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矛头对准的是等级观念而非专家认定的“封建社会”
2023-06-15杨若文朱泮子美
杨若文 朱泮子美
摘要:红学界广泛流行的“反封建社会”与贾宝玉的“叛逆性”观点乃伪命题,《红楼梦》矛头对准的是被研究者忽略了的等级观念:展现了等级上层对于等级下层人身的欺压与利益的掠夺,也没有掩饰等级下层的“唯上是从”与对自己厄运默然承受的奴性,并在行为上形成了上层维护与下层遵从的习惯性自觉。曹雪芹揭露与批判了等级观念,尤其“男尊女卑”对下层尤其是对妇女命运的扼杀,控诉了等级观念乃万恶之源,为《红楼梦》搭建了别样的书魂,在深层上挖掘出中华文化最应摒弃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关键词:“反封建社会”;“叛逆性”;等级制度;等级观念;“男尊女卑”
中图分类号:I207.41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3)07-0167-05
不少学者从《红楼梦》中嗅到它的“反封建社会”与主人公的“叛逆性”,這一观点难以成立。在此,先得把红学界的模糊概念廓清一下:何谓“反封建社会”的“反”?何谓“叛逆性”的“叛”?这是有质的规定性的;怎样才够上“反”?怎样才够上“叛”?也是有量的规定性的。对此,笔者的《〈红楼梦〉研究中与“情”关系密切的三大缺陷》[1](以下简称《论三大缺陷》)一文对上述概念表述如下:“是指行为上的公开对抗或理念上的背道而驰,含有主观故意与明确指向两个要件,这可与那些越出‘社会不许’的‘违’与‘犯’区分开来。”持“反”与“叛”观点者的错讹源于:其一,忽略了“主观故意”“明确指向”,质的规定性被抽掉了;其二,笔者《论三大缺陷》的上述表述,对量的规定性仍然模糊,仅用“区分”二字显然不够。因为,由发牢骚、不满、愤恨累积到不能容忍,致使量的规定性达到饱和以至于突破当时“社会不许”界线而站在对立面,这才会出现质变而为意念上的“反”与“叛”或者行为上由不配合、抵制到立场转换后的对着干。抛开质的规定性与量的规定性,就会陷入非科学的怪圈。下面看看《红楼梦》研究又是怎样的。
一、所谓的“反封建社会”与主人公的“叛逆性”,乃当代学者给曹雪芹与《红楼梦》的强加
(一)曹雪芹笔下,找不到“反”与“叛”的证据支撑
曹雪芹以前的历史,未曾有过行为上“反封建社会”的先例。历史上出现几乎同一版的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的各类起义,最高理想是推翻腐朽至极的当前王朝,由自己大坐龙廷也“皇帝”起来。战斗一线的农民军对封建社会尚不去反,作为非战斗一线的曹雪芹又能有什么优于他们的“反”的底气?
没有证据证明曹雪芹也有“反封建社会”的认知。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批判封建统治,并没有扩展到较大层面的文化人,不能异想天开地进行“思想家有,曹雪芹也有”的推测!当然不排除这种可能,但“可能”是否转化为实际,得请证据自己走出来说话。从另一角度看,三大思想家对帝制本质确有一定的看透,却谈不上已达“反”与“叛”的层次。即使曹公认知已达这几位先觉者的境界,又能说明什么?笔者《论三大缺陷》一文对此已有所述:曹公眼中的千年历史,全是“王朝更替,每个王朝行进足迹大同小异:建立后的兴盛、衰败后的灭亡。他的脑袋里,历史一直如此,也天经地义;他对身后历史的推测,超不出《好了歌》与其注所限定的王朝循环,没有条件看到封建社会在后来的寿终正寝,也无法产生反掉封建社会再用什么新的社会形态取代的理念”。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曹雪芹对当时丑恶现象的揭露、批判,已具备了“反封建社会”的主观故意并在质与量的规定性上达到“反”与“叛”的层次。学者们拿出的理由之一,是《红楼梦》揭露了官官相护、太监戴权卖官鬻爵、贾赦勒索石呆子的古扇逼其自尽以及对佃户的剥削等丑恶。这些是理由吗?答曰:非也!其一,此类现象在史书和文学作品中所述多有,即使在受到颂扬的文景盛世、贞观之治也属于免不了的“正常”,显然不能为据。其二,《红楼梦》将这些丑恶一一亮出,乃体现了曹雪芹对社会丑恶的不满、痛恨,不排除有意地批判、否定,但都没有对这些丑恶坚决剔除般地对着干的意愿,能扯得上“反”与“叛”吗?即使有意愿,在质的规定性上也够不上反对、对抗。杜甫的《石壕吏》、白居易的《卖炭翁》中批判的是官府疯狂抓人、太监疯狂抢物,杜荀鹤《山中寡妇》揭露的是敲骨吸髓般的横惩暴敛。能专门写诗,明显地带着“主观故意”,其火辣程度毫不逊于《红楼梦》中所提供的敲诈盘剥类事例,但他们都没有一丝一毫与封建社会决裂的意思。相比之下《红楼梦》的上述描述,在“反”与“叛”质的规定性与量的规定性上是不及格的。况且,白居易身为唐代官员,杜甫还千方百计谋个一官半职,杜荀鹤考中了进士以求报效社稷,此三人不但不“反”不“叛”,还都怀着对封建王朝的报效之志。他们的揭露,是在提醒统治者若再这样,既害苦了百姓也危及社稷,是对当时社会制度的维护。曹雪芹世代沾着皇恩的家庭氛围,也难以养育出反对这一社会的另类。尽管到了父辈家庭发生重大变故对曹雪芹有着强烈的刺激,所能引发他情感反应的,极有可能是对始作俑者的不满甚至愤恨,却不会演化为立场性改变而怀有反对整个封建社会的主观故意。其三,所谓的“反”与“叛”,瞄定的不该是“封建社会”这一空洞概念,而应是具体的国家机器:皇帝、官僚体系、警察军队与制度规章、相应文化。《红楼梦》中涉及的仅仅是官官相护与卖官鬻爵,且是官场个案,其他方面碰也未碰,离“反”与“叛”相去甚远。其四,清朝统治者的态度也为笔者提供了佐证:拙文《论三大缺陷》提到了怡亲王、和珅乃至乾隆对《红楼梦》的喜爱,需补充的是慈禧太后长春宫墙壁上存有《红楼梦》18幅连环画。这几位均是敏感异常,且有兴“文字狱”的高手,他们都无感觉,怎么当今一些研究者就火眼金睛般地认定其“反封建”呢?
曹雪芹笔下的《红楼梦》不是“反”“叛”而是补天。首先,他生于康乾盛世而非倒霉的衰败末世,推想该是庆幸的。维护盛世,揭露衰败,应是他内心的主调。因而对历史上类似于康乾盛世的其他盛世,是一种补缺、补漏以规避衰败的态度。不然,为何不止一次地发着无才补天的喟叹?为何安排探春进行一番修修补补?小说开头的女娲补天也不是闲笔。对这一点,笔者《论三大缺陷》曾有详论,不再多说。其次,曹雪芹最不愿意看到“盛世”因官员贪赃枉法、下一代的不肖而导致其一步一步走向衰败直至坍塌。为此,提供了醒酒汤四大杯与一大碗:首一杯就是冷子兴说的贾府内囊上来了,第二杯秦可卿托梦要“早为后虑”,第三杯是管家人王熙凤感到入得少、出得多,第四杯探春感悟到内部的“自杀自灭”必会“一败涂地”。以上四杯是给贾府饮的,最后一大碗,以贾府的坍塌警示世人:如果不自爱,再好的家庭必会破败,推而广之繁华的盛世也会丧失。在新的社会形态取代旧者的条件尚未成熟之际,无论对民不聊生的腐朽朝代予以反对甚至推翻,还是对朝政相对清明与民生相对稳定的统治予以认可进而维护,态度同样高明。不宜厚此薄彼地认定,反对与推翻就好,而认可与维护就逆了潮流。如果新的社会形态取代条件已经成熟还在维护旧的制度,那才是该挨板子的。曹雪芹的可贵,就在于能洞察社会,选取正确的立足点,体现了作家的社会敏感与责任担当。
(二)主人公贾宝玉不但没有专家们所说的“叛逆”言行,而且是当时社会的良民,宝黛爱情与“反封建礼教”毫无瓜葛
与专家们拿出的最硬理由恰恰相反:宝玉乃当时社会的良民,平日表现与“叛逆性”一点边儿也不沾。笔者在《论三大缺陷》一文中,对贾宝玉乃循规守法的良民已有详论,此处不赘。还需说的:其一,他确是痛骂过“禄蠹”“国贼”,也贬斥程、朱理学。其实,古代比这难以入耳的多的是,连汉武帝这样的英主也遭一些受人崇敬的史学家斥骂。对此,总不能给扣个“反”的帽子任由木枷锁颈吧!宝玉的痛骂全是随口而出、过后即忘的牢骚怪话,量的规定性在意念上连“愤恨”的层次都未曾达到,行为上更没有对着干的任一举动。其二,和身边诸多丫鬟相比,他显出了软的一面:晴雯对抄检大观园不满,也敢从言语和行动上给个脸子让凤姐她们看看;司棋作为一个丫鬟就敢带着小丫头明火执仗地大闹厨房;地位最低的女伶也超过了宝玉的表现,龄官曾顶着宝玉硬是不唱,还决然地让贾蔷放掉人家好心买来的雀儿,并当着贾蔷的面将贾府比作“牢坑”;面对赵姨娘的打骂,芳官寸步不让,藕官、蕊官、葵官、豆官一起拥上来“手撕头撞”着贾政的这位小妾。若是贾宝玉,有这样的敢为吗?没有!他不仅“一点儿做不得主”,且连丝毫的自由也无,自己的腰都很难挺直,遑论“反”“叛”?其三,他对等级观念可以说十分不满,其“女洁男浊”的意念格外强烈,但其行动上乃矮子一个:关键时刻,眼看司棋被赶走无计可施,就是面对自己屋里的四儿、芳官以及贾府所有“唱戏女孩子们”一起被赶,尤其情浓意蜜且是病得“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的晴雯被“搀架起来去了”,却是“自不敢多言”。妙玉品茶,竟把贾母降了格,这是《红楼梦》全书中罕见地对贾府等级顶尖的老太太唯一的一次“不敬”,作为嫡孙的宝玉该是拂袖而去的,竟没有!其行动在“反”与“叛”的秤盘上,也就轻如鸿毛了。无论言还是行,宝玉统统都未越过封建法规的雷池一步!若要列个“反”与“叛”的榜单,晴雯、司棋、龄官、芳官这些势单力薄的丫鬟、女伶大名赫然在上,宝玉必不会有!其四,他不喜读书、反感仕途经济,面对家长的施压而不改,对于宝钗、湘云、袭人等的劝告而不听,也被学者们看成是个依据。窃以为,这是人家宝玉再正常不过的道路选择,“选”与“弃”本无所谓错与对。即使拒不进入考场,对相关规定、对法条统统不违,又能上个什么纲、什么线?事实上,你爱考不考,无人管这种鸟事儿。比起陶渊明、郑板桥弃官而走给朝廷甩个脸儿,宝玉是差了大的码子的。学者们拿出的几条,哪一个可以支持其观点?
与专家们拿出的另一理由大相径庭:宝、黛爱情与“反封建礼教”毫无瓜葛。二人爱情是相互了解、认知一致上的感情融通,很少见也很可爱、很可贵,有的学者想在他们的可爱、可贵中拎出“叛逆”来,笔者看也难:一者,二人一直处于“地下状态”。尤其黛玉羞羞答答,送个秋波都不敢随意,承认恋爱的胆量也无,表示爱心最拿手的,只不过“眼空蓄泪泪空垂”而已,实在软到家了。二者,宝玉挨打后黛玉相劝:“你从此可都改罢!”因不说“混账话”而得到宝玉之心的黛玉,见他挨打便自后退一步,恋情虽深而恋爱基础很难经得起风吹浪打。三者,黛玉常叹无父母替自己做主,比正统封建淑女薛宝钗强不到哪儿去!宝玉呢?仅将心上人排在了老太太、老爷、太太之后的第四位,若遇到二者无法兼顾,爱情极有可能要让位于父母之命的。事实上,宝、黛二人都把宝押在老太太一人身上,看来罩在两位恋人头上的封建礼教也是浓浓的。且不说跟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祝英台与梁山伯无法相比,就是比起鸳鸯面对贾赦等人的威逼誓死不从,在理念的开放度与行为的大胆度上还差之甚远。而尤三姐以及司棋和潘又安自作主张,还以身子为代价显示着踩踏红线的“敢于”,在爱情的追求与人格尊严的维护上,实实在在地向前走了一步,多少沾上了矛头指向“封建礼教”的主观故意,勉强够上了“反叛”之格!相比之下,宝、黛同尤三姐、司棋的距离拉得更大。宝、黛二人“木石前盟”的心心相印,矛头指向的是渗透在婚恋中的等级观念对自我意愿的束缚,而非封建礼教。
《红楼梦》研究中,错将牢骚怪话与“反”“叛”之间给个等号,是忽略质的规定性所致;错将曹雪芹的揭露与批判上升为“反”“叛”,乃为无视量的规定性使然,其结论无疑是当代学者给曹雪芹与《红楼梦》想当然地强加。
二、《红楼梦》矛头指向的是等级观念
“封建社会”国家机器长臂伸不到贾府这样的高墙深院,维系其家日常运转的,乃是摸不着、瞧不见的等级观念,包括这一观念渗透了的宗法法则与家庭伦理。《红楼梦》人物设计、情节安排与整体内容构思,除了艺术表达的需要,极大可能出于对等级观念揭露与批判的考虑。
(一)将整个贾府置于等级观念的浸泡之中
等级观念笼罩于贾府生活的方方面面,凡社会上的等级,贾府几乎都有着牵连:皇权与臣下、官员与平民、命妇与凡妇、正妻与小妾、嫡出与庶出、主子与奴仆、老师与学生、富户与穷户、东家与佃户、法官与囚犯,贵族大户与平民之家、贵族大户与佛寺、道观,等等,无一不等级分明。且不说贾母和子辈、孙辈的辈份等级了,就连记载女子的簿册都分正册、副册、又副册;服务于同一房间的丫鬟也分三四个层级。最显眼的体现:一是男尊女卑,仅就很不起眼的取名就能说明问题:男子有名有姓、有字有号,众多女子尤其女奴卻无,往往是某夫人、某某母、某某媳妇,不客气点叫某某家的,或叫四儿、五儿。且不说贾府后来的坍塌让众多少女全都魂归“薄命司”,就先后冤死的来说,金钏、晴雯、司棋连同尤二姐,无一不是女性。二是主贵奴贱,奴仆是没有独立人身的零等级者,连生命都不在自己手里,至于经济等级、文化等级也垫社会之底。照料贾母起居的女仆鸳鸯,是以牺牲青春、婚姻、家庭甚至一生为代价的。尤其那些既是女性又是奴仆的女伶在最下层,以侮辱性的“娼优、歌妓”定义她们,曹雪芹沿用传统叫法,不排除他在刻意表达等级观念的存在。
贾府表现不出的等级,曹雪芹则构思了社会上的相关内容予以补缺,这也表明他是“出于对等级观念揭露与批判的考虑”。首先,为补皇权与臣民等级差别之缺而设置元妃这一形象,并安排了省亲情节(详见下文)。其次,为补平民与贵族的等级差别之缺,安排乌进孝缴租展现剥削关系,前80回还设置了刘姥姥两进贾府,映衬了贵族富、尊与平民贫、贱的别之天壤。最后,通过多个细节与情节,映衬出贾府在社会等级中的位置。贾母到清虚观打醮,张道士亲自侍候,每逢年轻的宝玉生日他都少不了送礼。要知,先皇口呼这位道士是“大幻仙人”,当今皇上封他为“终了真人”,两代天子跟前吃香的一位,对贾母与宝玉都是这般热情,您说贾府地位如何?六品御医王太医进府“不敢走甬道,只走旁阶”,见了贾母“不敢抬头,忙上来请了安”,给贾母诊治后“忙欠身低头退出”,这不正反映了贾府的煊赫?曹雪芹通过补缺,这才将等级观念的内涵、外延,完完整整地亮给了读者,也将贾府置于等级观念的浸泡之中。
(二)内容布局上控诉了等级观念乃万恶之源
首先,亮出了等级观念的特质。产生这一观念的等级制度在社会管理上的作用不应不加区分地一口否定,但其所形成的上尊下卑的观念,却在无时无刻、无处不在地束缚着人们行为,而所引发的不公与不均更是社会的毒瘤。这一观念是以自上而下的层层等级为外壳、以无形的约束为内质的一种意识,有着上层按其利益的最大化对于下层实施逐层约束,笔者称其为“他约束”,呈现出强迫性;又有着各层依照上层设计好的意愿进行自我约束,谓之“自约束”,形成了自觉性与习惯性。如果说国家机器对于个人是体现在限制你不要撞击法规条款的“不许”,而等级观念是在约束你不要越过习惯上的“不该”。
贾府这样的上层贵族之家乃法外之地,其男男女女在未涉及法规“许与不许”的大前提下,常常是沉淀在脑中文化层面上“该与不该”的等级观念在左右着行为。《红楼梦》中的“他约束”“自约束”随处可见:贾府“自国朝定鼎以来”能够“已历百年”,离不开“修、齐、治、平”家风的代代相传。“治、平”靠的是统治者喜用的等级杠杆,“修、齐”靠的是“他约束”与“自约束”的双管齐下。等级观念给贾府所有人戴上了紧箍咒,包括贾母也不例外,她以自己的辈份、经历、经验、人品、能力,稳坐贾府等级宝塔之尖,在不受“他约束”的特殊境况下,为了维护家族利益,也有着按理做、不胡来的“自约束”,成为众人敬之、服之、听命于之的“老祖宗”,偌大的贾府正是在她的等级威势下运转。“贾母”是个顶尖级符号,代表着贵族家庭层级顶尖的张母、李母、王父、刘父,等等。贾府中既主动“自约束”而又施以“他约束”的表率当数薛宝钗,在性别上自觉将自己置于“辅国治民”的男子之下,“自约束”为封建社会淑女的典范。她除了规劝黛玉,更多的是规劝宝玉和哥哥薛蟠,甚至不止一次“以小犯上”般地规劝母亲,将“他约束”施到了上辈。王夫人、袭人也是注重“他约束”与“自约束”的模范,秋纹、麝月应归此类。连胆大妄为的王熙凤也不敢例外:她在情感失控以情绪骤发而“泼醋”的那阵子可打平儿、可打鲍二媳妇,就是没敢伸手碰碰惯于偷情且是盼着自己死掉另立夫人的贾琏半个指头,这里面就有“三从四德”与“夫为妻纲”的等级观念在“他约束”着,她也“自约束”着始终未敢踩踏夫妻红线、男女红线。长期缘于等级观念奴化的老仆妇太讨人嫌:“狗仗人势”的王善保家的在“狗仗”时,受着“他约束”;“仗人势”时又给别的奴仆施以“他约束”。尤其来旺媳妇强娶亲,借用凤姐等级地位将“狗仗人势”推向了极致般的疯狂。贾府子孙“一代不如一代”,正是享有等级上层特有豁免权而骄纵的结果。精明的贾母却对贾琏的淫行进行饰掩,也对贾赦的淫行进行纵容。既然等级顶尖能网开一面,贾府子弟不骄奢淫逸、胡作非为才怪!贾府的维持靠等级观念,其坍塌也缘于这一观念。成也等级,败也等级。
其次,揭露了等级观念对社会的毒害之烈。既有浅层的,又有深层的。浅层危害性第一体现:捣碎了正常、正义与正当,助长了邪恶、非义与非正常。元妃省亲很值得留意:贾母等久久跪地恭迎皇妃亦即元春,见面后“跪止”尊贵的孙女不要再行家礼,将正常变为不正常。曹公意在表明皇权(含王权)给社会造成的伤害无法估量:元春身上贾府女子的因子失之几尽,余下的只有“皇妃”身份,贾府人眼见到孙女、女儿、姐姐却不能按孙女、女儿、姐姐相待,作为女儿与亲人硬是无日无月地让皇宫红墙隔断,即使回娘家也不能像平常家庭那样正常而正当地欢欢喜喜,而是泪水不止。血缘割裂,亲情丢失,长幼关系颠倒,养育之恩被捏了个粉碎,连人间最伟大的母爱也变得薄如片纸、一文不值。一言以蔽之,人间的好与美、情与理,在被砸、在被毁!皇权处于等级顶端,对其下各个层级的控制、侵淫、毁坏、绞杀,威力之大、大而无涯,范围之广、广而无边,危害之烈让整个社会也难以承受。一位太监突然“驾临”,就可弄得贾府上下提心吊胆;他们多次公然敲诈勒索,贾府都得乖乖就范。《红楼梦》中皇权代表的典型仅元春一个,情节大体限于第18回。曹雪芹对这一人物与这一回的设置,正是为展现皇权与臣民之间等级的。浅层危害性的第二体现是引来其他诸多矛盾,其第三体现是给贾府人员的作恶提供了平台。学者对贾府矛盾与贾府人员作恶论述颇多,此处略去不谈。
深层的毒害性,第一体现是培植了毒害民族灵魂的奴性。有意媚上与逆来顺受,是奴性最本质的外在表现,除最高层外各层都有:王熙凤、薛宝钗对贾母媚态百出,女仆中的小红攀高枝儿,林之孝家的拜了年轻的王熙凤为干娘,这样的例子太多了。等级观念培植了大面积的奴性,而大面积的奴性又给等级观念的维系与强化提供了最优土壤。两种恶性的有效互动,使侵害中华文化、中华民族至毒至苦的等级观念延续数千年,这才是《红楼梦》悲剧之悲的内涵。第二体现是中了等级观念之毒却认为是应该而沉睡不醒。表现在权利被夺、人格遭辱并不感到对方之错,反而自认倒霉、自认命苦而不敢吭上一声、抹泪一滴。面对逼得自己女儿跳井身亡的王夫人赏了几件东西,“金钏儿的母亲磕了头,谢了出去。”谁欠谁的?谁愧对谁?金钏母亲再愚,也不至于掂量不来。猜测她的思路是:人家尊贵,即使有错又能怎地?自己女儿身贱,死了也该!如此不醒者,何止一个、两个?奴性的培植与奴性的自我养成,是对等级观念最有实效的维护。可见,曹雪芹在《红楼梦》内容布局上揭示与控诉了等级观念乃万恶之源,尤其揭示出的深受毒害还沉睡不醒的愚昧,让人心悸。
(三)字里行间蕴含着曹雪芹对等级观念批判的主观故意
曹雪芹对贾府等级上层种种丑闻的揭露,是多方面、多渠道并进,却没有平均用笔,而是将男尊女卑作为切口着重施力。《红楼梦》对男子与女子态度截然不同:一者,女子美貌可爱,才华出众,能力超群,人品高洁。补天的、主持太虚幻境的、维持贾府运转的,全是她们,然而,由于性别的社会底层地位,没有谁能逃脱命运的最终倒霉。她们这般的可敬、可爱、可羡,却落得个可怜、可悲、可叹,公理何在?公平何在?其揭露意味还不浓吗?二者,贾府男子如敬、赦、珍、琏、环、蓉荒淫无耻,全是一代不如一代的“负面”,浊而又浊。宁荣二公之灵唯一可托给警幻的贾宝玉,作为男子“正面”,也只是女子的陪衬,在太虚幻境,仅仅是个外来客,并被迎接绛珠的仙女们视为“浊物”而不受待见;在大观园,作为性别上的异类,他只是女子的服务员、小配角,还是黛玉的出气筒,甚至如吕启祥先生所说的“女性化了”[2]。可以说,书中男子,成了《红楼梦》中女子的反面对照物,而“彼裙钗”脚踩“堂堂须眉”的细节随处可见,将流传已久的男尊女卑,颠倒为女尊男卑了,这不能說不是曹雪芹的“故意”。
等级下层心灵的健康与等级上层内心的病态,也在对比中被揭了出来。在平日生活中,主子的明争暗斗导致了上层的亲情撕裂、 亲情纠结的病态感情笼罩贾府,亲情中广受赞美的母爱在贾府中的8例中,竟有7例为非正常状态。此外,赦、琏父子间,赦、迎父女间,王、邢妯娌间,赵、探母女间,琏、凤夫妻间,宝、环兄弟间,尤、惜姑嫂间,也都内心不睦。贾府子弟的等级上层无束无缚地位,让他们放任到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境地,等级观念成了宁国府不宁、荣国府不荣的罪魁祸首。相比之下,下层的奴仆人品以及之间的友情,远远超出贾府主子:紫鹃对黛玉、茗烟对宝玉一片真挚,倪二对贾芸仗义,平儿、鸳鸯、袭人同类相惜,鸳鸯对司棋荫护,大观园少女们也都彼此关照。
三、结语
《红楼梦》全书颠倒过来的“女尊男卑”“上污下洁”内容的设置,对等级上层丑闻有意而无情的揭露,可视为名副其实的批判,为《红楼梦》搭建了别书未有的书魂。尽管曹雪芹不一定认识到等级观念是一种“超社会形态”的存在,从奴隶社会一直承传下来而不唯封建社会独有,他却能看清等级观念被封建统治者所惯用且成了他们手中最得心、最有效的统驭工具。可以说,将等级观念视为思维固守、迟滞中华民族发展的头号元凶,是《红楼梦》给我们的最大启示。
参考文献:
[1]杨若文.《红楼梦》研究中与“情”关系密切的三大缺陷[J].西部学刊,2022(7).
[2]吕启祥.红楼寻梦:吕启祥论红楼梦[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157.
作者简介:杨若文(1942—),本名杨军,男,汉族,陕西富平人,武警工程大学退休教授,作家,评论家,研究方向为文艺评论。
朱泮子美(2003—),女,汉族,陕西西安人,西北大学法学院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为知识产权法。
(责任编辑: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