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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是一本读不完的书

2023-06-20谢莹莹

青年文学家 2023年14期
关键词:竹笋菜园花生

谢莹莹

那年暑假,突然收到谢妈妈的信息,问我是否在家,有没有空儿去帮忙拔花生。谢妈妈是邻村一所小学的校长,那时我们已经有好多年未联络了。正好闲在老家没事干,我欣然答应了。

学校在河的对岸,由一座小桥连接着。刚走到桥头,就看到谢妈妈戴着草帽,在小学门口等我。她比上次见时更黑、更瘦了,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许是暑假,学校里没有学生。她说:“今年干旱,花生在地里再放几天就拔不动了,平时上课太忙了,趁暑假学生回家,得赶紧去拔花生。”

我们带上两个馒头,就是中午的口粮,骑着三轮车到了花生地里后,马上分头行动拔花生。这活儿看起来简单,但一连几天的艳阳天,土地干得结成了硬块儿,花生梗嵌在地里,很难拔出来,顶着烈日与高温弯腰蹲在田里,不一会儿便汗流浃背了。

当时回想起来,上一次见面还是五年前的事了。我坐火车跨越几百公里,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来到了隔壁村的一所小学,由着采访的缘故,我结识了谢妈妈。

我常常调侃谢妈妈,说她是最不像校长的校长。第一次见到谢妈妈是在菜园里,我感到很惊讶:她的个子十分瘦小,穿着一身编织袋似的蓝色格子棉布衬衫,裤筒儿束进大水鞋里,肩上还挑着两担子粪水,随着走动一晃一晃的—一副标准的农民模样,事实上她也的确是农民,一位生于土地、躬于土地的农民校长。我不禁怀疑,这真的是校长吗?

学校很简陋,只不过一栋三层高的教学楼和一个篮球场,篮板上还有用木板钉固过的痕迹。在教学楼的侧面是一口井,后边有一大片荷塘。学校里还开辟了一片菜园,养了鸡、鸭、大鹅,甚至还有兔子,有些家住得远的学生中午会在学校里吃饭。这里的孩子,几乎都会做菜。

她是我见过最勤劳的人,过着一种近乎朴素的生活。她每天五点起床,然后便是上课,打理学校的各项事务。往往我起床时,便看到她已经打理好菜园回来了。

她家就在本村离学校不远处,但她平时都住学校里,很少回家。

我们一直拔到下午三四点,总算把那块花生地都清空了,田里垒起一堆堆小丘似的花生,我也已经累得直不起腰。谢妈妈叫我先休息一会儿,并带我找到一口可以喝的泉,冰凉清冽的泉水消解了暑意。她擦去从额侧渗落眼睛的汗珠,忽然有些不解地问我:“为什么你们城里的孩子总说苦?唉,我觉得农民的生活才是太苦了。”我想说城市里也有不一样的压力,但不知道为何,看着她晒得紫红的脸庞,我说不出话来。

她也并没有要我给个答案,转头便继续投入到了劳动之中。她把地重新锄了一遍,在地里播撒上新的种子,并全部浇了遍水,这才算结束。

我坐在三輪车后座上,和谢妈妈一起载着满满的收获返程。

傍晚时分,车行在颠簸的山间小路上,田埂下是一望无际的蔗田,比人还高的叶浪在暮色中涌动。远处是青翠的山,喀斯特地貌下的山和沿海的丘陵不同,一座座像雨后的竹笋一般拔地而起,多么陡峭,多么俊爽,我始终觉得家乡的山才是真正的山。有只萤火虫一直在我们身侧,一闪一闪的。我张开手想笼住它,它又飞到蔗田里去了。这让我想起了曾经躺在小学的操场上看星星的日子,那是一段多么纯粹的时光啊!

记得有一次,谢妈妈带着学生走出校门去小湖边扯竹笋,领略课文中的湖光山色,我也跟着去了。学生观察得很仔细,捉鱼虾、捡田螺、打水漂,玩儿得不亦乐乎。春天,竹林里有很多的竹笋,但也有荆棘。我发现有个平常成绩一般的学生却灵活地穿梭在林中,摘得了许多竹笋,而那个学习最好的学生,却因为怕被刺扎到,坐在地上不肯动,最后其他同学看他没有收获,才分了一些给他。

这件事让我感受很深,生活不仅是看学习成绩,我们老师要教的也不仅是课本知识,生活是一本很厚的书。

那天晚上,我和谢妈妈一边把花生捋下来,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儿,一直聊到了晚上十一点多。她是很少有心事的人,心里很敞亮,说话也很直接。原先,她在晚上九点半就睡觉了,而那天和我聊到很晚,她的心里一定是装着事。

谢妈妈和我说:“我明年九月份就要退休了。领导说到时这所小学也将撤点,村里的孩子要统一到镇上的小学去上学了。”

一切都是有预兆的,每次过来,这里的学生都越来越少了。从一开始六个年级到现在只有两个低年级;从十多个教学班,到现在只能凑齐两个班。我们都为学生或许有更好的前程,能舒展翅膀飞到更广阔的天空,而感到发自内心的开心。但不知为何,看着空荡荡的教室,我仍有一丝伤感。

后来,我才明白那丝伤感从何处来。谢妈妈说:“你知道吗,这学校就像是我的家啊。”孩子们是东方既白时伴着鸟鸣的朗朗晨读声,是下课时在篮球场上欢腾奔跑的风,是在菜园里捉鸡打闹时留下的串串足印……没有了学生的学校,未免有些寂寞,空荡得让人很不习惯。

“我总觉得我还有一件事没做完。”默默结束三十年的教育生涯,她心里也知道大势不可改变,她只是放不下,放不下她的孩子们,割舍不了三十年的习惯,也无法走入一种新的生活。

这里的学生大部分是留守儿童,学生们都喊她“谢妈妈”。从“谢校长”到“谢妈妈”,我知道,把这所学校当成家的,不仅是她一个人。

我和她说,给她拍张照片。她翻来找去地从衣柜拿出了一套最正式的衣服,样式是老旧的蓝色工装,但洗得很干净,折痕也很笔挺。我说:“从来没见您穿过。”她笑笑:“之前去县城开会时穿过一回。”

在学校的教学楼前,她站得板正,我按下了快门。

后来,我看到她发的朋友圈,图片就是我给她拍的这张,配文是“即将离开最爱的学校,这是在职的最后一个教师节,祝福各位同学茁壮成长”。她很少发朋友圈,内容也大都是关于学生、关于学校。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看她发朋友圈。

学校终究不在了。她退休时和我说想要写书,但因为常年的腰病被亲人劝阻,最终也只是不了了之。听村里人说,她把老家的房子卖了,跟儿子搬到了城市里住,后来便失去了联络。

我依然时常会想起那所小学,想起那位谢妈妈。土地默默滋养着万物,滋养着人的性灵,现在的学生离自然太远了,几乎丧失了对土地的感受。有时候,我们拥有的选择多了,面对的诱惑也更多了,我们一直仰起头使劲儿往上爬,却很少低下头仔细看看脚下的大地。土地是一本读不完的大书,而我们是否还能沉下心来读懂它?我不禁有些怅然若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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