和原先清晰而单一的标准,其背后的文化含义是不一样的。前者轻飘而后者厚重。这标志着作家的创作环境和写作生态在这后三十年发生了重大变化。这重大变化的真正含义的最后揭盅或许还要等待很久,眼前时候未到。孰优孰劣,孰好孰坏,不能一言蔽之。它或者意味着文学的地域性处在逐渐消失之中,又或者意味着不同以往的新的文学地域性正在形成,而我们暂时无法看清这种新的文学地域性究竟是什么。
广东文学后三十年的这种由人口流入和语言文化融合而发生的大变动,亦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观察。后三十年时期,广东文坛打出的旨在呼唤发扬文学地域特性的旗号此起彼伏,未有中断。旗号形形色色,数量之多,与各省(区、市)相比,恐怕创下了全国之最。从1986年广东文坛老作家吴有恒提出广东应有个“岭南文派”起,揭出的旗号相继有“南方文化”“新南方主义文学”“新都市文学”“珠江大文艺圈”“珠江文化”等。文坛上旗号的呼声这样此起彼伏当然不是为了纯粹的好事。究其原因,不外乎两端:其一,广东改革开放先行了一步,走在其他省(区、市)的前面。声名瞩目的是经济成就,文学却远瞠乎其后,于是有心人不免忧心焦虑。与其等待作品问世靠实力说话,不如打出旗号,凝聚精神,这样或许能够振作奋发,呈现有生机的面貌。其二,与前三十年相比,其后的作品地域特性逐渐淡退的事实,越来越为本土作者所认识。他们期望能够庚续前辈的业绩,写出来的作品是“广东文学”而不仅仅是“在广东的文学”。于是理论批评朝向发掘地域特性的方向用力,如果不能根本扭转,至少阻慢地域特性淡退的匆匆脚步也好。总而言之,文坛上旗号之频繁树立,反映了作家批评家面对急剧变动的创作环境的不安情绪。
不安归不安,现实归现实。创作环境急剧变动本身的复杂性其实远超当事人的料想。因为事出有因,而且是由人口和经济这样根本性因素大变动而引起的,它们都不可能以批评家的主观意志为转移。改革开放以来,广东文坛遭遇的局面可用大事因缘一词来形容。但凡大事因缘必定震荡剧烈,经历长久,难以一蹴而就。凡秉笔之人大概都会体会到这数十年来广东文坛的躁动、迷人眼和混沌,就像身处密炼中的熔炉,各种元素各种成分汇聚一处,一边分化一边组合,一边瓦解一边新生,刚刚有个模样,转眼又消失无踪。凡此种种,都是大变动时代的症候。当然有大变动的时候,就一定有沉淀下来的时候;有旧局面的解体,就一定有文学新局面的生成。一旦这段躁动、混沌、迷人眼的大变动逐渐沉淀下来的时候,一个新的前景将浮现在我们的面前。躁动和混乱越大,沉淀之后的新生也越强劲有力。
三
其实最近几年我们已经看见广东文坛一些足可乐观的迹象。世纪之交前后那些躁动、混沌和迷人眼的现象,已经趋向于寂静。古人有先富后教的说法。如果后三十年那段躁动和混沌的时期主要是“先富”的话,那么如今就逐渐进入了“后教”的阶段。这里“后教”的意思不是指耳提面命孺子的教,而是指人民群众追求丰富精神生活的局面终于进入了新的阶段。只有奠定了这样根本性的基础,广大的人民群众自身焕发出对文学的自觉爱好和需求,我们才能展望文学的繁荣。
足可乐观的迹象首先是那只“看得见的手”以比之前更加符合文艺规律的方式作用于文学,为文学的繁荣提供了坚强有力的领导和支持。如果我们了解当代文学史就会知道那只“看得见的手”对文学的领导和支持是经历过一番经验教训的。之前和其后的工作方式并不相同,也可以说截然有别。从前那种意识形态上纲上线,对作家的批评多有粗暴不当,对主题和题材强行分派的僵硬方式被放弃了。从沉痛的教训中回归了对于文艺规律的尊重和理性的工作方式,实现了从硬领导向软领导方式的转变。比如注重思想观念的指引,始终坚持正面的批评和教育,尊重作家创作的自主性,并以项目和财政支持方式协调作者与规范之间的关系。由于这领导方式的转变,得力而且有效,一个蓬勃而活跃的基层文艺活动正生长在广东大地,尤其是粤港澳大湾区的大地。这一令人欣喜的局面既建立在经济大发展的基础上,也建立在对文艺的领导方式的深刻转变上。这些年我间或参加过一些基层的文艺活动,他们的文艺热情和用心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领导支持,作者热心,他们各施各法,发挥所长,将文学生活搞得有声有色。比如清远市多年来就将生态诗作为突破口,并持之以恒,如今已经大张旗鼓,声名在外了。令我开眼界的是,本来新诗和旧诗在现代诗歌史上是一对冤家,却在清远诗坛握手言欢,其乐融融,共同聚焦生态题材与主题的创作。新诗和旧诗不但写得各有特色,各美其美,由历史上的冤家变成当代清远文坛的双璧。类似的地方文艺活动所在多有,不一而足。须知有了这样面广而且活跃度高的基层文学生活,那些流传长久的精品才是可以期待的。有道是盛唐不是一天就炼成的。今天依旧闪耀的那几颗诗的亮星,是多少颗我们今天早已看不见或者已经暗淡下去的诗星组成的天空才长生衬托出来的。没有后者,前者是难以想象的。盛唐固然灿烂,但也经过将近百年之久初唐漫长的酝酿,才迎来了诗的辉煌。文学就是这样,有了一个生气勃勃的基本局面,就如同土壤肥沃水源充足,文学的百花定将绽放。
广东文坛足可乐观的景象还在于写作者的文学自觉意识比之前代有了长足的进步,那只“看不见的手”发挥了积极的作用。文学是一项关乎人民群众精神生活的事业,同时也是作者个人的劳动。文学需要“看得见的手”和“看不见的手”共同参与,就像车子有两轮,才能行稳致远,就像鸟儿有两翼,才能展翅高飞。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人在物质性的需求获得满足的同时,必将产生更高的精神性需求。这数十年来巨大的物质生产进步事实上催生了对于精神生产的更大渴望。财富固然使人满足,但精神创造才使人神往。诗歌、散文和小说的作者队伍,以我有限的见识推测,人数的增长在这些年必定是相当惊人的。有时候到大湾区的乡镇,看到那里也成立有作家协会,文联各协会也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他们也办有文学的刊物,有自己队伍发表的平台,用以互通声气,联络感情。我还知道有的湾区作者,辞去都市的尘嚣,躲进乡间,像古代深山修炼的隐士,殚精竭虑,等待内心宏大构思的出现。也有的作者躲避声名,辞绝清誉,而埋头创作,非圈内人而不知其为文学的高手。也有原本学者,不曾写作,如今忽跨两道,舞起笔来虚构故事,成为讲故事的人。作者们的这些选择,最终出产的虽未必是石破天惊之作。比起有财力投入的规划项目,甚至连规模也小很多,但总是应了那句有两个积极性总比只有一个积极性好的至理名言。文学的生态是否健全,其中一个衡量标准就是多样性是否存在。上述众多写作者的主体选择的存在,我把它们看作是良好文学生态形成的现象。更何况耐读的文学经常也是无心插柳的结果。正是由于佳作出现的随机性和不可预测性,广泛性的作者参与和对作者自主性创作的尊重才具有特别的意义。我有理由相信我们正处在广东文学繁荣的前夜,让我们以各自的努力为这美好的前景而极尽所能。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