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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批评的危机要害在批评伦理的危机

2023-06-23张光芒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3年1期
关键词:文学批评危机

张光芒

摘要:如果说叙事伦理指的是文学叙事中所流露出的伦理倾向,那么批评伦理就是批评话语和批评文本本身所流露出的伦理倾向。即使文学批评所探讨的对象和论题不涉及文本的叙事伦理问题,文学批评自身依然存在着连批评家主体也不一定察觉到的批评伦理问题,批评家在文学材料的使用和择取中,在批评话语的流程中,总是会灌注道德的内涵、伦理的意识和价值的指向,它或自觉或无意识,或隐或显,或重或轻,总之是不可回避的。在今天,文学批评的危机虽然有着种种主客观原因和表现,但其要害即在于批评伦理的危机。这种深层危機的表现之一即是对于道德价值观的漠视和误导;表现之二在于受批评家主体某些观念意识的潜在影响,不但导致了批评伦理的偏见等问题,也影响了文学批评的深度和力度;表现之三则在于批评家在伦理层面上缺乏自我更新的理论勇气和自我反思的自觉性,从而导致批评伦理的偏狭和封闭。

关键词:文学批评;危机;批评伦理;叙事伦理

一、从叙事伦理到批评伦理

随着多元主义的盛行和价值观的混乱,叙事伦理问题已经越来越引起文学批评界的重视,甚至在我看来,它理应成为文学批评活动的核心问题。之所以有如此的判断,系基于传统与现实、文本与理论相结合的多方面的理由。“文以载道”的传统观念虽然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被解构,但实际上,在现代以来的文学创作与批评实践中,这一传统依然不时地变换着不同面目出现,比如“载”政治之“道”,“载”新思想之“道”,“载”某个流派之“道”。文学创作不论“载”的是哪种“道”,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其伦理道德的指向是由外向内的,其伦理道德的内涵是概念化的和类型化的。如果一部作品在表现“革命加恋爱”时,指向了“革命优先于恋爱”这样的主题,那么它显然带有“载道”的意味;即使一部作品以追求恋爱自由的现代性价值为旨归,如果带有概念化的色彩,那么依然不脱“载道”的影子,因为它的伦理指向仍然是由外到内地进入文本之中的。在这里,“伦理叙事”与“叙事伦理”两个概念的区别就凸显出来。伦理叙事可以理解为小说故事包含着较深厚的伦理色彩和道德内涵,它是一个中性概念,不涉及“载道”与否的问题。

但叙事伦理,无论是作为一种研究方法,还是作为一种学术范式,它都要关注文本在叙事中自然而然流露出的道德困惑与伦理倾向,更为关键的是,其道德困惑与伦理倾向是个体化的、深入人心的和独一无二的。它与人们通常理解的道德规范、伦理秩序等完全不同,带有显著的探索性、个人性、主体性和创新性。它是属于文学“文本”的,完全取决于作品叙事的过程,包括人物形象的设计、处理故事的方式、话语方式的使用,以及情调、反讽、修辞等的介入,它不是以讲道理的方式表达伦理倾向,甚至与作家创作的“意图伦理”并不一致,甚至相去甚远。从批评活动的角度来说,叙事伦理不是作家直接表达出来的东西,而只能是批评家对文本进行阐释的结果,是对文本加以细读的感悟,由之,叙事伦理其根源在于“文本伦理”。每一部叙事作品都有属于自己的叙事伦理,如果也可以把其伦理倾向与道德选择简称之为“道”的话,那么这个“道”不是被“载”的,而是由内向外流淌出来的和创造出来的。因此,只有当批评家从文本中追踪和剖析出其中的叙事伦理,方能抵达“创作”乃“创造之作”而非“机械制作”的本质。

叙事伦理对于文本或者创作者来说,都带有“这一个”的唯一印记,而且这一印记与当下社会伦理道德状况的复杂性息息相关。唯其如此,叙事伦理问题在文学创作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我们常说,真正重要的不是作家“写什么”,而是“怎么写”,同样的题材,同样的故事,同样的事件,在不同的作家笔下传达的思想和创造的审美价值可以完全不同,其根源即与叙事伦理的微妙差异牵涉甚巨。美国叙事学家詹姆斯·费伦说:“我们正生活在‘叙事转向的时代中。在这样的一个时期,叙事凭借其普遍性和重要性赢得了广泛的口碑并成为人们研究对象。”1这是因为,人们越来越认识到,叙事对事实及经验加以把握的方式恰恰是其他解释和分析模式所无法做到的。其他把握方式,诸如统计、描述、概括以及通过抽象概念进行的推理等等,都无法与叙事相提并论。其他把握方式都不是完全个体性的,唯有叙事独一无二。叙事在詹姆斯·费伦这里甚至被冠之以“至尊话语”。这既是对叙事理论的挑战,更给叙事理论带来了魅力,“正是得益于这一令人生畏,同时又让人振奋的挑战,叙事理论才成为当代智性探索活动中,一项最具活力和价值的事业”2。因为,“事实上,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以及步其后尘的哲学和神学,均已引导我们将真、善、美看作相对之物而非绝对真理。(真、善、美这些字眼本身恰恰通过其所宣称的普世性而表现出陈腐守旧的一面。)而小说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学性认识来源则在整个运动中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尤其是它对社会试图强加于个人道德行为之上的绝对命令提出了质疑”。3

由此,我们也可以说,我们所处的也正是一个“叙事伦理转向”的时代,我们已经远离了那种由统一的伦理价值左右我们的话语和叙事的“轴心时代”,那种情况之下,叙事伦理不成为问题,但在这个转向的语境中,叙事伦理既无处不在,它自身更成为问题。叙事伦理在人们的生活中无处不在,在人们的交往中无处不在,在写作中亦无处不在。你只要说话,就带有一定程度的或多或少的叙事成分,就包含着叙事的表达,从而流露出叙事伦理。当一个孩子被问及他爸爸好还是妈妈好以及为什么的时候,如果这个孩子判断谁好的依据是谁不管教他,那么就会流露出“谁溺爱我谁就是好人”的叙事伦理。一个大学生在被问及哪位老师最受欢迎以及为什么时,他如果只是举例说这位老师多么宽容,那么就会流露出“严格要求的老师不是好老师”的叙事伦理。前些日子某名人在为去世的妻子写的讣告中大写自己如何挣了巨款且用于捐献,流露出的更多是自恋而非悼念故人的伤感。还有某名人在悼念亡友的文章中大写该友人如何对自己贴心,如何无原则地关心自己,流露出的更多的是自恋而非对逝者的哀悼。

从儿童到成年人,从普通人到名流之辈,莫不如此。那么作家呢?贾平凹在围绕《极花》谈到拐卖妇女的悲剧现象时这样说道:“你不知道批判谁。谁都不对。好像谁都没有更多责任。这个胡蝶,你不需要怪她吗?你为什么这么容易上当受骗……”这里就流露出叙事伦理的重大瑕疵:强奸犯、抢劫犯、人贩子等等都摆在那儿,责任很明确,怎么能说“好像谁都没有更多责任”呢?至于这样说胡蝶,那更是流露出“受害者有罪”的叙事伦理了。当《北京青年报》记者反问“遭遇被拐卖,还要怪女性太善良?”的时候,贾平凹辩解道:“我是说,要有防范能力,不为了金钱相信别人,就可能不会有这样的遭遇。这个人贩子,黑亮这个人物,从法律角度是不对的,但是如果他不买媳妇,就永远没有媳妇,如果这个村子永远不买媳妇,这个村子就消亡了。”当记者狐疑道:“您的意思是,为了村庄不消亡,买卖是可以被接受的?”他其实已经敏感地察觉到贾平凹话语中的叙事伦理问题,而贾平凹再次以“法律和人情常常是相悖的”这样的价值二元方法加以搪塞。1当然,贾平凹这里所流露出的叙事伦理的荒诞性仅仅是针对这番对话而言的。此叙事伦理与《极花》所流露出的文本叙事伦理,不可画等号。但作家创作主体所表现出的价值含混与伦理错乱,必然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文本的叙事,从而引发文本叙事伦理在更为深潜层面上的问题。

如果说上述所举种种较为宽泛意义上的叙事伦理存在的问题比较容易被发现、被识别、被判断的话,那么文学创作自身所隐含的叙事伦理就相对较难发现和辨析,而且越是存在着严重缺陷或悖谬的叙事伦理倾向,就越难以被察觉,久而久之,有些错谬的价值倾向就会浸入人心,严重地阻碍着伦理道德的向上之心和审美精神的澄明之境。因此,在这样一个复杂的“叙事转向”的语境中,我们不但要看到叙事伦理的含混与活力,同时更应该看到,叙事伦理并非不言自明的存在,它隐含在文本里,潜藏于叙事中,它需要得到批评家的索解和揭示,也需要得到批评的判断或者反思。由此也就引出了我所说的“批评伦理”的命题。如果说叙事伦理指的是文学叙事中所流露出的伦理倾向,那么批评伦理就是批评话语和批评文本本身所流露出的伦理倾向。进言之,如果说,广义上的批评伦理指的是包括人物言说行为和话语方式在内的文本所流露出的体现言语背后的道德内涵和伦理指向,那么狭义上的批评伦理就是指文学批评活动与文学评论文本所隐含的种种伦理倾向和价值问题,它不但包括批评家对于作家叙事伦理的揭示和重视,同时更来自这种揭示方式以及整体的批评话语本身。

一方面,文学批评在何种程度上接近文本真实的叙事伦理,对于文本的叙事伦理的抓取是否到位,判断是否准确,反思是否深刻,对于批评伦理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另一方面,即使文学批评所探讨的对象和论题不涉及文本的叙事伦理问题,文学批评自身依然存在着连批评家主体也不一定察觉到的批评伦理问题,批评家在文学材料的使用和择取中,在批评话语的流程中,总是会灌注道德的内涵、伦理的意识和价值的指向,它或自觉或无意识,或隐或显,或重或轻,总之是不可回避的。从关注叙事伦理再进一步去探讨批评伦理,不仅是文学审美发展的需要,也是批评建设亟待直面的课题。

二、批评伦理的深层危机及其表现

在今天,文学批评的危机虽然有着种种主客观原因和表现,但其要害即在于批评伦理的危机。首先有必要辨明的是,“批评伦理”与“伦理批评”完全是两个概念,伦理批评主要指的是一种以伦理学为视角的批评理论或批评类型;批评伦理则表现于各种批评文本中,是对于文学批评活动本身进行自我观察、自我反思和自身建构的必要途径。二者虽容易混淆,内涵及其视角却大有不同,假如将二者混淆起来,也就在实质上取消和拒绝了批评伦理问题。其次,还有必要说明,“批评伦理”与“批评的伦理”也是相去甚远的两个概念。我们常说的“批评的伦理”主要指的是文学批评活动中所表现出的批评家品格,诸如真诚、理性、热情等等,是一般性的批评家伦理视角,显然与这里所谈的核心问题几无牵涉。在当下文学批评界和研究界,“伦理叙事”时常与“叙事伦理”混用,“批评的伦理”“伦理批评”等概念常常混用为“批评伦理”,这里无意于更多的辨析,真正想强调的是,较为严格意义上的“批评伦理”问题至今仍未得到必要的重视,专门的探讨也非常少。

批评伦理的危机是一种不易察觉的深层危机。或许有人以为,在今天,个体主义批评、相对主义批评、多元主义批评,抑或审美主义和形式主义批评,已是大势所趋,似乎已经不存在批评伦理的问题。殊不知,这类拒绝或回避批评伦理的批评活动,其道德内涵、价值立场与伦理趋向问题,既不可能真正规避,而且更容易形成为价值观迷乱的文化思潮推波助澜的后果。

这种深层危机的表现之一即是对于道德价值观的漠视和误导。比如莫言的长篇小说代表作《丰乳肥臀》出版以后,评论界好评如潮,这本无可厚非,也配得上这部厚重的史诗之作。但是不少评论的声音极力去证明主人公上官鲁氏乃中国母亲形象中一个“伟大”“神圣”“无私”的典型。且不说上官鲁氏秉持的重男轻女观念多么落后和反现代性,仅仅是她一次次“借种”生孩子的行为就是令更多的中国妇女和母亲不敢苟同的。从审美上加以判断,说《丰乳肥臀》成功地塑造了一个中国母亲形象是没问题的,但是没有必要非得把这一形象从道德伦理上上升到“伟大”和“神圣”的高度。批评伦理的这种问题与莫言无直接关系。上官鲁氏的价值观并不是莫言的价值观,也不是他要弘扬的价值观,作家的职责是通过现实主义的笔力深刻写出母亲形象的艰难和坚忍。这部巨作的内涵值得挖掘的思想与艺术成就也是多方面的,但是到了评论家笔下,稍有不慎就会流露出批评伦理的潜在危机和问题。

表现之二在于受批评家主体某些观念意识的潜在影响,不但导致了批评伦理的偏见等问题,也影响了文学批评的深度和力度。在此拟以华文文学研究为例加以阐述。在世界华文文学批评领域,我发现有三种研究模式或者说是研究倾向广为流行,这三种批评范式虽然自有其产生的必然性和重大的学术价值,但如果走向极端就会产生值得反思的批评伦理问题。其一是跨文化语境下的身份认同研究模式。有些华文文学批评家在此模式下,特别注重去挖掘华文文学创作中的身份认同焦虑,但夸大了这种“焦虑”,甚至想当然地将海外华人形象的身份认同焦虑等同于他们整个的身心状态与精神面貌,这就忽视了很多海外华人其实已经习惯了混合性身份认同,有的甚至完成了身份认同的转换。从批评伦理上来说,这种模式倾向带有中国中心主义的偏见,主观性地以己度人,似乎离开了中国漂洋跨海,身份认同焦虑必然贯穿一生。其二是移民文化视域下精神寻根批评模式,比如探讨乡愁主题、怀乡情结、漂泊感与流浪主题等等。移民文化的视域走向极端就容易让人想当然地认为,离开了大陆就是漂泊,到了异地就是流浪,这似乎是一种“大陆主义”情感意识。我们脚下的这块大陆最稳定。似乎从大陆移民出去,就是从“中心”走向了“边缘”。其三就是中华文脉之于华人的文化影响批评模式。很多华文文学的研究成果都在讨论华文文学所流露出的传统价值选择、民族文化立场。但是过分强调了这一个层面的东西,就容易走向文化民族主义。我们很少强调一个大陆作家,怎样怎样受到了传统文化的影响。为什么?中国人,本身就是中华文化的载体。但在华文文学批评中就常见到这种批评方法,而结论也往往是论证某某作家作品表现出怎样的民族文化立场。为什么我要提出这些问题呢?因为我看有些华文批评文章的时候常常很自然地有一种这样的阅读感受:研究者作为大陆人有一种纯种的民族文化传承者的优越感,有一种占据了民族文化之根的自豪感,所以我不焦虑你焦虑,我不漂泊你漂泊。甚至,有时候我们也会感受到,批评家有时会自然地流露出很同情甚至很怜悯华文文学中的“焦虑”“乡愁”等等。这样的批评伦理如果不及时引起我们的重视,将会造成华文文学阐释的自我封闭,也会导致华文文学审美价值和思想意义的自我降低。

批评伦理的危机表现之三则在于批评家在伦理层面上缺乏自我更新的理论勇气和自我反思的自觉性,从而导致批评伦理的偏狭和封闭。以生态文学批评为例来说,常見的一种批评模式系基于这样两种价值旨归:其一,人诗意地栖息在地球上;其二,世间万物和谐共处。这种伦理倾向是大伦理,是“大道理”,如果每个生态作家的创作在伦理上最终都得出这样的结论,那么说明这样的生态文学创作仍然缺乏个性和创新性。而如果生态文学批评也始终坚守这样的原则,那么也必然走向自我封闭。试想一下,猫与老鼠之间有可能和谐么?人与人之间有可能总是充满诗意么?那种大伦理与其说是乌托邦,不如说是自设伦理的天花板。我特别认同一种说法,即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反而更像是生态文学。老渔夫与鲨鱼之间的搏斗和纠缠,在矛盾中斗争,在斗争中共生共存的过程,才是生态的真相和本质。就生态文学批评而言,有必要更新思想理念,进一步抵达真相和真理,从而走向批评伦理的开放和重构。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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