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和炎樱的友谊是怎么破碎的
2023-06-21黄佟佟
黄佟佟
在我少女时代,最羡慕张爱玲和炎樱的友谊。
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热一冷,一内一外,双方身上都有自己完全没有又羡慕的东西。张爱玲当然是爱炎樱的,她是她灰色少女时代的彩色耀斑,两个人是港大同学,“同学中只有炎樱胆大,冒死上城去看电影——看的是五彩卡通——回到宿舍后又独自在楼上洗澡,流弹打碎了浴室的玻璃窗,她还在盆里从容地泼水唱歌”。
1939年19岁的张爱玲赴港读书,考进了文学院,而同城姑娘炎樱考进医学院,两人一起入住圣母堂宿舍,两人因此相识,可以说,炎樱是张爱玲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
1942年,因为战争,张爱玲和炎樱没有从香港大学顺利毕业,而是返回上海,继续在上海的圣约翰大学完成了学位,那时她们22岁,回到上海后,张爱玲失学,开始给报纸投稿写专栏、写小说、写剧本。
张爱玲和炎樱的甜蜜友谊,从1930年代持续到1940年代,她们年龄一致,爱好一致,经历相同。1930年代,在上海最红的时候,张爱玲专门写《炎樱语录》,描写炎樱的可爱,还尤其欣赏这位阿拉伯裔锡兰珠宝商女儿文字上的天分和横溢才华。“月亮叫喊着,叫出生命的喜悦;一颗小星是它的羞涩的回声。”“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灵魂,回来寻找它自己。”这些句子让精于通感的张爱玲也叹服。炎樱的美感与设计让张爱玲叹服,张爱玲的散文集《传奇》再版时,炎樱给她画封面。
最重要的是,炎樱是个社牛,而张爱玲是个社恐,她总是陪在有严重社恐的张爱玲旁边,帮她纾解情绪,并为她而战。张爱玲沉默寡言,而炎樱热情开朗,人们称炎樱是张爱玲的“盲公竹”(广东方言指盲人探路的手杖),在作品研讨会上奋力为她辩白——“她的作品像一条流水,是无可分的。应该从整个来看,不过读的人是一句一句地吸收而已。”张爱玲依赖以及喜爱她的这位同学,为她改了一个昵称“獏梦”,意思是“吃梦的小怪兽”。
1950年代,河山易帜,炎樱家先搬,张爱玲紧随其后。炎樱去了日本,她也去日本,炎樱家搬去纽约,她也去纽约。1955年,张爱玲到纽约住在炎樱家,两人同住一个月,然后张爱玲转去救世军的女子宿舍。1956年,36岁的张爱玲与65岁的赖雅结婚,炎樱依然是证婚人。到4年之后的1960年,40岁的炎樱与47岁的牙医结婚时,张爱玲在写给知己邝文美的信中写道:“Fatima上月结婚,自纽约寄请帖来,对象不知道是个医生还是博士,我也没查问,大家都懒写信。”自此之后,炎櫻就从张爱玲的写作生活里消失了,直到《同学少年都不贱》,我们才得以模糊窥看这段友谊的走向。
在小说里,疑似炎樱的恩娟嫁给了成功政治家,上了《时代周刊》,而疑似张爱玲的赵珏则离开了出轨的丈夫,成了贫困无业的独居妇人。那么,真实生活里的炎樱,到底是嫁给了谁呢?近年专门研究张爱玲生平的新加坡记者林方伟在重重的旧报纸里查出了炎樱的下落。原来1960年结婚到1976年丧夫这16年间,炎樱住在纽约,嫁给了一位牙医,而且还成立了自己的珠宝品牌。林老师在一份1970年报纸上查到了炎樱的丈夫乔治·米尔斯甸,他作为一名热衷于在家中让植物听黑胶唱片而生长茂盛的成功牙医接受访问。
在这篇采访里,炎樱“抱怨”过丈夫的爱好,“家里被植物挤爆了”。但记者把炎樱描绘得无比美好,她是“漂亮妻子”,“记者也似乎被她迷倒”。还回忆了当年张爱玲调侃炎樱比犹太人还精明的段落,如今没想到“炎樱的第一段婚姻对象竟是犹太人”。20世纪六七十年代,炎樱自己的珠宝事业也搞得有声有色,当然规模并不是很大,但她仍然努力在美国的二线城市做生意。林老师发现了两篇报道:一篇是1966年11月5日,宾夕法尼亚报纸《匹兹堡报》刊登了炎樱的个人专访。这篇专访中的炎樱是一个颇具品位和潮流感的女士,“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涂着蓝色的睫毛膏,带来的珠宝有百年历史。
20世纪60年代,是张爱玲人生最窘迫的年代,1966年,瘫在床上大小便失禁的赖雅成了原本就不擅家务的张爱玲人生中最沉重的负担;而这一年却是炎樱事业最辉煌的时候。1970年,仍然挣扎在贫困线上的张爱玲看到《纽约时报》上恩爱的牙医夫妻在热情地诉说如何让植物听音乐这种中产阶级趣味的时候,确实是如她小说所说“那云泥之别还是当头一棒,真是够她受的”。
那么我们试着来分析一下这段堪称佳话的友谊是如何破灭的。我的答案是:两个人都没有变,只是时代变了,境遇变了。贫贱夫妻百事哀,同样贫贱朋友也百事哀,中产阶级小资情调的友谊是脆弱的,当它降维到生存线上之后,双方都无法忍受了。
炎樱有炎樱的问题。她是一个极度聪明又极度务实的现实主义者,她自我又自恋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不过这些品德在年轻的时候,因为披着青春飞扬的斗篷,姿态是好看,至少是好玩的。而张爱玲是视而不见的,她为了她的聪明、她的有趣、她的才气可以原谅她的自我自恋务实冷酷,为她没心没肺的强大“所震慑,我心甘情愿地像描红一样一笔一笔地临摹了一遍”。
但不能共情朋友处境的朋友,注定只能锦上添花,绝不会雪中送炭。说回本质,炎樱是个生意人,她一心想做生意,早期开服装店,后来开珠宝店,而生意人的核心是“利益”,计算分明,精明现实,她只能接受势均力敌的关系,只能接受互相受益的关系,朋友落难时,她帮不上什么忙,也无意帮,因为她觉得各人应该管好个人,这是个人主义的,也是现代性的,不能说不对,但是对于一无所有落难的张爱玲,伤害却是致命的。
张爱玲对炎樱的失望在逃难期间达到顶峰。“如果老朋友在会晤的时候忽然不投机起来,那是以前未分开的时候已经有了某些使人觉得不安的缺点,已经发生了分歧。”1952年,张爱玲去日本投奔炎樱,三个月后无功而返,这次经历想必非常难受,张爱玲对她当时的知己邝文美说:“无论谁把金钱看得重,或者被金钱冲昏了头——即使不是自己的钱,只要经过自己的手就觉得很得意,如炎樱在日本来信说‘凭着自己的蹩脚日文而做过几billions(数以十亿)的生意——我都能明了。假如我处在她的位置,我也会同她一式一样。”刚到美国两个月后,她给邝文美的信里又写道:“Fatima(炎樱英文名)并没有变,我以前对她也没有幻想,现在大家也仍旧有基本上的了解,不过现在大家各忙各的,都淡淡的,不大想多谈话。我对朋友向来期望不大,所以始终觉得,像她这样的朋友也总算了不得了。不过有了你这样的朋友之后,也的确是宠坏了我,令我对其他朋友都看不上眼。”后来张爱玲的遗产管理人宋以朗在整理张爱玲的信件时曾谈到后期炎樱给张爱玲写信:“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使得你不再理我。”这封信的开头如此情真意切,可是她居然在后面又开始夸耀起自己来。
有一种人永远是快乐的,永远是向前的,永远觉得自己生活得不错,你可以说她自信可以说她乐观,但她们确实是看不到别人的,这种看不见,才是真正使人痛苦的。尤其是作为朋友,当你身处困境时,你的朋友永远在夸夸其谈自己的好生活,这种关系又怎么能维持下去——尤其是张爱玲这样敏感的人。朋友是难维持的,因为共情容易,共频难,尤其是亲密的友谊,当一个人生活富足,一个人生活贫困,共情与共频都会难于到达。张爱玲拮据的经济一直到1980年代才有真正的好转,皇冠稳定的稿酬,还有几部电影的影视版权费大大改善了张爱玲的收入,她留下270万港币,30多万美元的遗产,但她后来已经不需要了,一个人不出门,不社交,花不了多少钱。其實炎樱的晚年境遇并不好,她在1976年失去了她的好老公,但她还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1992年,孀居多年的她给同样孀居多年的张爱玲写信:“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一个美丽的女生?我从来也不认为自己美丽,但George(炎樱丈夫)说我这话是不诚实的——但这是真的,我年幼的时候没有人说我美丽,从来也没有——只有George说过,我想那是因为他爱我……”张爱玲收到昔日好友这样的信只怕也是哭笑不得吧,但炎樱就是那种逮着机会要自夸的人。最典型的例子是她单身了二十年之后,在74岁高龄嫁给了一位李姓华裔男子,当张爱玲的友人告诉她张爱玲去世的消息,她哭泣了几声之后,又开始了她的自夸工程,意思就是我这么老了还能嫁到人,“我好厉害”。无时无刻不需要自夸,除了自恋,也大概是太需要存在感了。
当然,张爱玲也不是没有毛病,她太敏感了,林方伟也有一处明说:玲樱关系转变的微妙之处其实也在于张爱玲严重的自我挫败感,境遇悬殊,妒富愧贫,对方的一句话一个语气都够她钻牛角尖许久……最后,当然还在时代的原因。
在过去的社会文化深层结构里,是没有女性友谊这一回事的,一方面是社会总在说女人善妒,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一方面社会文化鼓吹的好女人,有价值的女人,全部与男人有关。慈母、良妻、孝女,女人的生存架构里没有女性同伴的位置,她们要从父从夫从子,她们是男人的附属品,她们只有获得男人的爱才有生存的价值,女性的世界里,强调爱情,强调家庭,强调子女,仿佛女人最珍贵的是那些。女人只需要美丽,不需要有义气,女人只需要驯服,不需要独立思考,女人只需要男人,不需要女人。而男人的世界呢,则一直在强调友情,一直在强调义薄云天,因为男性们深深知道,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里,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大家只有联合起来,才能应付困难。
女性互助,是近几年才有的概念,作为有着模糊的女性意识的张爱玲在她的少女时代极少感受到爱,但她拥有了邝文美这位死忠粉丝加女友无私的关怀,而炎樱则全身心地投入到与男人的关系之中,她在男人的爱里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她一步一步丢失了自己珍贵的友情,无知无觉。
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女性终于开始拥有了工作的机会,终于拥有了可以自由在市场上争夺生产资源的机会,女性情谊是保护我们的最初也是最后的屏障,如果可以多一点宽容,多一点义气,多一点自省,很多的珍贵友谊就不会如此轻易地断送。虽然说离散才是常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来就很难长久,但这是聪明绝顶的炎樱和张爱玲,那个时代最杰出的女性啊,她们这段曾经昭告天下的友谊落得这样的下场,让我们深深感叹,彩云易散琉璃断,人生确实知己难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