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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手达情 任笔所成
——以《兰亭序》为例体察书家心理动机

2023-06-13边恩慈哈尔滨师范大学

艺术品鉴 2023年11期
关键词:兰亭序王羲之艺术创作

边恩慈 (哈尔滨师范大学)

读中国古代书家所留书迹,感受纯粹的笔墨线条运动背后所蕴含的心理背景与书写动机。书法不同于其他的艺术,它具有不可重复性的特点。在书家的书写过程中,前期心理环境如何,将在书写中直接表现于纸面,会带给欣赏者不同的读帖感受。美术史论中的研究方法之精神分析学,是试图探究艺术家的艺术经历与创作心态来揭秘其作品背后所蕴含的根本意义与精神内涵。所有的艺术门类与精神分析都密不可分,在当下的艺术活动中,无论是欣赏或是实践,都离不开对作品的形式与内容的内外关系问题的研究。形式,主要表现在外在的组织关系,而内容,主要表现为作品的内在意义。无论内在与外在,形式或内容,都是感受书家心理状态的直接通道。在此,以“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为例,以精神分析法为指导,品读书家创作背后的心理动机与精神内涵。

一、“心手达情”——书意与书迹

读历代书家所留墨痕,可直观感受到其书迹所表现的心理状态。在书学史上,极为有代表性的“天下三大行书”,寻其书迹,无不将书家内心的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其一为王羲之酒后乘兴挥毫,置身于“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之间,与友人雅集,乘兴书之,一气贯下,得此极乐之书;其二为唐代颜真卿为追祭亡侄季明而作,怀着极为悲切不满的心情,起草了这篇名传至今的千古绝调;其三为苏轼贬居黄州时,抑郁的心绪涌上心头,于是作此书以记内心的不满。读此三帖,在其书写之间,无论用笔或是结构、章法间,皆可流露其心理状态,使欣赏者深切感受其创作心境,借经典书作品味心理动机与书迹之间微妙的关系。王僧虔在《笔意赞》中说:“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方可绍于古人。以斯言之,岂易多得?必使心忘于笔,手忘于书,心手达情,书不妄想,是谓求之不得,考之即彰”。“心手达情”,乃是在“心忘于笔,手忘于书”的书写状态下,毛笔实现自由表达的状态。在整个创作过程中,将精神集中于内心情感的抒发,将“心”融于笔墨,表现于纸上,这是注重书法“意味”的表达,是真实情感的流露,是在最佳的书写状态下得此墨宝。在传为王羲之撰《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中记:“夫纸者阵也,笔者刀稍也,墨者鍪甲也,水砚者城池者,心意者将军也,本领者副将也,结构者谋略也,照笔者吉凶也,出入者号令也,屈折者杀戮也。”在此,笔、墨、纸,笔法、字法、章法等各个书法要素,各自担任着不同的重要角色。然而作者突出了“心意”——“心意者将军也”,强调了心理因素的重要性,突出了内心精神的表达之关键。传为王羲之《书论》中说:“凡书贵乎沉静,令意在笔前,字居心后,未作之始,结思成矣”。“贵乎沉静,令意在笔前”,然“字居心后”,最后“心手达情”。南朝的王僧虔在《论书》一文中也表达了同样的思想:“伯英之笔,穷神静思。妙物远矣,邈不可追,遂令思挫于弱毫,数屈于陋墨,言之使人于邑”。在书写过程中,将书前心理动机在书中“心手呼应”,从而使得落于纸面所形成的墨痕表达书家的心理状态与情感内容,方可留下珍贵的书迹。

图1 《冯摹兰亭序》卷唐冯承素摹行书纵24.5cm横69.9cm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图片来源:百度图库)

二、“任笔所成”——以《兰亭序》为例体察书家书写的心理动机

纵观古今,无论是史论研究或是美学研究,无论是读帖、临摹或者创作,都离不开精神分析的指导。书法创作的完成过程,是多方面因素同时作用的过程,在内在与外在的环境因素的影响下,人文、政治、经济等多方面综合影响着艺术活动。所以,艺术活动属于具有一定复杂性的审美艺术活动,书法元素的单一性与表现方式的抽象性使书法成为一个独特的艺术表现形式。然而情感的表达在此艺术创作活动中显得尤为重要。情感是有生命力的,是在笔墨单一的色彩与形式下使得书法焕发出其独特的魅力关键所在。

在书法创作过程中,情感的表达基于书法要素的表现之上,是“心”与“手”于书写过程中的关系问题,在古代书法理论中也被各家重点研究。在《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中,以“将军”之喻来强调“心意”之重要性;在《笔势论十二章》之“启心章”中,以“统摄铿锵,启发厥意,能使昏迷之辈,渐觉称心;博识之流,显然开朗”,来强调“心”之重要性;在《记白云先生书诀》中,以“把笔抵锋,肇乎本性”强调“本性”之“心”之重要性,强调在书写过程中情感表达之关键。无数的理论流传至今,以文字记载,突出书写之“心”,“书意”之关键。

南齐王僧虔于《书赋》一文中记:“情凭虚而测有,思沿想而图空。心经於则,目像其容。手以心麾,毫以手从。风摇挺气,妍靡深功”。书家之意在想象中表现于纸上,手依着心思而书写,笔毫随从手的摆动落于纸面,是情感与思想在“心”与“手”的配合之下,以文字为媒介,表现于纸上。“心”与“手”分工合作,“手”顺于“心”的指引,又在日常对技法积累的基础之上,“心笔相忘”,指挥笔毫一举一动,将自己全身心地投入艺术创作中去。本文以文书俱绝的《兰亭序》为例,品读在“兰亭雅集”时,群贤赋诗,在天时地利人和之时,使得自己完全进入“心手达情”之书写状态而作。

若从艺术创作的角度出发,此过程并不是完全的情感表现,而是理智与情感、意识与无意识互相作用的表现。在精神分析学研究范畴里,艺术家作品的本质,是艺术家在当下的艺术创作环境中重新梳理、架构并综合实践的结果。因此我们所看到的作品,不仅仅是对现实生活的表达,而是在艺术本体的要素与法度基础上转换成的一种约定俗成的符号系统。任何的艺术创作都需要一定的背景条件,在书法艺术创作中,是通过线条、字形结构和不同的章法形式为媒介,来表达书家的情感。从作品出发,研究其视觉形式,以此深入分析深层的心理结构,感受其精神意味的表达,是精神分析学的内容。研究书家深层的心理结构,是指在书家的书写过程中,通过感受其在不同心理和情感状态下所表现出不同笔触、书写出不同的痕迹。

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研究,书迹是书意的直接表现。研究其书迹,品读其书写的心理动机,可以分别从主体、客体和本体三个方面研究。主体主要是艺术家本身,王羲之在书写《兰亭序》时,是在“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之下“畅叙幽情”,书写内心逸趣;客体主要指作品本身,从心理学的角度品读书迹所达“书意”。王羲之《兰亭序》之所以用那样的笔法、字法和章法,究竟原因何在;书法的本体性研究,是指书法本体所表现的艺术精神,从书写的本源问题、规律问题,是在未来发展和展望中的关键问题。

素有“天下第一行书”美称之《兰亭序》,文中有记:“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唐人何延之有云:“右军永和中与太原孙承公四十有一人修祓禊,挥毫制序。用蚕茧纸鼠须笔,遒媚劲健,绝代更无。凡三百二十四字,有重者皆具别体。就中‘之’字有二十许,变转悉异,遂无同者,如有神助。及醒后他日更书数十百本,终不及此。”从《兰亭序》书迹可见创作主体是在极乐状态下完成此作,体察王羲之书写中“忘我”的绝佳书写状态,“心手达情”,“任笔所成”,在心手双畅的状态下挥墨而书,如徐复观所说:“王羲之酒后乘兴挥毫,一气贯下,一时偶尔忘记了本年的干支,但不能因此停笔,以致阻滞了机势,便留下空白,等全文一气呵成后再加以填补。”“乘兴挥毫,一气贯下”,这正是“心手达情”之书写状态,即便偶有涂抹,但已毫不顾忌词句的对错,以抒发感情为主要创作动机,正是如此,酒醒之后再难以寻找如此佳态,因此“右军此数帖,皆笔力鲜媚,纸墨精新,不可复得”,“右军亦自讶焉,或他日更书,无复似者”。“王右军写《兰亭记》,韶媚遒劲,谓有神助。后再书数十余帧,俱不及初本。”

唐太宗对王羲之书法推崇备至,以“尽善尽美”将其推崇为最佳学习的典范。“详察古今,研精篆、素,尽善尽美,其惟王逸少乎!”“观其点曳之工,裁成之妙,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心摹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区区之类,何足论哉!”在言语间可见唐太宗对王羲之书法的推崇与嘉赞。在书家借天、地、人和之境,书写内心极乐,畅叙幽情,为当下学书之至高追求。在魏晋时期典雅、超逸的时代背景下书此佳作,是当下书家无法再现以及超越的,然而王羲之对书写精神的追求应当引起当下创作者的思考。从所存墨迹作品本身出发,无论是双钩临摹或是传抄,都能够从中获取一些感受。精彩的用笔、结构和章法,从心理学的角度品读书法作品的细节,仍可感受到王羲之作《兰亭序》之精。王羲之借飘逸、劲挺的用笔,在牵丝、映带之间起承转合,变化莫测;以疏朗、奇峻的字形,展现其洒脱之意;用散淡平和又奇异多变的章法,在变化多样中又和谐统一。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写道:“右军《兰亭序》,章法为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带而生,或小或大,随手所如,皆入法则,所以为神品也。”又如解缙在《春雨杂述》中所说的那样:“右军之叙兰亭,字既尽美,尤善布置,所谓增一分太长,亏一分太短。”。线条如行云流水,字形错落有致,书写富有韵律,无论是笔法、字法与章法,都因其畅快之情而随性所为,一派惠风和畅的气象,书写出愉悦极乐之情。

在书学史上,对于书法本体的研究,分别从不同的作品、不同的角度分析不同要素之间所表现的艺术精神,从心理学角度理解书写的本源问题、规律问题,探索在未来个人创作中的发展和展望。在用笔上,不同的线质给人以不同的艺术感受,不同的用笔表现不同的风格;在结构上,在不同的心理环境下,会以不同的结构特征来表现内心的情感内容;在章法上,综合看王羲之的尺牍作品,对比不同书迹,足以可见书家在不同心境下书写不同的墨迹。一篇为“乘兴挥毫,一气贯下”的极乐之书,一篇为“抚念摧切,震悼心颜”的千古绝调,在笔法、字法、章法上都有不同的表达。宋代陈深跋天下第二行书中说:“纵笔浩放,一泻千里,时出遒劲,杂以流丽。或若篆籀,或若镌刻,其妙解处,殆出天造,岂非当公注思为文,而于字画无意于工而反极其工邪”。在极其悲痛之地,已无法顾及书之精妙,乃是在工拙之间变幻莫测。元代张晏评:“书简出于一时之意兴,则颇能放纵矣。而起草又出于无心,是其心手两忘。真妙见于此也。观于此帖,真行草兼备三法”。

“心手两忘”而“任笔所成”,“天下三大行书”皆为神妙之品,地位经久不衰,被历代书家称赞。若感悟书家心理动机与艺术精神,这乃最佳代表作品。对比其书迹,也是为了对“任笔所成”有更深刻的理解与感悟。因此,无论是在读帖与临帖,或是书法创作中,都应时刻关注心理动机对艺术表现的影响。

三、“书为心画”——重视心理意味在当下艺术创作中的表达

书法的发展源远流长,博大精深,是我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经历代发展,书法也完成了从实用性到艺术性的发展,在不同的功用下,体现不同的价值。但无论在何种背景下,书写过程都离不开心理因素的影响,定会被心理环境所左右,因此我们在品读历代书家书迹,皆可有不同的艺术感受,这与书家的书写状态是密不可分的。在当下艺术创作中,大多数书家常常被书法技法左右而忽视了艺术精神的表达。当然,在艺术创作中离不开技法的积累与铺垫,但通过前文分析王羲之作《兰亭序》可见,心理环境对艺术表达的重要性,是基于技法之上的艺术表现,使作品更有神采。

在当下,书法作为重要的艺术门类之一,其艺术创作灵感来源于生活,是人类生活情感的表达方式之一。若艺术创作脱离了生活,脱离了精神的表达,那艺术创作必定缺乏生命力。若创作与欣赏的过程忽视了对书家心理过程的研究与品读,就无法真正感受艺术的本质意义。因此书法技巧与精神表达相互影响,共同作用于艺术创作的完美呈现。无论《兰亭序》,或是其他两大行书,在各自心理环境下产生不同风格的表达,是真实的感情的流露,是内在心理因素的外在表现。研读历代经典书迹,感悟“书为心画”之妙,是内心情感的表达,也是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语境下艺术精神的表现。

书法作为一种艺术表现形式,艺术创作的生命力来源于“心”。而“心”之本源离不开古代哲学与文化的支撑,这绝非简单的艺术的本体和客体之间的关系问题。“只有当线条获得足够的表现力时,书写才能上升为艺术,线条组织才能上升为艺术语言。书法是线条艺术,而不是文学艺术。可见,线条情感,是对外界刺激肯定或否定的心理反应。情感可以通过选择一定的物质形式的流露,反映人的精神世界”。“世界上唯有最抽象的艺术形式……如建筑、音乐、舞蹈姿态,中国书法、中国戏面谱、钟鼎彝器的形态花纹……乃最能象征人类不可言、不可状之心灵姿势与生命律动。所以书法艺术可以视为一种哲学艺术、精神艺术。”透过邱振中先生与宗白华先生之言论可见,书法创作的过程,是书写的过程,是情感与内容融合的过程。“灵感倏来,心手双畅,笔墨如意,出奇出新,恰到好处,再试不可复得的境界。”此处灵感,或许就是在特定的书写状态下达到心手双畅之态,能够将“心”与“写”真正融合于创作。然而,这样的状态没有可复制性,一定有他的特定性,在特定的环境下所表达出独特的意境。正如翁振翼在《论书近言》中记:“书至成时有意外巧妙,日后自己追摹不来。所谓醉后《兰亭》,复临数百本总不似者也。”书法是最简单的艺术表现形式,同时又是最抽象的,又是最有生命力和情感力的。以最直观的线条,在笔墨的书写中,迸发出作者内心最真实的感受,或许是“畅叙幽情”的极乐之态,或许是“浩气贯天”的悲切泣书,皆是如此。在当下的艺术创作中,我们应当高度重视情感的书写与表达,关注艺术精神在书写中的表现。随着时代的发展与科学技术的推动,艺术表现形式越来越丰富多样,然而若是成为没有情感的艺术,那将失去艺术创作本源的目的。“须得书意转深,点画之间皆有意。自有言所不尽。”在最简便的点画表达之间,给人以无限的情感想象。书之“意”,在此无声的艺术中给人以足够的震撼力和想象力。

四、结语

由此可见,在书法创作过程中,心理因素对创作的影响显得尤为重要。在品读古代书迹或在当下个人创作中,除了注重对书法技法本身的研究和积累,还应当注重精神的表达,只有二者相辅相成,方可完成佳作。“心手达情”后“任笔所成”,以中国传统书法为背景,以当下艺术与文化环境为支撑,愿在综合提高的过程中创作出更富有精神内涵与时代意义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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