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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孙犁

2023-06-13卫建民

百年潮 2023年5期
关键词:孙犁文集作家

邮票上的孙犁

年轻时,我是个文学爱好者。1979年,工作之余,在读书读报中发现孙犁的作品,在文学繁荣的黄金时代感受到孙犁作品里的鲁迅风。当文学界、学术界正经受西风欧雨摇撼时,孙犁坚定地站在现实主义文学的创作阵地,以风格独特的作品说话,任尔东南西北风,从不动摇。以孙犁为旗帜的《文艺周刊》,抱着开门办刊的宗旨,吸引不少新老作家。好几位大有成就的著名作家,青年时代就是在这个刊物起步,从这里登上文坛。我是业余作者,也给这个刊物投稿,在孙犁编的文学刊物上发表过散文作品。认识孙犁后,我们在十几年间通信联系,有近70封信,是我们讨论读书写作的历史记录。在读孙犁的作品,接触孙犁,与孙犁通信中,我从孙犁的人格精神,从他的立身处世看见了做人的标杆。他是集战士、党员、文人于一身的、继承鲁迅未竟事业的杰出作家。读孙犁的作品,会发现孙犁那些短而精的散文作品是深邃的、辽远的,一直有光。

幼年孙犁,生下来就缺母乳,是母亲将干馍馍捏碎,再泡成面糊喂养大的。上小学时,他的父亲就给学堂先生交代:“孩子有病,不要打。”他是在比较富裕的农村家庭长大的。按当时的经济、社会条件,可说是娇生惯养。在保定上高中时,他受五四新文学运动的感召,接触到现代文学,尤其喜欢左翼文学,崇拜鲁迅先生。在高中阶段,孙犁开始文学创作,曾在校刊发表作品。他喜欢文学并最终以文学为职业,初心并不是为了解决物质生活,而是要以鲁迅为榜样,期望用文学创作为苦难中的同胞发声,改变积贫积弱下的国民精神。1938年,他参加抗日队伍,以文学评论、文学创作鼓舞士气,以手中的笔为枪,以战士的姿态活跃在党领导的文化队伍里,自觉担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大任。创作出一系列反映北方军民的牺牲精神和抗敌斗志、乐观态度的优秀作品。读孙犁的抗日小说,能从作品内在散发的气息中感觉到,这样伟大顽强的民族是不会被眼前的敌人打败的,祖国壮丽的山河,茫茫白洋淀上的芦苇,太行山的峭壁,冀中平原下的地道,护佑正遭受苦难的同胞。反映冀中军民抗日斗争的诗体小说《风云初记》,是孙犁呕心沥血创作的一部世纪经典。在这部并无复杂曲折情节,却有音乐调子的长篇小说里,孙犁以史家的笔写离骚,成为那个时代艺术价值最高的文学创作之一。

中年孙犁,经历几次政治运动,加上从没根除的宿疾,不断受到现实的刺激,精神大受打击。现实的种种不幸反馈到他的身心。他在《龚自珍全集》书衣上记:“昨夜梦中惊呼,彻夜不安。”1975年4月27日晚,孙犁在《西域之佛教》书衣上写道:“昨夜梦见有人登报,关心我和我之工作,感动痛哭,乃醒,眼泪立干。”就在同年同月的17日,他在《营造法式》书衣写道:“忆明日为亡妻忌日,泉壤永隔,已五年矣。余衰病如此,不堪回首之思矣。”这一年,孙犁才62岁,作为被“解放”的老干部、老作家,天津市还请他出来工作,他怎么会有衰老迟暮之感叹?五年前,他的结发妻病逝,此时他的第二次婚姻面临破裂,在生活上遇到困难和烦恼。

“受难使人思考,思考使人受难”。孙犁被现实逼回书斋,重理古典经籍,在读书中思考,在思考中读书,思想境界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文学创作的语言更深沉醇厚,真到了炉火纯青的意境。像一切精神修持的关键都是“转身”一样,孙犁一旦转身,就更抱紧文学,息交绝游,拒绝应酬,埋头耕耘,在讀书写作中安放自己。孙犁出身农家,清楚耕作与收获的因果关系,他以“耕”为堂号,把自己对应为“牛”,在简陋的耕堂埋头劳作,完成自己的事业。他在《小约翰》的书衣题:“今日为之装新,并思于衰老之年,阅读一遍,以期再现童心,并进入童话世界。”在梦与现实的交织中,自学自悟修行。自律的生活,典籍的熏染,在悄悄营养作家,丰富作家的知识,校正作家的文学观,为后期的蝶变蓄积能量。

孙犁的宝藏,是对昔日朋友之间友谊的回忆,凡是记人的散文,大都是记朋友对他的点滴关心。孙犁在记忆里打捞失落的友谊碎金。在他笔下,我们看到当年去延安的路上,诗人田间等在路旁,就为与他告别,送他一件缴获的日本军大衣,让他御寒。进城后,孙犁来田间北京的家里,走时都会顺手拿走几包烟。30多年后,孙犁还保持这种老习惯,我去天津看望他,临别时,他总要说:“建民,给你拿包烟。”我总是笑笑摆手,心里想,现在哪有人还这样“慷慨”。

孙犁致卫建民的信

1976年后多年没开的作家协会代表会议召开时,担任作协领导的诗人李季专门去天津请孙犁出席,并笑着说:“我知道我不来请,你是不会来的。”20世纪50年代初,中国作家访问苏联,孙犁和李季在一个团,每当访问团出发,李季总要到孙犁房间,帮助他打领带。孙犁性格孤僻,出国也不像别人那样兴高采烈,休息时,李季看见落落寡欢的孙犁,担心“一人向隅,众座不欢”,告诉其他团员,让孙犁给我们唱段京剧吧。孙犁有副“流水音”的好嗓子,会唱几出戏,李季希望以这种安排让孙犁有个好心情。那个年代,作家之间就这样互相爱护,互相关心,孙犁当然铭记在心。在回忆李季的散文里,孙犁记下这些琐碎,又高度评价李季在诗歌上的成就。田间、李季和孙犁都是文学界的熟人,互相关心很正常;最让我感叹不已的,是700字的散文《觅哲生》,一个在行进途中帮他拿过行李的战友,他到晚年都没有忘记。这个帮过他的青年以后进了延安自然科学院,从此与孙犁消息隔绝,孙犁在散文中发问:“难道哲生牺牲了吗?”我曾在一些史料帮孙犁“觅哲生”,至今没有结果。

与孙犁保持联系的同窗旧友,又非文学界的朋友中,有一个河北人叫邢海潮。邢先生在旧时代曾上过北京大学,但晚年生活境况不佳,孙犁建议他给报刊写稿,并告诉他投稿技巧。后来邢将稿子寄给孙,孙收到后修改定稿再寄报纸,老同学的稿子刊登后,孙犁还要再读一遍。有时,孙犁还给老同学出题目,请他写某一方面的人和事。新中国成立后曾担任中宣部秘书长的李之琏,是孙犁的同学加同乡,抗战时,李之琏和孙犁都在冀中,又成为革命队伍里的同志。李之琏因为特殊时期站在党性的立场为丁玲说话,自己也受到错误的处分。到新疆前,李之琏到天津向孙犁告别,孙犁送给他一些钱,还送他一部纪晓岚记新疆风物的书。李之琏平反后,孙犁动员他作为当事人写写丁玲冤案的始末,李写完后,孙犁认真帮老同学审阅稿子,文章后发表在《新文学史料》。

在孙犁的书房中,放着一幅“大道低回”。这是作家一生创作和做人的写照。他不擅交际,不参加社会活动,被人称为“一面迎风也不招展的旗”。他不出门结交新朋友,从1976年以后,孙犁就单打独干,奋力回归文学创作的独立性,从不加入“圈子”,自设静默状态,切断外界干扰,坚辞名目繁多的“顾问”“编委”。他告诉我,“只要能写作,我就满足。我就怕不能写了,怎么办?”他担任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时,按当年的风气,外地来了省市级的作协主席,天津市总要接待一下,招待一顿。当作协机关的工作人员告诉他这是“对口接待”时,孙犁从此不再“对口”。我和他相识相交十几年,据我了解他也没出席过几次宴会,只有一次,他几乎是幸福地回忆:“有一年我去北京,郭小川、贺敬之请我吃了一顿,有个菜,忘记叫什么名字,就是好吃。”

但这并不妨碍一些在战争年代结下生死情谊的老首长、老朋友对他的关心。在长篇小说《风云初记》里,孙犁曾把吕正操写入作品,为冀中的抗战史留下一个鲜明的标志性历史人物。吕正操将军去天津,一定要见见孙犁。抗战时曾担任晋察冀军区代司令兼政委的程子华去天津看望孙犁,看到孙犁逼仄简陋的住房条件,大为惊讶,他对陪同的天津市有关领导说:“天津盖了那么多房子,怎么不帮孙犁解决一下住房呢?”这位陪同的领导在程子华回京后,立即给市长李瑞环同志写信。他在回忆孙犁的文章中说:“我给李市长写了一封信,把吕正操、程子华关心孙犁的情况如实汇报,并建议将体北给老干部的房子分给孙犁二楼四居室单元一套,李市长很快批示照此办理。孙犁因故没有搬去,但两位老将军的关怀之情令人感动。”天津市举办梁斌创作活动纪念时,北京去了几位他熟悉的老朋友,孙犁没有出席活动,只写了一封贺信让人送去。活动结束,北京来的老朋友登门看望他,冠盖满耕堂,极一时之盛。

卫建民与孙犁(右)(1987 年夏摄于天津多伦道)

读过孙犁早期作品的人,都對这位作家作品的明丽、浪漫、乐观的文学风格留有印象。读者再读孙犁后期的作品,会感到作家的风格从清新明丽转入沉郁顿挫,作家创作风格反差巨大。作家、艺术家的创作活动,最难的就是突破:突破已有风格,突破早期局限,突破熟悉题材,在原来的基础上完成一次飞跃,达到艺术的高峰。晚年孙犁,是艺术生命旺盛的层层重叠,是生命意志的顽强表现。在他晚年创作的散文、小说里,有几篇是记梦:《书的梦》《戏的梦》《画的梦》《芸斋梦余》《幻觉》等。在《蚕桑之事》里,他写到还乡时见到童年时一起养蚕、玩耍的女性同伴,亲见同伴从爱说笑的小姑娘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妪,“相对如梦寐”,在回忆童年时一起玩耍的欢乐后写道:“美丽的梦只有开端,只有序曲,也是可爱的。”梦是已消失的个人历史,是潜在的现实,也是一个受压抑愿望的满足。出版小说集《芸斋小说》时,我给孙犁建议,如果不再写序,就用《谈镜花水月》代替吧;孙犁采纳我的建议,将随笔《谈镜花水月》作为代后记附在书后。“镜花水月”,还是空幻的梦境,现实的投射,真与诗的交融。

1981年,天津市组织专门班子为孙犁编辑出版文集,五卷本的《孙犁文集》,收录他的能查到的所有作品,编辑工作相当认真。孙犁一生创作不少作品,这是他第一次完整出版文集,孙犁特别感谢市里的重视和编辑的劳动。文集出版后,孙犁又写了13年,出版社又编辑出版文集续编,还制作讲究的文集硬盒,当编辑给他端来刚出版的文集时,他说:“你们给我的,就是我的骨灰盒。”编辑走后,他站在新出版的文集前凝视。白居易在《题文集柜》里唱道:“破柏作书柜,柜老柏复坚;收贮谁家集?题云白乐天。我生业文字,自幼及老年;前后七十卷,大小三千篇。诚知终散失,未忍遽弃捐;自开自锁闭,置在书帷前。”看到孙犁站在文集前凝视的照片和他为此写的文字,我就想起白居易这首诗。孙犁的心情,也许和千年前的诗人是一样的。

(责任编辑 杨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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