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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上海滩上的木匠、裁缝、剃头师傅

2023-06-21庄大伟

上海采风月刊 2023年2期
关键词:辰光姆妈剃头

庄大伟

侬是否晓得,“师傅”与“师父”的称呼是有区别的。人们一般把手艺人称作“师傅”,而手艺人收的徒弟,徒弟则叫他们为“师父”。今朝来讲讲那些年活跃在上海滩的手艺人:木匠师傅、裁缝师傅、剃头师傅。

木匠师傅

老底子活跃在上海滩的木匠师傅,大多来自江浙一带。记得我小辰光,经常来阿拉弄堂里做生活的木匠师傅姓鲁,是浙江绍兴人,一口浓重的绍兴话,“个老倌”(这个人)、“夯头”(这里)、“搞七廿三”(上海话已吸纳该词组)。对了,他对自己做的木匠生活,还有一句口头禅,“劈劈柴爿,不在话下”。鲁师傅手艺高,做出来的生活漂亮、挺括,再加上他为人客气,价钿也好商量,所以弄堂里勿少人家都喜欢请他来家里做木工活。

那辰光有些人家结婚,喜欢请木匠师傅来家里定制家具,好处是可以根据婚房的大小,自己的喜好来选择该做哪些家具。那些年,大多数小青年结婚的房间小,非要拼满家具的“几十只脚”,弄得房间里转身都局促,何必呢?于是,请木匠师傅上门来做家具的新结婚人家勿少。也有的人家老家具坏了,又舍不得扔掉,也会请木匠师傅上门来修修配配。所以鲁师傅一进弄堂,常常做完东家做西家,忙得勿得了。

不过鲁师傅勿管再忙,他做起生活来总是笃悠悠的,不慌不忙。我家曾经请他来做过木匠生活。印象特别深的是,鲁师傅做生活前,从帆布工具包里拿出斧子、锯子、刨子、凿子、锤子,还有角尺、墨斗、卷尺、铅笔、油石、刮刀等一排工具,摆得整整齐齐。他先是用磨刀砖磨刨子、凿子的刀口,再用细锉刀修锯齿。等工具都弄舒齐了,才开始做生活。别看他一脸攋带胡子(络腮胡),很粗犷的样子,做起生活来却是细模细样的,一点也不马虎。他每拿起一块旧木料,总是翻过来调过去地看,生怕木头里暗藏着钉子,弄坏了他的刨子。他讲他最看勿起“洋钉木匠”,“看看,我做的生活,从来勿敲一只钉子”。是呀,他做木匠生活,勿用钉子,全部靠榫头来连接。

鲁师傅很健谈,他说他有可能是鲁班的多少多少代后人。我懂得点历史,问他,鲁班是春秋时期的鲁国人,也就是山东人,你怎么是绍兴人?他哈哈一笑,人是会流动的,我在“夯头”住的日脚长了,不就变成了上海人?想想倒也是的。现在叫“新上海人”。

鲁师傅做起生活来一丝不苟,扁扁的木工铅笔夹在耳轮间,计算尺寸,弹墨线,做出来的东西,严丝合缝。不过我发现他有个缺点,就是生活做到一半,常常喜欢停下来吃香烟。爹爹勿吃香烟,看到鲁师傅吃香烟,就专门到烟纸店去买了包“大前门”,弄得姆妈紧张得勿得了,她担心满地的刨花,勿当心烧起来可勿是开玩笑个。姆妈一直在旁边小心翼翼地守候着,一旁还放着一大桶水。鲁师傅一看笑了,“阿嫂,侬放心。”他吃香烟辰光便跑到晒台的自来水龙头那里,对着水斗抽烟。

那些年,弄堂里的小八腊子都喜欢自己家里有木匠师傅来做生活。那辰光请木匠来家里做生活,都是要招待吃饭的。家长们当然都会改善伙食,做些好吃好喝的菜肴来招待师傅,阿拉小囡便也能沾点光。还记起一个细节,那辰光每当弄堂里有人前脚请鲁师傅来做木匠生活,老虎灶的老板娘后脚就会来讨刨花和碎木料,当然顺便会留下几根筹子(泡开水用)作酬谢。

记得有一趟家里的木匠生活做好,有一些木料多,鲁师傅说可以给我做一只小矮凳。我开心得连连拍手。做好了小矮凳,鲁师傅还用砂皮打磨凳面,再刷一层凡立水(清漆),好漂亮。对于一件小生活,他都那么认真地做,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那以后我出门乘风凉,总是带着这只小矮凳。很多年后小矮凳的榫头松了,坐上去有点摇晃。爹爹勿让我敲钉子,用胶布在榫头处绕上两圈,再用榔头拍拍紧,一用又是好几年。好几次搬家,这只没有一根钉子的小矮凳,我都舍勿得掼脱。

有一段辰光,弄堂里一些小青年开始自己做沙发,打家具,做出来的沙发、大橱、夜壶箱,倒也是有模有样的。我有点眼热,曾经也萌发过自己做只书橱的念头,并且买来了锯子、刨子。不过小试牛刀后,便望而却步。隔行如隔山,班门弄斧,开啥个玩笑?

前些日脚,我去参观一爿家具厂,看到从原木剖板、制作配件、家具拼装,全部自动化流水线作业,一个木匠师傅也不需要。是呀,侬现在要想请到个鲁师傅一样的木匠师傅上门来定制一些木器家什,很难吧?当然,也没有这个必要。

然而当年鲁师傅做生活的身影,如今还那样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细一想,我懂得二个道理:一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二是“慢工出细活”。虽然时代发展已今非昔比,可这简单的道理,还是够我受益一辈子。

裁缝师傅

那些年,上海滩的裁缝师傅不像木匠师傅那样穿街走巷地讨生活做,他们一般都有自己的裁缝铺。侬要做衣裳,自己带上布料,去裁缝铺量尺寸。而邀请裁缝师傅上门来,大多是一家老小都有做衣裳的需求,或是有老人出门不便。

上海滩的裁缝师傅,主要来自浙江宁波。可以简单地分成两大类,一类是制作洋装的,叫“红帮裁缝”;另一类制作传统中式服装,叫“本帮裁缝”。其實最早是不分什么“帮”的。宁波与上海距离近,交通便利。上海开埠前,就有许多宁波人到上海经商从业。资料显示,早在清嘉庆二年(1797年),宁波旅沪商人建立了同乡组织“四明公所”。在“叙同乡之谊,联同乡之情”的公所帮助下,大批宁波人来到上海谋生,其中不乏裁缝师傅。到了20世纪初,宁波裁缝们在上海形成了“奉(宁波奉化)帮裁缝”。在上海开设的成衣店铺已达57家,主要集中在新大沽路、武定路、黄河路、北京西路、福建北路等地段。这些大大小小的成衣店,擅长做男女中式服装,占据了上海成衣业的半壁江山。

甲午战争以后,中国境内出现许多洋行,在中国经济比较发达的沿海城市,尤其像有着“十里洋场”之称的上海,出现了一股穿西装热。于是“奉帮裁缝”及时跟上这股潮流,从做中装转为做西装。他们重质量、讲信誉,生意日益火红。如奉化人最早在上海南京路开设的“荣昌祥呢绒西装号”就颇负盛名,现存的还有上海的培罗蒙集团、杭州的奉帮服饰有限公司等。上海人把“奉帮裁缝”叫成了“红帮裁缝”,加上沪语中“奉”“红”音近,于是“红帮裁缝”便沿用了下来。

早年没有缝纫机,裁缝师傅的主要行头就是“一尺一剪,一针一线”。记忆中我小辰光已经有了缝纫机。那些散落在上海大街小巷里的裁缝铺,如同一家家配钥匙、修阳伞、刻图章的铺子一样,也是简简单单,一块烫衣板、一台缝纫机就是一家裁缝铺。

阿拉家里有缝纫机,姆妈会做衣裳。不过印象中爹爹、姆妈做自己的衣裳,常常会去阿拉弄堂38号里的那家裁缝铺。为啥?因为姆妈踏缝纫机没有师父教过,纯粹“瞎摸摸”,自学成才,所以她做出来的衣裳洋勿洋腔勿腔(意思不伦不类),给阿拉小囡穿穿还可以,大人自家穿,特别是出客穿,肯定勿来事(不行)。姆妈常常打趣地讲,她的缝纫机主要是用来补衣裳个。

要做衣裳,先要去布店挑料作。姆妈选购料作,七挑八挑常常要挑好多辰光。然后去裁缝铺量尺寸,量尺寸倒很快。有辰光衣裳做了一半,裁缝师傅还要叫去试衣裳。做好后穿上去觉得哪里不满意的,还可以修改。小辰光我一直是姆妈的小尾巴,跟姆妈去布店、上裁缝铺,记忆中是最没劲(无趣)的事。那些年做一件衣裳,哪能这样麻烦?勿像现在买衣裳,基本上都有尺碼(S、M、L、XL),除非侬身材长得特别“出众”,或者审美特别疙瘩(挑剔)。

记得我姨妈结婚前,为了表示全家对婚礼的重视,一个月前姆妈就拉上爹爹,拖着阿拉兄妹俩去做衣裳。这趟姆妈带阿拉走出弄堂,我连忙问姆妈:“裁缝铺勿是在弄堂里38号吗?”姆妈讲:“38号是本帮裁缝,勿做西装个;今朝阿拉要做的是西装,要去找红帮裁缝。”这辰光我才晓得,上海滩的裁缝师傅分“本帮”“红帮”。

穿过两条马路,阿拉一家门来到一家临街铺子。铺子面积很小,里面一块烫熨衣服的横板,一架老式缝纫机,一排衣架上挂满了各种式样的西装。裁缝师傅有点谢顶,手臂上套着褪了色的袖套,头颈里挂着一根长长的皮尺,一副老花眼镜已经滑到了鼻尖上。师傅见阿拉进来,放下手里的生活,跟爹爹、姆妈交谈起来。正宗的红帮裁缝当然是宁波人,这位老宁波一口石骨铁硬的宁波话,相当耳熟。爹爹也是宁波人,自然跟他很谈得拢。我昂着脖子打量着师傅,这就是“红帮”裁缝?看看跟38号里的“本帮”师傅也没啥个区别,也是动作利索地量量尺寸。后来姆妈告诉我,“本帮”裁缝“红帮”裁缝只是做出来的衣裳样式不同,一个是中式,一个是西式,就像西餐馆的大菜师傅,都离勿开食材、炉子、调料,只是做法不同,烧出来的味道就会勿一样,一个是中餐,一个是西餐。姆妈的这个比喻到位,明白了。

这趟姆妈花大价钿给阿拉全家四口,一人做了一套西式服装。爹爹做了套咖啡色的西装,配上姆妈挑选的一条紫红色的领带;我的小西装是白颜色的,笔挺的衣缝,硬硬的垫肩,有一种当将军的感觉;妹妹的小西服有大翻领、泡泡袖,像图画书里的白雪公主;姆妈做了身浅色印花套装,两件套加一条披风,花俏不失端庄。

到了姨妈婚礼那天,阿拉一家门穿的服装,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洋气。换两个字:抢戏。刹那间我心目中对“红帮”裁缝萌生出一种刮目相看的感觉。不过婚礼过后,这种感觉很快就烟消云散。那套白色小西装,虽然卖相勿错,可是穿在身上总觉得不舒服,牵手牵脚的。而且又是白颜色的,交关容易弄龌龊。于是那套小西装便挂在衣橱里好几年,一直到彻底穿不落,才被姆妈送给隔壁邻居。勿晓得哪能搞的,这种勿喜欢穿西装的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如今我家衣橱里也挂着好几套西装,我就是不喜欢穿,穿在身上总觉得不舒服,牵手牵脚的,跟小辰光的感觉是一式一样。这已经算是题外话了,哈。

其实那些年在上海老百姓心里,服装的式样是不太讲究的,什么中山装、军便服、运动装……侬喜欢啥个式样,就选啥个式样。“本帮”“红帮”的叫法,也就慢慢淹没了。到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像小青年中喜欢自己打家具、做沙发一样,勿少人突然喜欢自己动手做衣裳,在报纸上剪纸样,在卡其、的确良上划线、裁剪、缝纫……像一阵风刮过一样。那辰光《服装裁剪》的书,卖得很好。

剃头师傅

再讲讲上海滩的剃头师傅。

坊传“扬州三把刀”,即厨刀、修脚刀、理发刀。那些年到上海来的“扬州三把刀”勿少。我认得一个剃头师傅,扬州人,姓曹,或者是姓赵?上海人“曹”“赵”不分嘛。弄堂里的人大大小小都叫他“小扬州”。

剃头,有不同的档次:美发厅、理发店、剃头担,剃头担排在辣末(最后)。小扬州排在辣末,他没有固定店铺,整天挑着副担子走街串巷,一头是小矮凳和理发工具,一头是用来烧洗头水的火炉。突然想到有句歇后语,“剃头担子一头热”(比喻做一件事情时,一个人交关热情,另一个人却无动于衷),可谓生动的写照。

剃头担理发,价钿当然便宜。大人为了省钞票,阿拉小巴腊子剃头,大多数是等剃头担进了弄堂,才去剃头的。那辰光理发又不讲究式样,一个剃头师傅剃一种式样,经常到阿拉弄堂里来的剃头师傅,剃出来的都是马桶头。马桶头就马桶头,阿拉男小囡又勿在乎,只是刚剃过头,碰到小朋友要躲开点,因为“新剃头,勿打三记触霉头”,被人家打三记还不能发齁,当然啥人也勿愿意。那辰光剃头,剃头担边上常常会排上一队小八腊子,吵吵闹闹,等着挨一挨二(轮流)剃头。

弄堂里三日两头有剃头师傅经过,姆妈只要看到我头发长了,就会叫住人家,给我剃头。有辰光看到有小朋友在剃头,看看我的头发也该打理了,就会叫我去排队剃头。我小辰光有个毛病,顶怕电动推子剃头,“嘎嘎嘎——”像有台拖拉机在我头顶心上犁地一样,交关勿适宜。有一趟我实在忍勿住了,面对迎面而来的“嘎嘎”声,脑袋躲闪了一下,结果勿好,本来剃头师傅要给我剃的马桶头,被我一动,他手里的电动推子一下子在我的头顶心里犁出了一条“乡间小道”。没办法,原来的马桶头只好剃成光郎头。有啥办法呢?是我全责,只好闷进。害得我戴了一个号头(月)的帽子。

后来我发现在弄堂里穿进穿出的剃头师傅中,有一个长着招风耳的师傅不用电动推子。在他手里剃头,没有“拖拉机”的喧闹,我不害怕,很舒服。于是我跟姆妈商量,是不是我剃头只找那个招风耳师傅剃?姆妈当然同意,那一个号头里她一直在嘀咕我的光郎头“难看煞了”。

后来我晓得招风耳师傅是扬州人,人长得矮小,大家都叫他“小扬州”。小扬州对人交关客气,手里的生活又好,他一进弄堂,除了阿姨妈妈们会叫家里的小萝卜头出来剃头,也常有老头轧进来。老头来剃头的,勿少是专门来剃光郎头的。小扬州讲,其实光郎头最难剃了,“要像刨毛芋艿一样,把骷郎头剃得煞辣势(非常)光,讲勿难,侬试试看?”碰到老头来剃头,特别是要剃光郎头,在小扬州那里,往往要剃上靠廿分钟(近二十分钟)。小八腊子们等得心烦,没耐心的老早就溜到弄堂里“扮野猫”(捉迷藏)去了。不過小扬州的剃头担上有几本小书(连环画),还算能吸引小朋友。虽然小书翻来翻去就这么几本,不过我勿会离开,因为小扬州勿用电动推子。

我对那些翻来翻去的旧书勿感兴趣,便在一旁细细地观察小扬州怎样给老头剃头。给老头剃完光郎头,还要刮胡子、修面。小扬州在老头脸上涂满肥皂,用热毛巾捂一歇,然后把剃刀在一条发亮的帆布上来回磨了几下。剃刀钝了,为啥勿用磨刀砖?我觉得奇怪。锋利的剃刀在脸上“行走”,发出一阵“嗞啦啦”的声音,胡须纷纷落地。赞!有些讲究的老头,剃好头,刮好胡子,修好面,还要挖耳朵。一根一头有绒毛的耳扒,在小扬州手里轻轻地旋转着,尽管老头们各自表情不一,有的挤眉有的咧嘴,脸上都展示出适宜的表情。

后来小扬州也用上电动推子了,不过他晓得我的“软肋”,特别开恩,给我剃头,继续用他的手动推子,老客户了嘛。再后来小扬州在弄堂口开了个剃头店,安定了下来,就不再穿街走巷。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最近我去老弄堂转转,跟老邻居提起童年时代的剃头师傅小扬州。老邻居告诉我,人家小扬州的剃头店早就搬到复兴路上去了。如今是小扬州的儿子在经营,子承父业嘛。现在勿叫剃头店、理发店,而叫美发厅了,档子高了,“自动升级”。听说生意勿错,再做下去恐怕要开美容院了。

我颇感兴趣,跟着老邻居去了那家美发厅。三开间的门面,旋转的红白蓝三色灯柱,落地玻璃,里面一排理发椅,客满,生意兴隆。当年的小扬州已经回扬州养老去了,如今掌柜的是小扬州的儿子“小小扬州”。小小扬州也是一对招风耳,长得跟他老爸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小小扬州听说我是当年他老爸的老主顾,立刻倒茶递水果,热情得勿得了。谈话间他告诉我,现在他的儿子正在跟他学生意,准备过几年接他的班。我看着他儿子,大笑:“那就该叫小小小扬州了。”一旁的小小小扬州羞答答地一抿嘴:“我叫托尼。”好!托尼,托尼。“现在的理发师,不是叫托尼,就是叫艾伦,还有凯文……”我这么一说,美发厅里顿时一片笑声。

从当年的小扬州到今朝的小小小扬州(托尼),一代代手艺人在上海滩上传承他们各自的手艺。我以为,如今的“非遗传人”是块金字招牌,本文中提到的这几位师傅,还有那些年活跃在上海滩上手艺拔尖的师傅们,皮匠师傅、铜匠师傅、电工师傅、饭师傅(炊事员)……都会有机会有资格挂上这个金光闪闪的名号。

阿拉真应该好好褒扬这种可贵的孜孜不倦的匠人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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