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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枣“元诗”观念的一种拉康式反思

2023-06-22王洁

文学教育 2023年6期
关键词:张枣拉康语言

王洁

内容摘要:在“元”意识的影响下,语言被放于本体的地位,这一转向“语言言说”的诗学主张正是张枣所提出的“元诗”概念的基本语境。语言的本体转向的另一面则是作者的大他者(预言家/上帝)转向。本文在明确张枣的“元诗”概念的内涵与现代性的基础上,引入拉康的话语理论从“语言”、“大他者”以及“主体”三个方面对“元诗何为”的问题展开分析,为我们重新思考“元诗”结构与写者姿态提供一种新的视角。

关键词:张枣 元诗 拉康 语言

语言的本体论自诞生之初就是一个颇具争议的议题。尽管其为文学创作开辟了实践可能与理解路径,然而一旦宣扬语言自我中心主义的“神话”,能指摆脱了所指“束缚”,写者在短暂地自由飞翔之后,也易于陷入创作枯竭与内容空洞的危险。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法国著名精神分析学家拉康提出了他的四种话语模式的理论,这为我们重新思考张枣的“元诗”结构与写者姿态提供了一条有价值的思路。

一.“元诗”为何——“元诗”的概念界定及其现代性

(一)概念界定

对于“元诗”的定义,张枣解释为:“诗歌的形而上学,即诗是关于诗本身的,因而元诗常常首先追问如何能发明一种言说,并用它来打破萦绕在人类的宇宙沉寂。[1]”简言之,“元诗”就是“关于诗歌的诗歌”,元诗是把诗歌写作行为本身当作主题进行书写。

(二)语言本体论与消极主体性:“元诗”之现代性的两个方面

metapoetry一词原本不具备现代性的内涵,是张枣在“元”意识的影响下,重新定义了这个概念,赋予了其现代性的内涵。张枣认为,现代诗歌的一个基本特征即元诗“对语言本体的沉浸”,彰显出一种封闭的美学自治理念;而现代性“唯一的标志”则是写者自己成为预言家,重新夺回命名权[2]。写者如同上帝一般,通过重新命名语言来重新命名世界。

另一方面,“元诗”的语言本体论的另一面即具有现代意识的“消极性(否定性)”写作主体。张枣认为,与古典诗歌相比,“消极性”是现代诗歌的最大的特征;而与之相对应的,“现代主义文学核心意识形态”正是写者姿态的“消极主体性”。艾略特将诗人比作一种“工具”的非个性化理论正在这种“核心意识形态”的集中反映[3]。

二.“元诗”何为——从拉康的思路切入语言、大他者与主体

(一)让“语言”说话

在《自我与本我》中,弗洛伊德表明,正是阉割、挫折与丧失构成了人的自我。跟随弗洛伊德发展而来的拉康派精神分析证明了他的论题:无意识联系着语言——联系着可以道说的东西和无法道说的东西。自我竭尽全力地想要压抑无意识,前者借由其形式化的力量而禁止后者进入语言性的表达。然而在拉康的晚年工作中,他认识到,中介实在界与想象界的关键性任务已经不再是由象征界的语言或“父性隐喻”来肩负。语言不仅不再能够充当一种“抵御”实在界的“庇护”;而且就其本身而言,它还变成了一种“威胁”或“危险”。近乎僵死的语言已经不再能够塑造我们的身体。而元诗的写作则需要尽力克服可兹利用的那些语言的特定僵死性,从而将语言重新引入身体,以语言的共振及其诗性来影响身体的情动。

缺失与不满必然导向追求与创造。张枣的元诗命题中也包含着这样一个创造命题。他认为词不是物,语言所代表的象征秩序抹除了主体,但对无意识主体而言,其回归又只能诉诸言说。而语言的效果即为拉康所说的“无意识”。正因为张枣以鲁迅为对象展开对元诗的讨论,元诗这一命题才成为一个症候性的问题。张枣认为,《野草》这一杰作正是鲁迅奋力克服“无话可说”、“想要写”但“无从写”的困境的产物:“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这时,我曾经想要写,但是不能写,无从写。这也就是我所谓‘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①”

在张枣看来,鲁迅的《野草》的出发点即在于《野草》在语言功能上已经升华至形而上的维度。这部散文诗的第一主题即在于表达极端的生存困境,而这种生存困境则转化为语言困境。元诗从能指的控制中释放了想象性关系,并在此基础上改变了元诗的创作主体的“自我”形态,通过一种“开放型自我”重新塑造主体与语言以及主人话语的关系。这种自我具有一种相当特殊的全新功能,即开放、打破和解放想象界的功能。元诗打破了僵死语言的牢不可破的封闭循环,打破了自我的牢笼。这是一种并非由“循环”形态而限定的自我,这种自我使其自身经由想象界而向着实在界开放,象征界语言的盔甲已然脱去。而语言困境与重新命名词语的尝试、主体的缺席及其物质化为文本赋予了动态、矛盾、辩证而复杂的语言增值力。

在拉康的话语理论中,主体是分裂的、被抹除的,这种阉割是其进入象征秩序(语言)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尽管这是所有主体的共性,但对于元诗的创作者而言,他们对主体之分裂的感受更加深刻与敏锐,同时也在痛苦中更加渴望找回原初那被象征秩序(语言)阉割掉的存在,复归完满的主体。不向主体的欲望让步,是一种拉康式精神分析的伦理诉求;在这一点上,元诗的创作者相比一般人有更突出的表现。而元诗的这种探索与追寻既无法诉诸以理性主义为旨归的大学话语,也并非以精神分析为模式的分析话语,而是和臆症患者相似,必然诉诸幻想形式。

尽管都是诉诸幻想形式,张枣的幻想却不会像临床臆症患者那样,在无形之中生成又在无形之中消失殆尽,而是会留下元诗作品。元诗创作意味着搁置既成的话语,然后对周遭世界与诗人内心幻象进行集中的、结构性的命名,并直面随之而来的失语的反复诘难,正如张枣在《空白练习曲》中所表现出的失语之苦以及对抗失语的巨大努力。构成语言的那些不断激增的能指,就其本身而言,其中的每一个能指都是“无意义”的。这些能指只可能会指向其他的能指,从而来许诺某种可能的(未来的)意义。但这样的意义就其本身而言却永远都不会最终兑现,它总是会需要“下一个”能指来生产“意义的假象”。“充实的意义”即“僵死的语言”。这些能指也同样是我们的欲望的载体,因为它们向我们许诺说,总有一天我们将会兑现由能指切割掉的那一部分享乐。这些“延迟满足”的结构也同样适用于语言对于“终极意義”的许诺——这些满足必须被推迟到死亡的时刻为止。似乎,这些就是对于所有“言在”而言的规则。然而,元诗的写作却改变了这些规则,即通过一种“用能指来携带享乐”而不是“用能指来压抑享乐”的方式。

(二)让“大他者”说话

在拉康看来,大他者是象征的,大他者难以同化,具有根本的另我性(alterity)。而小他者则隶属于想象秩序,是一个自我投射的与自我相似的镜像,而非现实世界里区别于自我的另外一个主体。而大他者则打破了想象秩序的虚幻性,与律法及语言一同被拉康纳入了象征界[4]。伊万斯认为,之所以大他者不在想象界而在象征界,就是在于对每一个主体而言,大他者都是已经被特殊化了的独特存在。大他者代表了在自我与其他主体之间起枢纽作用的象征界[5]。拉康作为著名的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家,曾被巴特勒批评为菲勒斯主义者,使象征秩序的地位过于重要、不可撼动。主体在强大的象征秩序与“父亲的名字”的统治下,要想保证不陷入疯狂,而被社会所排除,就只能臣服与妥协。然而细细研究拉康的理论就能发现,拉康并不认为象征秩序是不可撼动的。正如齐泽克所言,主体不冒险悬置大他者——悬置保证了主体之身份的社会象征网络——就不会有真正的伦理行为。显然,齐泽克借用“悬置”这个概念表现出其观点的辩证与圆通性。

大他者的地点是元诗创作能够发生的起点,也是其基本情境。张枣以元诗的视角思考《野草》中的《求乞者》,认为这个求乞者是另一个深陷语言危机中的“我”,第二部分的“我”正是第一部分的求乞者,“我”与求乞者之间的对话也即与鲁迅创造的“旧我”之间的对话。“我”对求乞者的憎恶、怀疑、烦腻等负面情绪,也皆为对这个从自我中分裂出去的“旧我”的。在“实有”的“黑暗与虚无”中,“我”丧失了自我同一性,如同《狂人日记》中的那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在大他者构成的无限延异的能指链条中,总会有已逃脱或者尚未到达的能指,大他者具有根本上的残缺性,并不存在完满的大他者。在元诗的写作中,大他者可以被看作一个地方,在这个地方元诗产生并且发生。而作为区别于自我的另一个主体也只能在这个场所中存在。元诗既无法从自我中产生,也无法从主体中产生,而只能从大他者中产生。

(三)让“主体”说话

对于神经症类型的主体而言,即使是“阉割”得彻底的“正常”的人,也必然会存在无法被完全被象征化的“剩余”存在。而对于精神病类型的主体而言,主体在父名脱落中也不一定完全陷入疯狂,而是可以通过“圣状”的方式将因缺失父名能指而难以扭结起来的三界结构重新扭结起来,从而重建在父名缺失中的主体性,成为具有极具创造性的主体。拉康的话语理论表现出在“父名”统治下主体无法被完全象征化的部分,从而为主体的自由与可能性开辟了空间。

从主体和能指的这一特殊关系中,我们不难发现,言语的产生正是源于主体的欠缺;正是在这种欠缺中,主体才渴求发声、想要说话。诗歌主体围绕着欲望对象(缺失物)组织起来的话语模式的典型代表,就是元诗。元诗创作者试图在幻想中追求那无法到达的原初能指;而这一物质化的元诗文本,就是诗人想要表现原初能指而不得后不得不诉诸的次生能指。对于拉康而言,规则与欲望存在着互为正反的关系。拉康认为,欲望的形成不是因为客体的缺失,而是因为将缺失作为客体。在法语体系中,“名字”(nom)和“没有”(non)的“声音图像”相同。所以,“父亲之名”不过是语音学上的一个误用例子。“父亲之名”的虚无与能指所指的分离,使其自身被卷入在无穷化中的语言物质性范围中,这样一来,便使得表意链形成断裂,从而指向孤立的能指,撕裂了诗歌原本的整体性构造。

根据主体诞生的法则,能指链条的指向物在最初就被抹除了。因此这个链条是无法终止、无限循环的,能指的领域中根本不存在那个无意识主体竭尽全力想要通过言说到达的地方。因此,元诗写作这一“空白练习曲”与“朝向危险风景的旅行”亦是难以划下休止符。拉康的无意识概念反对内与外的二元对立,它是主体间的,是一个过程,而不具有物质性与实体性。也正是因为元诗写作这种“劳作”与“运动”的独特性,无意识主体的显形与建构才成为一种可能。

张枣认为,中国失去了古代的传统与西方“上帝死了”是“同构” 的。在“诗人与母语”一文中,他指出,五四白话文学运动的最深层动机是寻找暗喻。元诗的语言与五四白话文学运动的首倡者胡适先生为代表的实用主义语言不同,元诗的创作并非是神经症人格主体的压抑机制,而是与乔伊斯的写作类似,更类似于在父名屏蔽下精神病主体对三界的扭结运动。“圣状”这个概念是拉康在第23期讨论班提出来的,即“Le Sinthome”。拉康认为,对于乔伊斯而言,乔伊斯的人格主体中是缺少“父亲的名字”的,因此他是属于精神病的人格结构。由于“父名”这一原初能指被排斥了,乔伊斯的文字中没有一个符号、象征的维度,完全跌入到了实在界的混沌与空洞之中,从而缺失了意义。元诗同样是作为实在之物,作为话语的物质载体、语言的物质属性得以显现。元诗的这一实在属性,使其与乔伊斯之“圣状”一样,发挥增补父名的作用。

元诗理论的提出,并非抹除或者化约创作背后具体、复杂而丰富的社会、历史以及文化背景,而是为我们了解诗歌创作的起源、动力及其现代性提供一种新的视角。从五四以来,中国现代话语在基本策略上长期未能正视殖民创伤带来的文化失语危机,中国现代文化本身就是在失语边缘构筑起来的话语体制。元诗的消极主体性植根于动荡时代的社会矛盾和文化失位;进一步看,也是诗人激烈地拒绝种种“替代性满足”的直接后果,这些“替代性满足”正是一个充斥着“病”与“苦”的“旧世界”的存在条件。在这个意义上,《野草》是典型的元诗,元诗的主体是现代的主体,元诗中语言的失位或错位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野草》的感情基调是极为冷峻压抑的,然而在张枣看来,在失语的绝望中鲁迅也试图播种下希望的种子,这个种子就是“困惑”本身。而困惑的产生究其根本,是元诗的这种“朝向语言风景的危险旅行”所带来的。元诗所发出的疑问,是挫折之后的疑问。与“接受失语”“认同失语”相比,发出“为什么”与“不”本身就是对于“失语”的一种反抗,也是对“什么是救国救民的良药”的再思考。元诗的创作者在空白与裂缝中艰难地构建起半殖民地中国的革命主体性。而中国革命所迫切需要的主体性恰恰要在由“崩坏”所打开的“虚空”与“空白”中建立起来。围绕着言说的不可能,元诗的创作主体在新诗史上开创了在语言内部“解决”矛盾的各种尝试,同时也让革命中国的主体性通过这样一种不可能之言说最初建立起来。

综上所述,元诗写作的现代性不仅体现在对形式的强调上,更体现出诗人张枣在现代性的语境下对写者姿态的自觉与作者身份的探寻。在传统诗学中,诗人在创作中占据支配地位,而语言则处于受动地位。而语言的本体转向的另一面则是作者的大他者(预言家/上帝)转向。拉康的话语理论不仅仅局限于逻辑上,也延伸至历史现实层面。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基于拉康的这一理论视角探究中国的现代性语境下的元诗何为问题,并进一步探索元诗的创作对于中国的现代话语与现代主体建构的意义所在。

参考文献

[1]张枣:《朝向语言风景的危险旅行》,颜炼军编:《张枣随笔集》,东方出版中心,2018年版,第67-68页,第66页,第76页。

[2]张枣:《论中国新诗中的现代主义的发展与延续》,颜炼军编:《张枣随笔集》,东方出版中心,2018年版,第21页,第21-22页。

[3]托·斯·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艾略特文集·论文》,陆建德主编,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8页,第3页。

[4]Lacan, Jacques. Ecrits:A selection.Trans.Alan Sheridan.New York: Norton,1977,103.

[5]Evans, Dylan. Dictionary of Lacanian Psychoanalysis.East Sussex:Brunner-Routledge,2001,79.

注 釋

①鲁迅:《怎么写》,《鲁迅全集》(第4卷),香港文学研究社1973年版,第15-16页。

(作者单位:西华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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